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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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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爵士低声一笑,身体向前倾。他一副急着找乐子的模样,好像有人请他玩游戏一样。但是,他一凝视埃克索的脸,立即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甚至是震惊。埃克索本能地转过脸去,与此同时,老骑士的身体又使劲靠回到树干上。

“怎么样,先生?”维斯坦饶有兴趣地看着,问道。

“我想我和这位先生之前没有见过,”高文爵士说。

“你确定吗?时间能改变相貌啊。”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插了句话,“你在我丈夫脸上要找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位好心的骑士做这件事,大家都不过刚刚才认识他?”

“请原谅,夫人。这块地方唤醒了很多记忆,都像焦躁不安的麻雀,我知道它们随时可能飞到风里去。我这一天都觉得,你丈夫的脸会唤醒某个重要的记忆。我真诚地希望你们两人安全经过这荒山野路,但是说实话吧,我提出与你们同行,也是有原因的。”

“可是,我丈夫一直住在这附近,你怎么可能在西方见过他呢?”

“不要管它了,公主。维斯坦阁下把我当成他以前认识的什么人了。”

“肯定是这样,朋友们!”高文爵士说。“我和霍拉斯常常认错脸,以为是过去某个人。霍拉斯,你看那位,我这样说。路上,在我们前面,那就是我们的老朋友蒂迪尔,我们还以为他在巴顿山之战中死了呢。等走近一看,霍拉斯会哼一声,好像是说,高文呐,你真是个老糊涂,这个人年纪很小,都够当他孙子啦,而且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请告诉我。我丈夫让你想到的那个人,你小的时候爱他吗?还是害怕他?”

“现在,最好还是别说了,公主。”

但是,维斯坦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身体轻轻晃动,眼睛却一直盯着埃克索。“夫人,我相信那是我爱的人。因为今天早晨我们见面的时候,我的心高兴得都要跳出来了。然而,不久前……”他默默地看着埃克索,那眼神似乎在做梦一般。接着,这位武士突然脸一沉,站起来,转过身去。“我无法回答你,比特丽丝夫人,因为我也不了解我自己。本来我以为,与你们同行,一些记忆就会苏醒,但现在还没有。高文爵士,你身体还好吧?”

没错,这时候高文的身体已经向前耷拉下去。听了这话,他直起身,叹了口气。“还好,谢谢你关心。不过,我和霍拉斯很多个晚上没有柔软的床,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两个都累啦。没别的事情。”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额头上一处地方,不过在埃克索看来,他真正的目的也许是要挡住视线,不想看到身旁那张脸。

“维斯坦阁下,”埃克索说,“既然我们现在坦诚地交谈,那么,也许我可以来问问一些事情。你说,你到这方土地,是受你的国王所差。既然如此,在一个和平已久的地方旅行,为什么如此急迫地伪装自己呢?如果我妻子和那个可怜的男孩要与你同行,我们就希望知道同伴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样的朋友和敌人。”

“你的话有道理,先生。正如你所说,这块土地安定和平。但我是个撒克逊人,要穿过不列颠人统治的领域,而且这附近的统治者是布雷纳斯爵爷,他的士兵四处巡查,征收谷物和牲口。我不希望因为误解而引起争吵。所以,我就需要伪装,先生,这样我们大家都更加安全。”

“也许你说得对,维斯坦阁下,”埃克索说,“但是,刚才我在桥上看到,布雷纳斯爵爷的士兵似乎不是在随意打发时间,而是有任务,驻守在桥上,要不是迷雾笼罩在他们心头,他们也许会更仔细地盘查你。先生,你有没有可能在与布雷纳斯爵爷为敌?”

有一刻,维斯坦似乎陷入了沉思,眼睛看着一根盘结的树根,那树根从橡树的树干伸出,经过他站立的地方,然后慢慢钻入地下。最后,他又回过神来,这次在草茬子上坐下。

“那好吧,先生,”他说,“我就都说出来。在你和这位好骑士面前,也没有关系。我们东方的人听到传言,说这块土地上,我们的撒克逊同胞正遭受不列颠人的欺凌。我的国王为他的族人担心,就派我前来查探真实的情况。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先生,马脚受伤的时候,我正在和平地履行我的职责。”

“先生,我很理解你所处的位置,”高文说。“我和霍拉斯常去撒克逊人掌管的地方,也感到有必要小心行事。这种时候我倒宁愿丢掉盔甲,让人以为是个普通的农夫。可是,我们要是把这盔甲丢在什么地方,以后怎么还能找到呢?而且,虽然亚瑟已经离世多年,我们难道没有责任骄傲地佩戴他的徽记,让所有人都看到吗?于是我们就大胆往前走,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们,大家看到我是亚瑟王的骑士,对我们都很友好。”

“高文爵士,你在这附近受到欢迎,这毫不奇怪,”维斯坦说。“但是,那些地方的人们曾把亚瑟当作可怕的敌人,情况真的也是一样的吗?”

