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一道闸门,”埃克索说。
“没错,先生。这道门可没那么老。比我们俩都年轻,我敢打赌。有人把闸门打开了,希望我们进去。你看那边,那是拉住闸门的绳索。还有那边,那是滑轮。有人经常到这儿来,开门关门,也许是喂野兽。”高文爵士朝一根柱子走去,脚下踩着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果我砍断这根绳索,闸门肯定会落下来,挡住我们出去的路。但如果野兽在那边,这闸门就能把它挡住。这是那个撒克逊男孩发出的声音吗,还是偷偷进来了什么精灵?”
正是埃德温。他回到黑暗中,唱了起来;一开始声音很轻,埃克索以为他只是在安抚紧张情绪,但随后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那似乎是首舒缓的摇篮曲,唱的时候,他脸对着墙,身体轻轻摇晃着。
“这男孩像着了魔似的,”高文爵士说。“别管他,现在我们要做决定,埃克索阁下。我们该继续走吗?还是该砍断绳索,无论门那边有什么东西,至少可以挡一阵子?”
“先生,依我看,我们砍断绳索吧。想开门的时候,我们肯定还能打开。等门放下来,我们先看看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
“明智的建议,先生。我就按你说的办。”
高文爵士把蜡烛递给埃克索,向前迈了一步,举起剑,砍在柱子上,发出金属撞击石头的声音,大门的下半部分晃了晃,但没有落下来。高文爵士叹了口气,有点儿不好意思。然后他重新站好位置,再次举起剑,又砍了一下。
这一次,啪嗒一声,大门轰隆隆落下,在月光下扬起一片灰尘。那声音惊天动地——埃德温突然停止了歌唱——埃克索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铁栅栏,看那边会出现什么东西。但没有野兽的迹象,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松了口气。
他们现在被困住了,但是闸门落下,大家都感到一阵轻松,四个人开始在陵墓里四处走动。高文爵士把剑插入剑鞘,走到闸门前,轻轻摸了摸栅栏。
“好铁,”他说。“货真价实的东西。”
比特丽丝之前安静了很长时间。这时她走到埃克索跟前,把脑袋贴在他胸口。他一条胳膊把她揽住,发现她脸上都是眼泪。
“好啦,公主,”他说,“振作一点。我们很快就能出去呼吸夜晚的空气啦。”
“这些头骨,埃克索。这么多!这头野兽真的能杀死这么多人?”
她声音不大,可高文爵士转过头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难道是说人是我杀的?”他的声音很疲惫,没有之前在隧道里说话时的怒气,但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情绪。“你说,这么多头骨。可我们不是在地下吗?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一名亚瑟王的骑士,能杀得了这么多?”他转过身,对着闸门,一根指头从上到下摸着一根铁条。“过去,很多年前,我在梦里看到自己杀敌人。那是在梦里,很久以前的事了。敌人呢,有好几百,也许和这儿的人数差不多。我就一直拼杀、拼杀。不过是个愚蠢的梦,但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他叹了口气,然后看看比特丽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夫人。我以为这样做,会令上帝喜悦。我怎么能猜到,这些卑鄙的僧侣竟然心黑到这个地步?我和霍拉斯到修道院时,太阳还没落山,你们也刚到不久,因为那时候我想,我必须尽快告诉院长。后来我发现他要对付你们,就假装出得意的样子。我跟他告别,他们都以为我走了,实际上我把霍拉斯丢在树林里,趁着夜色又走上了山。感谢上帝,不是所有僧侣都那么想。我知道好心的乔纳斯会接待我。我从他那儿知道了院长的计划,就让尼尼安悄悄带我到这儿来,等着你们。该死,这男孩又来了!”
没错,埃德温又在唱歌了,这次他没之前那么大声,但姿势很奇怪。他身体向前倾着,两手握成拳头,放在太阳穴上,在黑暗中走来走去,步伐很慢,像一个人在扮演动物跳舞。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肯定承受不了,”埃克索说。“他表现得非常坚韧,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一离开这儿,一定要好好照顾他。高文爵士,你跟我们说说,那些僧侣为什么要杀死这样一个无辜少年呢?”
