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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埃尔曼·戈林赌场的休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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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会拥有好莱坞最高大、最黝黑的领袖。

——梅里安·c库珀对费伊·雷 359 说的话

今天早晨,远远近近的街道早早就被市民们的木鞋底踩得嘎嘎响了。海鸥们在空中的风里觅食,翅膀一动不动地张开,轻快地滑翔着,忽左忽右的;有时又轻动翅肩发力,在雪花中升起:这分分合合的雪网哟,犹如看不见的手指优哉游哉地洗着白皑皑的法罗牌 360 ……昨天的初次印象觉得这里比较阴郁,那是在下午的散步道上:海面灰蒙蒙,天空的云彩灰蒙蒙,埃尔曼·戈林赌场也是灰白的,棕榈树则是黑色的锯齿状,几乎一动不动……然而今天早晨,这些树在阳光照耀下又恢复了绿色。左侧远处,那些古老的环形管道已经斑驳,干黄干黄的,沿海角伸开去。那里的房子、别墅都被烤成了暖赭色,土地上所有的颜色,从本白到深褐,都受到了轻度的腐蚀。

太阳还未升高,等一下它会照到一只鸟儿的翅尖,把那些光亮的羽毛变成卷曲的刨冰屑。斯洛索普在自己房间的小阳台上看着空中的鸟群,牙齿咯咯作响,浑身不停地发抖——电炉在屋子深处,腿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热量。他们把他安排在朝海的一面,单独一个房间,楼层很高,楼面呈白色。快蹄儿·马科曼菲克和朋友泰迪·布娄特两人同住大厅那边的一间。他把手缩入汗衫的罗纹袖口,两只胳膊抱在一起,打量着这奇妙的异国晨景。他气息的幽灵也化入其中,感受着旭日最初的温暖。他想吸第一支烟,同时也执拗地等待着有声音突然响起,作为这一天的开始——第一枚导弹。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处在一场北移大战后方的边缘,这里的爆炸声最多也就来自香槟酒瓶的软木塞、豪华希斯巴诺—苏莎 361 的发动机——希望还有那种奇怪的、表示爱情的掴掌声……不在伦敦?没有导弹袭击?他能适应吗?当然能,不过等到适应的时候也就该回去了。

“瞧,他醒来了。”布娄特穿着军装,悄悄走进了房间,咬着点燃的烟斗,快蹄儿跟在后面,穿着细条纹西装。“黎明即起,在侦察海滩上哪个或者哪两个单身女士,肯定的……”

“睡不着。”斯洛索普打着哈欠回到房间,阳光里的鸟儿们在身后滑翔。

“我们也是,”快蹄儿道,“肯定得好几年才能适应。”

“天哪,”布娄特今天早晨简直是喧宾夺主,他夸张地指了指那张大床,猛地倒在床上,剧烈地起伏着,“斯洛索普哎,他们准是提前得到了你要来的消息!豪华间!知道吗?他们把废弃的储藏室给了我们。”

“嘿,你都给他说些什么呀?”斯洛索普到处翻找着香烟,“我是范·约翰逊 362 ?还是什么别的人?”

“正是,在对付姑娘方面,知道吗——”快蹄儿在阳台上晃动着绿色的黑猫香烟盒 363 。

“英国人很矜持的。”布娄特一边说一边在床上弹动,加强语气。

“哦,十足的疯子,一群被军队开除的人闯到我屋里来了,好吧……”斯洛索普嘟哝着往自己专用的盥洗室走去。他满意地站着,撒手而尿,用双手点烟。他对那个布娄特还是有点疑问。应该是快蹄儿的一个老朋友——他啪的把火柴扔进马桶,火柴发出短暂的嗞声——但他对自己说话的口气有点奇怪:恩赐的口气?也许太过敏了……

“你希望我给你们安排小妞吗?”在马桶冲水的哗啦声里,他大声叫道,“我还以为你们一过海峡,双脚一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就成了瓦伦蒂诺 364 呢。”

“我听说过战前的某些传统,”快蹄儿在门口晃悠着诉苦,“可是布娄特和我是新一代的成员,我们得靠美国专家喽……”

一听这话,布娄特从床上跃起,试图用歌曲晓谕斯洛索普:

英国人非常腼腆(狐步舞)

(布娄特):英国人非常腼腆,

卡萨诺瓦 365 与他们无缘,

要说征服女人的心哪,

美国人一路领先。

(快蹄儿):——瞧,你们英国人不够勇敢,

跨越大西洋就没了胆,

你们的女人不够浪漫,

可是说实话我不明根源……

(布娄特):多妻的美国佬小妞不少,

惹得英国人也或荡或骚,

(快蹄儿):私下里却对他又畏又敬,

当他是克劳塞维茨 366 发了情。

(合):美国人有床上功夫,

英国人有潇洒风度,

哦,要是一人兼有两点,

美人们将怎样陶醉欢叹!

