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2)
第二天晚上,冬梅来到秉昆家,一脸不高兴地质问秉昆,昨晚为什么不将哥哥送出光字片?
秉昆不安地问:“怎么了?”
冬梅说:“你哥昨晚在光字片被两个坏小子劫了,钱包帽子手表都被抢走了,回到家耳朵快冻掉了。”
秉昆惊道:“那你还独自往这儿来?”
冬梅说:“我生你的气,忍不住跑来当面责备你。”
郑娟更不安地问:“他受伤没有啊?”
冬梅说:“那倒没有。他见对方手里都握着刀,一动不动,乖乖地被抢了。”
周聪问:“报案了没有?”
冬梅说:“秉义不许报案,怕又出了关于自己的新闻——一位副市长乖乖地束手被劫,那会传成多大的笑话啊!”
秉昆就看一眼周聪。
周聪说:“如果报案,肯定就传开了。老记们嗅到了新闻味道,添油加醋地一报道,结果必然成民间笑话。乖乖就被劫了,这会让大伯遭到耻笑,老百姓最开心的就是传这类事!”
秉昆训道:“我问你什么了吗?话还真多!”
冬梅又说:“我当然主要不是问罪来的,也算是来赔罪的。春节没来聚,是由于我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没别的什么原因。以后,亲人还是要照样亲,经常聚,就当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发生过。大家都要替当副市长的秉义着想,绝不可以让他形象受损的事再发生了。”
秉昆说:“嫂子放心,我们已经开除了周家的亲人中的麻烦制造者,以后咱们都省心了。”
周聪要说什么。
秉昆训道:“你少说两句不行?”
周聪说:“有件事我还非说不可。周玥前几天找了我一次,让我替她发一封公开信,向亲人们道歉,也向那个一直告她的女人道歉,她愿意与那个有妇之夫分开。她的公开信被我扣在手里了,也跟其他报社的记者朋友打过招呼,估计她的信见不了报。”
冬梅说:“你做得对。要不,岂不是没完没了啦?”
秉昆问:“她和那个男的,是一刀两断,还是暂时分开?”
周聪说:“我觉得是暂时的,她想等那个男的离婚再……”
秉昆气愤地打断周聪,嚷道:“那她就还是个小妖精!”
郑娟说:“你怎么又说她是小妖精,哥没批评过你呀?”
冬梅说:“她的事,咱们就不谈了吧。”
秉昆和周聪拎上防身之物,一直将冬梅送到大马路,看着她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才回家……
关于周秉义的负面新闻还是出现了。某报对他进行了一次电话采访,见报时的标题是《周副市长说考虑考虑》:
记者:周副市长,怎样解决本市几大坯房区居民的住房困难,现在已成为您的唯一职责,您有什么成熟的工作方案吗?
周副市长:想法有一些,成熟的方案还没有。
记者:老百姓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谈谈您的想法也行。
周副市长:哪一种想法都没向市里省里汇报过,有的想法自己就推翻了。形成可操作的方案是一个极复杂的过程,我不能现在就打什么保票,一旦实现不了会成为空话。
记者:您有信心吗?
周副市长:信心首先要建立在切实可行的方案上,我只能说压力很大。关键是,咱们省市财力并不充裕。
记者:那您有什么话,想通过我们报对坯房区的老百姓说吗?
周副市长:请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认认真真地调研、考虑。
记者:多长时间算充分的时间呢?
周副市长:这难以准确回答。你们以后采访我时,希望别搞突然袭击,预先打个招呼,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采访报道一见报,民间骂声一片,许多人骂得很难听——情况明摆着几十年了,还他妈调什么研啊!他妈的他要考虑到猴年马月啊?肯定是想混到退休,做甩手大爷了!连句打包票的话都不敢说,咱们还有盼头吗?
以上那些话,计较起来甚至根本不算骂,而是最好听的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两个抢劫过他的坏小子,在钱包里发现了名片,觉得抢劫了一位副市长真是何等的“威武和风光”,于是四处吹嘘起来。
他们是两名“尾巴学校”的高一学生,“尾巴学校”即各方面最差的学校。他们那天晚上喝醉了,被同学告发给老师,学校感到事件性质严重,立即报案……
结果被周聪不幸言中,周秉义的名字又一次见报:这次标题是《周副市长历险记》。报道在“乖乖”二字上做足文章,也对事后不报案的心理进行了画龙点睛的分析。虽略略几笔,但“不知究竟怎么想的”一句,十分耐人寻味。
周秉义的亲人嘴上都起泡了。
周蓉夫妇到秉义家慰问,却见他在家的墙壁上打乒乓球,没事似的。秉义对妹妹妹夫的慰问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仿佛他们慰问的应该是别的什么人,只是犯迷糊进错了门。
“那事呀,有什么啊?老百姓缺少乐子,报社以一件官员的糗事迎合老百姓的趣味,有利于和谐嘛。细想想,这也是官员为稳定做出的特殊贡献啊。”周秉义一边用球拍忽高忽低地颠着乒乓球,一边没心没肺地说。
周蓉在楼道小声问送她的嫂子:“我哥是真不在乎,还是装作不在乎?”
