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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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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蓉随蔡晓光去了奖给他的楼房里。

当她在卫生间淋浴时,蔡晓光几次敲门。他没想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她居然会将门插上。

第一次她问:“敲门干什么?”

他说:“想和你一块儿洗。”

她说:“这么小的地方,怎么洗得开?”

他说:“能洗得开。”

她说:“胡思乱想,别说洗不开,洗得开也不行,我可没你那种毛病。”

当年,能在家里洗上热水澡的人仍很有限。政府十多年前盖起来的公房,卫生间都挺小。普通中国人头脑中,不可能产生要在家中洗上热水澡的念头。蔡晓光属于本市有条件超前体会好生活的人物之一,刚有电热水器上市,他便捷足先登了。

周蓉在法国养成了每天至少淋浴一次的习惯。在法国任何一座城市,只要是付费居住的地方,淋浴根本不是问题。如果住的是朋友家,淋浴条件往往还更好。可以说,她已经是一个享受淋浴喜欢淋浴的女人了。

淋浴能使她减压,女儿在美国以及回国途中的表现又让她有心事了。她和女儿同时成为无业者,这也让她高兴不起来——虽然母女俩终于踏在祖国的土地上了,这本该是欢乐之事。

周蓉一路上多次想,要坚决改掉喜欢淋浴的嗜好。是的,她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而乐于享受淋浴,肯定是一种坏毛病。十二年前,在她任副教授的那一所省属重点大学里,教职员工的福利待遇已经算很好,男女教职工也只能分单双号到公共浴池洗澡,每人每月最多限购十张澡票。不够用的话,对不起,即使您是校长、书记,那也只能自己另找地方去洗。曾经就有一位校长因为在公共浴池多出现了几次,在教职工代表大会上被批评为有官僚特权思想。

所以,晓光一说在家里也可以洗上热水澡,她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

晓光第二次敲门。

“又干什么呀,你?”

“上厕所。”

“能忍会儿不?”

“这……可以吧。”

“那就忍会儿。”

当她洗完澡,面对镜子擦干头发时,居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白发似乎少了些。她难以相信地俯镜细看,其实并没有少,是灯光暗的原因。

镜子中她的脸,除了肤色黑了点儿,眼角有了不细看不易看得出的皱纹,轮廓还是当年那张美人儿脸。她的身材也还是非常的苗条,足以让许多同龄女性羡慕嫉妒。上苍对她这样的女性真是太偏心,赐予了她们美好的容貌、身材和智慧,而且非常大度,迟迟不肯收回。

头发却依然是个问题——否则,上苍也太不公平了。要不要为他染染呢?他当然是蔡晓光。

她正这么寻思着,蔡晓光第三次敲门了。

她围着浴巾刚一迈出,眼前蔡晓光的样子让她一愣。他身上披裹着花薄被,像和尚披着架装那样。

已经立秋了,到了盖薄被的季节,但他的样子还是使她笑出了声。

“你这是干什么嘛!”

“你急死我了!”

“那快进去吧。别披着被,看弄湿了,给我。”

她从门口闪开了。

他却一把从她身上扯下了浴巾,像巨大的花蝴蝶展开翅膀那样展开薄被将她一裹,旋了几旋转到床前,压着她倒在床上了。

她问:“你不去卫生间?”

他说:“是借口。”说罢,急欲吻她。

她用手挡着他的嘴,不无惭愧地说:“我都不习惯了。”

他将她那只手按在她脸旁,胸有成竹地说:“我是位好教练。”

事实证明,他一点儿也没自夸,而她是过分谦虚了。

一阵令二人都陶醉不已的长吻后,她内疚地说:“欠你欠得太多了,太久了。现在,完全彻底地给你。”

他说:“理所当然。”

不知为什么,应是干柴烈火之事,他却举而不坚,白忙活了半天,还急出了一身汗。

“乖,趴这儿,先跟我说会儿话。”

他就有几分害羞地将头伏在她胸上了。

她见床头柜上摆着烟和烟灰罐,又说:“我想吸支烟。”

他说:“吸吧。”

她吸了两口烟,用另一只手抚弄着他的耳朵说:“你呀,你太宠我了,对我们周家的人也太好了。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丈夫心甘情愿为一个妻子坚守空白了十二年多的婚姻,反过来的事倒是有的,现代社会里的例子也不多。你究竟为什么啊?”

