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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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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媛因她个人的困惑而非课业的疑难敲开我办公室的门,这还是第一次。相信她在决定选择我作为咨询(或说倾诉)对象之前,必然已经历过大量的挣扎和心理建设,然而企图保持平淡镇定叙说的努力在不到十分钟内即宣告失败,她体内狂暴旋转的飓风也将我掳入其中,我不得不通过双手抓紧旋转座椅的把手来牢固自己的身体,尽力保持坐立的姿态。有那么分钟的时间,我得承认自己被怨囿的情绪紧紧攥住,无法理解这个两学年来都未曾跟我谈过一句家事的陌生学生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偷袭我。我毫无任何准备,一时也说不出口“我的人生经验对你而言并无参考价值”这样轻飘飘的话,包裹在稀薄嘴唇下的牙齿碾在一团吱嘎作响,指节也因紧攥座椅把手而不时吐出咔咔的脆音。

她为什么会选择我。因为我是她的研究生导师,还是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还是两者皆有。想到有人竟希望让我(我?!!)给出一些除学术以外的人生指南我不禁恐惧得浑身发抖,面前正对着大门的路已被她挡住,我在考虑是否转身打开窗户跳出窗外逃生。毕竟只是二楼,落地姿势注意些的话不存在摔死的可能性。崴到脚的可能性就比较高,恰好可以迅速转移注意力。是什么让我逐渐平静下来的?大概是从她说话的神态吸引住了我开始吧。她的上下眼皮之间持续含着一包水,稳稳当当地卡在眼眶之中,随着她每次讲话蹦出的高音而不断波动、震颤,随着她眼神的流转折射入不同的景物,却始终没有跌落下来。似乎一旦这包水跌下来了,她所有的心事即全部得解,也因此她绝不会在自己尚未清晰结果之前纵容这两包水滚散到他处。【vx boo ker113 更多好书分享】

老师啊老师,这篇论文唤起了我深深的精神痛苦,我怕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她眼眶中持续翻滚的那两包水随着“去了”话音刚落,恰到好处地跌向裤脚化成黯淡不清的水渍。我身体的颤抖顿时从皮肤里挤出去了一半。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原来只是论文写不下去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连忙摇手,没关系没关系,学期论文而已又不是毕业论文,改题好了没问题的。我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她体内狂卷的飓风并没有随着课业的减负而消解,眼眶被狂风吹散了闸门,透明的体液倾巢而出,仿佛她身体里装着一只包裹着人皮的榨汁机,源源不断地将五脏六腑榨出汁水来甩入空气中。我那原本稳固安全可靠的办公室里的空气中。

不写也行!我慌不择路地站起身,向着窗户挪蹭过去。可恶!窗户上居然封着无法拉开的纱窗,这是什么可怕的学校,居然给窗户封上拉不开的纱窗!刚从身体里挤出去的颤抖又从皮肤的纹路里一点点挤了回来,还带着被空调降了温的寒气,我伸出右手,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微小幅度,抠着纱窗底部跟窗户黏接在一起的部分。

老师啊老师都快一百年了男人们怎么好像还是想不出来什么更新鲜的借口来摆脱情感的负担呢?贞操是王八蛋,悔恨是狗屎,激情是春药,生活是累赘,一百年了怎么都想不出来点更新鲜的呢!你说说这一切跟爱情有关吗显而易见吧显而易见地跟爱情无关吧!

抠纱窗的动作停顿了三秒钟。惊喜和恐慌在这三秒钟里轮番拎拔我的头发。没看出来啊,我的笨学生之一吴媛居然偶尔也能闪电劈头一样说出点明白话来。完蛋了,这是要跟我谈论爱情吗。完蛋。优雅是不必要的了,我抠纱窗的动作幅度变大了起来。

太残酷了,老师,真的是太残酷了。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要对所谓的激情消逝来负责任呢?老师啊,我真的不是想逃避学期论文,我是真的下不去手。这篇小说我简直没法看,一看就要哭一整天,不信您可以看看我的书,湿得都晾不干了一碰就掉一块儿。这简直就是在写我的故事啊。什么什么就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狗屁!不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变体吗,有什么新鲜的?什么什么就不爱了,免得一起灭亡吧,我呸!残酷的根本就不是生活的压榨,残酷的是这些说法本身吧!残酷可不分男女,生活也不挑着人压榨,怎么就他受不了呢,一个人得多无能才能想得出这些老掉牙了的说法!

