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培土之后,他说:“这里终究也是过你的家啊,就长久地睡这儿吧,以后再也不必受苦受难了。”
其实,他并没有说出来,只不过是心里那么想。
他又想,长久是多久呢?
进而,他又想到了光明的话。
周聪从蔡晓光那里知道,家中只剩下父亲了,于是每晚住了回来。
秉昆不能不考虑楠楠的骨灰安葬问题了,毕竟入土为安啊!
一天晚上,他与周聪谈起了哥哥周秉义的嘱咐。
周聪说,大伯的主张他完全同意。他也放在心上了,想自己把墓地的事协调好,但那家人变卦,又不肯转让他们为自家老人预订的墓地了。
秉昆问,是不是人家还没另外选好墓地?如果是那样,不能催人家,只能再等等。
周聪说,据他所知,人家对已经预订的墓地并不满意,已买下了新墓地。
秉昆就不明白了。
周聪说,对方主要是想多卖一些钱。
秉昆说,那也可以理解。人家先买下的嘛,转手卖高价,咱们只能认,就将哥哥周秉义愿意出钱的事说了一遍。
周聪说出了一个钱数。
秉昆吓了一跳——那么大数目的一笔钱,他没法向哥哥开口。
周聪说:“爸,那就只能在你的朋友之间借,我也在我的同事之间借。”
秉昆说:“你那些叔叔谁家的日子过得不紧巴?向他们开口不是难为他们吗?我也不同意你在同事之间借,刚参加工作不久,怎么好向同事借钱呢?这事暂时搁搁,以后再考虑吧。”
郝冬梅从北京回来了。
她还没有正式调到北京去,在北京逗留一段时间是学校特批,按探亲假报销路费。她在学校还管着一摊子事,不能离开太久。
冬梅欢迎周玥继续住在她那儿,但周蓉不同意,她逼着周玥住到晓光那间老宿舍去了。
周聪心中有些不快,他认为姑姑动了心眼,为的是将姑父的两处房子占稳了。
“你姑是你说的那种人吗?你大伯在本市没房子,他以后回来时,不住你大婶那儿,往哪儿住?次次住宾馆?如果你表姐还住你大婶那儿,你大伯回来看你大婶,多不方便?你姑是为你大伯大婶考虑的,你怎么可以那么猜疑她?”听了周聪的牢骚,周秉昆立即批评了他一通。
可周聪说,晓光姑父曾答应过他,那间老宿舍可以留给他结婚以后住。
“你求他了?”
“没求过。”
“他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是不是喝醉了?”
“有点儿醉,但也没醉到不知自己说什么的程度。那天他拍的一部电视剧开播了,他宴请帮他宣传的记者们,其中有我。”
“他当时很高兴是不?”
“对。”
“有几分醉又很高兴,他那种时候说的话你也当真?你趁早给我把他的话忘了!”
“那我如果结婚了住哪儿?”
“你搞对象了?”
“不算正式的,相处阶段。”
“你!你怎么小小年龄……”
“我还小吗?爸,我二十五岁了!”
“如果你结婚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这里曾是你爷爷奶奶的家,你爸妈的家,就不可以再是你的家啦?”
“那我还不如不结婚了!”
周秉昆被顶得一愣。
“就算我能凑合,谁又愿意和我一块儿凑合?凑合到哪一天是个头?你就愿意你的下下一代出生在这种鬼地方啊?”