“先生,我和霍拉斯发现我们国王的名字到处都受到欢迎,也包括你提到的那些地方。因为亚瑟对被他打败的人宽容大度,他们很快就爱上了他,把他当作自己人。”

一种焦虑与不安已经在埃克索心中萦绕了有一会儿了——至少从大家提到亚瑟的名字后,他就一直有这种感觉。这时候他听着维斯坦和老骑士的谈话,终于回想起了一些片段。能记起来的不多,不过有点儿东西能够抓住、能够思考,这让他感到欣慰。他想起自己站在一顶帐篷里面,那是一顶大帐篷,军队在战场附近搭建的那种。那是晚上,点着一根大蜡烛,烛光摇曳,外面的风鼓动着帐篷四壁。帐篷里还有其他人。或许有好几个人,但他记不起他们的面孔。他,埃克索,心里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但他明白,隐藏自己的怒火很重要,至少不能马上发作。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在他身旁说道,“我来跟你说,在我们自己的村子里,有几户撒克逊人家很受尊重。你自己也看到了我们今天离开的那个撒克逊村庄。那些人过得兴旺,虽然有时候要在妖魔手里遭点儿罪,比如你勇敢杀死的那些,但那可不是不列颠人干的。”

“这位好心的女士说的是真话,”高文爵士说。“我们爱着的亚瑟在这儿给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带来了持久的和平,虽然我们仍能听到遥远的地方发生战争的消息,但我们这儿,大家长期以来都是朋友和亲人。”

“我所见到的一切,与你的话一致,”维斯坦说,“我也急着带一份令人高兴的报告回去,虽然我还要看看山那边的地方。高文爵士,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向如此智慧的人提问,那么请允许我现在就问吧。你们伟大的国王用了什么神奇的本领,治愈了这片土地上的战争创伤,以至于今天在这儿旅行的人,几乎看不到任何伤疤或阴影?”

“这个问题值得你问,先生。我的回答是,我的舅舅作为统治者,从不认为自己比上帝更伟大,总是祈求指引。所以,被他征服的人,和与他并肩战斗的人一样,看到了他的公正,希望他当他们的国王。”

“尽管如此,先生,一个人孩子昨天被人屠杀,今天却称对方为兄弟,这难道不是奇怪的事情吗?而这似乎正是亚瑟完成的伟绩。”

“维斯坦阁下,你刚才的话触及了这件事情的核心。你说屠杀孩子。但亚瑟总是告诫我们放过卷入战乱的无辜者。还有,先生,他还命令我们尽最大努力去拯救和保护所有女人、孩子和老人,无论是不列颠人还是撒克逊人。虽然战事激烈,这些行动却打下了相互信任的基础。”

“你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对我来说,这似乎仍是个难以索解的奇迹,”维斯坦说。“埃克索阁下,你不觉得亚瑟统一这个国家是件神奇的事情吗?”

“维斯坦阁下,我再说一次,”比特丽丝喊道,“你把我丈夫当成什么人了?先生,他对战争一无所知!”

可是,突然之间,她的话没人听了。埃德温刚才晃到了路上,这时叫喊起来,紧接着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埃克索后来回想起来,觉得维斯坦当时是真的全神贯注,忙着对过去做一些奇怪的猜测,因为骑马的人进入空地时,这位警觉的武士几乎都没站起身来。只见那人以高超的技巧让马放慢速度,小跑着朝大橡树而来。

埃克索立即认出了骑马的人,就是那位头发灰白的高个子士兵,在桥上曾礼貌地对比特丽丝说过话。他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走过来的时候剑已经拔出,不过剑尖朝下,剑柄贴在马鞍边上。就在马再跨几步就会撞到树上的时候,他勒住缰绳。“你好,高文爵士,”他说,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老骑士坐在那儿,鄙夷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到这儿来拔剑?”

