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近年来,光字片的存在越来越成为我一块儿心病。一想到咱们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这里的父老兄弟。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改革开放也有二十多年,咱们光字片却变得比当年更糟糕,处处不堪入目。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几次了,还淹死过孩子。光字片的父母一茬接一茬过世,孩子一代接一代出生。我知道,从大人到孩子,谁都不愿再生活在光字片了。光字片的存在,现在是本省本市的耻辱,也是国家的耻辱。
自从有了光字片,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当官的。在你们看来,也许还是个不小的官。我就产生了一种决心,要在退休之前,将光字片彻底消灭,彻底改造。这很不容易,咱们是穷省穷市,在全国全省经济发展水平排行榜上,一直居于倒数几名。我得在缺少资金支持的情况下,做成这些大事。我要替大家求各路财神,要向一些房地产开发公司承诺他们提出的条件,要与他们进行利益博弈。他们获益太大,群众获益必然减少。我在为大家日夜操劳、勤勉做事,却并没有获得大家的信任,有的人还等着看我的笑话。要获得大家的信任,其实比获得开发商们的信任还难!
现在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了。大家已经看到,光字片与过去不一样了,有空间了。现在你们的家,被新开的马路分隔成各个单元。不少人看过新区,它仍在建设之中。关于它的前景,新区的宣传牌上写出来了,我也在电视里讲过,我是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支持下做这一件实事!不打算再观望下去的人家就赶快登记,明天在一些空房子里会有办公人员接待。有一个前提是,整个院落的人家必须统一思想,一致同意搬迁。如果一个院子里的几户人家还没有达成一致,有人想搬有人不想搬,那就恕不接待,因为那对开发没有意义,拆难以拆,盖没法盖!
如果整个院落一致决定搬迁,还会有什么特别优惠吗?我也坦率告诉大家,没有了,你就是明天上午第一个登记也没有了。特别优惠期过去了,结束了,大家想都别想了。大半年的特别优惠期,早干什么去了?不过仍有一些方案,有一些灵活性。我还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个方案是我们光字片人家几辈子都难遇到的福音!
那些全家仍想坚守住在光字片的人,尽管我不理解,但可以保证不会断水、断电,而且会将现在的沙土路修得更好点儿,公厕盖得像样子点儿。光字片再也不会有大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了,至于小孩子,我无法保证。有小孩子的人家,只有自己当心。大家也别指望政府会替你们将破土坯房改建成砖瓦房,那是做梦。谁家的房子还能住多久,只能靠你们自己的维修本事了!东倒西歪的破土坯房占据着城市的有限空间,是土地资源的严重浪费,政府还会支持吗?
也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某一个院落的居民集体搬迁了,原地盖起了楼房,住进了人家。相隔不远的一个院落,却由于大家意见难以统一,只能维持现状,在原来的土坯房里耗着。如果孩子问,爸爸妈妈,咱们怎么还住在破土坯房里?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也只有你们自己回答了。除了自己,没人替你们回答。
也许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些人迫切地想要搬迁,而另一些人仍然无动于衷。结果前一种人想不明白,明明是对自己家也有好处的事,他们为什么那样呢?他们不搬,岂不是害得想搬的人家也搬不成了吗?的确会那样,结果矛盾产生了。怎么办呢?我希望,前一种人都来做谈判的专家、说服的能手,对后一种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工作组的同志,也会帮助你们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如果还是做不通呢?那就只有放弃了。大家得明白,绝大多数人是按正常的理性思维行事,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这样。我要告诫迫切搬迁的人们,千万不要生他们的气,不要恨他们甚至围攻他们,那对于解决问题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政府会启动第二套方案帮助你们实现愿望,在开发改造其他危房区时,将考虑解决你们的问题,只不过需要大家耐心等待。
最后我要说,如果有人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坚持做钉子户,政府也不会采取强制手段。我是拆迁工作负责人,今天把话先搁在这儿——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哪怕你是光字片的霸王,我也绝不让一分。我也要告诉这样的人,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搬走的人家将越来越多,下决心“钉”在此地的人将越来越少。这他不会影响大局,只不过会使光字片的整体发展棘手些而已。最糟糕的情形,无非是将来在楼群与楼群之间,矗着几处有碍观瞻的破土坯房罢了。就那样吧!我这人做事追求完美,但只要自己竭尽全力,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完美的结果……
周秉义的演讲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结束后秘书立刻跳下小卡车,扶着他也下了车。
秘书拉开驾驶室的门,周秉义一头就钻进去了。小卡车的驾驶室坐不下三个人,秘书上了车,蹲在车厢里。
忽然有一个姑娘分开众人挤上前来,大声问:“周副市长,您为什么要坐这种车来?”
