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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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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一天,桃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医院门诊室外头的长椅上。她脸上擦了粉,涂了口红,穿了一件蓝花衬衣,虽说洗得有点旧,但配上与衬衣般配的裙子,再戴一只金镯子(虽然只是镀金),已经是盛装打扮了。

桃子膝盖上摊着她出门时的相伴之物,那本被太阳晒得发黄的关于地球46亿年历史的笔记本。

桃子用手指摩挲着本子的一角,眼看着要翻页了,可是这姿势已经保持了很久,笔记本也没翻页。桃子的眼睛一心一意地落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

这是桃子居住地附近最大的一家综合性医院,连着大厅的候诊室满满的都是人,而且几乎都是老人。每个人都在医院忙忙叨叨地来来往往穿行,一会儿做这个检查,一会儿做那个检查,一会儿向左走,一会儿向右去。

盂兰盆节已经过完了,最热的日子眼看已经过去,而熬过了酷暑的老人们的步伐好像都特别懒洋洋。

桃子用眼睛盯住一个人,相当执拗地盯着,直到他从桃子的视野消失,看不见了,她又将目光聚焦到下一个人身上。桃子简直乐此不疲。

桃子盯着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老太太,如果对方腿脚不灵便、老态毕现,她就在内心得意一番,窃喜一会儿;若是见到走起路来意气风发的,桃子就立即把裙子里的双腿放端正,并且坐直了身子。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这么干着。

桃子的身体其实没啥不对劲儿,可是她还是来了医院。

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桃子会突然想走出来,就像是住在山里的熊啊、狐狸啊,反正不管什么动物吧,从暗黑的洞穴爬出来,下山来到人间,就是那种感觉。桃子偶尔会突然非常想待在人群里,而且那种念头非常深切——今天就是这种日子。

我这是狐狸出洞啊?桃子笑话着自己,其实呢,情况并不是这么平安无事。

这阵子,桃子过得挺艰苦。

平时,桃子能说话的人很少,也就是和周围邻居打个招呼,还有和邮递员啊、快递员啊之类的服务人员说上两三句。桃子也没觉得特别寂寞。桃子以为这就是平常。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一生为代价而得到些许感悟,甚至可以说,也许就是为了在人生走向终点时寻找到这么一点点感悟而埋头操劳这一生。无论那点感悟是多么陈腐,又或者是多少人早已有过的司空见惯的东西,可是自己实实在在地付出一生的时间和精力而获得的感悟,却是一个人不可替代的人生之歌里动人的一句歌词,就那一点感悟一句词,装点了一个人原本平淡无奇的人生。

属于桃子的那一句是“人皆孤独”。虽说桃子的人生并不波澜壮阔,也不异彩纷呈,但活到这个岁数,多少有些发自肺腑的感悟。桃子告诉过自己无数次:孤独算什么。桃子也确实觉得自己已经将孤独驯服,已经能自由自在地操纵它。寂寞?那算啥,那根本不算个啥。

可是,不对头,不得了,本以为被驯服得如同家畜般可以自由操控的孤独,如猛兽般发飙了。

桃子自问,今天和昨天相比有什么变化吗?她立即自答:啥都没变,彻头彻尾的啥都没变。可是心情这玩意儿是咋回事呢?它好像完全变了,变得让桃子像霜打的茄子。到底抽了啥疯,到底孤独是啥?没有语言可以清晰明白地说出来,比如,因为这样的理由,所以有这种情绪冒出来。如果能像这样说明,可能还容易对付。

某一天,那样突然地,桃子感觉到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她有种动弹不得的压迫感,她想发声却发不出,只感到从喉咙深处有什么要冲出口来,冲出口的是呐喊,又像动物的咆哮:“好寂寞啊,俺好寂寞啊。”

那是桃子的声音,还是一直存在于桃子内部的不知什么人的声音?就连这一点都难以辨别。这时桃子就嘀咕:哎呀,你又咋了,别闹了,差不多就得了啊。桃子自己知道“说”的是这个,可如果外人听上去,大概听见的只是“哎呀呀呀,哎呀哎呀”这样的声音。