笨学生体内的榨汁机上升到了颅内,飞速旋转的刀片儿呱唧呱唧把大脑切片打浆,她融化在脑子里那些看过的没看过的书都被摔打破壁搅成糊状,喷薄向不再安全的空气里。我停止了抠纱窗的动作。嗯,这个事儿,有点意思了。我挪蹭着向吴媛走过去,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动作,该拍拍她的肩膀还是拍拍她的手,该递张纸巾还是故作淡然地看着她就好。她倒比我先慌了起来,大概是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居然当您的面爆粗口,我太不该了,还说那么多废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没事没事没事吴媛,不算废话,我觉得你说得还不错,仔细梳理一下观点,基本就可以写学期论文了。真的吗老师,我就是太难受了,就这么愣愣地冒昧跑来找您哭诉,我跟他,刚刚分手。

原本翻滚在吴媛肿大眼泡儿里的一丝灵光就在这一倏忽间灭失了。简直比打个嗝放个屁还要快。我刚伸出去打算要拍拍她肩膀的手悬了空,耽搁片刻还是收回来了。可恶,怎么就坐在她身边儿了呢,现在要是突然站起来就会显得很奇怪了。不过现在空间位置发生了变转,大门就在我左手边。

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对大师有什么意见?我知道您最喜欢大师了,我得声明,我对大师本人没有任何意见,我爱大师爱得要死,恨不得每天拿他的书当枕头垫着睡。我就是,太难受了。

笨学生的膝头摊开放着大师的书。大师招谁惹谁了,要被这样对待。我心疼。我伸手拿过她膝头大师的书,翻开脆巴巴湿哒哒的护封,我靠,居然是人文社73年的一版一印,学校图书馆的馆藏书,你妈的小兔崽子!我这气真是不打一处来。自己去网上买一本新书来哭好不好,对着你电脑里的电子版哭到键盘上好不好,干吗非得哭到我的一版一印上来!

好了早点回去吧,这篇学期论文不用写了,我直接给你过。我捧着我的一版一印走到写字台后边坐下,打开台灯小心翻阅,看看有没有破损的地方能否及时补救。笨学生愈发蠢气四射,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怒气已经顶到了扁桃体。谢谢老师的理解,其实冷静的时候我也能理解,他从来都是个有反抗精神的人,什么都束缚不住他,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罢。

反抗精神?反抗?精神?束缚?这样一个人?这些邪恶的字眼儿钻进我的鼻孔里,呛得我连打了五个震天响的喷嚏。已经埋死在脑波坟墓里的那具僵尸扒拉着黄土想要往外爬,半只手三根手指头已经伸出了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爬出来。我闭上双眼潜入自己的颅内,在茫茫坟穴中定位到他,扑过去一脚两脚三脚四脚把他伸出来的手指头蹍回进坟土里。哈,哈哈,哈哈哈,历史还真是惊人地相似是吧。

你还记不记得。我忽地睁开眼,张开嘴用扁桃体对着她。上学期我们做过的那个“写作作为疗愈”的论文专题?她茫然地点头,记得老师。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是有些痛苦,但你可以换个思路啊。她眨着干巴巴的眼睛,您是说,让我把这次论文的写作,当做是一次自我疗愈吗。我真是太邪恶了,不过头冒傻气的笨学生并没有能力去发现这一点。当然,就像我刚才说的,你还是可以不写的,这门课我给你直接过,但如果你换个思路呢,也许克服掉这些情绪上的困难,理性地分析文本,顺带也就理性地分析了一切嘛,等你写完,这件事就不再困扰你了。

我把头埋在我的一版一次里,不时翻起个眼皮偷瞄一眼吴媛。困惑的积雨云夹杂着纠结的雷电在她头顶上盘盘绕绕反复纠缠,颗粒状的荷尔蒙不断摩擦着浅薄如丝的智慧,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有黑色的小孩子从积雨云彩里跌出来扑到她身上。

