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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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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周造和桃子就成家了。

成家后,桃子才知道,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周造也有难与外人道的苦闷。

周造想要超过自己的父亲,想变得比父亲更能赚钱,比父亲富裕,从而得到父亲的认可,然而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周造始终未能如愿。

桃子如今完全明了,那是某一类年轻男人共通的苦恼。周造也是这类年轻男人中的一个,然而当年面对周造的痛苦挣扎,桃子也备感苦痛。

周造对于变成有钱人这件事本身并无兴趣,他所有的关于挣钱的努力都只为了博得父亲的欢心。周造自己不明白这一层,他如困兽一样,承受着令人窒息的苦痛。桃子那时隐约有所觉察,觉察到周造和自己有多么相似。

桃子决意抛弃家乡来到城市,却并不能投入和享受追求富裕的生活,仿佛要追求的梦想并非如此,但桃子又未能找到可以代替这番梦想的目标。桃子和周造其实很像。

桃子将周造的孤独叠加在自己的孤独上。她一颗心儿颤悠悠地放在周造身上,决心不让周造的脸上失去笑容,决心要让周造感到幸福。

年轻的桃子,急躁的桃子,一心一意想找到解决的途径,想让周造快乐。为此,桃子决定做一个对于周造来说理想的女子。

周造想要的不是那种毫无主见地跟在男人后头的女子,他喜欢的是富有个性的快活女子。于是桃子使出浑身解数,只为给周造带去幸福。

桃子想让周造一直感受到自己的魅力,由此让周造感受到生活的意义,非常自然地,桃子就将自己的目标锁定为——为周造而活。

回想起来,桃子好像任何时候都在观察着周造,一边观察着,一边佯装浑然不觉的乐天派。

对于桃子所做的一切,周造报以温和的笑容,他非常努力地工作,桃子则将人生的坐标交付给了周造,自己只采摘随手就能够得着的果实。桃子只想好好保护周造,她为了保护周造而被周造保护着。

周造是桃子在都市里寻找到的故乡,或者说是桃子心目中故乡的代言人。周造就是真善美的化身,是让桃子如痴如醉地仰望的雕像。

桃子那时还年轻而且弱小,一个人站立在这世上,站立在这城市里,总感到自己站立的姿势很笨拙。她需要一个偶像,让她靠上去扶持和支撑的偶像。她对偶像的扶持,不是因为自身的强大,而恰恰是因为自身的弱小。通过扶持和支撑周造,桃子可以确认自己的站姿的轮廓,从而找到生活的意义和自身的存在感——当然这些道理对那时的桃子来说还太早。

无论怎样,桃子的婚姻生活是平静、安稳而幸福的。

桃子生育孩子,养育孩子长大,直到孩子离开父母,独立生活。

桃子一直感到安宁而满足,在那一天来临以前。

桃子用吸管胡乱搅动着杯子里已经没有气泡的苏打水。

十五年过去了,然而只要回忆起那一天,桃子的心就如气泡翻滚,无法平静。

自那之前,周造一天都没躺倒过,那么突然地,因为心肌梗死而离开了这个世界。桃子至今都不肯接受周造突然死亡的事实。

桃子心里的绒毛突起们成群结队地悠悠然站起来了。它们喊着:“死了,死了,死了,死掉了。”

那些绒毛软绵绵地摇曳,一开始只有一根毫不起眼的在微微摇动,后来那小小的动静触动了旁边的绒毛,然后一根接一根形成了小小的波纹,波纹的范围越来越广,波动到四周——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

好惨啊!怎么会啊?好惨啊!好惨啊!好惨啊!怎么会啊?怎么会啊?

周造,他走了,剩下我一个人。

周造,你去哪儿了?剩下我一个人。

胡说胡说胡说!来人啊!告诉我这是假的!啊啊啊啊,天哪!

桃子的悲叹像旋涡一圈圈散开,从呻吟到咆哮,灵魂呼唤着灵魂,绒毛突起已全部启动发出激烈的共振。

天啊!这可咋办!啊啊啊啊!老天爷啊!

啊啊,周造可是个好男人啊!

周造,还没好好享福,就……

为什么?

根本没有神也根本没有佛啊,根本没有神也根本没有佛啊!

回来,还给我。

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

还给我,快回来,神啊!你还给我!

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根本没有菩萨保佑!

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啊!

桃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杯子,另一只手狠狠握着吸管在杯子里搅动,可怜的苏打水已经被搅动得翻江倒海,杯子里还剩三块尚未融化的冰块,被桃子握着吸管恶狠狠地戳着,就好像跟它们有杀夫之仇。

悲叹的旋涡抵达最高潮,绒毛突起全都伸长了脖子,齐声呼叫着。突然,不知哪根绒毛轻轻咳了一下,并幽幽叹息,随之,它渐渐减弱了势头,恢复了安静。

与此同时,其他激昂摇动的绒毛突起们,也逐渐分向左右两旁,形成了三个大大的圆圈,逐渐安静下来。

桃子停止搅动苏打水,盯着还在旋转的水中央。等了一会儿,从中间的圆心冒出来一根绒毛突起,带着充满梦幻的眼神,开始喃喃自语。

“俺很幸福。奉献身心的俺的前半生,那为了周造而活的三十又一年,俺很满足,太棒了!”