“请原谅我,高文爵士。我只想问一问和你同行的这几个人。”他低头看着维斯坦,维斯坦下巴又耷拉下来,正一个人咯咯傻笑。那士兵眼睛没离开维斯坦,口里喊道:“小男孩,那匹马不要再靠近了!”没错,在他身后,埃德温正牵着维斯坦的马慢慢走过来。“听我的话,孩子!放开缰绳,过来到我面前站好,和你的傻哥哥一起。我在等着呢,孩子。”

就算听不懂士兵的话,埃德温似乎也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他放开了马缰绳,走到维斯坦身边。这时候,士兵略微调整了一下马的位置。埃克索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立即明白,士兵是要在自己和对方之间保持特定的角度和距离,以便在突然发生冲突的情况下获得最大优势。之前,考虑到维斯坦站立的位置,士兵自己的马头和马脖子会临时阻挡他第一次挥剑,维斯坦就可能获得关键的那一点儿时间,要么去惊扰马,要么跑到马的另一侧,如果是后者,那么士兵的剑要越过马的身体,攻击力量和范围就会减小。现在马的位置略作调整,像维斯坦这样没有武器的人要突袭士兵,几乎等于自杀。士兵的新位置体现了高超技巧,看来同时还考虑到了维斯坦的马,那匹马没人看管,就在他身后不远。现在维斯坦如果要骑上自己的马,就必须绕个大弯子,避开士兵持剑的那一侧,那样他在跑过去之前,几乎肯定会被士兵的马从背后撞上。

埃克索注意到了这一切,他钦佩士兵的战术技巧,也惊讶于其复杂含义。以前某个时候,埃克索也曾催马向前,以与另一位同行骑手并辔而行,这个动作幅度很小,但实际上非常重要。那天他在干什么呢?他们两个人,他自己和另外那位骑手,一直在马背上等待,眼睛望着辽阔的灰色原野。此前,同伴的马一直在前面,因为埃克索记得马尾巴在他眼前摇晃、抖动,当时他心里想,这是因为动物的本能呢,还是因为空阔的土地上刮着狂风?

埃克索抛开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慢慢起身,然后帮助妻子也站起来。高文爵士仍旧坐着,像是粘在了橡树脚下,愤怒地看着新来的人。随后他低声对埃克索说,“先生,扶我站起来。”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一起动手,各扶住一条胳膊,才让老骑士站起身来。不过,等他全副盔甲,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膛,可真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但高文爵士只是闷闷不乐地瞪着那位士兵,仅此而已,最后埃克索先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呢,先生?我们不过是普通的路人。你刚在瀑布旁边盘问过我们,还不到一个小时,你就不记得了吗?”

“大叔,我清楚地记得你,”灰白头发的士兵说。“尽管刚才见面的时候,我们这些守桥的人遇到了一种奇怪的魔咒,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守桥的目的。现在,我站岗结束,打算骑马到营地,才突然想了起来。后来我想到了你,大叔,以及你们这些人如何溜了过去,就掉转马头,追了上来。孩子!不要晃来晃去,听到没!待在你傻哥哥身边!”

埃德温闷闷不乐地回到维斯坦身边,眼睛望着武士,似乎是要问他的意见。武士仍旧傻笑着,但没发出声音,口水从一边嘴角挂下来。他眼珠乱转、东张西望,不过埃克索猜想,实际上武士是在仔细测算他和马之间有多远,还有对手的位置,他得出的结论很可能和埃克索一样。

“高文爵士,”埃克索低声说。“要是现在出事情,我请求你帮我保护我的好妻子。”

“那将是我的荣耀,先生。放心吧。”

埃克索点头表示感谢,这时灰白头发的士兵正从马上下来。埃克索又一次发现,自己非常钦佩他下马的技巧,等他站在维斯坦和男孩面前时,他和两人之间的距离和角度刚刚好;而且,他持剑的方法不会累着胳膊,他的马则能挡住身后的突袭。

“大叔,我告诉你,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忘了什么事情。我们之前刚收到消息,一名撒克逊武士离开了附近一个村庄,还带了一名受伤的男孩。”士兵冲埃德温点点头。“和那边那个男孩年纪差不多。好啦,大叔,我不知道你和这位好心的女士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要找的只是这个撒克逊人和他带的男孩。老老实实说话,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这儿没有什么武士,先生。我们和你没什么争执,和布雷纳斯爵爷也没有纠葛,我想你的主人是他吧。”

“大叔,你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吗?帮我们的敌人遮掩,你就要对我们负责任,无论你年纪多大。和你同行的是什么人——这个哑巴和这个男孩?”