他说:“我也多次这么问过自己,至今没太想明白,或许因为,我想证明女人能做到的事,男人照样能做到吧。”

她说:“对于男人太不容易了,你何必这么自虐呢?”

他笑道:“倒也不是,我的坚守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坐怀不乱的坚守。我得坦白交代,我是守而不忠。”

她也笑了,戏谑地问:“记得清几个吗?”

他说:“四个,平均三年才一个啊,多吗?”

“多倒不多,但愿性质都不太恶劣。”

“放心,我有原则的,没一个是有夫之妇,都是两相情愿,绝没留下后遗症。”

“这我信,是你的风格。”

“你呢?”

“为你守身如玉。我也只有守身如玉,才会觉得总算报答了你一点儿。”

“那对你反而不公平了。”

“那也还是对你不公平。想当年,为了成全我和冯化成,你做过我男友替身。我从贵州到北大再回本市工作,离婚了,有女儿了,可你还在单身。这也是由于我的原因吧?”

“不完全是由于你的原因,也是由于我父亲那事,但……”

“说下去。”

“你离婚了,又回到本市,即使那时我已结婚,估计也会为了想与你做成夫妻而离婚的,那还不如我仍是单身汉好呢。”

“有了孩子,你也会离婚?”

“那会很纠结,可能也会很痛苦。”

他从她手中取下烟,替她摁灭在烟灰缸里。

“究竟是我的哪一点将你诱惑成这样呢?”

“这话问的!你当年是大美人儿嘛!世上美女很多,爱读书的美女太少,爱读书又有独立见解的美女少之又少,你是美女中的珍品。我为珍品而痴,这是值得的。你影响了我,改变了我。不是有幸认识了你,我今天会在干什么呢?沾我父亲那点儿有限的光,当个处长副局长的,我又不是你哥那种一门心思想把官当好的男人,当不好还不等于在官场上瞎混?瞎混着能当成多大的官?混到副局级肯定混不上去了啊,那有多大意思?再不就走经商的路啰,我不喜欢与满口生意经的人打交道。如果不是认识了你,我的人生也不过就有前面那么两条路可选。幸亏认识了你,现在我成了导演,尽管想拍自己喜欢的题材太难了,但毕竟还是我喜欢做的事。”

“可现在我已经五十几岁了呀。”

“我也五十几岁了啊。除了头发白了不少,你还是大美人儿,从现在起,咱俩要相亲相爱啊,否则你可就真的对不起我了!”

实际上,十二年前,她就听过他的多次表白。十二年后,再一次听他那么说,她还是被他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动得春心荡漾。

她捧起他的头,主动给了他一次深吻,之后仍捧住不放手,凝视着他说:“反正我觉得,你爱我就像我弟爱郑娟爱得那么傻气,这是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想不明白的。”

“那就别想了呀!秉昆在爱郑娟这件事上一点儿都不傻,我太理解他了!我也太嫉妒他了,他享受的爱比我多得多!”

“我会补偿你的。”

那时,她的样子像洞房中年轻的新妇似的幸福又妩媚。

他也重新干柴烈火起来。

郑娟的状况很不好。

如果秉昆不和她说话,她就整天一言不发。他不叫她一块儿吃饭,她也不知道饿。口干得嘴唇都裂了,秉昆不将水杯递在她手里,她竟不知道喝口水。他让她干什么,她还是肯干的,并且能干好。干完了就坐在一个地方,望着楠楠的骨灰盒发呆,要不就捧着发呆。秉昆想将骨灰盒藏起来,可骨灰盒也不是东藏西藏的东西啊。那么一个破家,没什么适当的地方可藏啊!