“啦啦啦,啦啦啦,咿呀咿呀哟。”

躲在它后头的无数绒毛突起也都左右摇晃,唱起了大合唱。

“别自说自话了。哼,说得跟唱的似的。”

突然从左边那个圆圈里发出一声刺破天际般尖锐的吼声,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记得俺说过俺只有一半儿是活着的不?”

“你以为俺不知道你有时候忍着厌倦的哈欠?”

“俺记得你掉过眼泪儿。”

“又是哈欠,又是眼泪儿,到底咋了嘛。”

“那还用说吗,也不知啥时候起俺把自个儿交了出去,剩下一个空虚的自个儿,俺因为那空虚不知不觉就掉眼泪儿。”

“净说些虚头巴脑的话,你能说点儿实在的不?”

“俺觉得吧,这人啊,要为别人活的话,就会觉得别扭难受,人还是得张开自个儿的翅膀,俺就想张开翅膀在天上自由飞翔,俺觉得那才是人原本的需求。可是,要是面前有个喜欢的人,俺就想把翅膀给折叠起来,想顺着喜欢的人的节奏去扇动翅膀,你说难受不难受。”

“你咋这么说话啊?你怎么能指责为爱奉献的行为呢?人就该为了美丽的事物、优秀的事物而献出自己的身心,这才是有意义的活法,有这样的机会你得感恩。”

“把别人看得比自个儿重要,大家都说这就是爱。”

“大家都爱赞美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爱、痴情的爱。”

“我们受了很多那样的教育,让我们战胜自我,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人们总是试图让我们相信,那才是真正的爱,那才是正确的活法。”

在一片杂乱的话语声中,还响起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背景音乐,响个没完没了——“爱是甘露,爱是坚强,爱是尊严,爱是高贵,爱啊,爱啊,只要有爱,世界就是完整的家,有爱的人最美!”

“俺觉得,俺应该更相信自个儿,俺不该把自个儿卖给了爱。俺应该有更强大的自我。”

“啊?自我是啥?别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词儿。我?我倒是知道的。”

“自我,它最终是自主权的意思。这比什么都尊贵。仔细想想,其实道理很简单。俺特别郁闷的是啥?是俺以为自个儿是新女性!不被家庭束缚,不受父母控制,所以俺离开故乡独自闯荡,然后呢,然后咋样了?然后俺乖乖回到最传统的生活方式,选了为别人而活——这种看上去很美,实际上令人羞愧怨怼的活法。”

“哎呀,你可真敢说啊,这么说合适吗?你有那么伟大吗?”

中间和左边,两个阵营互不相让,眼看着气氛越来越紧张,战争一触即发。这时,几根绒毛突起稳稳地冒了出来。

“够了!有完没完啊。别争这些没用的,再闹,把你们的脖子都拧下来。”

“啊,熊谷次郎直实(译者注:日本武将,在《平家物语》中曾描写他对敌人说“把你脖子拧下来”)大人,我在教科书里读到过您,我还默默地仰慕您。”

“哎呀,东葛巴老师,哎呀,虎须老师也在啊,你们都是俺喜欢的人物典型,都是俺向往的音乐大师,你们在俺心里长期存在,已经和俺的血肉化为一体,现在你们变成俺最重要的那部分绒毛突起……正好,这儿在讨论啥是爱呢,咱们好好聊聊,咱们干脆利索,聊它一个黑白分明。”

“爱是高贵,爱是坚强,爱是……”

“来人啊,给我把那个闹哄哄的背景音乐给停了。”

“俺就想知道,是俺的爱有问题啊,还是男人和女人的爱有问题啊?”

“你装什么傻啊,你难道心里没数?”

“爱是怪物,太难驾驭。”

“爱让人放弃自我,而且还被教育为那是美德。”

“谁?”

“女人。”

“我想成为你喜欢的女人。”

“我忍着寒冷为你织着即使你不会穿的毛线衣。”

“没人给治治吗?这歌词。这自卑自贱,这奴隶根性。”

“我的绒毛突起啊,你给我好好听着,掏干净耳朵好好听着。”

“比爱更重要的是自由,是自立,别在所谓的爱面前下跪了,你不起来,怎么会明白。”

“可不是嘛,将爱美化了可不就看不清楚了吗,而且很容易就被爱的赞歌蒙蔽。”

“人生第一位的是自由,没有第三和第四,第五才是爱。”

“那,人生第二位呢?”