就这样在心里发着无声的呐喊,在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说着什么,在这一番不成调的声音对答中,桃子知道它们带着令她怀念的频率和回声。

在被重重封锁的无处逃遁之地,她只有缩起脖子,弓起背,像木虱虫那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以这个姿势,静静屏息,等待疼痛过去。

渐渐地,桃子发现,人们用很多自我安慰的说法来对抗寂寞。比方说,“只要时间过去,寂寞也会像揭去一张薄薄的白纸一样,一点一点地消失”;比方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暴风雨总有风平浪静的时刻”。就这么自欺欺人着,桃子以为自己确实战胜了寂寞,就在这时,寂寞悍然反攻,给了她狠狠的一击,让她猝不及防。“啊,这是俺一生的痛,这回逃不掉了。”

桃子叹息着,产生一种回望悠远时光的心境。就在这心境中,桃子依然被自我安慰的欲望驱动,她告诉自己:是啊,倒也并不全是坏事儿。

可不是嘛,绝不都是坏事儿。俺就是因为有了这寂寞,才能这么深沉而有智慧。在体验悲伤之前和懂得悲伤之后,这中间应该拿粗粗的笔画一条清晰的界线。俺因为经历过悲伤寂寞而成为一个新的自己。

在暗无天日的悲伤与寂寞中,直面自己内心泛滥的情绪,面对它,感受它,搓揉它,像将生皮加工成熟皮的过程,这时候突然就出现了一点柔和的烛光。桃子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个节点让她豁然开朗,也许是豆沙面包里的豆沙甜甜地包裹着牙齿的时刻。

桃子伸直了蜷缩着的脖子,悠悠然摇晃起来,啊,俺还活着呢,俺还能活呢,这感觉是啥啊?咋这么高兴啊?咋这么乐呵啊?大家伙儿可不都是这么活着呢嘛。桃子心里无数柔软的绒毛突起都像起义一般地纷纷钻出来,各自发着不同的声音,这些动静晃动着桃子的身体。

这就是前几天发生在桃子身上的事情。

于是今天桃子带着要搞清楚是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想法,一大早来到聚集着一大堆人的医院。当然,到了桃子这个岁数,身体有那么一两处不对劲,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顺便让医生给瞧瞧也是一个理由。桃子怀着高昂的情绪来到医院,加上来医院这一路上,又是轻轨,又是公交车的,这份非日常的感受更催化了桃子的兴高采烈,桃子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的呢?是一种对素昧平生的老大爷都想要搂着肩膀贴面摩挲的热情和喜悦。桃子想说话,想把这几天自己内心的感受一股脑儿地告诉别人,无论是谁都好。

渐渐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桃子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直到冷冰冰的。

医院里的情景,与桃子所幻想的不同。桃子原本想着,大家都在忍耐着寂寞孤单,并且都曾在人生路上翻山越岭度过各自的艰辛,今日这些饱经风霜的人偶然集中到了这里……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另一番毫无感慨可发的景象。传进桃子耳朵里的,是验血、心电图、血压高压多少低压多少、验尿等话题,这些声音如一盆冷水,将桃子兀自膨胀的关于人生以及情怀的空想之火浇灭了,那些空想如泄气的皮球一样。

空想结束,桃子觉得自己仿佛脱离了现实,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其实这种感觉一直缠绕着桃子。桃子这个人,在心里倒是挺能说的,可一到人前就仿佛患了失语症一样无法开口,光是在那儿咽口水,而不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别人。桃子生怕将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儿说出来,而别人却对此毫无兴趣,因为桃子自己就经常觉得别人说的话一点儿都不好玩。

桃子为自己辩解着,想将自己的不合群辩解得更正当,然后她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忠实听众。