郑娟的状况让秉昆常常躲开她,独自唉声叹气。

一天,周蓉和蔡晓光来看他们,也没能让郑娟变变样子。他俩也认为郑娟的状况实在堪忧。

秉昆对姐姐周蓉说:“我真怕她以后变得像咱妈生前那样。”

周蓉说:“咱妈生前也并不是她那样,咱妈是另一种状况,爱热闹,话多,只不过都是些疯言疯语。”

晓光说:“你俩小声点儿。”

秉昆说:“她不注意听咱们说什么。”

晓光生气地说:“你怎么知道?万一她句句都听到了呢?”

他一手拽一人,将姐弟俩扯到了小屋。

秉昆又说:“姐,咱们把她送精神病院检查检查吧!”

周蓉没表态,看着晓光。

“胡闹!我反对!坚决反对!从今往后,周家的大事,你们都得听我的。”晓光说。

秉昆说:“我是愿意听你的,那也得你有好建议啊!”

晓光说:“我这不是在想嘛!”

周蓉对秉昆说:“别急,容你姐夫想想。”

姐弟俩就看着蔡晓光想。

晓光忽然说:“怎么忘了咱们还有一个亲人!”

姐弟俩莫名其妙地互相看起来。

晓光眼睛发亮,急切地说:“就是郑娟的弟弟光明啊!”

“光明……”

秉昆缓缓坐在炕沿回想起来——如果姐夫不提,他早已忘了郑娟还有那么一个瞎眼的弟弟。

周蓉问:“就是……那个出家的?……”

她没见过光明,甚至也没听弟弟提起过,只听郑娟提到过两次。

周秉昆因为自己对光明的遗忘,内心里顿生自责,疑惑地问:“光明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晓光说,秉昆在狱中时,自己去看过光明一次,还陪郑娟看过几次,是几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自己成了忙人,没再去过,估计郑娟有了工作后也没去过。他听说,光明成了北普陀寺的名僧了,治好过许多人的腰腿病和颈椎病,还治好过一些人的抑郁症,包括一些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依他看来,郑娟也就是因悲伤过度而精神抑郁了,如果送她到寺里住些日子,由光明每天劝劝她,肯定会好起来。

周蓉说:“秉昆,听你姐夫的吧。”

秉昆说:“姐夫,越快越好。”

晓光说:“北普陀寺毕竟是佛门净地。女人去找光明看病行,住在寺里肯定不行。郑娟是光明的姐姐,估计也可能例外。何况是为了治病,也不久住。我得先去跟光明说说,他也得向老和尚们请示,咱们耐心等几天。我必须提醒你们,见了他,不能再叫他光明了。当时他出家时,住持说他的名字气象太大,不是他能担得起的,不改恐怕对他不利,就给他起了个僧名叫萤心,萤火虫的萤。这样的僧名低调多了,挺诗意的。咱们与他虽是亲戚关系,没有其他人时叫他光明可以,当着外人的面最好也称他萤心师父。”

姐弟俩连连点头。

秉昆请求地说:“姐夫,你明天就去说吧!”

周蓉说:“别强迫你姐夫。”

晓光扳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肯定地说:“明天我有时间去。”

姐姐和姐夫走后,秉昆问郑娟:“你想不想光明啊?”

郑娟也像晓光似的双眼一亮,立刻回答:“想。”

秉昆说:“那,过几天送你到他那儿住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呢?”

郑娟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了,恓惶地问:“你不愿要我了?想让我也出家?我不当尼姑。”

她的话说得秉昆鼻子酸酸的,抱住她,亲了她的脸一下,爱意绵绵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呢,光明那里是寺,又不是庵,只是觉得你作为姐姐,应该经常去看看他,他也是咱们的一个亲人啊。”

郑娟问:“你陪我?”

秉昆说:“我得开始找工作了啊,以后再和你一块儿去看他,行不?”

郑娟孩子般懂事地点头。“那,说定了?”

