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遁(2/2)
再次泼冷水的话哽在我的喉咙里,黏痰似的顶到舌根又咽回食管,又顶回到舌根再被咽回食管。上下滚动了几回滚得我都犯恶心了,我最终决定把这口痰给咽进肚子里。笨学生毕竟只是个研究生而已。看得出来,失恋的打击已经小幅度地提升了她的学术水平和认知能力。勉强这样了吧。我清了清喉咙,那个,先按这第三个方向写写看吧,有了初稿我们再继续讨论。
吴媛脸上绽开昙花状的笑容,抓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划了两个大大的叉和一个大大的钩,随后哗啦哗啦地把笔记本装进包包里。不好,她这是准备要走了吗。不行,矜持是没有必要的了,矜持不会助你晚上安然入睡,必须拿出毕生积攒的社交能力来套她个话,否则今晚的睡眠又要喂给狼了。
所以,那个,就是说,怎么说呢,可不就是,看来,这个,因此,可以说,那个,你那个分了手的男朋友,是吧,怎么说呢,嗯嗯,所以,这个,男朋友,是吧,他是那个,是吧,怎么说呢,嗨,什么人,所以,就是,具体是个什么,对吧,那个,大概情况,是吧。
吴媛的脸皮像是敷着一层硬壳儿,板板正正地没有波动。老师,您是想问,我那个分了手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吧。她的嗓音也仿佛是套上了一层硬壳儿了。她整个人都立起了刺,警戒起来。哈,我就知道有蹊跷!
啊,对,我点点头。想要冲过去用手抠掉她脸上那层硬壳儿的冲动臭虫一样拱着我的脚底板,痒死了,简直痒死了,人脸上怎么能有壳儿呢,都翘开了边角儿了,一抠就能扑扑簌簌地掉皮下来。
他就是个挺普通的人,老师,比我大几岁,已经上班了,不过那份工作对他来说也就是个饭碗而已,他有大志向,以他的能力他的学问,他将来注定是个不凡的人。
臭虫还在我脚底板拱来拱去,不只是痒,现在开始有点疼了,臭虫要吸我的血,脚底板的血也是我的血啊。人脸上怎么能有壳儿呢。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的笨学生也是个脸上有壳儿的人。那四只粉红色的猪又是怎么回事。这一切肯定都是有关联的。大志向、不凡、饭碗、普通。不凡,呵呵,不凡!
我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一圈一圈地绕着走,每一步都狠狠下脚,用力蹍磨。让你咬我,还吸我的血,死臭虫!这件事必定大有蹊跷,笨学生居然跟我板起了有壳儿的脸来了。我的直觉没有错,这个男人必定大有蹊跷。本来那些寄生虫已经够我受的了,现在可倒好,又来了吸血臭虫,可倒好!可恶,我必须解决这件事,现在就得解决,不然就不是睡不好觉的问题了。还有那四只粉红色的猪。
你最后构想的论题方向非常好,顺着这个方向好好写,我相信这会是一篇很优秀的论文。我一边蹍着脚底板下的臭虫一边对吴媛说。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的硬壳儿几乎要撑破开了。哼,且让你得意一番吧,带了她两年四个学期,像“非常好”“优秀”这样的字眼,她还从未在我嘴里听到过一回。
真的吗老师?!嗯嗯,逃遁者,本质不是爱,什么什么的,把握得很不错。谢谢老师,我会好好写的!怎么样,对于我之前说的,理性地分析文本,也就理性地分析了一切,是不是对于你个人的感情问题也有所帮助?