是啊,有的,有过的,只有一个人,他听俺说话觉得有意思还听乐了,俺的男人,唯一的一个他。

桃子浅浅笑了下,摇了摇脑袋,像是要让心绪转换。他一直在心里,所以用不着想起来,眼下得想点别的事儿才行。

渐渐地,桃子脸上浮起了戏谑的神情,她瞅着眼前一个老人缓缓走过,内心品评着那人的老态龙钟,桃子此刻需要通过偷偷地蔑视和嘲讽外界,将自己从难堪的境地解救出来。不能趴下,桃子,站起来。

刚才桃子略显怪异地一边在内心点评,一边盯着行人观察,正是出于这样一个理由。可以说厚厚的粉底、口红还有旧笔记本,都是桃子为自己设立的用于隔离外界的保护层。

桃子端坐在那里,睥睨四方。

桃子现在眼睛盯住了坐在斜对面的女人,一眼能看出她比桃子要年轻十岁的样子。那个女人穿了件鲜艳的连衣裙,可是桃子感觉她怪怪的。她的连衣裙的衣领有半边朝里头卷着,一只手正一个劲儿地将坤包里的钱包啊、手绢啊一件件拿出来,像在检查什么似的打开翻看,以至于她的脚边落满了购物小票和各种卡,可她毫不在意,继续在翻找钱包,看上去像是在焦急地找什么东西。

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认真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交给她,她便很有礼貌地谢过,接过来,放进钱包里,再将钱包放进坤包。可是过了片刻,她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打开包,这回是将手探进坤包,像要从坤包夹层里抠出点儿什么来,就那么翻着抠着,她抬起了眼睛,桃子见她眼神涣散,似乎充满了不安。周围的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怪异,将好奇的目光落在这个女人身上。

桃子一面对那些人毫不掩饰的好奇眼光生气,一面自己也忍不住盯着那女人看。刚才桃子是为了逃避内心的痛苦难耐而观察周围,此刻则完全是出于好奇。看着看着,桃子明白了,这个女人,是个一直在寻找着什么的女人。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找什么,只是习惯于不停地寻找。桃子觉得这真是件无奈的事儿。这个女人身上自有属于她的时间在流淌,她自有她的人生路要走,现在是在中途,但终将奔向不知在何方的终点。

忽然,桃子觉得眼前这情景似曾相识,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桃子在记忆的隧道里穿来穿去,终于寻到了线索,不禁笑起来——为什么这时候想起这事。

那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从东京回老家的夜行火车上。那时的桃子还很年轻,只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黄毛丫头。桃子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坐在那列火车上,只记得车厢里很拥挤,她一个人,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桃子斜对面坐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手上拿着个小小的威士忌瓶子。

桃子为了躲避车里那因拥挤不堪而浑浊闷热的空气,将身子尽量往窗户边靠,将面孔贴在窗户上,窗外一片漆黑。

玻璃窗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车厢,桃子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子,正好看到了坐在斜对面的大叔。

大叔拧开威士忌瓶子,把盖子当作小酒盅,往里面倒了一口酒,仰脖一口气喝了。然后他盖上盖子,将酒瓶装进一个小皮袋子里,还认真地拉紧了袋子上的皮绳,打了个蝴蝶结,再郑重地将皮袋子放到身旁的挎包里,最后一丝不苟地将挎包拉链拉好。随之大叔立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柿子籽(译者注:一种面粉做的小食,状如柿子籽,常与花生米一起被作为下酒小食),不多不少,往手心里倒了两粒儿,扔进嘴里,开始认真地咀嚼。他一边嚼着,一边将柿子籽袋子的封口那里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把它放进了上衣口袋,一放好,就立即去拉开挎包拉链,取威士忌喝。这一连串动作,大叔做得认真细致,不紧不慢,简直有种匠人的细致。

当大叔将这套喝酒仪式进行到第三轮时,桃子把脸从窗户那儿挪开,身子转回来,偷偷打量大叔,桃子觉得不能一直盯着人看,为了不被发现,有时候也转过头去,从窗玻璃上观察他。