她又默默点头。

秉昆就又亲了她一下。

她说:“光明那里好,树多,春天去更好,许多树都开花。还有水塘,塘里还有鸭子和鹅。生的蛋和尚们不吃,送给去看病的人。他们也养鸡,从不圈起来,任那些鸡在寺外的林子里生蛋,林子里有他们为鸡搭的窝。和尚们只定时喂喂鸡,捡捡蛋,别人偷蛋他们从不生气。还养了两匹马,是信徒捐的。听说起初要捐辆小汽车,和尚中没有会开车的,就谢绝了。”

光明引起了她那么多话,尽管她说时并不看他,自言自语,目光依然发呆,秉昆心里还是高兴极了。

三日后,两口子正吃午饭,几个孩子忽然闯入,大呼小叫:“来了来了,就到你家门口啦!”

“赶马车来的!”

“你家怎么总来人呀?”

虽然孩子们并没说“和尚”二字,秉昆立刻断定是光明来了。

他放下碗筷,对郑娟说:“你弟到家门口了,得迎迎。”

郑娟一听,也放下碗筷,起身就要往外跑。

“姐姐,姐夫,我是萤心,可以进吗?”门口传来问话。

两口子一听到光明的声音,都不往外走了,互相看着,仿佛都是叶公,真龙就在门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进吧,进吧!”

“没错,就是这家!”

“不骗你!”

孩子将光明推入屋里,光明身后跟着另一个和尚,看上去比光明年龄大,五十来岁。

两个和尚来到光字片,孩子们很亢奋,像看两位神仙似的,无限崇拜地看着他们。

另一个和尚双手合十,对秉昆深鞠一躬,礼貌之至地问:“打扰两位施主了,十分冒昧,敢问宝宅是否便是……”

不待他的话问完,秉昆连声回答:“对!对!……”

郑娟早已扑向光明,抱着他哭道:“光明,光明,姐想死你啦!……”

“阿弥陀佛,为僧祝施主夫妇二人依托佛缘,排忧解难,吉星高照。”那和尚言罢,又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倒退而出,在门口将屋里的孩子们也招了出去。

屋里一时肃静,只闻郑娟低泣之声。

或许因了那位和尚的话,或许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总而言之,周秉昆看着光明,顿觉自己的家蓬荜生辉,吉光呈现。

自从十几年前光明在春燕那里有了份工作,能自食其力了,周秉昆就再没怎么关心过他。在狱中的十二年,竟很少想到过他。正如他的哥哥姐姐对周楠这个侄子的亲情只是一种表现,他后来对光明这个“内弟”的爱心也大不如前。不论男女,一旦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感情的触须几乎必然就短了一些;有了自己的儿女后,就又短了些。有的人甚至变得眼中只有老婆孩子或丈夫孩子,渐渐六亲不认起来。对从前的朋友、哥们儿,也往往只以利用价值的大小来决定交往的亲疏远近了。周秉昆并非那类人,入狱前他想到光明时都认为,出家也许真是他最好的归宿,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也许就不必为他操什么心了,谢天谢地。确实,如果不是三天前蔡晓光提到,他差不多已忘了亲人中还有一个光明。

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周秉昆这么重感情的人,也难以例外。

有了“萤心”这一法号的光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举着彩色玻璃片感受阳光的盲少年了。他的个头并不算高,更谈不上强壮。与他相比,陪伴而来的那名老和尚倒是既高又壮。

光明也就一米七三或七四,不会高过一米七五去。他的身材显得更单薄,栗色的旧僧衣穿在他身上一顺到底,哪儿也不突哪儿也不鼓,就像他的双肩是衣服架子,而下边是空的。不过,他的旧僧衣倒是长短合身,洗得干干净净,似乎着身之前熨过。他没打绑腿,同样洗得褪色的浅蓝色筒裤下是双半新半旧的黑布鞋,白袜子衬得更白。他背着一顶旧草帽,看上去不曾戴过。日子还是九月,中午的阳光挺强,他的光头上却没有出汗,头顶的戒疤清清楚楚。他的脸瘦削,眉形整齐,鼻梁端正,唇廓分明,微微闭着双眼,因为被晒了一路,满面红光。

光明一手持根细长的探路竹竿,显然用了多年,变得微黑;另一只手臂垂着,就那么一动不动伫立,任凭姐姐抱着他哭泣。

“阿弥陀佛,姐姐不必这么悲伤,楠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去往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好。我和他偶有交流,他让我转告你们,他将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们祈福。”