“我已经说过了,先生,他们是欠债的人给我们的,代替谷物和锡块。他们要干一年的活,帮他们家还债。”

“你肯定没弄错吗,大叔?”

“我不知道你们要找谁,先生,但肯定不会是这两个可怜的撒克逊人。你把时间花在我们身上,而你的敌人却在别的地方逍遥自在。”

士兵考虑着这句话——埃克索的声音有意想不到的权威——他的样子开始有些犹豫了。“高文爵士,”他问。“对于这些人,你了解多少?”

“我和霍拉斯在这儿休息,他们从这儿经过,和我们碰上了。我相信他们是老实人。”

士兵又一次仔细看着维斯坦的面孔。“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是吗?”他向前走了两步,举起剑,剑尖对着维斯坦的喉咙。“但他一定像我们一样害怕死亡吧。”

埃克索看得出来,士兵第一次犯了个错误。他离对手太近了,现在维斯坦有可能突然行动,在士兵的剑刺出之前,抓住他握剑的那条胳膊,尽管这样做仍然有很大危险。然而,维斯坦继续咯咯笑着,又冲身旁的埃德温傻笑。但是,这次士兵的行为,似乎引起了高文爵士的愤怒。

“先生,一个小时前我还不认识他们,”他喊道。“但我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受人欺负。”

“高文爵士,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能够保持沉默。”

“先生,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亚瑟王的骑士这么说话?”

“这个傻子,”士兵继续说话,完全不理会高文爵士,“会不会是乔装改扮的武士?他手头没有武器,也就没什么区别。无论他是武士还是傻子,我的剑都够锋利。”

“他好大的胆子!”高文爵士自言自语道。

灰白头发的士兵也许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往后退了两步,回到了之前站的地方,手里剑的位置也低下来,放到了腰部。“孩子,”他说,“往前走,到我这儿来。”

“他只说撒克逊话,先生,又是个害羞的孩子,”埃克索说。

“大叔,他不需要说话。只要拉起衣服,我们就知道他是不是和武士一起离开村庄的那个男孩。孩子,再走近一步。”

埃德温走到近前,士兵不拿剑的那只手伸了过来。埃德温想把他推开,两人扭打了一会儿,但随即男孩的上衣被拉起来,埃克索看到,他肋骨下方有一个肿块,周围一圈小点,那是干了的血迹。比特丽丝和高文一人一边,都探着身子去看个仔细,但士兵自己不愿意将目光从维斯坦身上移开。过了好长时间,他决定看看伤口,那就必须快速把脑袋转过来,就在这一刻,埃德温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不能算是喊叫,那声音倒让埃克索想起一只绝望的狐狸。士兵愣了一下,埃德温抓住这个机会挣脱开来。这时候,埃克索才意识到,刚才的声音不是男孩发出的,而是维斯坦;武士的马之前在懒洋洋地啃草皮,听到这声音,突然转过头,朝他们冲过来。

士兵自己的马在他身后一阵乱动,让他更加疑惑,等他回过神来,维斯坦已经跑到了攻击范围之外。维斯坦的那匹母马以惊人的速度奔过来,维斯坦做了个朝一边跑的假动作,实际上跑向了另一边,同时又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叫。母马放慢脚步,身体挡在维斯坦和他的对手之间,让维斯坦几乎可以悠闲地在离橡树几步远的地方站好位置。母马又转过头,聪明地在后面跟上主人。埃克索以为,维斯坦打算在母马从面前经过的时候骑上去,因为他这时正张开双臂等着。在母马遮住视线之前的那个短暂瞬间,埃克索甚至看到了他的手伸向马鞍。但是,那匹马随后小步跑开,回到了刚才啃草皮的地方,马背上没有人。维斯坦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不过一只手里多了一把剑。

比特丽丝不自觉地低声叫喊出来,埃克索一条胳膊揽住她,把她搂在身边。他另一侧的高文爵士嗯了一声,似乎是对维斯坦的动作表示赞赏。老骑士一只脚踩着凸起的橡树根,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