周聪的话,差不多句句是周玥数落过他的话。她的数落对周聪刺激很大,仿佛刻在他心上,没法忘了。
周秉昆气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责骂。
“我表姐是要往外嫁的,我是要往里娶的。周家的房源,要先向往里娶的倾斜。我表姐应该嫁给一个有房子的男人,而不应该……”
“你给我住口!明明是你姑父单位分给他的房子,什么时候成了咱们周家的房源?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你表姐都是他女儿,女儿住他的房子理所当然!你在他那儿结婚能心安理得吗?亏你想得出来!你姑父无职无权,他是硬扎起一个手眼通天的架子,哪一个当官的不给他面子,他一点儿辙都没有!他为咱们周家做的贡献还少吗?以后不要再企图沾他的什么光!”周秉昆劈头盖脸地训起来。
周聪面红耳赤地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家中又只有周秉昆一个人了,周聪不知住哪儿去了。
独自生闷气时,他便想起了楠楠的懂事友善来。那时,不论吃的穿的,楠楠总是先让着弟弟,敬着父母,宁肯没自己的份儿也毫无怨言。他便又陷入深深的悲伤。
转眼到了国庆节。
前一天周蓉派周玥问秉昆,亲人们在谁家聚一聚最好?或她那里,或嫂子冬梅那里,由他定。
秉昆说不聚也行,何必一定要聚?要聚,那就还是在他家,不在他家他找不到亲人相聚的那份感觉。
周蓉认为必须聚。母女俩十二年才回国的第一个国庆,哥哥调北京去了,只有嫂子在本市,弟弟也独自在家,怎么能不聚呢?
晓光支持聚一聚。于是,国庆节那天上午,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了秉昆家。
接着冬梅也来了。
他们各自都带着做的买的食物。
不一会儿,周聪也带着吃的喝的回来了。
为了亲人们的相聚,秉昆尽力将屋子收拾干净。他担心周聪和周玥互有嫌隙,彼此不说话,或一说话就戗着来。但表姐弟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芥蒂,有说有笑,还相互调侃,这使他又高兴起来。
饭桌上周玥向周聪敬了次酒,半真半假地说:“对不起了啊,表弟,表姐一回来,把你的小窝给占了。”
周聪说:“那是姑父给你留的小窝,我只不过借住一时,住久了还不成鸠占鹊巢了?”
周玥又说:“表姐日后起码也得嫁个有房子的,那时小窝还由你住。”
周聪说:“那时我也不住了,如果姑父和姑姑同意,让我爸妈住过去吧。他们能住像样的房子,比我自己住还高兴。我将来就在这儿成家,为周家熬到拆迁那一天。我年轻,熬得起。”
长辈们都赞许地点头,夸周聪是好儿子。
秉昆感动得差点儿掉泪,爱抚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周蓉说:“晓光,要不是托你的福,我们母女俩早没地方住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晓光说:“你这是什么话呢?你们母女不是我的老婆和女儿吗?秉昆刚回来我就主张他住过去的嘛,是他自己不肯啊!”
周玥又说:“爸,幸亏我小舅、舅妈没住过去。真住过去了,你女儿不成流浪猫啦?咱们饭桌上可得协商好,一定要容你女儿住到嫁出去那一天为止!”
大家都笑了。
只有晓光没笑,这是周玥第一次叫他爸。十二年前,她最给面子的时候也只不过叫他一声“晓光叔叔”,从没对他一声声“爸爸,爸爸”地说过话。
他扛不住周玥对他出其不意的亲热劲儿,眼眶顿时湿了。
大家又都向他敬酒,感激他多年以来为周家操的心。
二〇〇一年国庆节这天,在周家墙破地陷门歪窗斜的老屋里,第二代第三代亲人之间,在各自经历了不幸和坎坷后,浓浓的亲情再次在大家心间激荡。
借着酒力,人人都觉这种亲情上脸上头的。
秉昆忽然想到光明提到姐姐姐夫的话,就对周蓉转述了一遍。
晓光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绝对不敢。秉昆,你姐是什么样的女子你还不知道吗?她是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总希望超越普通人生。而我是自认天生我辈本无用,既已无用,也就不用努着劲儿为难自己,只要活出点儿快意就好,如果还能让亲人和朋友们沾点儿光就更好。我只欣赏她,哪里敢左右她?”