冬梅说:“连我也看不出来。”
几天后,周秉义又来到了秉昆家,还是在下午。他上午总是很忙,下午由自己支配的时间才多点儿。
“哥我就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对记者说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秉昆劈头就数落开了。
“你陪我逛光字片那天晚上?当时咱俩聊了许多,你指哪一句?”
“就那句——我问你考察之后呢。你怎么说的?”
周秉义想了想,没想起来,反问:“我怎么说的?”
“你说‘灭了它’!你为什么不这么回答记者,偏左一句考虑右一句考虑?”
“我说‘灭了它’三个字了吗?指什么?”
“对,你说了!指光字片!也可以认为泛指本市所有坯房区。你当时特别激动,说得斩钉截铁。”
“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可我当时是对你一个人说啊,你是我弟弟啊!那样的话我怎么可以对记者说呢?太暴烈、太江湖、太没轻重了吧?太不符合一位副市长的身份了吧?……”
“那也比你左一句考虑右一句考虑好!哥,你太脱离群众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民间什么叫老百姓了!民间就喜欢听暴烈、江湖、没轻没重的话!如果说的还是一位官员,如果说的还是他们一致想说早就想说的话,那你就会很容易地被他们看成自己人,代表他们利益的人!即便你就是直到退休真的什么实事也没做,也必定会得到他们的谅解。他们还会替你辩护——人家当时放出狠话要做,什么都没做肯定有他的难处!凭那一句话,他也是……”
“好干部?”
“对!”
“秉昆,你终于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与时俱进了!很可能你分析得对,但那么一来,我实际上不是成了大忽悠吗?把那些老百姓不都看作二百五了吗?”
秉昆张张嘴,说不出话了。
周秉义是来让弟弟陪他去看看孙赶超和肖国庆的妻女,他说也是自已考察的一部分。
秉昆说还没到他们下班的时候,太早了。
秉义说:“那我在你家睡一觉。”
秉义进了小屋,脱了鞋往炕上一躺,片刻就睡着了,看来他还真的很缺觉。
秉昆将哥哥推醒后,天快黑了。郑娟做好了晚饭,老哥儿俩匆匆吃罢,就一块儿出了门。
秉义见秉昆手拎一根短棍,笑道:“本副市长的安全由你负责了。”
秉昆板着脸说:“以防万一,该出手时你也得出手,别再‘乖乖’的!”
赶超两口子和吴倩,对周秉义的光临同样感到意外。
“从来没有像您这么大的官来我们家。”他们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吴倩甚至激动得哭了。
周秉义说,他不是代表党和政府来看望大家,谁也没有交给他这样的任务。他不是访贫问苦,那不属于他分管的工作,他们也不是本市最贫苦的人家。根据民间长兄为父的说法,他是代表周家代表父母来感谢他们。当年,他到兵团下乡,周蓉去贵州,父亲远在“大三线”,母亲患病,正是他们给予了弟弟秉昆无私帮助,这乃是人间最可宝贵的情谊。他早前就想来看望,却无法给予他们实际帮助,心中有愧,没有脸面来,希望他们原谅。
“我们哪敢挑您的理?您连弟弟秉昆的事都没管过,您是一门心思当官的人嘛。”他们都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秉昆听着,很替哥哥不好意思。
秉义却连连点头道:“是啊,我是一门心思当官。不过,总算快到站了,到站就好了,那时咱们能有许多时间在一起了。聊聊家常,喝喝酒,完全可以像一家人一样了。”
他给两家各留下了一个装钱的信封,说是他这位大伯给孩子的一点儿心意。他们都不接受,秉昆劝了半天,他们才红着脸收了。
看望过赶超、吴倩两家后,周秉义又要到进步家看看。
进步家挺远,秉昆抱怨说,如果秉义不用自己的专车送,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二〇〇四年,手机已经普及,周秉义也不落伍。他看出弟弟懒得相陪,但自己希望也需要弟弟相陪,只得站在马路边给司机打手机。
兄弟俩等车时,秉义讨好地请弟弟吃了一支奶油冰棍。早年一支五分钱的奶油冰棍,现在已经涨到七角钱了。
秉昆一边吃冰棍一边对哥哥说:“让我也看看。”
秉义就把自己的诺基亚手机递给弟弟。
秉昆看着问:“多少钱?”