现在,灰白头发的士兵背对着他们:当然,这也是没办法,因为他现在必须面对维斯坦。埃克索惊讶地看到,这位士兵刚才那么娴熟、那么镇定,现在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朝他的马望去——马受了惊,已经跑到远处了——似乎是想恢复信心,然后他举起剑,双手紧握着剑柄,剑尖略微高出肩膀。埃克索知道,这个姿势欠考虑,只会让胳膊上的肌肉疲乏。相比之下,维斯坦显得镇定,几乎有些漫不经心,就和头天晚上他们一开始看到他动身离开村庄时一样。他慢慢朝士兵走去,在他跟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只手拿着剑,剑的位置很低。

“高文爵士,”士兵说话的语调不一样了,“我听见你在我背后走动。你是否和我站在一起,共同对付这个敌人?”

“我站在这儿保护这对好心的夫妇,先生。除此之外,这场争议和我没有关系,你刚才也这么说过。这位武士也许是你的敌人,但目前还不是我的敌人。”

“这人是撒克逊武士,高文爵士,到我们这儿来捣乱。帮助我面对他吧。我当然渴望履行职责,但如果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那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个可怕的家伙。”

“我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是个陌生人就拿起武器对付他呢?先生,是你粗鲁地闯进了这个宁静的地方。”

一阵沉默。然后,士兵对维斯坦说:“你要一直不说话吗,先生?现在我们俩面对面,你也该露出真实面目了吧!”

“我名叫维斯坦,先生,是从东方来的武士。你的布雷纳斯爵爷好像要对我不利,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和平地旅行,执行国王的任务。我相信你要伤害那个无辜的男孩,我既然看到了,现在就必须阻止你。”

“高文爵士,”士兵喊道,“我再一次请求你,请你帮助你的不列颠同胞。如果这人是维斯坦的话,据说已经有五十多名海寇死在他一个人手里啦。”

“先生,如果五十名凶悍的海寇都被他杀死了,多一个虚弱的老骑士,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请求你,高文爵士,不要开玩笑了。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随时都会动手。从他眼睛里,我能看出来。告诉你,他可是到这儿来捣乱的。”

“我捣了什么乱,你说说看,”维斯坦说。“我和平地在你们国家旅行,包里只有一把剑,那是用来对付野兽和土匪的。如果你能说出我的罪行,现在就说吧,动手之前我愿意先听听你的指责。”

“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捣了什么乱,但布雷纳斯爵爷要除掉你,我相信他。”

“这么说,你说不出我做了什么坏事,却急匆匆地追上来要杀我。”

“高文爵士,我请求你帮助我!他虽然凶悍,我们两个人,加上谨慎的策略,也许可以打败他。”

“先生,我要提醒你,我是亚瑟王的骑士,不是你们布雷纳斯爵爷的走卒。我不会因为谣传或者对方是外国人,就对陌生人动武。在我看来,你拿不出对付他的充足理由。”

“那你是逼我说了,先生。这个消息,是布雷纳斯爵爷自己允许我听的,虽然这样的机密,像我这样职位低的人没有权利知道。这个人到我们国家,是要杀死巨龙魁瑞格。他来这儿,就是这个目的!”

“杀死魁瑞格?”高文爵士似乎真的给搞糊涂了。他从树下大步走过来,瞪着维斯坦,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这是真的吗,先生?”

“我不希望对亚瑟王的骑士撒谎,那就让我直截了当宣布吧。除了之前我说过的职责之外,我的国王还让我杀死那条在这个国家游荡的母龙。但是,这个任务有什么好反对的呢?那是条凶猛的龙,威胁到所有人。士兵,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这个任务,我就成了你的敌人呢?”

“杀死魁瑞格?!你是真的要杀死魁瑞格?!”高文爵士叫了起来。“可是,先生,这可是我的任务!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是亚瑟王亲自授予我的任务!”

“高文爵士,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谈。让我先对付这位士兵,我和朋友们本来打算和平地经过这儿,他却要把我们当成敌人。”

“高文爵士,如果你不来助我,恐怕这就是我的末日了!我恳求你啦,先生,想想布雷纳斯爵爷对亚瑟王的敬爱与怀念,拿起武器对付这个撒克逊人!”