郝冬梅一边沉思一边说:“晓光,你也别太谦虚,你今天让我刮目相看了。我认为你对亲爱的周蓉同志的两句点评很到位,对自己的总结也实事求是。人活在世,何谓普通,又何谓不普通,看来挺值得往透了想想,而你蔡晓光肯定是想过的。”她扭头看看周蓉又说:“你别生气啊,我不是在借题发挥暗讽你,我只不过觉得,晓光的话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人生的真相。”
周蓉红着脸说:“我没生气呀!”她又对秉昆说:“那个光明,我和咱哥咱嫂子都没见过……”
秉昆打断她的话说:“咱爸也没见过。咱家人除了我,再就见过咱妈,当年他还是孩子。他来接郑娟那天我才又见着了,他的话我不太能接得上茬儿了。”
周蓉又说:“论起来也是咱们一位亲人。可你如果不提,我心里压根儿就没他这么一个人,惭愧。也不知他听说了些什么,从谁那里听说的……”
晓光赶紧撇清:“我见过他的次数虽然多一些,都是为了请他按摩。经他按摩一次,我的肩颈起码轻松天,我可从没跟他议论过你。我做证,郑娟跟我一起看他时,也没谈到过你。”
周蓉说:“我不是在追究,我是认为那个光明不简单。他一次也没见过我,居然敢建议我凡事多向晓光同志学习,冲这一点,他就值得我佩服了。”
秉昆声明:“他并没用‘学习’这个词。”
周玥道:“你们长辈啊,把简单的话越掰扯越复杂了。我理解,他无非就是说我爸是个追求‘无为’的人,不看重什么,也不看轻什么。这比较符合他们出家人的思想,所以希望我妈,估计还包括咱们这些亲人都向我爸的人生观靠拢。他的话不就这个意图吗?”
周玥一住进蔡晓光的房子,与这个继父的关系就日渐热络。
周聪大声支持:“表姐,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蔡晓光也大声说:“亲人们,打住打住,咱不继续讨论了!我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差点儿忘了,现在必须说说。”
他说节前又请光明按摩了一次。郑娟希望将周楠骨灰安置在山上北普陀寺地界内,由僧人们关照。光明向住持汇报了,住持征求过僧人们的意见,僧人们都欣然答应。
冬梅说:“秉昆,这事我不便表态。你哥也把他的主张告诉我了,我认为你不必太在乎你哥怎么想的。”
周蓉沉思片刻,附和说:“秉昆,这事我们的意见都不重要。你和郑娟,你们做父母的意见统一了就好。”
秉昆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赞同郑娟的意见。”
一年多前,北约的美国战机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民间的反美情绪强烈,国内媒体对周楠的事迹鲜有报道。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佛门并非与世隔绝,不晓得怎么一来,北普陀寺的和尚们也都知道了。
他们居然为周楠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寺外山坡上有片松林,当年和尚们栽下的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周楠的骨灰被安放于松林之中。关于碑文,郑娟和秉昆各执一词,光明最后说:“让他成了我们和尚的兄弟吧,就刻佛门俗家弟子周楠最好。”
郑娟和秉昆都不再坚持,同意了光明的主张。
僧人们为周楠做了道场,举行法事,诵经声时起时落,围观者众多。
过后,北普陀寺住持对光明说:“萤心,这是我们弘扬佛法,破例安排的啊。”
周聪和冬梅,还有周蓉一家三口都去了。这是周家的亲人们集体亲近佛门的一次活动。
蔡晓光开车将秉昆和郑娟送回了家。
郑娟的精神好多了,一进家门就干活。秉昆一点儿都不晓得光明是怎么劝导她的,也不问。
第二天早上,秉昆醒来时,郑娟早已醒了,正侧身看着他。
他问:“睡得好吗?”
她说:“好,梦到了一个人。”
他问:“谁?”
