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2)
我在松树下躲雨,他们在暴风雨中骑马而来。这种天气,可不适合年纪这么大的夫妇,那匹马也同样疲惫不堪。老头子是不是担心,再多走一步,马的心脏就会受不了?否则,离最近的树也只有二十来步了,为什么要在泥浆中停下来呢?不过,马在滂沱大雨中耐心地站着,等着老头子把她扶下来。就算是图画里的人物,动作也不可能这么慢吧?“来吧,朋友们,”我冲他们喊道。“快点,来躲一躲。”
两人都没听到。也许是雨水的嘶嘶声,堵住了他们的耳朵?或者是因为他们上了年纪?我又喊了一声,这次老头子四下里望望,总算看见了我。她终于从马上滑下来,他张臂接住,虽然她又瘦又小,但我看他也没什么力气了,未必抱得动她。所以我离开避雨的地方,老头子转过脸,看见我踩着泥水在草地上跑,吃了一惊。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的帮助,因为他自己不是马上就要瘫倒了吗?他妻子的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呢。我从他手里把她接过来,急忙跑到树下,她的分量对我来说毫不费力。我听见老头子在我后面喘着气。妻子给陌生人抱着,也许他有些担心。于是我将她轻轻放下来,表示我是好心帮忙,没有别的意思。我把她的头靠在柔软的树皮上,上面遮蔽得很严实,偶尔有一两滴雨落在她身边。
老头子在她身旁蹲下来,说着鼓励的话,我走到一旁,不想干扰他们的亲密举动。我原来避雨的地方在树林和开阔地交界处,我回到那儿,看着滂沱大雨横扫过高沼地。这么大的雨,找个地方躲一躲,谁能怪罪我呢?耽搁的路程,我能轻松赶上,还能更好地迎接后面几个星期的连续劳作。我听见他们在我身后谈话,可我能怎么办呢?难道为了避开他们的喃喃交谈,我要站到雨里去?
“公主啊,你这是发烧了说胡话。”
“不,不是的,埃克索,”她说。“是回想起来的,还有别的呢。我们之前怎么会忘了呢?我们的儿子现在住在一座岛上。到了一个隐秘的小海湾,就能看到岛,现在肯定离我们不远了。”
“怎么会这样呢,公主?”
“你没有听见吗,埃克索?我现在都能听见呢。我们这不是到了大海附近吗?”
“只是下雨,公主。也许是条河。”
“以前我们被迷雾罩着,埃克索,所以忘记了,但现在记忆开始清晰了。附近有座岛,我们的儿子在那儿等着。埃克索,你没有听见大海的声音吗?”
“公主啊,是你发烧了。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地方休息,你又会好起来的。”
“问问这位陌生人吧,埃克索。这地方他比我们熟悉。问他附近有没有海湾。”
“公主啊,他就是个帮助我们的好心人。在这种事情上他怎么会有特别的智慧呢?”
“问问他,埃克索。能有什么坏处呢?”
我该继续沉默吗?我该怎么办?我转过身,说道:“先生,这位好心的女士是对的。”老头子吃了一惊,眼神中流露出恐惧。我心里有点儿希望再次沉默,转过身,去看那匹在雨中屹立不动的老马。可是,我既然已经开口了,就必须说下去。我伸手一指,越过他们蜷缩之处,指向后方。
“那儿有条道,在那些树中间,一直走,就到了女士所说的海湾。岸边大多是鹅卵石,不过,如果潮水低,比如现在这时候,石头就会让位于沙子。好心的女士,你说的没错。往海里去路不远,有一座小岛。”
他们默默地看着我,她疲惫而开心,他则愈加恐惧。他们就一直不说话吗?还是想要我继续说?
“我看了天,”我说。“雨很快就会停,傍晚会放晴。如果你们希望我划船送你们上岛,我很愿意效劳。”
“埃克索,我说吧!”
“那么你是船夫吗,先生?”老头子严肃地问。“我们以前有没有在哪儿见过?”
“没错,我是船夫,”我告诉他。“我们有没有见过,我记不得了,我每天要划船很长时间,送很多人。”
老头子看上去更加害怕了,他蹲在妻子身旁,把她紧紧抱住。我觉得最好还是换个话题,于是说道:
“你的马还在雨里站着呢。虽然没有拴,也没什么阻拦他到附近的树下去。”
“那是匹老战马,先生。”老头子很高兴不谈海湾的事情,所以急切地回答道。“他仍然遵守纪律,虽然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我们马上就去照顾他,我们最近答应过他勇敢的主人。不过我刚才在担心我亲爱的妻子。先生,你知道哪儿能找到休息的地方,生个火给她取暖吗?”