周秉义反问:“记者?”
那姑娘便报出自己报社的名字。
周秉义说:“我并没通知媒体,你们耳朵还真长。”
姑娘拉着车门把手说:“请您就回答这一个问题。”
周秉义说:“我要对那么多人讲话,总得站高点儿吧?大卡车开不进来,我又不能站在小汽车顶上。你以为我在作秀?那你想多了。”
“您可以借一把椅子啊。”姑娘追着说。
周秉义看了一眼手表,严肃地说:“你先把手放下,什么样子!”
姑娘很窘地一笑,乖乖将手放下了。
“我都快六十了,讲一个多小时。我又不是耍杂技的,在椅子上站不了那么久,万一摔下来呢?”周秉义有些不悦。
“可以发表吗?”姑娘又问。
“我过目后再说,开车。”周秉义说。
车一发动,人们闪开了。
没有人拦车,没有人打断过他,没有人叫喊什么,也没有人尾随。
真话、坦荡的话、掏心窝子的话是有力量的。即使刁民听了,那也得寻思寻思,掂量掂量。何况,光字片本质上没有刁民,只有些“二杆子”。
他们谁也不看谁。仿佛互相看一眼,自己的想法,别人的想法,便都会不言自明了。
他们谁都不好意思看谁。
两天后,周秉义在光字片的演讲见报了,标题是《没有掌声的演说》。
秘书嘟哝:“那小记者挺坏。”
周秉义说:“那也是实际情况。”
宣传部门的同志对他的演讲提了意见:“发表前您看过了吗?”
他说:“看过了。”
“那为什么不将那些不妥的话删掉呢?”
“哪些话?”
“‘穷人窝’‘本省本市的耻辱’‘国家的耻辱’……这样一些话从您口中说出来,影响不好吧?”
“我觉得挺好的,那些话是我最不愿删掉的话。”
“……”
“我这儿正忙,没别的事我挂了啊。”
对方先于他把电话挂了。
秘书又嘟哝:“惹别人不高兴了吧?我建议删,您偏不删。”
周秉义笑道:“我这大半辈子,一直在为让方方面面的人高兴而活着,我也该为自己高兴而固执己见几次吧?”
当天的报纸脱销了。光字片的人家没有一户不买,有的人家全家一起热议不算,还与好邻居们一块儿讨论。
半个月后,一个院落的人家集体搬走了,接着又一个院落也搬得一户不剩,再接着其他院落的人家争先恐后登记搬迁。
那时已是七月中旬,本市进入了炎夏,暑热也没能减缓光字片人家搬迁的劲头。情况日渐明朗,周秉义副市长的态度那么明确,还有什么可观望的呢?有的人家甚至互相埋怨,不该错过早前的特别优惠期。
“十一”前,光字片人家全部清空。“十一”过后,光字片的大拆除全面展开。那是颇壮观的场面,动用了几十台重型机械——也是相当痛快的拆除。
周秉义赶到现场。当然不用他亲自指挥,他只是去看热闹。
许多光字片的人也回去看热闹,不少人百感交集,有些老人还直掉眼泪。
棚户区的人也来了不少,与光字片的人相比,他们的心情更复杂。
直到那时,光字片的人才觉得周秉义可亲可敬,争着与他合影。周秉义很高兴,笑容灿烂。
十月底,光字片七零八落的院落全部被推平,原来的光字片不复存在。
从二〇〇六年四月开始,周秉义专注于做两件事,即一方面继续开发新区,一方面协调开发光字片。按照当初合同,光字片划归几家被周秉义吸引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他们将在那里建高档商品楼盘——写字楼、居民楼一应俱全。
二〇〇九年九月,周秉义超过退休年龄了。他所开发的新区已基本成熟,比预计的规模几乎大出一倍。光字片原址上建起了高档社区,成为本市房价最贵的区域之一。
像在中国其他大城市一样,越是房价贵的楼盘,销售越是热闹。底层的老百姓常常目瞪口呆,心理大受刺激。
这一年,富人似乎呼啦一下就大大增加,外电报道中国已跻身富人群体众多的国家之一。富人藏富藏得不耐烦,腻歪了,开始以炫富为能事、快事。a市也不例外。
周秉义没能如愿退休。
省市有关部门收到了许多群众来信,据说每月就会有半麻袋。本市危房区的人们,强烈要求周秉义多干几年,改善他们的住房条件。
省市两级组织部门的同志成功说服了周秉义,让他继续担起了重任。
不过,这期间周秉昆遇到了情绪很坏的事。
一天,曹德宝骑自行车去新区。他忽然站在了周秉昆面前,带给秉昆一份惊喜。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
德宝已骑自行车在新区绕了一圈。
秉昆问:“印象如何?”