可是你我都知道英国人非常腼腆。

“那你们可是来对地方了。”斯洛索普点点头,心领神会的样子,“不过可别指望我帮忙。”

“教教怎么开始就可以了。”布娄特说。

“我,我,快蹄儿,”这时候,快蹄儿在阳台上朝下面使劲嚷,“知道吗?快蹄儿。”

“快蹄儿。”外面的楼下隐约传来一群女孩的声音。

“j&039;ai deux ais, asi 367 (我也有两个朋友),太巧了。par un bizarre -cidence(太巧了),差不多这么说,oui(是吗)?”

斯洛索普正在刮脸,手里攥着满是泡沫的獾毛刷,闻声慢慢走出来看个究竟,布娄特冲出来,撞了他一下,跑到同胞的左侧,从他的肩章上觑下去,看到三个女孩的俏脸,向上仰着,戴着很大的太阳帽,帽子的草底衬托着她们的脸,个个绽放着炫目的笑容,眼神神秘得如身后的大海。

“我想问你们,”布娄特道,“ou(哪里),ou,唔,déjeuner(早饭)?”

“很高兴给你们帮上忙了。”斯洛索普含混地说着,一边往快蹄儿的脖子上涂肥皂泡。

“哎,跟我们来吧。”女孩们的叫声盖过了海浪声。其中两个女孩举起了很大的柳条篮子,里面斜露出绿闪闪的酒瓶和硬壳面包,面包还在白布下冒着缕缕热气,羽毛般从栗子浆和肉丝上散开来。“来吧——sur p(海滩上)……”

“我去,”说着,布娄特已经半个身子出了门,“给她们作伴,等你们……”

“sur pa(海滩上),”快蹄儿有点痴痴的,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下面由早晨的美好愿望而变成的现实,“啊,听起来像幅画。印象派作品。野兽派 368 。很鲜亮……”

斯洛索普把手上的金缕梅酊剂轻轻抹掉。一瞬间屋子里的气味使人想起波克夏 369 的周末——瓶子里装着暗紫色、琥珀色的滋养药水,爬满苍蝇的卷纸烟被头上的风扇吹得摇摇摆摆,老钝的剪刀弄得人头皮阵阵扯痛……他费力地脱下汗衫,点燃嘴里的香烟,脖子里便如火山般冒出烟雾来:“嗨,我能不能跟你们讨个——”

“你都有一堆了,”快蹄儿叫道,“老天,那是什么东西呀?”

“那什么?”斯洛索普一脸不知,却又赶紧套上了他们所说的那东西,开始扣扣子。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女士们在等我们呢,斯洛索普,穿文明点吧,打扮成一个好小伙子——”

“一切就绪。”斯洛索普朝镜子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把头发梳成时髦的宾·克罗斯比 370 式大背头。

“你不希望人家看见我们穿着——”

“这是我哥哥霍根寄给我的,”斯洛索普解释道,“生日礼物,还是太平洋那边来的呢。看见背后了吗?有桨架的那个独木舟上面的那些人,就在他们下面,在那些芙蓉花左面,写着‘火奴鲁鲁留念’?马科曼菲克啊,这可是正品,不是什么廉价的仿制品。”

“我的老天。”快蹄儿哀叹一声,若有所失地跟在斯洛索普后面出了房间,遮住眼睛不去看他的衬衫。衬衫在走廊的暗光里略有些发亮。“你起码得把它扎起来,外面再遮一件东西吧。喏,把我这件诺福克 371 借给你都行……”真正的舍身为人:这件上装是他在萨维尔街 372 上的一家店里买的。那儿的试衣间里贴的画上竟然全部是可敬的绵羊,有些高贵地蹲在悬崖上,还有些是沉思、温和的表情特写——这件衣服那银雾色的原毛就是从那些羊身上剪下来的。

“肯定是用那些铁丝网织出来的,”斯洛索普的看法不同,“哪个妞愿意靠近那种东西?”

“哈,可是,可是你那、那件可怕的衬衫,哪个神经正常的女人又愿意进入它周围十英里的范围呢,啊?”

“等一下!”斯洛索普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块很艳的黄绿橙三色装饰帕,不顾快蹄儿恐怖的叫声,仔细把帕子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露了三个角出来。末了,他一笑,“瞧!这才是所谓的‘时兴’!”