完蛋!结论还是给出得有点迅猛了,起承转合的推导做得还不太够,笨学生脸上刚破了点缝儿的壳儿又缓缓收拢起来。学问还是不够到位啊,节奏也是学问的一部分,我轻轻叹口气。
是有些帮助的,就是这结论有点伤人,老师,你说他真的就是这样吗,他也只是一个逃遁者,并没有爱过我?这个我怎么好臆测呢,我又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儿,还是你们自己最了解你们之间的事儿吧。她的五官缓缓地皱缩在一起,越皱越紧,越皱越紧,脸上的硬壳儿被挤得裂开了碎块块儿噼噼啪啪带着声响儿地向下掉落。
老师您说得对,我不该问您,我还不如去问他。
脚底板下最后一只臭虫噗叽一声被我狠狠蹍碎,我停下来回逡巡的脚步,颅内放起一阵红黄相间的微型烟花,庆祝这个小小的胜利。吴媛稀里哗啦地收拾了一阵书和笔记本,一颠一颠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来不及庆祝更多的胜利了,我尾随笨学生走出办公楼,始终跟在距离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监视着她的举动。她绕过办公楼,蹲在墙角哭了五分零七秒,站起身,走到操场,沿着四百米塑胶跑道溜达了三圈半,走进食堂,打了一份醋熘土豆丝一份蒜薹炒肉片二两米饭,磨蹭了二十七分钟吃了不到五分之一,倒掉剩菜饭走出食堂,绕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坐在湖边长椅上打了个时长四分四十九秒的电话,走到体育馆外,绕着体育馆走了大半圈,走到体育馆后门荫庇处,站住不动了。又过了十二分二十秒,我看到我的同事开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04年款黑色捷达停在了她面前。同事下车,两人开始交谈,两分十六秒后她忽然拉扯着同事的衣领前后推拽像是试图从存钱罐里摇晃出来去年春节存的压岁钱花剩下的最后几毛硬币,同事被摇晃了十秒钟左右忽然抱住了她,她在他怀里迟钝了三秒钟后将同事推开,两人继续交谈,一分零四秒后她伸出右手攥成拳头猛捶同事胸口,同事被捶了七次以后抓住了她的右手拉她上车,她象征性地半推半就了六秒钟随后自己拉开副驾车门坐上捷达,两人坐在车上交谈了二十二秒后同事驾车离开。
真是极大的浪费啊。我呆站在一根与我身形相仿恰好形成遮挡的双杠背后感慨。极大的浪费。至少四十九个小时的工作时,三十七个半小时的睡眠时,还有将近一小时二十分钟的休息时,最后就让我看这个?四十九个小时!我能看多少书,能写多少字!可怕。暴殄天物级别的浪费。浪费生命的折磨感跟终于解脱的释然搅和在一起泡着我的脚踝。据说人的所有哀伤都聚集在脚踝,现在我的脚踝,正聚拢起大于一吨半浪费了生命的哀伤。
我的好同事,他,他甚至没有写出过一篇具有原创性观点的论文,一篇都没有!他发表的所有核心期刊都是拜托他的导师帮忙解决的!每次开会时他的发言都又长又臭又长让所有人昏昏欲睡!他迄今为止最大的学术成就就是读了他导师的博士生!他能留校难道是因为他有才华吗,我呸!不过我想以笨学生的智商和学术水平是理解不了这些的,估计理解了她也不在乎吧。
什么反抗,什么不凡,什么饭碗,我呸!我的好同事啊,能看到他反抗得最带劲的事儿大概就是抗议工资涨得不够快房子怎么还没分到他吧。还真是又一场好启蒙。始乱终弃的故事烂了大街,“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不新鲜,“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也不新鲜,不过又是些“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狗屁戏码。我还能说些什么?让人迷恋上的不是人,是知识,是假装掌握了知识的人,有这么大劲头,到底能不能先去迷恋一下知识本身啊?简直让我脑仁子疼。我没指望笨学生学我一样把臭男人埋进颅内坟场里然后自己轻身前行,但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吧!还是大师说得好,最残酷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好了重点来了,以前的问题是做了梦不敢醒,现在的问题是人家连梦都懒得做了,胡乱刮拉来什么以次充好的都填进脑里去,当它算是个梦罢了。还精神世界的逃遁者,要向哪里逃?怎么逃?逃得掉吗?你又真的有精神世界吗?真是笑死个人了哈哈哈哈哈。
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回去看书啊。我拽起自己沉重的脚踝,向办公室走回去。生活啊,还真是无聊。看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身体里的寄生虫跟臭虫们一举灭亡。总算是消停了。
恢复平静的生活真是美好啊。每天看书,写作,看书,上课,看书,睡觉,没有了任何烦恼,连肠子都复苏了活力,每天都积极清理出体内的毒素,回想一下前几日,竟为了那么无聊的事情而好几天拉不出屎来,真是,无语。笨学生的感情事跟她的论文一道被我丢进了脑沟褶皱深渊里的坟穴中,以至于当她主动提出来要再跟我“谈谈论文”时,我第一反应竟是难道她想来跟我探讨一下我正写着的论文?她叽叽呱呱在电话里讲了快三分钟我才回忆起来她还有篇论文要交的事情,自然也就连带着回忆起了她竟让我浪费了四十九个工作时的可怕事件。四十九个小时啊,我能看多少书!嫌恶感平地而起,我冷冷地要求她把观点整理好发到我邮箱,她却出乎我意料地坚定要求见面来谈,因为她的论文方向“有重大转向”。我满腹狐疑,“重大转向”能有多重大?玻璃弹珠那么重大,还是压酸菜缸石头那么重大。也罢也罢,谁叫我摊上了呢,再重大的压酸菜石头也得扛起来。扛吧!