秉义说不知道,手机、电脑与专车一样,都是配给自己使用的。
秉昆说:“特权呗。”
秉义说:“工作需要,确实带来不少方便,有和没有大不一样。比如刚才,站在马路边就能和市政府车队通话了。”
秉昆不满地说:“老百姓为了有那种方便得花自己的钱,你们凭什么就由公家来买?”
秉义笑道:“我们是公仆嘛,为了更好工作,总得创造一些便利条件吧?”
秉昆举着手机说:“这是花言巧语,再这么讲,我摔给你看!”
“别,千万别!你要是摔了它,那就是损坏公共财物的违法行为了。”秉义忙将手机夺了回去。
不大一会儿,周秉义的专车到了。他做出秘书的样子,特别专业地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秉昆上车。
“我才不坐后边呢!”秉昆拉开车门坐到了前边。
秉义笑笑,坐在后座上说:“别不识抬举,让你和我一块儿坐后边等于给了你一次特权。”
司机也笑道:“前边是秘书坐的,领导从来不坐前边。”
秉昆马上下了车,拉开后车门,毫不客气地对秉义说:“你坐前边,我坐后边!”
秉义也有一丝不悦,瞪着秉昆说:“来劲了是不是?”
秉昆没好气地说:“对!以后你再麻烦我,必须车接车送,必须你坐前边我坐后边,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秉昆对哥哥秉义的失望一下子爆发了,尤其反感秉义的油滑。他想,你是我们周家多少代以来唯一当官的人,口口声声一门心思当官!快退休了,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究竟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难道是当官当得脸皮厚了吗?
周秉义猜不到弟弟为什么闹情绪,一路不再跟他说话。
二人在离常进步家不远处下了车,快走到门口时,周秉昆说:“站一下。”
周秉义站住了。
秉昆问:“有没有准备钱?”
秉义说:“当然有,前两家各三千元,给常家准备了四千元。”
秉昆说:“给我。”
秉义生气了:“又来劲儿是不是,别跟我耍流氓无产者那一套,我根本不吃那一套。”
秉昆说:“我不是见钱眼开,让我给不行吗?”
秉义有点儿犹豫。
秉昆又说:“你给人家未必会接,不如我来给。”
秉义便掏出装钱的信封,给了秉昆。
秉昆说:“他家的日子比前两家过得容易些,进步他妈还有退休金,对三家一碗水端平最好。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陪你搭上了两个晚上,我们 做小本生意的人家的时间也是金钱,我要扣下一千元作为损失费!”
说罢,他从信封中抽出半沓钱,快速数了一千元,心安理得地揣入了内兜。
周秉义看得瞠目结舌。
周秉昆拔腿往前走。
秉义快步追上,边走边训他:“说你变成了流氓无产者,看来一点儿没冤枉。”
秉昆说:“都是你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把我们逼成了流氓无产者。你们流氓我们就流氓,那样才配套。”
秉义恼火地说:“你这是对现实极端不满的言论!”
秉昆回呛道:“是又怎么样?因为有你这么个哥哥,我才长期压抑着不发作,明白不?”
秉义吼道:“常进步是烈士子弟!你好意思吗?”
秉昆说:“没听到。”
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
等秉义秉昆兄弟二人走到门口,进步妻子女儿也都迎出门来。
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也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记,常宇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夫妇和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
进步他妈却表现得相当平静,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知道你调回来了,工作肯定忙,何必一定要来看我们呢!”
周秉义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转身,一手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也许是怕别人看到,进步妈放开周秉义的手,拉开了家门。
进步说:“请进屋吧。”
周秉义却哭得禁不住声。再次回到当年的军工厂家属区,他内心五味杂陈。
“你进去吧,你!”周秉昆连推几下,将哥哥推进了进步家里。他心里越发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大事做不来,才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常家住的两间平房相连。外间大点儿,进步两口子和孩子住。里间小点儿,进步妈住。从里间屋可以进入厨房,厨房另有一扇开向外边的门,为的是倒泔水、煤灰,或者往厨房撮煤方便。
秉义被进步妈请到里屋去了,秉昆则留在外屋与进步两口子聊天。进步媳妇叫秉昆“哥”,进步笑道:“秉昆,你哥一叫我妈嫂子,把咱俩关系搞拧巴了。”
秉昆说:“是啊,那你就得管我哥叫叔了,岂不是也得叫我叔了吗?”