“先生,无论我怎么争辩,院长都要杀掉这个男孩。所以我才把霍拉斯丢在树林里,回到了……”
“高文爵士,请你解释。这和他身上的食人兽伤口有没有关系?那些可都是有学识的基督徒啊。”
“男孩身上没有食人兽咬的伤口。那个伤口是龙咬的。昨天,那个士兵拉起他衣服的时候,我当场就看出来了。他怎么遇上了龙,这谁知道呢?但那肯定是龙咬的,现在他的血液里会充满欲望,要去找条母龙。同样,附近任何母龙只要闻到他的气息,也会来找他。所以维斯坦阁下才会急于保护他,先生。他认为埃德温阁下能带他找到魁瑞格。出于同样的原因,这些僧侣和士兵要杀死他。你们看,这男孩更疯了!”
“那这些头骨呢,先生,”比特丽丝突然问骑士。“为什么有这么多?都是孩子吗?有些很小,都能放到你手掌里。”
“公主,不要难过了。这是个墓地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婴儿的头骨?我斗过男人、魔鬼和龙。但是屠杀婴儿?夫人,你怎么敢这么说!”
突然,仍在唱歌的埃德温从他们身旁挤过去,跑到闸门边,紧紧贴在栅栏上。
“回来,孩子,”高文爵士抓住他的肩膀,说道。“这儿有危险。还有,不要唱歌了!”
埃德温双手紧抓着栅栏,和老骑士拉扯了一会儿。随后,两人分开,都从闸门前往后退。比特丽丝靠在埃克索胸前,发出一声低呼,但这时埃克索的视线被埃德温和高文爵士挡住了。接着,那头野兽出现在月光之下,埃克索能看得更清楚了。
“上帝保佑我们,”比特丽丝说。“这东西就是从大平原上直接跑过来的,连空气都变冷了。”
“不要担心,公主。它打不破铁栅栏。”
高文爵士的剑立即拔了出来,他低声笑了。“没我担心的那么糟糕,”他说,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够糟糕了吧,先生,”埃克索说。“看起来它能够一个一个把我们给吞了。”
他们所看到的,很像一只剥了皮的大动物:肌肉和关节上,紧紧裹着一层不透明的膜,像翻过来的羊肚。野兽现在裹在月光下,大小与外形看起来都像一头公牛,但它的脑袋很特殊,像狼,颜色要深一些——尽管给人的感觉是被火烧过之后的焦黑色,而不是自然的黑色毛发或皮肉。它的嘴巴很大,眼睛像蛇。
高文爵士仍旧一个人笑着。“从那个阴暗的隧道里走出来,我连最奇怪的东西都想象到了,早做好了准备。先生,有一次啊,我在杜玛姆沼泽上见到的狼,脑袋像可怕的老巫婆一样!在库尔维奇山,见过双头食人兽,战斗中发出吼叫时,能朝你喷血!这东西嘛,也不过是条生气的狗而已。”
“但它却拦住了我们获得自由的路,高文爵士。”
“没错,它的确挡了路。所以,我们可以瞪着它,过一个小时士兵们就会从隧道里追上来。或者打开闸门,与它战斗。”
“高文爵士,我倒觉得这是个比疯狗更加凶狠的敌人。我请你不要大意。”
“我是个老头子,先生,已经很多年没有愤怒地拔剑了。但我仍旧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骑士,只要这头野兽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就会占上风。”
“你看,埃克索,”比特丽丝说,“它的眼睛一直跟着埃德温阁下。”
奇怪的是,埃德温现在很平静,他一直在试探性地走着,先朝左边,然后是右边,总是要回头看看那头野兽,而野兽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
“狗急着要这个男孩哪,”高文爵士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这个妖怪身体里有龙的卵。”
“不管是什么妖怪,”埃克索说,“它在等着我们的下一步行动,耐心不同寻常啊。”
“那么,我来提个办法,朋友们,”高文爵士说。“我讨厌利用这个男孩,像绑个小山羊引诱狼一样。但他似乎是个勇敢的少年,在这儿走来走去,没有武器,同样有危险。让他拿着蜡烛,到房间后面去站着。你呢,埃克索阁下,可以想办法再打开闸门,可能还需要你好心的妻子帮忙,门一开,野兽就能过来。我猜它会直接朝男孩冲过去。我知道它冲过去的路线,就站在这儿,在它经过的时候劈死它。你同意这个计划吗,先生?”