事实上,大叔根本就不会在意是否被人盯着看,因为他完全沉浸在喝酒以及吃下酒小食的一连串折腾中。大叔看上去比桃子的父亲还要大些。

那时候的桃子实在是年轻,意气风发而且目中无人,她忍住笑,观赏着这个大叔,并且总是先于大叔一步在心里下着“指令”——给皮带子打上蝴蝶结,该叠袋子封口了,看到大叔完全按照自己的预想来行动,桃子在心里笑弯了腰。

桃子想,反正还要取出来的,他收它干啥啊?与此同时,桃子却也忍不住对他惊叹甚至钦佩起来。桃子深知自己没有那种认真的劲头,那种面对问题真细致的精神,即使她练习打倒立,也无法练出这种勤勉。桃子也想要拥有这种精神,可是她知道自己不会有,所以就更加惊叹。“啊,这位大叔,他是真的喜欢酒啊,真的喜欢,才会如此啊。”桃子双目圆睁,在心里感叹。

在那夜行的火车里,桃子和爱酒的大叔斜对着坐了几个小时,本是素昧平生,当然那之后也没再遇见。可是,在很多人生的重要节点上,桃子的心里都会突然浮现起那位大叔的样子。这种时候基本上被桃子用来验证自己对眼前的事物到底有多喜欢。经过了一些沧桑的桃子,已经懂得持续“喜欢”并不容易,而且也懂得了能够那样旁若无人忘我投入的状态才叫作真正的“喜欢”。即使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可是自己还是能全心投入,那才是人最幸福的时刻吧。后来桃子明白了,那时看到的大叔脸上的神情,就叫作“至福”,至高的幸福。

眼前的这个女人,依然重复着在包里翻找的动作。她看上去比刚才更着急了,在包里翻动的手也更惊慌失措,估计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桃子有些不忍心看下去,移开了眼睛,可是女人翻找坤包的窸窸窣窣声依然传进了桃子的耳朵。

桃子心里觉得自己奇怪,虽说有“重复同一个动作”这么一点相通,然而眼前这女人被不安所控制和折磨,与当年大叔重复倒酒喝酒之其乐无穷,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桃子想啊想,突然找到了两者间的共同点,这个发现让桃子差点惊喜地拍自己的大腿。

与其说是那两个人的样子勾起了自己的回忆,不如说是桃子被观望着他们的自己牵动了记忆的绳索。是啊,从那时到如今,俺都爱偷窥别人,偷窥听上去不那么好听的话,可以改为观望,也可以说是观察、鉴赏、旁观……嗯,怎么说都行啊,总之在桃子的这个行为背后,恶意早已退尽,唯有纯粹的好奇心。这样说绝不是狡辩,在观察人这个行为里,桃子并无恶意,因为桃子不仅想要观察和了解别人的内心,就连对自己的内心也是各种揣测分析,她就是喜欢观察和琢磨人——桃子突然吓了一跳,喜欢,此喜欢就是彼喜欢吗?就是那个大叔对酒的喜欢那种喜欢吗?桃子自问自答,朝自己点了点头。可是,大叔对喝酒的专注是种幸福,桃子光是看着别人就幸福了吗?好像不是,然而事到如今,桃子觉得这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对于凡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的桃子来说,偷窥别人,哦不,观察别人,倒是件能让她坚持下去的事儿。

再认真想想,桃子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发展,毫无建树,活得那样狭窄,可不是吗?这种只是观察别人的人生,只是自问然后自答的人生,完全是一种无增无减、自我内部收支平衡的人生,一种在时光的流逝中,仿佛沉淀在河流底下的停滞不前的人生。桃子未曾主动对别人释放过什么信息或力量,更无从谈及对别人有所影响,这样,不被别人搭理就太正常了。

是俺躲着人群,不和人打交道,因为俺的人生光是旁观别人就能够自给自足了。和别人打交道的话,有可能一接触,俺就会有意识地变成别的人而不是现在的自己了,所以,俺这样的人就活该寂寞。原来俺的人生和那个翻着包的女人的人生是一样的啊,没啥大区别。