进步媳妇说:“我可不叫你叔,改不过口来。”说罢哧哧地笑。
进步媳妇在对生活的满足感方面与郑娟可有一比。她从农村进城,丈夫疼婆婆爱的,再也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了,她觉得泡在幸福蜜泉里了似的。秉昆初见时,她面黄肌瘦,说话怯怯的,如今白白胖胖的,爱说爱笑。
进步女儿的性格随了妈妈,与进步截然相反,已经是一名伶牙俐齿的高一女生了。她亲热地对秉昆说:“昆叔,要不我妈还叫你哥,我和我爸一样叫你秉昆得了!在国外,晚辈也可以直呼长辈的名字,不仅不会被视为没礼貌,长辈反而挺高兴,认为是把自己当朋友。在人家那儿,平等的朋友关系才是最好的关系。”
进步微笑着看着女儿,愉快地听她讲话,不阻止,也不批评。
秉昆不禁笑道:“行啊,那咱俩以后就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了!”
秉昆一边说,一边侧耳听哥哥在里屋说些什么。他隐约听到哥哥讲,自己早就想来,经常想来,却又怕来。因为自己是军工厂转型的主要操盘手,功过是非经常困扰着自己。有时,他认为自己不负党的重托,对得起国家。有时,他却对那么多军工厂工人下岗,十分内疚……
进步妈安慰秉义说,中国的发展遇到一道道坎,当年那样的事必须有人来做,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劝他不必太自责。
秉义又说,自己当一把手太久,忽然成了副市长,凡事仍习惯于自己拍板,常常忘了向书记市长请示汇报,搞得自己很被动,结果该自己拍板的事却反而犹豫不决,连个人态度都不敢表达,快成了一个毫无魄力的庸官了。
进步妈又劝秉义不要着急,正副职岗位确实区别很大,摆正位置,逐渐适应就好。
秉义说:“我从没有当过副市长,原以为比当书记容易。真当上了,才觉得有压力,不会当,还得学着当。”
进步妈勉励说:“能学着当就好,绝对不能混着当。”
秉昆在外屋听了哥哥的话又来气了,心想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啊!回来当副市长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没谁逼着你平调回来!向一名退休女工诉苦,如同向老首长诉苦似的。你已经当过两次一把手了,丢不丢人啊……
猛然间,周秉义大声说:“秉昆,准备走啊!”
秉昆明白,哥哥是在提醒他,那信封你该往外拿就往外拿吧!他却成心不理那茬儿,只是说:“听到了,你走我就跟着走。”
如是三次,周秉义在进步妈相送下走到了外屋。他瞪着秉昆问:“你没什么事了吗?”
秉昆成心气他:“我能有什么事啊?只不过是陪你来的。”
秉义就更恼火了,看样子似乎想要一脚踹翻他。
到了门外,秉昆对进步女儿说:“平等的朋友,拥抱一下!”
于是,那高一女生亲昵地与他拥抱。
兄弟二人走向接送的专车时,秉义恨恨地说:“你的行径简直无耻!”
秉昆说:“你以为我把那信封里的钱昧了吧?副市长同志,你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刚才我揣进步女儿的兜里了,连同我的时间损失费。”
秉义说:“我空手而来,又尴尬而去,你挺高兴的,是不是?”
秉昆说:“有点儿。”
秉义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要跟司机单独说几句话,当你面不便说。你站这儿别动,叫你过去你再过去。”
秉昆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看着秉义走过去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秉义摇下车窗,探出头喊道:“秉昆,我说过我不吃流氓无产者那一套!你自己走回去吧!”
秉昆气得跺着脚喊:“你还有求我的时候!”
然而,车子开走了。
常进步和吴倩聚到了孙赶超家,他们都因得到装钱的信封而不安。
二〇〇四年,三四千元钱对一些挣钱容易的中国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常进步他们却是一大笔钱,辛辛苦苦工作三四个月才挣得到。
他们算是开了一次“碰头会”,讨论究竟该不该收钱。
吴倩说:“要是秉昆给的另当别论。”
赶超说:“你真会开玩笑!秉昆哪儿来那么多钱?偷的?抢的?”