我不能撒谎,而且我有自己的职责。“巧得很,”我回答,“海湾上就有个休息的小地方。是我自己搭的,用树枝和破布盖了个简单的屋顶。不到一个小时前,我留了个火堆在旁边,应该还可以重新点着。”
他犹豫着,小心查看我脸上的表情。老妇人现在闭上了眼睛,头靠在他肩膀上。他说,“船夫,我妻子刚才说那些话,是因为发烧了。我们不需要什么岛。最好我们还是在这些友好的树下躲躲雨,等雨停了,我们就继续赶路。”
“埃克索,你在说什么呢?”女人睁开眼睛,说道。“我们的儿子等待的时间还不够长吗?让这位好心的船夫带我们去海湾。”
老头子仍在犹豫,但他能感觉到妻子在怀里发抖,他望着我,眼里充满着绝望的祈求。
“如果你愿意,”我说,“我可以抱着这位好心的女士,到海湾去的一路上就能轻松一些。”
“我自己来抱她,先生,”他说,像是打了败仗却仍然一身傲气。“如果她自己不能走过去,那就让我用臂膀抱她过去。”
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呢?毕竟现在丈夫几乎和妻子一样虚弱。
“海湾不远,”我轻声说。“但下去的路很陡,坑坑洼洼,还有盘根错节的树根。请允许我来抱她,先生。这是最安全的。只要路上好走,你就一直在我旁边。行啦,等雨停了,我们就快点下去,你看这位好心的女士都冷得发抖。”
不久,雨停了,我抱着她走下山,老头子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等我们来到海边的时候,黑色的云朵好像被一只手不耐烦地推到了天空的一侧。红色的晚霞洒满海滨,裹着雾气的太阳正缓缓向海平面落去,我的船在海浪里摇摆着。我再次表现了我的温柔,将她放到干兽皮和树枝铺成的粗糙垫子上,头靠着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我还没来得及迈步走开,他就跑过来手忙脚乱地照顾妻子。
“看那边,”我在沉睡的火堆旁蹲下来,说道。“岛在那儿。”
老妇人略微偏一下头,就能看到大海,她低声叫了出来。他则必须在坚硬的鹅卵石上转过身子才能看见。他瞪大眼睛望着海面,不时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儿,朋友,”我说。“看那边。在海岸和地平线中间的地方。”
“我的眼睛不太好,”他说。“对啦,我想现在我看到了。那是树冠吗?还是高高低低的岩石?”
“那应该是树,朋友,因为那座岛是个温和的地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折小树枝,照顾火堆。他们两人都望着海上的岛,我跪下来,吹火堆的余烬,地上的石头硌得我骨头都疼。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难道不是自愿到这儿来的吗?让他们决定自己的路吧,我心里想。
“现在感觉到暖和一点儿了吗,公主?”他叫道。“很快你就能好起来啦。”
“我看到岛了,埃克索,”她说。我打扰了他们的亲密一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儿子就在那儿等着。这件事情我们以前竟然忘了,真奇怪。”
他嘟囔了一句,算是回答,我看见他又开始心神不宁。“当然啦,公主,”他说,“我们还没决定吧。我们真的要渡海到那个地方去吗?而且,我们也没办法付船费,锡块和金币都丢在马背上了。”
我该沉默吗?“那没有关系,朋友们,”我说。“你们欠我的,我很愿意回头再到马鞍里拿。那匹马不会走远的。”有些人可能会说这是狡猾,但我说这话,只是出于好心,我很清楚以后再也不会碰到那匹马了。他们继续低声交谈,我一直背对着他们,照顾火堆。我又哪里希望打扰他们呢?可是,她却提高了声音,话也说得比之前更加清晰。
“船夫,”她说。“我曾听过一个传说,也许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吧。说是有个岛,树木葱葱、溪水潺潺,但是那个地方有一些奇怪的特点。很多人渡海上了岛,但是,对在岛上居住的每个人来说,好像他是一个人在岛上行走,他的邻居,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面前的这座岛是这样的吗,先生?”
我继续折着小树枝,小心地放在火苗周围。“好女士啊,符合你描述的岛,我知道好几个呢。这座岛是不是,谁知道啊?”
这是个回避问题的回答,也让她胆子更大。“我还听说了,船夫,”她说,“有些时候,那些奇怪的影响会不起作用。某些旅行者能够获得豁免。我听的这消息对吗,先生?”
“亲爱的女士,”我说,“我只是个普通的船夫。这些问题,可不是我能谈论的。不过,既然这儿没有别人,让我补充一点儿吧。我听人说过,某些时候,或许是风暴之中,就像刚才过去的那场风暴,又或许是夏天某个月圆的夜晚,岛上的人可能感觉到其他人和他一起在风中移动。这可能就是你以前听说过的情况,好心的女士。”
“不,船夫,”她说,“还有别的。我听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过了一辈子,爱的纽带异常牢固,就可以到岛上去,不会孤零零地在岛上游荡。我听说他们就可以享受互相陪伴之乐,和以前那么多年一样。我听说的这件事是真的吗,船夫?”
“我再说一遍吧,好心的女士啊。我只是个船夫,任务是把想过去的人渡过去。我只能谈我每天劳作中看到的事情。”
“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你能指引我们,船夫。所以我要问你,先生。如果你现在把我和我丈夫渡过去,我们能不分开,而是像现在这样手挽着手在岛上走吗?”