桃子拿手掩嘴忍住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沾满了因此溢出的眼泪。

“日高桃子”——机械化的叫号声恰巧叫到了桃子。终于轮到桃子了。

“在。”桃子想从嗓子眼儿里发出端庄清脆的应答,不料发出的却是沉闷的一声,吓了自己一跳。

进入老年后,无论自己多么想装模作样,最终从身体满溢而出的都是最真实的老态。桃子想着,缓缓地站起来。

看完医生,缴完费,就已经过了中午了。一走出医院,火辣辣的太阳就朝着桃子脑袋上猛烈照晒。空气都被晒得抖动起来,地面好像起火了一样。桃子手上刚刚领到的药在口袋晃呀晃的,她尽量找树荫下的路,朝着公交车站台走去。

幸好桃子常去的咖啡店里人不多,桃子找到个靠窗的沙发坐下。

每次去医院之后,桃子总是乘公交车到轻轨站,利用等轻轨的时间,在车站前那家咖啡店靠窗的沙发上坐一会儿。咖啡店在二楼,从窗子能看到车站前广场上的风景。

这个座位被绿色植物环绕,沙发也软软的十分舒适,桃子喜欢这里轻柔的西洋音乐。每当出门办事,回家前桃子总是到这里坐一会儿,看看窗外的风景,算是为这次出门做一个总结。

服务员将桃子点的苏打水端上来,她有点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甜甜的苏打水带着气泡,轻微刺激着舌尖,待咽下苏打水,桃子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很累了。也许是被大太阳晒得特别困倦,桃子感觉睡意来了,而且势不可当,她对着杯子底下细细炸开碎裂的小气泡看,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她捏着吸管,就这么睡了几分钟。

醒过来的时候,桃子有一刻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也想不起到底为何人在这里。不过不知是因为苏打水,还是因为小睡了几分钟,她感到神清气爽。而且,在一片澄澈透明的意识中,桃子捕捉到了一种预兆,桃子预感到自己即将迎来一个新发现,虽然它还没有踪影,但是已经在那里。

这种感觉对于桃子来说不是第一次。平常桃子是一个颇理性的人,喜欢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得出一个经过了逻辑思考的结论。然而有时候,桃子会好像突然失去这一切理性,于一片清明中得到新发现或者说启示。

人们将这种感觉称为直觉,但桃子不想用这么简单的一个词来概括或者说打发那种感受。

桃子总觉得,在自己的内部,在自己的深处,存在着未知的自己,她在桃子自己所不知处深深思索,有时候她突然冒出来,没有任何说明地给出一个正确的结论,然后又一下子消失了。桃子非常依赖于这样的瞬间,她甚至觉得从自己的内在出现的声音,那才是她的挚友,她的同胞。

桃子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这样不合群的、难以与别人打成一片的、孤立的人,之所以还能够生活下去,都是因为自己将自己的内心当作朋友,她可以从那里发现很多的风景。自己虽然是一个人,但是又不是一个人。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自己的内部、自己的深处与自己同住,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这种设想总是让桃子感觉自己可以很坚强。

有一阵子,社会上流行说“伙伴”啊、“联结”啊这些词,好像没有很多同伴的人就身心有什么缺陷似的。“哼,管得多,那样的人才是弱者,因为脆弱、虚弱,所以要成群结伴”——桃子为自己壮了壮声势。

在咖啡店的沙发上,桃子感觉到自己内部的那个桃子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她还没将那启示端到眼前来,于是只有一种淡淡的预感。

还有啥对俺来说是新发现?桃子轻声自语。

真烦人啊,到底是啥啊?桃子又低语了一句。

桃子看了看周围,又将目光对准了杯子里苏打水的气泡,凝神屏息倾听气泡碎裂的声响。在杯子旁边,摆着刚从医院开的药。桃子从药口袋里取出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药,将它们对着阳光照了照,随后,她闭上了眼睛。