她说:“你师父白老师,他问我秉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还说想你了,你应该抽空去看看他。”
“我也想他了。”秉昆说。
是的,他几次想起师父白笑川来。由于周楠出事,他没心思看望。郑娟也丢了工作,原因是请假时间太长,有人顶替她了。能在区委当清洁工不容易,当年要不是他入狱,周聪上小学五年级,全家陷入困境,曲老太太伸出援手亲自出面介绍,郑娟是干不上那么好的一份工作的。那种岗位,一旦有人腾出位置,呼啦一下就有不少人争取。郑娟文化程度低,没有什么技术,也没多大力气,再想找到一份工作谈何容易?一家三口仅靠儿子周聪的工资过活,无论如何不行,周秉昆打算自己先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之后再去看望师父。
一天,秉昆去找国庆,天黑了国庆还没回家,吴倩说国庆和赶超凑了笔钱,两家又各自借了点儿,合买了一辆带电瓶的大型脚踏三轮车,搭伙“拉脚”——将货物运来送去的一种私活。
秉昆本希望国庆能带着他去“蹲马路牙子”,听吴倩说国庆已与赶超搭伙了,就没好意思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吴倩让他给蔡晓光带个话,表示感谢。她当临时工的那家塑料盆厂最终还是黄了,后来虽然也生产过塑料暖瓶外壳、餐桌垫什么的,还是没有撑下去。正在她走投无路的几天里,一家新落成的私营宾馆居然派人找上门来,说蔡晓光是老板的朋友,通知她先去试用一个时期,做客房卫生服务员。
她说自己挺珍惜那份工作,还说:“你姐夫面子真大,帮人帮得也真卖力。”
周秉昆本打算接着再去求姐夫蔡晓光,吴倩的话将他的第二条路也堵死了。想到自己训儿子周聪的一番话,他决定暂不给姐夫添麻烦了。人家刚刚落实了吴倩的事,自己怎么好意思又去相求呢?他想如果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一份活干的话,那也得先求师父白笑川,后求姐夫蔡晓光。
周秉昆正要走,国庆回来了——脖子上围着脏毛巾,肩搭秋衣,跨栏背心前后都湿了,脸和胳膊晒得很黑。
吴倩从国庆手中接过上衣,心疼地问他累不累。
国庆疲惫地说:“还行。”他冲秉昆笑笑,往炕沿一坐,上身随之仰躺下去。
吴倩从他脖子上抽去毛巾,吃惊地问:“天都开始凉了,你怎么围湿毛巾?”
国庆闭着眼说:“总出汗,总擦,可不湿呗。”
吴倩说:“快起来,把湿背心脱了,换上干衣服。”
国庆这才睁开眼,朝秉昆伸出只手。
秉昆将他拉起。他脱下湿背心,接过吴倩为他找出的干上衣,穿好后问秉昆:“有事?”
秉昆说没事,就是想他了,来看看。
国庆也说了些感激蔡晓光的话。
秉昆问他“拉脚”那活干起来如何?
国庆说:“还行。你姐夫帮吴倩找到了那么理想的一份工作,我没了后顾之忧,心情好,干活就有劲儿了。”
秉昆想到他的糖尿病,嘱咐他千万别太累着。
国庆说与赶超搭伙干活累不着,赶超总照顾他,并夸赶超会干活,捆扎技术高明。同样大小的车板,他俩的车每次总能比别人的车多装些东西。
秉昆说:“我反而更担心你俩累着了。你俩都是我的朋友,累坏了谁我都着急,另外几个朋友也肯定着急啊。”
国庆笑道:“我俩那车不是有电瓶嘛!我主张买辆旧的就行,赶超坚持买新的,我反对也没用啊。那车真好,车板是包铁皮的,轴是加速的,蹬起来轻快。如果是空车,悠悠的,跟自行车似的。就是得每天充电,多交一笔电费。平地我俩不用电力,上坡时才用。我俩两班倒,现在我下班,赶超上班。”
国庆挺高兴,因为和赶超包了一桩大活,替一家贸易公司从铁路货运站往一处仓库拉豆油,不分白天黑夜,干下来总共能平分几百元。
“那我女儿下学期的探家路费就挣到手了!”