德宝说:“太好了,除了离市里远点儿,没什么差劲儿的地方。”
秉昆说:“其实没远多少,也就三站地。公共汽车路线已经开通,进城挺方便的。”
德宝说:“对骑自行车的上班族还是不大方便。”
秉昆说:“无非多骑二十几分钟。”
德宝说:“大冬天里,再顶风的话,多骑二十几分钟就是多受了二十几分钟的罪啊!”
秉昆笑道:“多受点儿罪也是周聪的事。他年轻,受那点儿罪算不了什么,反正我是知足了。”
德宝也笑道:“你当然得知足了!你看你现在,一层店面,二层住家,一步登天了。”
秉昆说:“托光字片拆迁的福呗。”
德宝说:“也是托你哥的福吧?”
秉昆不好意思地说:“算是吧。当初我都怀疑他的能力,是他逼我带头搬过来的,成了第一户,享受到了优惠。我在光字片住时,不是也有门面嘛!”
德宝说:“你那算什么门面?也是你哥让你扩大面积的,对不?”
“你怎么知道的?赶超告诉你的?”
德宝未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得秉昆很不自在。
工作还是不好找,像周秉昆那种五十多岁又没技术特长的人更难,所以他就继续开面食店。
当时已过了饭点,他以烟茶招待德宝,郑娟在楼上睡着。
德宝问,生意怎么样?
秉昆说,还行,能将自己和郑娟缴的“双保”挣到,月月还有千儿八百的积蓄。
德宝问,为什么只卖面食?应该聘一位大师傅,雇几名服务员,开成正儿八经的饭店,那会多挣不少。
秉昆说,郑娟身体大不如前,陪她去医院检查了几次,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开饭店完全没经验,一怕赔,二怕郑娟太受累。开饭店不可能不供应酒水,他不喜欢招待一顿饭能吃两三个小时的酒徒,也怕有人耍起酒疯来自己应付不了。
德宝说,那就真可惜你这门面了,这么好的地点!
秉昆说,多挣多花,少挣少花,钱这东西,多少是个够呢?住上楼房,郑娟身体又差了,想陪她享受一段好日子,暂不打算为挣钱太辛苦。
德宝说,那还不如租出去,赶超家的门面不就租出去了吗?
秉昆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租出去还是不行,租金还是比自己开面食店挣得少。赶超两口子有工作,又有还债压力,所以才把门面租出去。新区的门面房比较容易租出去,住房却基本上租不出去,谁会到这里租房子住呢。
两个老友聊着聊着,德宝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他来找秉昆的目的上——希望秉昆替他求求哥哥,也为他家“弄套房子”。
秉昆沉吟着问:“你是什么意思?”
德宝说,如能像批给国庆家那样批一套最好,如果不能,他和春燕两口子愿意像孙赶超家那样买一套。赶超家不是花了三万吗?他们两口子花四万五万甚至六万也在所不惜。
秉昆又问:“你来求我这事,春燕知道吗?”
德宝说:“你干妹妹当然知道啦,还是她一再催我来的呢!”
秉昆再次沉默了。
德宝说:“这个忙你必须帮,我大老远蹬着自行车来求你,你如果不帮太不够意思了吧?”
秉昆说:“春燕不是又分了一套两居室吗?你们市中心黄金地段那套房子又不收回,你们目前也不缺房子。”
德宝笑道:“你知道的也挺多的嘛。”
秉昆说,是春燕妈告诉他的。
德宝不好意思地说:“我老丈母娘嘴还真快!我们两口子不缺房子,也就是暂时不缺而已,但春燕她大姐家不是还没房子住吗?他们一直跟公婆住一起,这你是知道的呀!”