好的老师,我听您的,您说的有道理。笨学生思忖许久,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肿大的眼泡儿里没有一丝光彩,一拨拨黑色的小孩子扑簌在她袖子上裤脚上书袋上,再想抖落是抖落不掉的了。那你回去写吧,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这本书我替你还图书馆,写论文上网找电子版就好了。我伸手护住我的一版一印,催促她尽快离开我的办公室。

何必呢。干吗呢。图什么呢。深夜的肃静爬山虎似的一块块攀附上卧室四壁的书架子,肃静蒸发出来的气味拱得我的鼻子孔一个劲儿地发痒痒,喷嚏又始终打不出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努力在黑暗里跟自己的内在精神世界进行点遮遮掩掩的交流。笨学生虽然笨,毕竟还算是乖的,应该放她一马,还疗愈什么鸡屁疗愈。写作真能疗愈还会有那么多作家学者排着队跳江跳楼跳池塘吗。是报复她哭毁了我的一版一印吗,还是气她趁我不备拿自己的私情来偷袭我,还是还是还是什么。那个男人。颅内坟场里的僵尸。又一个男人。

文字和词语是不要脸的寄生虫。白天被人喷射出来随着空气叮到我皮肤上,晚上趁着夜的肃静就顺着皮肤钻进肉里,顺着血管流向全身。我被一些寄生虫叮住了。残酷。激情。附丽。反抗。束缚。它们在咬我呢。臭不要脸的寄生虫。身体像发烧似的热起来,怎么突然这么热了。反抗。反抗。反抗。他妈的,现在还有什么人能觍着脸皮把这个词喷进空气里?到底是个什么人。寄生虫。

已经多久没有再想起我那具僵尸了。埋得好好的,藏在望不到边的大坟场里。那么多的墓穴,他又算个屁,不过是沧海一粟顷林一叶,算个屁!难道我的策略出了问题?不会不会不会。他们的借口总是一样一样的。又是好一场“启蒙”。唯一启开了的蒙,不过是提升了对谎言的辨识能力。寄生虫。

这些寄生虫咬在我身体里好几天,还是没有随着屎尿大姨妈排除出体外。情况比较少见。这件事儿愈发令我不安起来。那个人。那个男人。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那个来路不明引诱了我笨学生的男人。吴媛好几天也没有音讯,消息邮件也没发过,难道真的埋头写论文去了?真是笨得让我脚指头疼。到底是谁。中文系的男研究生和博士少得比食堂西红柿炒鸡蛋里的鸡蛋还要罕见,我已经在心里挨个排查了个遍。丑不要紧,穷也不是妨碍,矮也不算问题,就连才华欠奉都勉强能接受,可是反抗,反抗!只这一条他们就全部死掉了。到底是谁。我晃荡在研究生院宿舍楼下的树荫里,脚底下踩着烂树叶死蚯蚓空蝉壳断树杈,咯吱咯吱的声音伴奏着我大脑里寄生虫唧唧唧唧唧的冥想曲。

吴媛拎着书袋从宿舍楼里走了出来,两眼无光头发凌乱衬衫下摆没有掖好随着走路时屁股的律动啪嗒啪嗒拍着身体。唉,又一个被文学吊销了青春的家伙。图书馆离宿舍楼只有五分钟步行的距离,她居然走了十三分钟出来,你的精气神儿呢青年!就你这个全身发霉了的样子,别说男人了,就连文学也看不上你啊!真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不过算了,不能太计较。我焦急地等待着这十三分钟里能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冲到她面前来,咆哮也好对打也好甩耳光也好哭哭啼啼也好,只要能露出他的原形来。可惜,一路上空无一人。我要是能做主,就让所有不跑图书馆的学生统统肄业。完蛋。读书不上心,谈恋爱不上心,活着也不上心。完蛋。