听了光明的话,郑娟居然止住了哭泣,转身找毛巾擦泪。

如果那话是别人说的,尽管是善意,对安抚妻子也很起作用,周秉昆的理性也会告诉自己那纯粹是迷信;由眼前已是和尚的光明说出,他却不敢不接受。这个想法一冒头,又立刻被理性的棒子打得没影了。

“你……光明啊,姐夫还能叫你光明吗?叫你……那个萤心,我很不习惯……”他语无伦次起来,窘得满头出汗。

光明说:“佛心人心,二心相近相亲,是为心心相印。出家人虽戒七情六欲,但父母养育之恩手足牵挂之情、朋友互助之谊,也是不敢轻慢的。佛解此伦、认此理,姐姐姐夫仍是我的姐姐姐夫,萤心随姐姐姐夫怎么叫都行。”

光明说话之声,与常人很是不同。不是秉昆听来那样,而是事实如此。他的语调平静得出奇,语速较常人缓慢得多,不是边说边想、字斟句酌的那种缓慢,而是一种有情有义却不带丝毫情绪、异乎寻常的平静。

郑娟不知为什么进到小屋去了,还放下了门帘。

秉昆傻傻地问:“光明,咱俩十几年没见了,姐夫……也想抱抱你……”

是的,那时他此念难退,仿佛不与光明拥抱一下,不足以证明二人还是亲人。

光明直竖一掌,微微躬一下身,仍闭双眼,却粲然笑道:“萤心口渴,姐夫何不赐弟弟一碗水喝?”

秉昆赶紧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不知他真渴假渴,只喝——不,那是一种出家人才有的喝法,一种戏剧舞台上有身份的人从容不迫的斯文喝法。他只喝了两口。

秉昆刚接过碗,光明又说:“姐夫,萤心奢求一坐。”

秉昆放下碗,赶紧将椅子从饭桌旁挪开,摆在光明身边,扶他坐下。

“谢姐夫,姐夫何不相陪而坐,与萤心叙叙家常?”

秉昆赶紧将另一把椅子摆在光明面前,端端正正坐下。

“好,好。”

光明将草帽取下,置于膝上,一手仍轻握竹竿,端坐如松。

于是二人聊了起来。秉昆原本说话就慢,不常快言快语,但他说话是很情绪化的,即使不动声色,喜怒哀乐也由语调带出。听别人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自己说一句噎人的话,能将对方顶得如同撞墙。受光明的影响,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聊。

他说:“大老远的,你何必亲自来呢?晓光有车,他会开车送你姐的嘛。”

光明说,既然姐姐想他,他当然要亲自来接,他也想这个自己曾与周楠、周玥和大婶共同生活过的家了。他没与周志刚和周秉义、周蓉生活过,却说:“我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

秉昆不禁好奇地问:“那你说说他们什么样。”

光明回答:“好人相貌。世上好人,相貌皆有相似处,坏人各有各的坏相貌。我虽看不见,听谁说几句话,头脑里立刻就有他们的相貌了。即使与他们本人相貌有些不同,却也差不了太多。”

秉昆又问:“那你能说说你晓光姐夫什么样吗?”

光明想了想,缓缓地说:“晓光姐夫……”

这时,郑娟从小屋出来了,换上了国庆节才舍得穿的衣服、裤子和鞋,挽着个包袱,催光明动身。

秉昆很有意见地说:“你看你,急什么呢?我和光明有话正聊着。”

郑娟说:“我弟他们肯定还没吃午饭,咱家的饭他们又吃不得,我跟他们早点儿走,他们不是也能早点儿吃上口饭吗?”

她不但话语多了,而且说得句句在理。

秉昆眨巴几下眼睛,无话反对。

光明说他们不会挨饿,带着干粮呢。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站了起来。

郑娟忽又要洗把脸。

她洗脸时,光明对秉昆说:“周蓉姐姐既已回国,必然面对重新找工作等事,如果她能多听听晓光姐夫的意见,肯定对她是好的。”

秉昆就说会转告他们。

光明问:“这屋里的炕,还在吗?”