“那还用说吗?”

桃子轻轻摇着吸管,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一直保持静默的右边的阵营,终于开始有所行动。

“只是这样吗?真的只是这样吗?俺压根儿不同意。

“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吗?女人真的是弱者吗?看上去很柔弱,实际上很坚韧强大,这才是女人吧。女人受了委屈,难道不会报复?当然,这报复进行于无意识中。从属于男人,服从于男人,低着眉,顺着眼,把自己放在一旁,一心为男人奉献,然后,怎样了?

“我得悄悄地告诉你,就在咱们这儿说说啊,你可别外传。然后就将男人吞没了。从男人的背后操纵他,从男人的内在支配他,当男人失去了女人这一坚强后盾,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就好像一体共生的双簧。双簧这种曲艺演出,作为茶余饭后的娱乐,看着觉得有趣,然而每天一男一女的生活如演双簧,那么受着的觉得窒息,看着的觉得难受。”

一个明显与其他绒毛突起不同的绒毛突起出现了,她穿着黑色网状丝袜,上面装饰着鲜艳的翅膀。只见她扭动着腰肢开始说唱:“以爱为名,谁都别想活得十全十美。啊,爱到底是什么?”

唱完,她扭动着腰肢消失了。

而那三个摇曳的圆圈阵营,也渐渐地消失了。

桃子暗中战栗,不愿意去细想的一个念头,此刻执拗地漂浮在脑海里。

“桃子,周造是不是太累了?他把心交给了你,努力地、使劲地奔跑着,甚至不曾察觉到自己的疲累。他跑着,跑着,终于倒下了。”

“桃子,是你的爱杀了周造,杀死了周造。”

“不是吗?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你的那个给自己制造的壳,那个要为周造而活的壳,正是你开始感到在那个壳里憋屈的时候,正是你想要不以周造为媒介,而是自己直接面对自己的人生的时候,正是那时候,周造死了。”

“你只顾着自己,根本顾不上感受周造的变化,你曾经那么喜欢周造,却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根本就没有关注他,那份懊悔,那份疼痛,至今折磨着你。”

“啊,那些在两个人之间流动的岁月啊!”

“周造和俺特别像,爱周造就是爱俺自己,爱周造和爱自己毫无区别,俺曾经那样想。”

“周造是父亲,是哥哥,是弟弟,有时候还是儿子。”

“人与人之间,无论多么亲密,都不会真的不分你我,那都是两个人。意识到这一层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很多岁月流走了。周造没有变,桃子变了,桃子变得想要为自己活了。就算有多少指责桃子的声音,桃子也无法回头了。”

“周造,俺还是不想回头。”

桃子无法忘记周造在去世前的那半年里浮在脸上的奇怪的笑容。

那阵子,周造总是在刻木头,用雕刻刀在木头上刻出木版画。

周造也找到了呢!既跟父亲无关的,也不是为了桃子的,而仅仅是属于周造自己的喜悦。

周造。

周造和俺的爱,其实刚才就觉得这么说特别肉麻,浑身痒痒,“爱”这个字用在俺身上可能不是特别妥帖,可是俺还是决心就这么用了。周造和俺的爱,变了,俺们经过漫长的岁月让它变了样儿,俺们成熟了。

人是会改变的,人是可以改变的。

桃子颤抖着手指从包里取出了笔记本,将它紧紧地抱在胸前。

有着46亿年过往,桃子希望它还有会延续下去的未来。

周造,他与俺都是途中的人,俺们谁也逃不开,逃不开俺是婆娘、他是爷们儿这么一种身份的固定,可是人还是会改变,一点一滴地改变,所以俺敢说未来一定有不同于现在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这笔记本里就记录着好多能给俺这份信心的东西。

让思绪飘向远方,飘向时间和空间的远方,桃子的表情因此而变得柔和,甚至微微泛起了笑意。

男人和女人会变成啥样?家庭的形态又会变成啥样?

怎么抚育孩子们呢?

那时,也许结婚这种形式已经消失了呢。桃子认为人是独立的生物,基本上会独自生活,与周围有些淡淡牵连着的人际关系即可。

桃子摩挲着笔记本,继续沉浸在想象中,眼底闪动着好奇的光芒。比如说啊,公元4102年。那时,人类已经移居到其他星球了吧,有时候他们会充满怀念地眺望他们的母星——地球。

桃子张开胳膊,又圈起双手,在眼前做出一个望远镜,朝里面张望着,用一种眺望远方的眼神——

啊,望远镜镜片里头,在水平线尽头延伸的银河,那里有好多好多男人正在眺望着小小的地球。俺多想在那里头找到周造,也想让周造找出与他同样在眺望地球并且深深感叹的俺。

周造,俺好想你。

苏打水的玻璃杯子底下好像还有零星的碳酸留存,一个气泡缓缓地从杯底浮上来,然后没了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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