吴媛跌跌撞撞地坐好在图书馆书桌前,把笔记本、笔、电脑、电子笔、ipad、手机一一摆好在案头,然后开始了长达二十四分钟三十三秒的愣神儿。简直令人发指啊。令人发指。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去卫生间拉屎都要带一本书看,看书看出了肾盂肾炎,现在的学生,真是,令人发指。我来来回回徘徊在书架和书架之间,尿意袭来又消退,消退复又袭来,吴媛居然还不挪窝。就在我打起退堂鼓准备回办公室继续自己的工作时,她终于站起身,走进书架里去找书了。机会来了!她的身影甫一吞没在书架间,我便如猎犬般冲到她的桌前,抓起她的手机。可恶!有密码!屏保居然是四只粉红色穿着人类衣服的猪,并没有任何男人的踪影。早该想到是这样了,但不能就这样放弃,应该试试笨学生的生日数字是不是密码。可恶!我怎么知道她哪天生日?!

老师?吴媛的声音刀子一样从我腰后捅过来,我肾子一凉,手机噗通掉在桌面上。我双手攀住桌沿,地板海浪般上下翻滚,我感到恶心晕眩喉头泛酸。老师!吴媛的声音欢快起来,您也来图书馆啊,我还以为图书馆的书您家里都有呢。哦哈,哈嗷,哈哈。桌沿快要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我拉过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不断旋转的身体置放在椅子上。

论文进展如何啊。我擦了擦汗,背过手去悄悄地把她的手机摆正。进展很顺利老师,我找到了几个特别好的方向!吴媛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我的秘密行动,脚下的地板稍微安歇下雀跃的涌动。很好,很好,我们可以谈谈你的方向。好的老师!去我办公室谈吧,不要打扰其他同学。我们俩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中文馆藏整层只有我们两个人。

走向办公室的路上,那四只粉红色的猪占据了我全部的思考力。吴媛路上一直在叨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为什么是猪。为什么是粉红色的。为什么穿着人类的衣服。为什么是四只。为什么还有一只戴着眼镜。为什么它们都用两只脚站立。所以他们是戴着猪面具的四个粉红色的人?所以粉红色的人都是猪?还是所以粉红色的猪都是人?这些隐喻了什么。跟笨学生现在的精神世界有何关联。

太可怕了,世上净是些我还不知道的事儿。

老师,这几天我查了很多资料,构思了三个主要方向,您看看哪个比较好。只坐定了半拉屁股吴媛便迫不及待邀功似的抢声说道。好,你展开讲讲。吴媛坐直身体,稀里哗啦地翻开笔记本。

第一个方向,我打算从女性主义角度来分析关于小说里“新女性”启蒙的论点。所谓“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这样看似启蒙的话语,不过是男性赋予女性的文化想象,然而小说里整个故事下来,能看到的只是这种想象的彻底覆灭和错位不得体。说白了,女人抛家舍业不顾一切要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叫“掌握自己命运”了,男人但凡过得不顺遂女人就成了“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只得一同灭亡”了。

很好的观察,不过类似的论文已经堆成山了。

那第二个方向好了。第二个,我打算从情爱架构和对抗架构的同构对比中来分析。他们两个之间既有情爱,也有对抗。男人要自由,女人要爱情,可一旦男人的“自由”遭遇危机,爱情幻梦也就随之破碎成渣。所谓“自由”,不过是男性世界的专属权利,女性不过是男性精神狂欢的欲望对象罢了。也就是,女人有疯狂爱上男人的自由,却没有忤逆男人渴望的自由,男人主动地有无限的自由包括随时抛弃女人的自由,女人被动地有部分的自由包括被抛弃以后乖乖离开的自由。

也还可以,但跟一篇高引用论文略微撞题了,跟你第一个方向也有重复。

……那您再听听我第三个方向。这一切根本就跟爱无关,不过是男人假爱之名来转嫁自己的精神危机!世界上存在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他的生计,他的精神困扰,国家的变局,时代的动荡,所有的问题他都无力解决,便通过逃遁到爱情里来回避精神世界的崩溃,因此,本质上这与爱情毫无关联。当他发现即便在“爱”中也逃无可逃时,便是他们关系的覆灭之时。他不过,只是一个,自我精神世界的逃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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