“这个计划很疯狂。但我也担心士兵们很快就会发现隧道。我们试一下吧,先生,我和妻子会尽力的,哪怕我们俩要一起吊到绳子上,也要把门打开。公主啊,你跟埃德温阁下解释一下我们的计划,看他愿不愿意。”
可是,埃德温似乎不用听任何人讲,就已经明白了高文爵士的策略。男孩从骑士手里接过蜡烛,斟酌好距离,在骨头堆上走了十步,回到了黑暗之中。他转过身来,面前的蜡烛几乎毫不颤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紧紧盯着栅栏后的野兽。
“那就快点,公主,”埃克索说。“爬到我背上,抓住绳头。晃来晃去的那个,看见了吧。”
一开始,他们俩差点一起滚倒在地。随后两人扶着柱子站稳了,又摸索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我抓住啦,埃克索。让我下来,绳子也会跟着下来。把我抓住啊,要不然我就一下子跌下来了。”
“高文爵士,”埃克索低声喊道。“你准备好了吗,先生?”
“准备好了。”
“要是野兽从你身边跑过去,那这个勇敢的男孩就死定啦。”
“这我知道,先生。不会让它跑过去的。”
“慢慢放我下来,埃克索。如果我抓着绳子吊在半空中,你就把我拉下来。”
埃克索放开比特丽丝,有一下子她悬挂在空中,她身体的重量不够,拉不起闸门。随后埃克索抓住了她双手附近的另一段绳子,两人一起向下拉。一开始没什么动静,接着有什么东西动了,闸门颤抖着升了起来。埃克索继续拉,他看不见门,于是喊道:“够高了吗,先生?”
停顿了一会儿,高文爵士的声音传回来。“这条狗正等着我们呢,中间没有障碍啦。”
埃克索扭过身体,头从柱子旁边探出去,刚好看到那野兽向前跳了出来。老骑士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他似乎惊呆了。他挥动宝剑,但太晚了,那野兽从他身边经过,径直朝埃德温冲去。
男孩瞪大了眼睛,但手里的蜡烛没有掉下来。他朝旁边跨了一步,让野兽过去,几乎像是礼貌谦让。让埃克索惊讶的是,那野兽真的就过去了,继续朝他们刚走出来的黑暗隧道中跑去。
“我拉着门,”埃克索喊道。“到门里去,逃命吧!”
但是,无论是他身旁的比特丽丝,还是已经放下剑的高文爵士,似乎都没听到。那可怕的野兽刚从埃德温身边冲过去,肯定随时都会回来,可他好像毫不关心。男孩拿着蜡烛,来到老骑士站的地方,两人一起瞪大眼睛看着地上。
“把门放下来吧,埃克索阁下,”高文爵士没有抬头。“我们等一下再拉起来。”
埃克索发现,老骑士和男孩正认真观察着地上正在动的什么东西。他放下闸门,这时比特丽丝说:
“是个可怕的东西,埃克索,我就没必要去看了。你想看就去吧,然后告诉我。”
“野兽不是跑进隧道了吗,公主?”
“一部分吧,我听见它的脚步停了下来。好啦,埃克索,去吧,看看骑士脚下的另外那一部分。”
埃克索走了过去,高文爵士和埃德温都吓了一跳,好像恍惚中突然被人摇醒一样。然后两人让到一旁,埃克索看见了月光下野兽的脑袋。
“嘴巴就是动个不停,”高文爵士不安地说。“我想拿出剑来再劈它几下,又担心那是亵渎,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厄运。希望它停下来不要动就好了。”
的确,很难相信这砍下的脑袋不是个活东西。野兽的头侧面着地,能看到一只眼睛,仍旧亮闪闪的,像海里的动物那样。上下颚有节奏地动着,似乎有罕见的力气,舌头因此在嘴巴里一起一落,好像是活的。
“我们都要感谢你,高文爵士,”埃克索说。
“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先生,就是更糟糕的东西,我也乐意奉陪。不过,这个撒克逊男孩勇气罕见呐,我很高兴帮了他一点儿忙。但我们现在要快点走了,而且还要小心,谁知道上面在发生什么事呢,说不定房间那边还有头野兽。”
这时他们在一根柱子后面发现了一个摇柄,把绳子系上去,很快就轻松地拉起了闸门。大家让野兽的脑袋留在原来的地方,从闸门下穿过,高文爵士又一次举着剑走在前面,埃德温走在最后。
陵墓的第二个房间,显然是野兽的巢穴:古老的骨头之中,有新近的羊和鹿的骨架,还有一些骨架是黑色的,气味难闻,他们无法辨认。随后他们又必须弯着腰、屏着气,走过一条曲折的通道。他们没有遇到野兽,最后终于听到了鸟鸣声。远处出现一块光亮,不久大家来到一片树林中,四下里晨曦初亮。