秉昆说:“在,哪里敢拆!冬天靠它才能睡在暖被窝里啊。”

光明又问:“还好烧吗?”

秉昆说:“年年破开炕面清除烟道里的烟油嘟噜,烟行顺畅,挺好烧的。住在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光字片,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

光明竖掌道:“阿弥陀佛!古往今来,人间福祉,总是最后才轮到苍生。天道不变,佛亦无奈。佛法无边,并不是指佛能力转天道。天下苍生只有耐心盼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谓巨变,无非是又换了一茬茬权贵而已……”

光明话还没说完,郑娟洗罢脸走过来,往光明身边一站,又连声催促:“走吧,走吧,别跟他说那么多了,你的话他不会懂的。”

秉昆见她居然怀抱着楠楠的骨灰盒,吃惊道:“你别把那个也带去啊!”

郑娟说,她觉得楠楠也想舅舅光明了。

秉昆不依。

郑娟非带不可。

光明说:“让我姐姐带着无妨。”

秉昆这才不作声了。

光明将草帽戴在姐姐头上,秉昆替郑娟挽着包袱,另一只手牵着光明的手,三人接踵出门。

隔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秉昆家斜对面,一棵大杨树下,拴着北普陀寺一辆马车。那大白马非常强壮,背宽臀圆,显然饲养得很好,正细嚼慢咽着麻袋里的草料。车上盘膝坐着另一名和尚,闭着眼,手捻佛珠,念念有词,低声诵经。他身边卧条大黑狗,黑瞎子那么大个儿的头,下巴颊儿平伸,舒舒服服地贴着两只前爪,也闭着眼,垂着巴掌大的耳朵,似在犯困,也似在倾听。那些孩子们有的坐在车板边儿上,有的上身伏在车板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和尚,一个个特别着迷的样子。

孩子只要自由,便是好奇和无忧的。聚在一起时尤其那样,他们出生于光字片一户户穷人家里,成长在光字片的脏街破院内,便以为人间原本如此,处处如此,对贫困相当无感,不像大人们那样有种种烦愁、愤怒和诅咒,只顾亨受着有限的成长快乐。

三人一到,车上那和尚便停止了诵经,大黑狗也精神了。

秉昆怕郑娟被狗咬了,嘱咐她小心提防。光明说不必怕,那狗区分得出好人坏人,对好人很亲。

郑娟就对狗说:“那你是条好狗,坐我边上来。”

大黑狗仿佛听得懂人话,在车上伸了伸懒腰,乖乖地卧在郑娟身边了。

秉昆问那赶车的和尚:“路上交警不会找你们麻烦吧?”

那和尚一边解缰绳一边说:“不会的,他们的领导也常到山上请萤心师父按摩,顺便还烧香拜佛。”

光明说:“姐夫独自在家,多多保重。”

赶车和尚将鞭鞘往马颈上一抚,马车走了。

秉昆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内心好不是滋味儿。二十八年前,郑娟、光明和楠楠是一家人。秉昆出现在太平胡同他们的“窝”里,像一只非洲鼬鼠受到鹰隼的惊吓逃入了另一窝同类的洞。后来,他开始以拯救者的姿态,频频进入他们的生活,称心如意地成了郑娟的丈夫。现在,谁拯救谁已无法说清,他们同时离他而去,一个是永远一个是暂时一个皈依佛门,原本的一“窝”人又聚在一起,就在那辆远去山寺的马车上。家里今晚将只剩下他一人,形影相吊,这可是从前不曾发生过的事!从前那个家里还有妈,还有远方的爸。每天都能见到妈,让他觉得家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好的地方;远方有一个爸,便知道自己是一个双亲健在的儿子,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现在爸妈没了,自己不再是儿子,而是一个父亲,一个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的父亲。他也不再是任何人的拯救者,没有了工作,沦落到了希望别人拯救自己的地步……

“郑娟,你可别不回来呀!”他喊了一声,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郑娟真的不会回来了。

一些孩子听了他的喊声,不再望远去的马车,纷纷仰脸看他。

一个孩子小声问:“她真不回来了,你可咋办?”

他将目光收回,依次看着每一个孩子,不由得摸了一下问话的孩子的头,终于说道:“你们可得好好上学啊!”