杯子里不知有多少气泡冒上来,又碎裂消散。

与桃子预想的相反,她的视网膜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并且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这太奇怪了,这与往日不一样啊。桃子有点着急,她压制住纷乱的心跳,尽量让内心平静,带着祈祷的心情等待那“发现”的降临。然而桃子心里依然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成形的意念,也没有任何内心的声音出现。她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从外表看现在的桃子,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内心的自信却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那样,蔫了。要知道,桃子一直都以自身为路灯,以自身为依靠,如今发现自己这么不可靠,就好像被自己给背叛了一样。

“周造。”

这是桃子今天第一次叫丈夫的名字。

“俺在这儿呢。”桃子又说。

此刻,脆弱的桃子必须得确认自己的位置,能为桃子定位的,只有亡夫这个坐标,虽然现在不知他在何处,但一定是在哪里。桃子需要以此来确认自己的位置。围绕自己的现实太煞风景、太暗淡,桃子搞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反倒是隔了岁月光阴的过往,色泽鲜艳地在心里复苏。桃子浅浅地意识到,是自己将过往恣意地回味,是自己为过往戴上了一层美丽的装饰,可是桃子依然坚持认为,只有过往才有她的立足之处。

“周造。”桃子又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

渐渐地,桃子被过去那些亲切的回忆所包围,那些景象就在桃子的眼前和身旁来来往往,不肯离去。

那是听到奥林匹克的号角从而离开家乡去东京的时候——桃子的回忆总是从这里开始。从那一刻开始,桃子的生活改变了。山里的姑娘进入都市生活,且不论好坏,总之事实就是那样了。

桃子不会忘记那时火车抵达终点站上野,她站在上野站台上有多么孤单不安,同时内心又多么充满解放感。桃子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奇妙的是她并不后悔。桃子劝自己,反正已经没法折回去了,后悔也没用。结果桃子发现连这种劝解都是多余的,眼前的一切都那样新鲜,新鲜得立即夺走了桃子的心。而且,在后悔啊、后怕啊这些消极的想法之前,迫在眉睫的是得找份工作让自己能吃饱肚子活下去。

桃子找工作不挑剔,让她干什么都行,条件只有一个——得有地方住。桃子很快找到了一张荞麦面店的招贴。在这个因为即将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而蒸蒸日上的地方,只要不挑剔,只要不贪心,怎么都能活下去。

那时候的桃子真年轻啊,干起活来不知疲倦,浑然忘我,很快就与荞麦面店的氛围融为一体,提着外卖荞麦面的箱子也不觉得沉,她不怕苦不怕累,每天干得欢欢畅畅。面店周遭的路她也记熟了,本来担心说不好的东京话也已经说得很溜了,要是桃子愿意,简直可以装得好像出生在这个城市一样。虽然当时她还住在店里借给她的狭窄的小房间里,但按照她的计划,存够钱她就会自己去租一个房子,把各种家具呀、生活用品呀都一件件备齐——光是这么想想就让桃子心里喜滋滋的,事实上也是。那时的桃子,就算得到一个漂亮的饼干筒放在小房间里,也觉得房间明亮得让她心花怒放。

打工,挣钱,存钱,过上富裕的日子,那就是从前的桃子心里闪闪发亮的目标。

那阵子,有句话深深刺痛了桃子。

那是桃子从荞麦面店辞职,换了几个工作后,在一个大众化日本料理店里打工时,一起打工的小伙伴说的一句话:“桃子啊,她在说‘我’之前,总是会停顿一下子呢。”

这个小伙伴是从山形县来的,名字叫阿时,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阿时说那句话的时候也是眼睛灵动,仿佛有点搞恶作剧的样子,桃子听到后,觉得好像后背被浇了一大瓢凉水一样。