埃克索有点恍惚,两棵大树之间有一堆树根,他拉着比特丽丝的手,扶她坐到树根上。一开始比特丽丝气喘吁吁,没法开口,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道:
“我这旁边还有地方,丈夫。如果我们现在安全了,那就坐下来,一起看看最后的星星吧。谢天谢地,我们俩都没事,那邪恶的隧道总算走出来了。”接着她说:“埃德温阁下呢,埃克索?我没看到他。”
在清晨的微光中,埃克索四下张望,看到高文爵士就在附近,在晨光的映衬下显出剪影,脑袋低着,一只手扶着树干,正在调匀呼吸。可男孩却不见踪影。
“刚才还在我们后面,”埃克索说。“我们走出隧道的时候,我听见他喊了一声。”
“我看着他加快速度走了,先生,”高文爵士说道。他没有转身,仍旧气喘吁吁的。“他不像我们这些老人,不用靠在橡树上喘个不停。我猜他是急着回到修道院去救维斯坦。”
“你没想过拦住他吗,先生?他这急匆匆地去,肯定有很大危险,维斯坦阁下这时候已经被杀或者被抓啦。”
“你想要我干什么呢,先生?我能做的都做了。躲在那个连空气都没有的地方。那头野兽之前吞噬了很多勇敢的人,我把它杀了。可是,到头来,那个男孩却跑回到了修道院!难道要我穿着这沉重的盔甲,带着剑,跟在后面追?我都累垮了,先生。累垮啦。现在我的职责是什么?我要歇一下,好好想想。如果亚瑟在,会让我干什么呢?”
“高文爵士,”比特丽丝问,“我们该不该认为,是你最先去告诉院长,说维斯坦阁下的真实身份是东方来的撒克逊武士?”
“为什么又要提这件事呢,夫人?我不是带着你们到安全的地方了吗?踩过那么多头骨,才步入这美好的清晨?那么多。不用低头看,每踩一脚,都能听到咔嚓声。死了多少,先生?一百?一千?你数过吗,埃克索阁下?莫非你不在场,先生?”他仍旧是树边的一个剪影,他的话有时候听不清楚,鸟儿们已经开始了清晨的合唱。
“无论今晚发生了什么,”埃克索说,“我们都该好好感谢你,高文爵士。显然,你的勇气和本领都不减当年。不过,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放过我吧,先生,够了。这山坡上长满了树,我怎么能去追一个灵巧的年轻人呢?我已经垮掉啦,先生,不仅仅是喘不上气。”
“高文爵士,很久以前我们曾是战友,是不是?”
“放过我吧,先生。我今晚尽了我的职责。难道还不够吗?现在,我必须去找我可怜的霍拉斯了,我把他拴在一根树枝上,不让他乱跑,要是狼或熊来攻击他怎么办?”
“这迷雾遮住了我的过去,”埃克索说。“但最近我发现,我慢慢想起了某个任务,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去完成的。是不是一项法律呢?让所有人更接近上帝的伟大法律?高文爵士,看到你,听你谈起亚瑟,我想起了一些遗忘已久的事情。”
“我可怜的霍拉斯啊,先生,那么厌恶夜晚的树林。猫头鹰或狐狸一叫,他都会吓得够呛,尽管面对箭雨他毫不畏缩。我要去找他了,也提醒一下你们两位好人,不要在这儿休息太久。忘掉那两个撒克逊年轻人吧。现在多想想在村里等着你们的宝贝儿子。依我看,你们现在毯子和食物都没了,最好快点上路。和货船的船夫讲句好话,你们就能搭船顺水而下。不要在这儿停留,谁知道士兵们什么时候到这儿来?朋友们,上帝保佑你们。”
一阵沙沙的声响,几声咚咚的脚步声,高文爵士的身形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过了一会儿,比特丽丝说道:
“我们没跟他道别,埃克索,我感觉很糟糕。可是,他跟我们的告别很奇怪啊,也很突然。”
“我也这么想,公主。但他给我们的建议也许很明智。我们该快点去找儿子,不去管最近碰到的那些伙伴。我有点担心可怜的埃德温阁下,但既然他急着回修道院去,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吧,埃克索。很快我们就上路,就我们俩,去找艘货船加快速度也很不错。儿子肯定在担心,我们怎么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