于虹顾虑重重地说:“秉昆他哥的钱会不会来路不正啊?我听人讲,有那当官的,贪污受贿了,自己花着不踏实,就搞点儿捐助,图个心安理得。”
进步说:“秉昆他哥肯定不是贪官。我妈都感动得哭了,说如果是政府给的,那就要了,个人给的不能要。再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下去。我妈认为,秉昆他哥算是如今的好干部,她看人绝不会错。”
于虹说:“那可不一定!毛主席看人的眼光如何?当年不也看错了一个又一个吗?”
赶超说:“咱们背后这样议论秉昆他哥,太不厚道了,秉昆眼皮会乱跳的。”他基本上同意进步的话。他想,秉昆他哥只不过就是一个官场失意者,说是失败者也未尝不可。自从他调回来后,正面报道一次没有,负面新闻接二连三,在民间简直就成了可悲可笑的官员。当官当到这份儿上,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开始寻找友情来温暖失意的心——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家就统一了认识,一致决定:好意心领了,钱要退回,友情要珍惜。不能在一个官员官场失意、形象滑坡的情况之下收人家的钱,那不成了出卖友情了吗?
于是,孙赶超当天晚上带着三个信封来到了秉昆家。
他们的意思不太好表达。即使善于辞令的人,要想说得分寸恰当,那也很难拿捏。
孙赶超不是善于辞令的人。
秉昆听了有些不快,他说:“我哥是诚心诚意的。如果你们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一直对我很好,我哥犯得着吗?你们反而觉得我哥成了可怜的人吗?”
孙赶超看出来,如果自己再多说什么,秉昆就会发火。于是,他就把信封揣起来了。
周秉义晚上回家后问妻子郝冬梅,弟弟秉昆的表现为什么那么不可理喻?
郝冬梅说:“我太能理解了!孙赶超他们首先是他的朋友。你做的事,肯定是他一直想做又做不到的。你可倒好,事先也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而且出手那么大方。动机是好的,性质却似乎变了,仿佛在你自己灰头土脸的时候,企图通过帮助自己弟弟的穷朋友,在民间为自己讨好,树立新形象!”
秉义说:“我是他哥呀!一件动机良好的小事,大可不必事先向他请示吧?我的工作千头万绪,顾得上在一件小事细节方面考虑得那么周到吗?”
冬梅问:“咱们一次拿出过一万元来帮助过秉昆吗?”
秉义说:“当然没有!一万元对咱们也是好大一笔钱啊。我记得,咱们给他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千元。”
冬梅说:“还是的!你对他的朋友们出手大方,也让他心理不平衡。他现在没工作,和郑娟一块儿挣点儿钱多不容易!”
“我觉得他更是对现实严重不满!”周秉义刚冲完澡,一边擦脚一边说。
冬梅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他和他的朋友们应该对现实感到特别满意?不错,二十多年国家经济增长挺快,总量翻了几倍。有些成就,咱们看在眼里,也体会到享受到。比如,咱们从前也不敢想象可以在家里洗完热水澡,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看进口大彩电,秉昆他们至今却还没有享受到。老百姓是通过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来认识国家的进步的,这是古今中外的铁律。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们像既得利益者们一样客观理性地看待国家的变化,正如不能要求没挤上车的人和坐在车上的人一样,对车厢改观和车速提高交口称赞。”
“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他也不该对自己的哥哥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偏见!”周秉义开了电视,手持遥控器往沙发上一靠,耐心地搜索起想看的节目来。
冬梅说:“你就是他的壶嘴,他在你身上出气太正常,反正他总得有一个出气的地方。我、周蓉和晓光都代表不了官僚阶层,你是他哥,也是官员阶层的一分子,他从小就受到你这个哥哥的‘精神压迫’,所以你受了他点儿气也就只能包涵着了,总比他把气撒到别人身上好。”
秉义搜到了《动物世界》,他盯着电视,挖苦说:“我不承认中国有什么官僚阶层。如果有,那你不成了官僚太太啦?”
冬梅反唇相讥:“你不承认就不存在了?我的同事们早就拿‘官僚太太’四个字开我的玩笑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肯他们拿‘官太太’三个字开我的玩笑。加一个‘僚’字,听起来几乎等于是骂我!”
秉义说:“不跟你辩论了!反正我最近不想见到秉昆。过几天,我要出差去招商引资,你替我关怀关怀他吧,千万别让他哪天真把气撒在别的方面!”