“那好吧,好心的女士。我跟你坦诚地说吧。你和你丈夫这样的夫妻,我们这些船夫很少遇到。你们骑着马在雨里走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们极其罕见地爱着对方。所以,毫无疑问,你们会得到许可,能一起住到岛上。这你可以放心。”
“你的话让我非常高兴,船夫,”她说,身体上的一根弦似乎松了下来。接着她说:“谁知道呢?在风暴中,或者平静的月圆之夜,我和埃克索也许还能看见儿子就在身边呢。说不定还能与他说一两句话。”
火堆现在烧得很平稳,于是我站起身来。“看那儿,”我指着海上,说道。“船就在浅水中。不过,我把桨藏在附近一个山洞,放在一个有小鱼的水潭里。朋友们,现在我去取船桨,我走之后,你们两人可以无拘无束地谈话,不用顾忌我在旁边啦。如果你们希望坐船上岛,那就做个最终的决定吧。我先离开一下。”
但是,她却没那么轻易放过我。“船夫啊,你走之前,再说句话,”她说。“告诉我们,你回来的时候,在答应渡我们上岛之前,是不是打算轮流问我们问题。因为我听人说过,船夫用这种方法,找出那些能在岛上一起生活的不同寻常的夫妻。”
他们都盯着我,黄昏的光落在两人脸上,我看见他的脸上满是猜疑。我看着她的眼睛,没看他。
“好心的女士啊,”我说,“我感谢你的提醒。之前很匆忙,把按照传统应该做的事情给忘了。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对你们俩这样做,只是出于惯例。我说过,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罕见的恩爱把你们这对夫妻连在一起。好啦,朋友们,我要走啦,时间不多了。做好决定等我回来吧。”
于是我离开他们,走过黄昏下的海滨,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脚下的石头慢慢变成了潮湿的沙子。每次我一回头,看到的都是同一幅景象,不过每次都要小一点儿:白头发的老人,蹲在他的女人面前,庄重地交谈着。她靠在石头上,被遮住了,几乎看不到,只能看见她说话时有一只手一起一伏。一对恩爱的夫妻,但我有我的职责,我继续朝洞里走,去拿我的船桨。
扛着船桨回来的时候,我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的决定,然后才听见他说道:“我们请你送我们上岛,船夫。”
“那么,我们快点上船吧,我已经耽搁啦。”说着,我转过身,似乎是要朝海那边跑。但是,我随即又转身回来,说,“哎呀,还要等等。我们先必须走一走这愚蠢的形式。好吧,朋友们,请听我说。好心的先生,请你现在起身,离我们远一点儿。等你听不见了,我就和你温柔的妻子说几句话。她坐在那儿就行了,不用动。过一会儿,无论你站在海滩上什么地方,我都会去找你。我们很快就能谈完,然后回到这儿,带着好心的女士一起上船。”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现在他的半颗心希望能够信任我。最后他说道:“很好,船夫。我就到这海滩上逛一会儿。”又对他的女人说,“我们就分开一下子,公主。”
“不用担心,埃克索,”她说。“我体力恢复了不少,在这位好心人的保护下很安全。”
他走开了,慢慢走到海湾东边崖壁的巨大阴影下。鸟群在他面前散开,但很快又飞回来,继续像刚才一样在海草和石头上啄食。他走得有些一瘸一拐,背弯着,一副快要被打败的样子,但我能看出来,他体内仍有小小的火苗。
女人坐在我面前,抬头微微一笑。我问什么呢?
“不要害怕我的问题,好心的女士,”我说。这时候我希望附近有一堵长长的墙,跟她谈话的时候,我的脸可以对着墙,但是附近没有墙,只有傍晚的轻风,落日的余晖照在我脸上。我把袍子拉到膝盖上,在她面前蹲下,我看见他丈夫这么做过。
“我不害怕你的问题,船夫,”她轻声说。“因为我知道心里对他是什么感受。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的回答会是诚实的,只会证明一个结果。”
我问了一两个问题,常见的问题,这种事情难道我做得还少吗?为了鼓励她,表示我很认真,我不时会再问一个问题。但这几乎没有必要,因为她很放松。她娓娓道来,有时候会闭上眼睛,声音一直清晰、平稳。我仔细听着,这是我的职责,但我的目光却越过海滩,望着那位疲惫老人的身影,此刻他正焦急地在小岩石间来回踱步。
这时我想起来,其他地方还有事情等着我呢,于是我打断了她的回忆,说道:“我谢谢你了,好心的女士。现在让我快点去找你的丈夫吧。”
他肯定已经开始信任我了,否则为什么要走到离妻子那么远的地方呢?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好像刚从梦中醒来。霞光落在他身上,我看见他的脸上不再充满疑虑,而是笼罩着深深的悲伤,眼睛里还闪着泪花。
“怎么样啊,先生?”他低声问。
“聆听你的女士说话是件快事,”我回答。风开始大起来,但他语气轻柔,所以我也放低了声音。“现在呀,朋友,我们简短一点吧,这样我们就能快点动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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