阿时没说错。从孩提时代起,对于“我”这个称呼的憧憬和反感,或者说,对于“俺”这个称呼的轻蔑和喜爱,总是让桃子陷入一种混乱。这份混乱使得桃子在说“我”时总是会出现一瞬间的停滞。桃子自己对此是有所察觉的,她没想到别人也发现了。

桃子搞不清自己纠结的是什么,是因为不顾一切逃出故乡而对父母亲戚心有内疚吗?可能有那么一点儿,可是那内疚基本上早已经被桃子自己抹去了。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难道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不该被称为精神独立而为人称道吗?不是有很多很多刚初中毕业就一起离开故乡到东京打工而被称为“集团就职”的人吗?自己比他们晚了那么一点儿,相当于稍晚一步加入这个大集体,自己丝毫不应感觉有愧,反倒应该感到光荣。

话虽这么说,阿时那句话还是对桃子产生了挺大的影响。桃子渐渐变得少言寡语,而且随着话少了,桃子对于富裕生活的憧憬竟也减少了,或者说,她失去了装腔作势和粉饰华丽的快乐。桃子认识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都处于富裕生活的边缘。

既然无论怎么追寻亦难企及,桃子曾经的梦想就都渐行渐远,褪去了鲜艳诱人的色泽。

就是在那一个时期吧,桃子开始老是做那个梦。

梦见八角山。

八角山,是环绕着桃子家乡的一座山,是环绕山村的那些山里最高的一座,也是在当地百姓心中代表着信仰的山。从前桃子的奶奶每天早晚都要朝着八角山合掌遥拜,虽然那只是一座像倒扣了一口锅那样的平凡的山,山顶圆圆的,毫无闪光点。

桃子可讨厌八角山了。上小学、上中学,每年都有一次写生大会,那天,学生们可以自由一整天,去喜欢的地方,画喜欢的画儿,可以自由发挥,无论画什么都行。

桃子也每次都兴致勃勃地拿着画板和颜料跑出去,然而环顾周围也找不出什么特别想画的景色,最后总是画稻子收割之后在地里堆积的谷堆,以及作为画面背景的圆圆的八角山。住在那个鬼地方,无论朝哪里眺望,看到的都是树木、山、田地,以及散落在其间的民居。桃子觉得那地方无趣极了,无聊透了,而这一切的象征就是那八角山。

桃子身在东京,却在与阿时共用的小房间里梦见了八角山,在那个不满八平方米的闷热的小房间里,梦见了八角山。

在梦里,八角山的山顶离桃子好近。

回忆那些梦里的情景,从望见八角山山顶的方位来推算,桃子自己的位置应该是在山脚下的校舍走廊上,那校舍是木头造的,已经有些年头了。木头框里的玻璃窗一格一格的,从被分割为一格格的窗户望出去,八角山显得很雄伟。梦里的桃子就是从一格窗户定定地仰望着八角山。

那是在晚上。被月光照耀的八角山,在桃子眼前就像一整面墙壁那么大。白雪覆盖了八角山,就连山顶树梢上的积雪都看得一清二楚。山上寂静无比,展现出一派神圣之气,又带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威严。那冰冷的山看起来好美。

梦里的桃子屏住呼吸,想要登上那座山,在思忖着能不能攀登上去时,又仿佛知道一旦登上去就难以回来。

桃子的内心深处感到凉飕飕的,寒气逼人,以至于无法呼吸。在梦里,桃子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孤独。而她面对的大山那样高大威严,桃子觉得自己脆弱极了,就像要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桃子想倚靠着大山大哭一场。

刚开始,桃子甚至不知道那座大山就是八角山,在梦里,桃子想到了,那就是八角山,只可能是八角山。

从梦中醒来,八角山就稳稳地坐落在桃子心中了。曾经在桃子心里平平无奇的山,变成了高贵耸立的山。

桃子开始回想从家里的后院所仰望的八角山是什么样子的,那山脉怎样从视线中展开。桃子眼前经常浮现出八角山的样子和故乡的风景,她甚至觉得可能自己最在意的就是那座八角山。它绵延着与大地连接,那样宽广,那样坚实,衬托出桃子现在立身之处的狭小和脆弱。也许有些后知后觉,桃子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抛弃了什么,然而即使意识到了,她也无法转身吃回头草,只能咬牙坚持。

