第十九章(2/2)
秉昆听到赶超大声嚷嚷:“你跟我们转什么呀你?”
大家刚才看照片时,唯独赶超坐着没动,却也没闲着。他贪杯,实际上已经醉了。
秉昆听到唐向阳向赶超解释吕川引用的那句古语。意思秉昆是知道的,却连他也困惑,不明白吕川为什么引用。
“屁话!纯粹是屁话!如果鱼都快活不成了,不互相那样又能怎样?吕川,你小子早就和我们不是一个江湖的了!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坐着没动吗?你那份深厚的感情它就一点儿都没感动我!”赶超由嚷嚷到喊叫了。
啪!不知谁拍了一下桌子。
“孙赶超!你少跟我吹胡子瞪眼的!我非要感动你了吗?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压根儿就是个很难被感动的人!一大批国有企业病入膏肓,早晚都得动手术!”吕川的语调也火气十足。
接着里边一阵相劝声,乱了套了。
常进步出来了,往屋里推秉昆。
秉昆被推进屋去,见春燕等几个女同胞把赶超围在墙角,你一句我一句训着,而德宝、国庆、向阳三人在劝吕川别生气。
吕川的脸都气白了,声音颤抖地说:“他怎么能那样对待我?他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了?我的意思是必要的时候得学这家饭店的老板!人家当过老师,不是都能忘了讲台开饭馆了吗?工人们必要时也得放下身段,什么都得干啊!”
饭店老板不知所措,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不敢掺言。
秉昆走到墙角,分开春燕他们,板起脸对赶超说:“是你不对,向吕川认错!”
赶超说:“我今天就不!”
秉昆说:“你还非认错不可!”
秉昆把赶超拽到了桌前。
孙赶超双手按桌边,俯身瞪着吕川问:“北京来的、中央来的、全总来的,行行行,那咱们就他妈的彻底相忘于江湖好了!但是我倒要问了,这个国家又该拿‘官倒’怎么办?又该拿腐败怎么办?谁动那些以权谋私的人的手术了!凭什么要我们忍受‘阵痛’,让一小撮人趁火打劫发不义之财?”
吕川将头一扭,反感地说:“那是另一个问题,我不和你讨论!”
“哈哈!都听到了吧?不在一个江湖了,立场说变就变了吧?那你还非要和我们聚个什么劲儿?去你的吧!”
孙赶超突然把桌子掀翻,汤汤菜菜扣了吕川一身。
秉昆甩手扇了赶超一记耳光。
吕川从椅背上扯下风衣,往外便走。
秉昆立即跟出。
里边的人全都瞪着孙赶超傻眼了……
秉昆陪吕川往宾馆走,一路反复说:“他醉了,他肯定醉了。”
吕川一路上一言不发。
到了宾馆,进了客房,吕川仍一言不发,他打开旅行箱,拿着几件衣服进了卫生间。秉昆怕他滑倒摔伤,跟了进去。
吕川在沐浴帘后说:“放心,我没醉。”
秉昆说:“别生赶超的气。”
“我能不生气吗?”吕川在帘后叫嚷起来。
秉昆陪吕川住下了。
二人躺在床上后,吕川说:“秉昆,我也有我憋屈的事。”
秉昆说:“看出来了,能说吗?”
吕川说:“不能。”
隔了会儿,他又说:“对谁都不能说。”
秉昆说:“那睡吧。”
便关了灯。
早上,二人眼中互见血丝。
秉昆说:“我那儿事多,不能陪你吃早饭了。”
吕川说:“你忙你的去吧。”
秉昆刚要迈出房间,吕川叫住了他,忧虑地说:“赶超他现在就那么一种状态,让我太不放心了,你们得经常关心他,别让他出什么事。”
秉昆说:“会的。”
二人都忍不住拥抱了一下。
晚上,德宝和国庆陪赶超在“和顺楼”找到秉昆,赶超磨着秉昆陪他一起去向吕川认错。
秉昆无奈,只得相陪。
然而,吕川已退房,不知是回北京,还是换地方住了。
赶超懊悔地在大堂呆坐了很久。
五月三日那天,水自流出现在“和顺楼”。
他一见到秉昆,开口便问:“知道楠楠在哪儿吗?”