秉昆说:“光字片拆迁的时候,春燕她妈已经找过我哥一次,我哥也帮忙了。不论咱们的关系,她妈和我妈当年也是老姐妹,能不帮吗?所以我哥暗中帮忙了,她妈那边才分到一大一小两套房子。我哥如果不暗中帮忙,只能分到两小套,或一套大的……”
“打住打住,请打住。秉昆,我问你,国庆家的房子又是怎么回事?”德宝明显不高兴了。
“你如果也调查清楚了,那就别明知故问了啊。”秉昆也有些不悦。
“我就是要听你自己说!”
“说就说。国庆他爸是老工人,当年死得那么惨,国庆死得更惨,撇下吴倩和女儿,日子过得多不容易,我哥不该趁他有权的时候帮帮她们?”
“可她们母女俩也有房子住啊!”
“那是国庆活着的时候租的!”
“进步家又是怎么回事?”
“进步他父亲是烈士,与你和春燕家可以相提并论吗?”
正如曹德宝所了解的,周秉义在新区也批给了常进步家一套两居室。
曹德宝几分嘲讽几分自嘲地说道:“秉昆,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你们哥儿俩送人情,那还得有高级到家了的理由是不是?可我也没说要你们哥儿俩白送我和春燕一个大人情呀!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可以像孙赶超一样买呀!他们都是你老友,我和春燕就不是了吗?朋友间什么时候分出亲疏远近了?我们求你走走你哥的后门,想价格便宜点儿买一套房子,这点儿面子你都不给吗?”
“可现在这里最便宜的一套房子已经二十多万了!”周秉昆光火了。
“我如果花二十多万在这里买一套房子,还用大老远骑自行车来找你周秉昆吗?”曹德宝拍了桌子。
“你!你这是强人所难!”秉昆一气之下,将茶杯摔得粉碎。
曹德宝瞪了秉昆良久,缓缓站起,脸色煞白,指点着声音颤抖地说:“周秉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我是你三十多年的好友啊!你……我坐在你店里半天了,你都没问过我一句吃饭了没有,只让我喝了一肚子茶水!一句话你不爱听了,居然摔杯子给我看!”
曹德宝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周秉昆意识到自己也有些不对,却也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你要是说你没吃饭,我能不给你弄吃的吗?”
曹德宝接着嚷道:“我还敢在你这儿吃饭吗?”
他踢翻凳子,愤愤而去。
几天后,春燕也骑自行车来到秉昆家的小店。她的出现让秉昆心里颇为不安,不知又会闹出什么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事。她倒是赶上了中午的饭点儿,在郑娟的招待下,依然宾至如归,吃了午饭。
生意安顿好之后,秉昆和郑娟请她上楼参观新居。她四处看了一遍,不住口地称赞。实际上,新区第一户居民的特殊优惠装修十分简单,房间面积也不大,七十多平方米,但比起光字片的旧家,不能不说好了许多。
三人坐下说话。
春燕看着阳台感慨道:“还有阳台!你不是喜欢花吗?以后可以在阳台上养花了。”
郑娟说秉昆也喜欢花,但他们目前还没那心思,以后肯定要在阳台上养许多花。
郑娟忽然想起了往事,快乐地讲给春燕听。当年,她和秉昆走在市中心的一条街上,秉昆看着一幢俄式小楼的二层阳台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那是怎样怎样的阳台,那年轻女子穿的什么,怎样的姿态,而秉昆看得呆成了什么样。回到家里后,秉昆又如何向她保证,将来一定让她住上有阳台的房子。
春燕笑道:“娟,你记性可真好!”
郑娟也笑道:“从前是忘了的,今天见了你一高兴,忽然想起来了。”
春燕说:“我太了解秉昆了,他当年希望有一天住上有阳台的楼房,你经常穿着漂亮衣服站在阳台上望街景,好让他经常躲在外边什么地方偷窥到你!”
郑娟拍手笑道:“对对,我越发想起来了,他当年是对我那么说过。”
秉昆窘道:“让你俩这么一描绘,我简直就成了一个好色之徒了。”
春燕揭他的老底:“你以为你不是啊?那你出于什么心理,才把郑娟搞到手的?”
秉昆的脸唰地红了。
郑娟替他辩护:“他就是再好色,也只是色在我一个女人身上,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春燕说:“现在你家有阳台了,以后你多买几件漂亮衣服,经常穿着站在阳台上,成全他当年的梦想!”