当吴媛神采奕奕笑逐颜开地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我吓得一把攥紧手里面的书本。这是谁,这是我的笨学生吴媛吗?!她周身散发着柔和而闪耀的光芒,我简直没有见过她身上的白衬衫那么白的白色,也没有见过她脚下的红球鞋那么红的红色。她一抬手就泼洒出一道彩虹般的香气,一张口就吐出一条玫瑰花的花环。要不是她脸上的脸皮还是吴媛的脸皮,我几乎不敢认她做学生。细看看,她的脸皮居然都照几日前滑嫩了几倍白皙了一番。我手里的书本被我攥疼得喊出了声儿来,我慌忙把书丢到了一边儿。
那个,是吧,所以呢,你那个,转向,不是,对吧,因此,论文呢,是吧,这个,可以说,是吧,酸菜缸,不是不是,对吧,怎么说呢,嗯嗯,所以,这个,重大,可以,好吧,所以呢,那个,嗨,怎么说呢,行吧,你说说。
好的老师,那我就说说我最新的想法,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前段时间可能是因为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情绪痛苦当中了,所以想出来的几个方向都偏激了一些,我觉得不太合适。甚至可以说,太不合适了。
哈,偏激?
是啊老师,偏激,太偏激了,偏激的方向怎么能做出好学问呢?经过这几日的沉淀,我总算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向,所以赶紧过来跟您商量一下。
你说。
当我情绪冷静下来以后重新再读这篇小说,我发现这整个一篇小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叙事陷阱啊老师!没错,就是叙事陷阱,大师从一开始架构起的就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啊!咱们之前学过的,可靠的叙述者在叙述或行动里,跟作品的思想规范是相吻合的,但不可靠的叙述者则是不吻合的,对不对!如果从这个角度来分析男人的所作所为,那么很多事情就得到解释了。男人说的很多话,都是反话,男人做的很多事情,则是映衬了他内心里思考的对立面!您想想,那可是大师啊,他没事儿闲的吗写一个负心汉始乱终弃的无聊故事?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的,其中大有深意啊!
嗯,学界确实有类似观点的论文……
所以啊老师,我从这个角度重新去分析了男人的行为,发现他的选择和情感走向,不是一个单纯的情感问题,也不是什么逃遁和遭遇危机的问题。很明显的,一切都埋在小说的线索里了!男人是站在追求生命终极价值的角度来对待人生,以及他和女人的爱情问题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奋斗者”!他对女人的追求和最终放弃,都与他对生命最高意义的追求紧密相连啊老师!如果站在生命最高意义的角度来看,什么爱情,什么生活,什么不舍,都变得不值一提了不是吗?所以我们必须要抛开问题的表皮,去探索男人作为奋斗者的精神内核!
办公室陷入了一片坟场般的死寂。我跟吴媛展开了拉锯似的沉默竞赛。我不张口,她也不张口。我不动弹,她也不动弹。我不喘气儿,她也不喘气儿。仿佛学术争论毫不重要,谁在这场沉默拉锯赛中败下阵来才是真正的输家。就这样僵持了约十分钟(感觉至少长达三天三夜),我大脑深处忽然有一根琴弦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手给调得松垮下去。我张开了嘴巴。
那个,你今天,是吧,那个,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谢谢老师,我自己也感觉很不错!你那个,所以,是吧,男朋友的事儿,解决了?谢谢老师关心,解决了,也得感谢您!感谢我?是啊,感谢您,要是我最开始沉浸在痛苦里放弃继续这篇论文,那很多事儿我也想不明白了,要是我一直沉浸在偏激的状态里,那很多问题也只会更加偏激下去,要不是您提醒我两个人的事儿需要两个人来解决,那我到现在还深陷在自怨自艾里呢,所以说,得感谢您!那个,所以说,是吧,怎么,解决的呢?我们俩和好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更理解他了,更爱他了。
还真的是压酸菜缸的石头那么重大呢。实际上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的扛起过压酸菜的石头。我就远远看着,已经觉得腰很痛腿很疼胳膊很酸了。真要让我扛起来试试吗。我大概会哭着扑倒在地大喊妈妈妈妈我不要吧。还真是无处可逃呢。唉。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20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