“看你高兴的,给你买猪头肉了,一会儿犒劳你!”吴倩笑了,她已在洗国庆的背心和上衣。
他们的女儿没考上大学,在南方一所民办师范学幼师教育。没考上大学,两口子仍很疼爱她。
离开国庆家,周秉昆不想立刻就回家。那种有家又似没家的感觉很奇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条既陌生又熟悉的街上,驻足望着人家的窗口发呆——他曾买下过那房子,赔了一大笔钱。十二年后,那房子也下沉了,但窗口还周正,窗内拉着花布窗帘。
那房子曾代表他最大的生活梦想。
他一家再也不可能在那房子里做好梦了。
他呆望了很久,回到家里,妻子儿子已经吃过了晚饭。
吃饭时,周聪坐他对面,告诉了他一个信息——本市也有介绍工作的地方了,叫劳动力信息发布中心,市工会办的。
“爸,其实你在家待一两年也没什么,省点儿用,我的工资还够咱们三口人生活。”周聪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我去碰碰运气。”周秉昆的话则不那么乐观。
第二天他去晚了,九点多,信息发布就结束了,只有一块擦花了的黑板。
他没吃早饭,就在一处即将收摊的早点摊吃烧饼、喝豆浆。
桌上有四分之一张报纸,油渍渍的,显然放过油条、炸糕之类,其上“白笑川”三个黑体字很突出。他不由得拿起细看,竟是讣告,师父白笑川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周聪正是那家报社的记者。
他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起身离开了。
周秉昆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房角,蹲了下去。他觉得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夜里下了场秋雨,那地方还湿着。
然而,他已没有力气起身走到别处。
他真的就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膝间,呜呜地哭了。
白笑川对于他不仅是师父,还如同父亲。师徒二人间的思想交流,比父子之间多得多。师父给予他的人生帮助和指导,是生身父亲根本不曾给予他的。
往家走时,他内心里充满了对小儿子周聪的恼火。怎么可以向他隐瞒这件事呢?怎么能不让他参加师父的追悼会呢?
快走到家门口时,他气消了大半——一个月前自己所处的状况,决定了儿子不愿告诉他。儿子做得无可指责,假如自己是儿子,也会隐瞒啊!
到了家里,郑娟见他裤子后面又湿又脏,十分诧异。
他说不小心摔了个屁墩。
周秉昆在师父家见到了邵敬文。
他没带什么东西去,不知带什么好。师母向桂芳已经是一位老妇人了,头发全白了,瘦了不少。如果路上遇到,几乎认不出她了。邵敬文也瘦了。周秉昆进门时,他正站在椅子上,修理挂窗帘的横杆。
师母抱住他,慈祥地说:“别老为楠楠的事难过,啊?!不幸的事摊上了也就摊上了,活着的还得把日子往前过下去。你比师母强,你还有郑娟呢,还有周聪呢,可师母却只有朋友没一个亲人了。几个亲人从一九五七年起就不来往了,两个哥都不在了,只剩一个老姐,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师母本是劝慰他,可自己却难过起来。
邵敬文从椅子上下来,分开他和师母,将师母扶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他一见师父遗像,跪将下去,又哭了。
邵敬文拽起他,小声说:“别这样,你这样不是惹你师母难过吗?”
他边哭边埋怨:“我儿子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啊!我明明在本市,都不去参加师父的追悼会,我还算个什么徒弟呢?”
邵敬文说:“你师母不让告诉你。你家摊上了那样的事,有必要非通知你吗?你姐夫去了,代你送了花圈,我把写着你名字的花圈摆在几位领导送的花圈前边了。你师母说,你对师父比他们重要,我那么做对。”
向桂芳又说:“秉昆啊,你师父走得很平静,毫无痛苦。虽然走得早了,却是寿终正寝的走法。那也是他的修为,咱们都不难过了啊。我俩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我幸福,他也幸福。我已经活得很知足了,你师父也是。今后,你和敬文就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为了我,你俩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敬文,你接着把窗帘杆修好。秉昆,你也有活。”
于是,邵敬文又修起了窗帘杆,秉昆跟在师母身后进了厨房,师母派给他的任务是疏通水池,别让水龙头滴水。好在邵敬文带来了工具箱,用什么有什么,算不上难活。水龙头太老旧了,必须换,秉昆骑自行车去买了个新的。老邵修好了窗帘杆,又帮秉昆。没多时都弄好后,秉昆发现纱窗太脏了。
他说:“刷刷吧。”
老邵说:“对,刷刷。”
刷完厨房的纱窗,接着刷卧室、书房和客厅的纱窗。
向桂芳阻止道:“快入冬了,你俩别费事了。”
老邵说:“正巧秉昆也来了,一块儿刷刷,您家里能透亮一冬天。”
二人一个刷,一个拎到卫生间冲,一个多小时后便将干干净净的纱窗安装上了。
向桂芳说:“是透亮多了。”
二人便向她告辞。不在饭口上,她怕他俩家里都有事,也没挽留。
走在路上时,秉昆说:“老邵,以后咱俩每月看望一次我师母吧。”
邵敬文说:“每月相隔的时间太长了,半月一次吧。也不必同时去,我上半月,你下半月,这样看得勤些。白老师与咱俩关系不一般,他不在了,咱俩都替他多关心他老伴。”
秉昆说:“对。”
邵敬文说:“以后你就叫我老邵了?”