郑娟有点儿沮丧地说:“我都老成这样了,成全不了他的梦想了!”
一说到衣服,春燕想起一件事来,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从纸袋里取出一件泡泡纱白色睡衣送给郑娟。她说不是自己买的,而是她们妇联组团到服装厂参观时厂里赠的,权当祝贺乔迁之喜。
郑娟抖开睡衣,欣赏着说:“活到今天,我也没穿过一件睡衣。好是好,可这是半透明的,怎么好意思往身上穿啊!”
春燕道:“我是肯定不好意思往身上穿了,你别不好意思穿。你穿上,他准爱看得不得了!是吧,干哥,说你心坎上了吧?”
秉昆的脸又唰地红了。春燕一旦贫了起来,他对她那张嘴真是无可奈何。
“春燕,你闹死了!”郑娟往她身上打了一下,笑得咯咯的。春燕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欢乐。
待她笑罢,春燕忽一板脸,凛凛地说:“娟,他欺负我们德宝了,我今天也是向他来问罪的。”
郑娟并不知道德宝来过的事,自是吃惊。
春燕就将秉昆摔杯子给德宝颜色看的事,讲给郑娟听了。她讲得不是多么具体,对德宝因何而来只字未提。
她问郑娟:“娟,我们德宝都被他气病了两天,你说他该不该向我道歉?”
秉昆没料到她会当着郑娟的面说那事,又不愿让郑娟明白为什么,只有低下头沉默。
春燕极其干脆地说:“干哥,你不道歉也可以,那我以后再也不登你家门了,咱俩干哥干妹妹的关系也就拉倒了。”
郑娟急了,装出威严的样子斥责秉昆,逼他立刻道歉。
秉昆只得乖乖道歉,承认那天是自己不对,因为什么烦心的事,情绪一时失控了。
春燕笑道:“这还像个干哥的样子,我对德宝也好交差了。”
她还要去她父母家看看,让秉昆送她。
二人走在路上时,春燕向秉昆敞开了心扉。她说自己这辈子肯定就是个副处级了,再怎么积极表现也无济于事,所以得提前为退休以后的生活保障做点儿必要的投资。
“儿子一天天大了,将来上大学需要钱,娶媳妇更需要钱。这不正赶上现在你哥手里握着实权嘛,要不我和德宝也想不到求你。刚才我让你道歉那纯粹是开玩笑,不过你既然道歉了,接下来还得有悔过的行动。反正,我们要在这里买房子投资的事拜托给你和你哥了,这种忙你们不帮可不行!”
秉昆皱眉说道:“我哥已经基本上与这里的事脱离干系了呀!”
春燕也皱眉说道:“别找借口!找借口就不可爱了。市里还没让你哥正式退休呀,他现在负责全市危房区的改造。权力不是小了,而是更大。我们那点儿事,对于他还不是一次电话一个条子就办成了吗?”
秉昆只得违心地说:“那我跟我哥提提看。”
在春燕她父母家楼前,春燕四顾无人,拥抱了秉昆一下,还与他贴了贴脸颊。
“你答应了啊,我可等你回话,别让我等急了!”她大声说完此话,野猫似的蹿进楼去。
然而,周秉昆并没为她的事专门找过哥哥。一天,周秉义陪同省市领导到新区视察,抽空儿到他家坐了会儿。他看着哥哥身心疲惫、强打精神的样子,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二〇一一年九月的一天,一阵剧烈的胃痛过后,周秉义昏倒在一处危房区拆迁现场。当时,现场并没有发生任何不顺利的事,一切都那么和谐,比光字片拆迁进展快多了。因为有了光字片拆迁经验,新区的建设越来越成熟,可供选择的楼盘越来越多,各方面管理也跟上了,服务功能正日渐完备。
周秉义昏倒在心情极佳的例行视察过程中,离六十四岁生日仅差几天。实际上,他已不是实职干部,身份是什么“市利民工程委员会”的顾问。
医院诊断出他患了胃癌。他接受了医生建议,做了胃全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即便在a市,胃全切除手术也算不上多么复杂、难度很高的手术。
术后,他在家中休养时向组织部门写了退休申请。郝冬梅替他交的,交时还哭了鼻子。她心知肚明,但并未说丈夫由于工作太投入而延误了病情检查和及时治疗。
组织上很快就批准他退休,写了不少令他欣慰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