孩子们都很困惑,觉得这个光字片的大伯真是怪怪的——自己的老婆坐着两个和尚的马车走了,回不回来是不是自己的老婆还不一定呢,怎么一下扯到我们好好上学的事上去了?

那天夜里,周秉昆梦到楠楠了。

楠楠戴着博士帽穿着博士服,意气风发地问他:“爸,替我高兴吧!”

他紧紧抱住楠楠,脸贴脸之际,才看出抱的不是楠楠,而是骆士宾。

骆士宾阴笑道:“我的儿子,到头来必然是我的儿子!我在哪儿,他也将在哪儿,绝不会和你在一起!”

骆士宾说罢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二人搏斗起来,又从什么高处一块儿坠落……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听到大屋里分明有响动。

“谁?……楠楠,是你吗?……你有话要跟爸说?”

他并不迷信,那会儿却迷信起来,但愿鬼魂之说是真的。

大屋里的响动是确确实实的,绝非幻听,也绝非老鼠能够弄出的声音,更不会是小偷潜入,小偷才不会光顾光字片的人家呢,偷不到什么值钱东西。

秉昆穿上裤子,披上衣服,一心指望能在大屋里见到楠楠的鬼魂。如果见到骆士宾也不怕,他不想与他相互憎恨下去了,倒是想向他忏悔。归根到底,他承认十二年前的事自己没处理好。

大屋的炕上,有双绿莹莹的眼瞪着他。

秉昆也没害怕。他开了灯,见是一只老猫趴在炕上,毛发脏乱,看上去流浪很久了。他断定是他家的猫。黑白相间,十二年前他家养过同样模样的一只小猫,是老早养过的一只老猫的后代。因为两个儿子都喜欢,郑娟没将它送人。

那也确实是他家养过的猫——花花。

后来他入狱了,楠楠出国,聪聪上大学,郑娟当区委的清洁工了。它经常挨饿,有时在外边却进不了家门,从有一天起就再不回来了。

它已太老啦,也许还病了,再做野猫就没法活下去。恰巧周秉昆晚上忘关了通风的小窗,它便进屋了。

对它而言,周秉昆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既然这个陌生人在它曾经的家里,智商似乎在告诉它,他是不会伤害它的。

它冲他喵喵叫了几声。

周秉昆赶紧到厨房去找出半截肠,掰了半个馒头放在它跟前。它嗅了嗅,没吃,又冲他喵喵叫几声。他见它肚子瘪瘪,断定它不可能不饿,就将肠和馒头切碎,用温水泡了,握成食团放在盘子里,再次放它跟前。它这才吃了,却吃得很少。喂它温水,它也只舔了几下。他爱怜地抚摸它,它没躲。他就找出一把缺齿的木梳,轻轻梳理它那一身乱七八糟的毛。那把木梳专为它保留着,秉昆出狱后刚回家的一天,他发现了想扔掉,郑娟不许扔,说如果哪天花花回来了还用得着。

周秉昆从头到尾将花花的一身乱毛梳理光顺,又用自己的毛巾擦了擦它的眼角,再用湿抹布擦干净它的四爪——他那么做时,它很老实。

他说:“爸妈都没有了,兄弟姐妹各奔东西,是不是?自己的儿女都不管你了,是不是?很孤单,是不是?……”

他说一句,花花喵一声,仿佛与他对话。

他忽然觉得像在说自己,同病相怜,更觉得伤感。

“那就别趴这儿了,跟我就伴睡吧。”

他将它抱起来,关上通风窗,回到小屋里,放在被褥旁。

花花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卧下去一动不动,一副感恩不尽、不嫌不弃的样子。

周秉昆早上醒来时,花花已经死了。

他带上锨,打算找个地方把它埋了。迈出家门想了想,不再往外走,就在小院里的老丁香树下挖个坑葬了它。当年那棵小丁香树也长大了长老了,由于缺少侍弄,死杈杂多,叶子稀疏,春天里开的花也少了,半死不活,如同光字片在穷困的日子耗尽了气血、未老先衰的父母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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