秉昆说:“我自己也老了呀,有资格叫你老邵了。”
邵敬文站住看着他,叹道:“可不嘛。”
秉昆向他倾诉了找不到工作的苦恼。
邵敬文想了想,安慰道:“估计我能帮上你,耐心等我信儿吧。啊,见了你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咱俩得定个日子,一起去看看曲秀贞。”
秉昆问:“曲秀贞是什么人啊?”
邵敬文说:“你怎么可以不记得她了呢?就是你们当年酱油厂几个朋友叫人家老太太的那个曲秀贞啊!”
秉昆一拍脑门:“我真该死!该死!该死!我们的老太太还好吗?”
邵敬文说她的清形很不好,住院三个多月了,癌症晚期。她儿媳妇贪污了一大笔公款,成了女巨贪,带着她孙子不知逃到了哪个国家。她儿子逃脱不了干系,虽尚未判刑,但一直关押着。组织怜悯她,没告诉她实情,骗她说儿子被派往国外承担重要工作去了。
秉昆说:“我想早点儿去看望她。”
邵敬文说:“那后天吧,后天我时间充足。”
秉昆本想通知当年酱油厂的“六小君子”中的其他五人,再一想除了龚宾,他们各有各的小家庭,日子过得都有压力,而且后天未必都有空,有空的也未必有好心情,便打消了念头。
老太太曲秀贞当然亨受高干住院待遇。她与郝冬梅妈妈属于同一类干部,职务不高,级别不低。论起革命资历,完全当得起一个“老”字。何况她老伴生前与冬梅父亲一样,都是名字彪炳史册的省内名人。她享受的住院待遇,比一般厅局级干部还要高些。
邵敬文和秉昆两个人既不代表组织,又非亲人,还没预约,想探视她颇费周折。求了一名护士半天,她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同意探视。
他俩在病房门外又被一名护士拦住了,她小声说:“里边的护士帮她化妆呢。”
二人进入病房,见病床摇起,老太太亦坐亦靠,经过化妆,形象看上去还好。盖住她双腿的被子几乎是平的,显然,她的双腿已经很瘦很细了。
她见了秉昆和邵敬文特别高兴,指着果篮说:“秉昆啊,下次来不许带了。”
病床旁己摆好了两只高脚凳,秉昆笑笑,与邵敬文同时坐下。
她又问:“这位同志是……”
她与邵敬文没见过,邵敬文是冲着她老伴老马同志当年对《大众说唱》的支持来看望她的。老马同志一直活在他心里,是他发自内心感激的领导。
秉昆一介绍,老太太连说谢谢,并与邵敬文握手。
她细瘦到极点的手腕,让周秉昆一阵心酸。
“我真是沾了老马同志的光了。一个人只要做了几件好事,就会有人记住,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人心多么的公道啊。”她感慨起来,声音弱弱的,有气无力。
留在病房里的护士不许她多说话,表情很严肃,只给了半小时探视时间,希望老太太只听不说。老太太像幼儿园小朋友般乖顺地点点头。
“老马同志可不仅仅是做了几件好事而已。当年,他做的那几件好事,自己担着什么样的政治风险,他心里十分清楚。他是作风正派、有正义感的老干部。他是我们敬爱的人,生前是,现在还是。”
邵敬文抓紧宝贵时间,代表秉昆和已故的白笑川说了一番悼词般的话。说时一脸庄重,老太太也一脸庄重地听。邵敬文说完,她惭愧地说:“我身后的口碑恐怕就没这么好啰。咱们约定,你俩都要参加我的追悼会,行不行?”