四月,天刚转暖,冰雪还没完全融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东西南北中各一组,竖竿画线尺量绘图,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去呢?有人搭讪着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们又问,“大刀阔斧”怎么理解呢?
测量队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一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
光字片的人们别提有多高兴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测量队的人几乎成了光字片人们心目中最可爱的人!他们所到之处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当年受苦受难的人们欢迎解放军。那些日子周秉昆家的生意好得没法比,夜以继日地蒸面食熬粥磨豆浆,仍然供不应求。测量队的人买,光字片的人也买了送给最可爱的人。
光字片的人忽然间变得特别仁义,从秉昆那儿买东西时都说,哪能叫你们一家白送呢?你们小小一个门面,他们那么多人,几天还不送黄了?那些没工作闲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自愿跑到秉昆家帮忙。光字片仅此一家卖吃喝的店,不能让最可爱的人中午吃不到一顿热乎饭啊!而最可爱的人们,那些日子里基本上吃的是免费午餐。附近没有其他饭馆,要在光字片吃午饭,给钱也没人伸手接啊。自己带饭呢,又没地方热,干脆都不带了。白吃吧,咱们太受欢迎了,不白吃有什么办法呢?
看来他们进行的是较为复杂的测量,半个月后才从光字片撤出,留下了一个他们常说的词:“井田方案”。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了到秉昆家聊天。秉昆哪儿有空陪他们聊呢,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而已。他们不问,他就不接话。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秉昆父亲周志刚,不同的往事和话语,都流露着极大的敬意——多好的老工人啊!那些往事和话语都归结到了一点——有其父才有其子!周志刚虽然没享着大儿子周秉义的福,全光字片的人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周家等于为光字片的人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
他们并不是为了给秉昆听才到他家的,也不是为了讨好周副市长才说那些感恩话的。他们都没有那么复杂,他们都很单纯、真诚。他们是到了周家老屋,才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来,发自内心地说那些话的。
“秉昆,你父亲如果活着,该有九十了吧?”
“我父亲七十七岁走的,那是一九八七年,活到今年该九十四了。”
秉昆一边推磨,一边回答。人们对他父亲的敬意让他心中温暖,哥哥在民间起码在光字片这一小部分人中咸鱼翻身,获得了好口碑,他备感庆幸。郑娟却替婆婆鸣不平,几次插话企图将男人们的回忆引到婆婆身上,都没有成功。
男人们聚到周家并非为了集体缅怀周志刚,而是为了获得翔实可靠的消息——对光字片“大刀阔斧”的改造究竟何时开始?将改造到什么程度?会盖高楼吗?测量队员们所谓的“井田方案”究竟怎样?光字片的人家也能过上享受燃气灶和自来水的生活吗?
对于他们的探问,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了。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嫂子几天前来过一次,说哥哥仍在南方招商引资。他问顺利不?嫂子说电话里听说比较乐观,主要得益于哥哥在北京工作两年交下的各界朋友,能为目前的大动作打下一定基础。
周秉昆无可奉告,聚到他家的男人们却并不失望,纷纷憧憬着畅想着各自的“光字梦”。
光字片的人们一出家门,就可以望见一幢灰不溜丢的八层楼。那是一家单位盖在马路边的预制板宿舍楼,有上下水却没接通煤气,这就苦了住在四层以上的人家,每月往楼上扛两次煤气罐成了头痛事。那种预制板楼外墙是要进行粉刷处理的,由于缺少资金,也就没有再粉刷,形同裸尸。每层只有一处公厕,住的人又多,上厕所都得排队。
光字片的人将那幢楼叫作“寒碜楼”。寒碜归寒碜,刮风下雨天、漫长寒冷的冬季毕竟不必出楼门就可以上厕所,也不必往家里挑饮用水、往外倒泔水,下多大的雨也不会有雨水灌进家里。与光字片家家户户住的低矮潮湿的土坯房相比,生活的优越性那还是不言而喻。
光字片的人虽然叫它“寒碜楼”,其实内心里都很向往,有那种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醋劲儿。
“秉昆,你哥怎么也能让咱们住上‘寒碜楼’那样的楼房吧?”
“那算什么楼房?别的我不敢替我哥打包票,但这一点我可以替他打包票:我哥做事向来靠谱,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大手笔。都把心放肚子里,我哥为咱们盖的楼肯定漂漂亮亮的。”周秉昆的话说得掷地有声。
那些男人便都确信无疑地笑了。随后,他们又都为周志刚和老伴走得早叹息不已,都说他们如果活到现在,估计一年后就能住进楼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