过了一阵子,阿时回到故乡去了。剩下桃子一人,她越发不爱说话,就算有人当面说她对人爱搭不理的,她也只是默默地低下头。那时候,支撑桃子的就是心里那有着圆圆山顶的八角山。

就是在那个时候。

在午饭时间段店里最繁忙的时候,桃子听见有人说“俺这样……”“俺那样……”桃子不禁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美男子在与同伴说话,那个男子太帅了,帅得让桃子瞪大了眼睛。美男子好像完全不介意周围好奇的目光,或者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大声说笑着,笑得天真无邪,那洁白的牙齿也给桃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就是桃子与周造的初相逢。

从那天起,桃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笑容、元气满满,她对每个客人都热情、亲切,总是手脚勤快地工作。

每次周造来吃饭,桃子都给他端上堆得冒尖儿的米饭和明显超量的沙拉,而且完全不顾周造并未要求添茶,就一次又一次去为周造换上新的热茶。就这么折腾几次后,周造满面狐疑地抬起眼睛打量起桃子。于是二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

有一次,桃子下定决心,问周造是不是知道八角山。

周造说话的语音和声调像极了桃子在家乡听惯的语气,桃子一直在想,周造可是来自自己的家乡?这天下决心问了后,桃子又羞又急地等着周造回答,等他回答的那一点点时光显得那样漫长,好像几十年那样漫长。那一刻的光景,桃子到老也未曾忘记。

桃子有点不敢直视周造那漂亮的面孔,却又忍不住死死盯着他。

周造脸上绽开灿烂无比的笑容,用桃子熟悉的方言说:“记得啊,八角山,俺记得。”

桃子战栗了。此时此刻,周造是否也听得见拂过桃子耳畔的清风之声?是否也看得见桃子眼底家乡榉树林的光芒?

啊,是真的吗?可眼前的分明是虔十(译者注:宫泽贤治童话故事《虔十公园林》里的主人公),故事里那个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的主人公,他就在眼前。

那个虔十,“雨过天晴时,看着青葱苍翠的竹林,眼睛忽闪着光芒。发现蓝天上翱翔的雄鹰也高兴得蹦起来,拍着手掌去告诉大家”(译者注:摘自宫泽贤治童话故事《虔十公园林》)。

桃子遇见了主人公,那个桃子喜欢得能将他的台词流利背诵的童话里的主人公。

周造也欢天喜地,开心得无与伦比。周造是那种有着赤子之心的男孩,总是将内心的喜悦大声地直接表达出来。桃子感觉到了命运的安排,这就是命定之人,只要在这个人的身旁,桃子的喜悦得到了回应,两个人的喜悦就让幸福加倍了。

奇妙的是,周造所仰望过的八角山有着圆锥形山顶,是一座美丽的山,与桃子所看到的圆圆的山顶不同。二人终于想明白了,就以一个体育馆的跳箱来说,桃子是从正面看到的,周造是从侧面看到的。当然,他们都坚持说自己所看到的才是八角山的正面,二人互不相让,争完了又笑得前仰后合。桃子和周造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

桃子和周造开始恋爱,约会过几次以后,周造一脸认真地对桃子说:“把事儿定了吧。”就这么一句话,是周造向桃子求婚,没有任何装饰,直截了当,妥妥帖帖地落进了桃子的心里。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代表了周造,完全不装模作样,直愣愣地表达心情,桃子也正是喜欢周造这些地方。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桃子能坦然面对东北方言了。周造说出来的淳朴方言,听着让人踏实舒坦。桃子承认自己很喜欢这东北方言。周造的纯朴感染着桃子,引起桃子灵魂深处的共鸣。桃子自然地应对周造的方言,周造笑,桃子也笑,于是二人订下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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