秉昆又一阵心酸,与邵敬文点头不止。
护士训斥他俩道:“你俩点什么头啊?说点儿让她高兴的事不好吗?”
老太太笑道:“她不好意思训我,你俩代人受过。她有她的责任,多包涵啊。”
于是,秉昆就回忆起当年在酱油厂的一些事来,二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了,无论对说的人听的人,都成了历史。
“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她听得挺开心,问秉昆其他几个“坏小子”的情况怎么样?秉昆代表他们表达了问候,也介绍了一下他们的近况。他说他们过些日子也会来看望她,还说自己和他们生活都很好,也做出挺有幸福感的样子。
老太太说:“你骗我。全东北的工人阶级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几个的处境反而会好了?你们中啊,也就吕川幸免了吧?别以为我什么情况都不关注,有些情况也想象得出来。秉昆,你替我捎话给他们——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现在都这样了,帮不上谁啦。但我希望,你们都能往前看,国家绝不会总像现在这样……”
护士又不高兴了,矛头直指老太太了:“曲秀贞同志,您在主持政治局常委会啊?”
“不说了,再一句也不说了。”趁护士转身浇花,老太太小声说:“一个比一个厉害,从没人敢这么管过我,好几次还把我双手绑在床上……”
“老太太,告我们的状是不是?那可不是虐待您,那叫‘鼻饲’,是为您好。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折磨您?我们和他俩一样,也是打内心里敬爱着您的嘛!”护士转身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也笑道:“你后边两句话我爱听。”
病房外,护士对秉昆和邵敬文悄悄说:“如果还有哪些她高兴见到人想来看,就让他们早点儿来吧,老太太时间不多了。工作性质的探视和你们这样的人来看她,她的心情是不同的,明白吗?”
秉昆说:“我注意到了她的手……”
护士打断道:“不讨论她的手。”
邵敬文暗扯了秉昆一下,简短地回答:“明白。”
离开高干病房区,邵敬文说:“我认识的人中,没有护士说的那种了。”
秉昆说:“我有。”
邵敬文又说:“人离死不远时,都一样成可怜人。”
秉昆心里难过,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沉默。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分手。
周秉昆为此专门找了曹德宝,让他将老太太的情况一个个通知下去。
仅仅两天后,老太太经历了几小时痛苦的抢救后,彻底解脱了。
老太太的追悼会拖的时间比较长,她儿媳儿子的事影响了追悼会的规格和悼词内容。直到十二月份,各方面终于统一了意见,公事不跨年,赶在元旦前举行了追悼会;没有亲属守灵,不见主要领导身影,凭吊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
有人说,还是级别不够呀。
也有人说,和级别没太大关系,并以她老伴老马同志和郝冬梅父亲为例,虽都是副省级,遗体上不是覆盖了党旗吗?郝冬梅母亲也享受了同样的哀荣啊,她与郝冬梅母亲资历差不到哪儿去嘛!还不是因为受了儿媳和儿子的牵连……
郝冬梅参加了追悼会,献了花圈,挽联署名是“敬爱您的小梅”。由于她的出现,议论者们才联想到了她父母。
郝冬梅流泪了。
那天,曹德宝们有的有事,有的不知道,都没参加。秉昆因为有邵敬文及时通知,自然前往凭吊了。当年酱油厂的所谓“六小君子”,就他自己出现在追悼会上。邵敬文也献了花圈,写上了白笑川和秉昆的名字。
秉昆在灵堂外等着见了嫂子一面,没什么事,仅仅是出于礼貌。
冬梅眼泪汪汪地说:“不管别人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在我内心里永远是值得敬重的,这么处理她的后事,我很有意见。”
她说完那几句话,匆匆走了。
秉昆与邵敬文走在路上时,邵敬文说:“一年又过去了,我年底再没别的正事要想着了。”
秉昆说:“我也是。”
二人走在半路,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