“维斯坦阁下,杀死魁瑞格,是我的任务!我和霍拉斯已经制订了详尽的计划,要把她引出来,我们不要别人帮助!”

“先生,放下你的剑,”维斯坦对士兵说,“我还可以放过你。否则,你就要当场丧命了。”

士兵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之前我以为自己很强大,一个人就能对付你,但现在我看得出来,先生,那是愚蠢的想法。我狂妄自大,可能会因此受惩罚。但是,我绝不会像个懦夫一样放下武器。”

“你的国王有什么权利,”高文爵士喊道,“命令你从另一个国家跑来,篡夺亚瑟王骑士的任务?”

“请原谅,高文爵士,但是你要杀死魁瑞格已经很多年了,小孩子都长成了大人。如果我能够给这个国家帮个忙,解除这个苦难,为什么要生气呢?”

“为什么生气,先生?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杀魁瑞格是件容易的事?她不仅凶猛,还聪明着呢!过去这几年,大家几乎都没听说过她的事情了,一旦你鲁莽行事,只会激怒她,整个国家都跟着遭罪。先生,这件事需要巧妙地处理,否则灾难就会降到全国无辜民众的头上!我和霍拉斯等了这么久,你以为就没有原因么?一步走错,就会有严重后果啊,先生!”

“那就帮助我吧,高文爵士,”士兵喊道,他已经不去遮掩内心的恐惧了。“我们一起解除这个威胁!”

高文爵士疑惑地看着士兵,好像一下子忘了自己是谁一样。然后他语调更为平和地说:“我不会帮助你,先生。我不是你主人的朋友,因为我害怕他有邪恶动机。我也害怕你会伤害这儿的其他人,无论我们陷入了什么阴谋,他们都是无辜的。”

“高文爵士,现在我的生死存于一线,像落入蜘蛛网的苍蝇。我最后一次求助于你,虽然这件事情我并不完全明白,但我求你考虑一下,如果不是给我们添乱,那他到这个国家来干什么呢?”

“先生,他到这儿来的任务,他已经解释清楚了。虽然他计划草率、让我生气,但我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拿起武器和你一起对付他。”

“战斗吧,士兵,”维斯坦用近乎和解的口吻说道,“战斗吧,把这事给了结了。”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突然说道,“让这位士兵放下剑,骑马离开,会有什么坏处吗?之前在桥上他跟我说话很和气,他可能不是坏人。”

“如果我按你说的做,比特丽丝夫人,他会把我们的消息告诉别人,肯定很快就会带着三十名士兵回来,甚至更多。那时候恐怕就不会有什么仁慈了。而且,请你注意,他要伤害那个男孩。”

“也许他愿意发个誓,不会出卖我们。”

“你的仁慈让我感动,夫人,”灰白头发的士兵接过话头,但眼睛仍旧盯着维斯坦。“但我不是恶棍,不会卑鄙地利用别人的好心。撒克逊人说得没错。放我走,我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做,因为这是职责所在,我没有别的选择。但我感谢你说了这些好话,如果这是我生命最后的时刻,那么我离开这个世界时,心里也会因为你的话而更加平静。”

“还有,先生,”比特丽丝说,“你之前提出的关于你父母的请求,我并没有忘记。那时候你是开玩笑的,我知道,而且我们也不大可能碰到他们。但是,如果我们真的碰上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你一直热切渴望与他们相见。”

“我再次感谢你,夫人。但这时候我不能让这种念头令自己心软。这个人名气很响,但在这场决斗中,命运仍然有可能眷顾我,到那时候,你也许会后悔曾为我发善心。”

“很有可能,”比特丽丝说着,叹了口气。“那么,维斯坦阁下,你要为我们尽力啊。我要转过脸去,杀人我可不喜欢。小先生埃德温最好也不要看,请你跟他说一下,我相信只有你下命令他才会当回事。”

“请原谅,夫人,”维斯坦说,“但我宁愿让男孩亲眼看着事情的进程,我那么大的时候,他们常常让我看。我知道他亲眼目睹武士们的战斗时不会退缩畏惧。”这时他用撒克逊语说了几句话,埃德温刚才在不远处独自站着,这时走到树旁,站到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身边。他目光警觉,似乎从不眨眼。