秉昆说:“我亲眼看到他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啊。”
水自流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按照水自流的说法,楠楠被骆士宾说动了,这一天要去日本留学。一切都是在骆士宾的安排之下进行的,骆士宾还派了一名会日语的手下陪同楠楠。
水自流说:“骆士宾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很得意,估计是忍不住想让朋友们知道,我一放下电话就来了。”
秉昆完全蒙掉了。
“这是你能找到骆士宾的地方,别的忙我帮不上,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水自流把一个纸条塞在秉昆手中,一瘸一拐地匆匆走了。
秉昆的自行车被国庆借走了。前几天,国庆的自行车被偷了。纸条上的地方离“和顺楼”并不算远,乘公交车也就四站。
秉昆顾不上跟白笑川打招呼,只对国庆他姐说自己要去办件私事,一出“和顺楼”就朝公交车站跑。
市中心区情形反常,马路上半天不见一辆公交车过往,行人却比以往多,一拨一拨的,接连不断,形形色色,都朝一个方向匆匆而去。那个方向与秉昆的乘车路线相反,人们似乎要去参加什么大型集会,或是去看什么热闹。人行道上已经人满为患,马路上的人更多。
秉昆同七八个人在车站左等右等,一辆公交车的影子也没看到。
从他们眼前经过的一个人喊:“还傻等!都看不明白啊?那边不会有车开过来啦!”
等车的那七八个人先后失望地离开了。
忽然,人行道上马路上的人纷纷跑起来。
秉昆心中一急,跨下人行道,也逆人流跑起来,边跑边喊:“闪开!闪开!事情紧急,撞着活该!”
于是人们纷纷避让,有那未来得及避让的,已被他接连撞倒。他也不看倒地的人一眼,继续高喊狂奔。
人们以为他是疯子,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人流密集的马路为他让开了一条逆行的跑道。
他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呼哧呼哧地跑到了目的地。
那地方,是一幢外墙经过装修的七十年代建的二层小楼。
周秉昆进入楼内。里边还在改造,有人站在梯子上安装豪华吊灯,有人往二层过道的护栏上刷漆。
他发现了骆士宾。骆士宾站在二层过道上,这里该如何那里该怎样地指挥着。
秉昆没喊他,怕他跑掉。
骆士宾感到有人在他肩上猛拍了一下。
“谁呀,敢拍我骆某人肩啦!”
他一转身,周秉昆已在他对面了。
“我儿子呢?”周秉昆一吼,如一声炸雷,吸引了上下左右所有人的目光,连梯子上的两个人都停止了安装。
骆士宾强自镇定地说:“你问的是我儿子吧?”
“楠楠在哪儿?”
周秉昆如同一头豹子在咆哮,双手抓住骆士宾的左右肩,几乎把他平地提了起来,一甩,骆士宾的身体靠在了护栏上。
一名油漆工大叫:“刚刷上漆!”
周秉昆随即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压住了骆士宾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骆士宾轻蔑地笑道:“你必须赔我一件西服了,我这可是名牌,一千多元,不是你身上穿的那种便宜货。”
“我再问一句,楠楠在哪儿?”
“怎么?还想咬我啊?我儿子在哪儿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周秉昆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骆士宾的轻蔑也更加明显,他扭头对工人们说:“都他妈的发什么呆啊?干活!干你们的活!我今天陪他玩到底,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无论周秉昆还是骆士宾,在楠楠究竟该属于谁的问题上,都太自以为是了。他们都同样缺乏用理性解决矛盾的经验,都认为道理在自己一方,不可理喻的完全是对方。
骆士宾是一个以钻法律空子为能事的人。他只有在明知自己犯法却偏要诡辩的情况下才援引法律,这样的人不通过法律途径争取做父亲的权利也是必然。
周秉昆的法律意识同样薄弱,他认为与骆士宾那样的人打官司本身就是奇耻大辱。何况,楠楠确非他的亲儿子,他不相信法律会把楠楠判给他。又何况,楠楠的心明明已被骆士宾收买过去了。
他又那么的自信,以为只要把愤怒表达充分,骆士宾就会知难而退的。
骆士宾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仍然丝毫不把周秉昆放在眼里。
周秉昆双目喷焰地问:“你成心撮火是不是?”
骆士宾冷笑道:“是又怎样?”
他的话刚一说完,周秉昆的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道刚刚刷过红漆的护栏,受到他们身体的共同挤压,突然倒了,两人都从二楼掉了下去。
他们的身体撞倒了梯子,梯子上的人也摔在地上了。
吊灯坠落。
红漆溅地。
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