埃克索能听到灰发士兵的呼吸声,现在声音更响了,因为每次呼气,他都会发出一声低吼。向前冲时,他将剑高高举过头顶,这种攻击方式看起来简单草率,甚至是自寻死路;但是,到维斯坦跟前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改变了路线,做出向左进攻的假动作,剑也放下来,和臀部一般高。埃克索心中一阵怜悯的刺痛,意识到这灰发士兵自己也明白,如果战斗持续,他根本没什么机会,所以把一切都压在这个近乎绝望的策略上。但维斯坦已经预料到了,或许他的本能使他足以察觉。撒克逊人侧身避开,拔出剑横着迎上冲过来的士兵,动作干净利落。士兵发出一声像水桶丢到井里撞击水面的声音,然后俯身跌倒在地。高文爵士低声祈祷,比特丽丝问:“现在结束了吗,埃克索?”

“结束了,公主。”

埃德温盯着倒在地上的人,表情和之前几乎没有变化。埃克索顺着男孩的目光望去,看到草丛里一条被倒地的士兵惊动的蛇正从他的身体下方滑出来。蛇是黑色的,但有黄色、白色的斑点,它灵巧地爬过去,慢慢露出整个身体,这时埃克索闻到了一股人的内脏的浓烈气息。他本能地搂着比特丽丝往旁边跨了一步,以免那东西跑到他们脚下。但那东西仍旧朝他们这边滑过来,遇到一丛蓟草时一分为二,像溪水遇到岩石分流一样,然后又合二为一,继续越滑越近。

“走远点,公主,”埃克索一边说,一边带着她走开。“结束了,这样也好。这个人要伤害我们,尽管原因还不清楚。”

“埃克索阁下,让我尽量来跟你说明白是怎么回事吧,”维斯坦说道。他刚刚在地上擦剑,现在站起身,朝他们走过来。“没错,在这个国家,我们的撒克逊同胞与你们和谐相处。但我们在家里听到消息,说布雷纳斯爵爷要征服这片土地,据为己有,然后向居住在这儿的所有撒克逊人开战。”

“我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先生,”高文爵士说。“这可怜虫,此刻像鳟鱼一样被开了膛,刚才我不肯站到他那一边,这也是个原因。我担心布雷纳斯爵爷要破坏亚瑟王缔造的伟大和平。”

“我们在家里还听说了别的,先生,”维斯坦说。“说布雷纳斯的城堡里有一位危险的客人。一个挪威人,据说有驯龙的本领。我的国王担心布雷纳斯爵爷要抓住魁瑞格,放到军队里帮他打仗。这条母龙要是上了战场,那可是个凶猛的士兵啊,真要那样的话,布雷纳斯肯定会有所企图。所以国王派我来杀死这条龙,以免她的凶残发泄到所有反对布雷纳斯爵爷的人头上。高文爵士,你似乎很震惊,但我说的都是实话。”

“先生,如果我很震惊,那是因为你说的话还真有些依据。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要面对对方军队里的一条龙,那可是个可怕的东西。我的战友们之前都渴望胜利,那一刻看到龙的样子,都吓得不能动弹,论力气和机智,那条龙还比不上魁瑞格一半。如果魁瑞格成了布雷纳斯爵爷的仆役,那她肯定会挑起新的战争。可我希望没人能驯服这条凶悍的龙。”他停下来,朝倒地的士兵那边望望,又摇了摇头。

维斯坦大步走到埃德温站立的地方,抓住他一条胳膊,慢慢领着他朝尸体走去。两人肩并肩在尸体旁站了一会儿,维斯坦低声说着话,不时用手指着,又盯着埃德温的脸,查看他的反应。有一下,埃克索看见维斯坦的指头在空中划出一条线,他可能在跟男孩解释剑刃的运动路线。在此过程中,埃德温一直眼神空洞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人。

这时高文爵士来到埃克索身边,说道:“这个安静的地方,肯定是上帝赐给所有疲惫旅行者的礼物,现在被血污染了,真让人伤心啊。我们尽快把这个人埋了吧,不久别的人就会到这边来,我把他的马带到布雷纳斯爵爷的兵营去,跟他们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被强盗攻击了,并且把坟墓的位置告诉他的朋友们。与此同时,先生——”他转脸对维斯坦说道——“我敦促你立即回到东方。不要去想魁瑞格了,你放心吧,听到今天的这些情况之后,我和霍拉斯会加倍努力,把她杀死。来吧,朋友们,我们将这个人入土,让他平静地回归造物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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