“当然了。”快蹄儿捡起篮子,“没错。”

他们走进阳光里。海鸥开始发出哀鸣,斯洛索普身上的衣服开始大放光芒。快蹄儿的眼睛眯得都闭紧了。等他再度睁眼时,三个女孩已经全部黏在斯洛索普身上了,摸着衬衣,轻轻咬着领角,用法语娇啼着。

她们是跳舞的。解放的军队一来,埃尔曼·戈林赌场的经理,一个叫塞萨尔·弗莱波特默的,就拉起了一支完整的合唱队,只是还没来得及改掉这里的店名,这儿的人们也似乎不在意这个。店名用几千个小巧精美的贝壳嵌成,有灰泥的颜色、紫色、粉红色和褐色,占去了很大一块屋顶(以前的废瓦还堆在赌场旁边),那还是两年前一个休假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中队作为娱乐疗法而嵌造的,用的是德文字形,很阔绰,空中都能看见——他们本来就是这样计划的。这时候,太阳升得还不够高,只能从背景上看出一些光秃秃的形状,压抑地悬在那里,和那些飞行员再无任何瓜葛——他们手上的伤口,那些由于流血和感染在太阳下变成黑色的血泡,此刻都消隐在正从宾馆晾在海滩斜坡上的床单、枕套旁走过的斯洛索普一行身后,上面那些带有蓝晕的细纹也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了。六双脚翻踩着那些从未整理过的残渣碎片:一块赌博用的旧筹码,被太阳晒得半白;透明的海鸥骨骸;一件德国国防军的浅褐色背心,破破烂烂,沾着轴承脂的污斑……

他们沿海滩前行。斯洛索普奇特的衬衫、快蹄儿的手帕、姑娘们的裙衣、蹦蹦跳跳的绿色酒瓶。大家都在交谈,男男女女,英语法语混杂,姑娘们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自己的男伴,互相说了很多私房话。这应该对那种,哦,哦,早期的神经过敏症有些好处的,就像为了面对一天里必然发生的事情而喝酒提神。其实也不尽然。这个早晨太美妙了,不至于那么不济。海浪微涌,在一片弧形的鹅卵石海滩上碎成了馅饼皮,远处的海浪则在兀立于海角上的黑色岩石间涌起泡沫来。再远处的海上有一条小船朝昂蒂布 373 方向驶去,两片对称的船帆闪烁着,犹如被阳光和远方吸住一般。小船渐渐转向,在低低的海浪间如一只鸟蛤般弱小,承受着海浪的触弄——今天早上斯洛索普能感觉到船舭上发出粗粝黑色的咝咝声(令人想起战前在科德角海滩上看到的彗星船和汉普顿船,周围弥漫着陆地上发出的气味,还有快要枯干的海草和夏天以来就存在的食油——享受沙子沾在晒黑的皮肤上的那种感觉,裸足踩在沙丘上的尖叶绿草上……)。近岸处,一艘脚踏船驶过,上面坐满了士兵和小妞——他们在船尾的躺椅上摇晃、撩水或者平展展地躺开来,躺椅是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那种。水边,小孩子们在追逐、尖叫,被胳肢般粗声地、无法自制地大笑着。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对老年夫妇坐在长椅上,蓝白相映,撑着一把米黄色阳伞,为即将来临的一天起锚——看来是他们早晨的习惯……

他们走到了最靠边的礁石上,发现那里有一个小水湾,半露半掩的,在海滩上可谓别有洞天,把赌场也隔在外面,只剩下朦胧的影子。早餐有红酒、面包和娇笑,阳光从舞女们长发的缝隙间散射开去,摇晃颤动,一刻也不停息,紫色、栗色、藏红、翠绿,五彩缤纷,炫人眼目……你可以在这一瞬间忘掉整个世界,一切有形之物都化为无形,只有面包里发出的温热留在指端,美酒在舌根处旋流而下,进入长长的、顺畅的食道……

布娄特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说斯洛索普,她也是你的朋友?”

嗯?怎么……她,是什么?布娄特坐在眼前,得意的样子,对着礁石和附近的一个蓄潮池指指点点……

“你要有‘天眼’了,老朋友。”

噢……她一定是从海里来的。目前的距离大约有二十米,远远看去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穿着长及膝盖的黑色丝绸裙,光裸的双腿又长又直,鲜艳的金发就像一顶兜帽,在脸上投下暗影,周围的发梢抚着两腮。她看着斯洛索普,一点没错。她的微笑有点像波浪。她一直站在那儿,微风拂着她的衣袖。他回过头来,拔出一个酒瓶的塞子,啪的一声,正好为一个舞女的尖叫声作了装饰音。快蹄儿的身子已站起了一半,布娄特对着女子的方向嘴巴大张,舞女们出于自我保护,下意识地急瞅过去,头发飞了起来,衣裙凌乱,臀部春光乍露——

老天,那个影子在动——是章鱼?哦我操,除了在电影上,那可是斯洛索普见过的最大的章鱼!我的妈呀,它刚从水里来,扭动着身子,一半已经上到了一块黑色礁石上。此时,它的眼睛恶毒而傲慢地看着那位姑娘,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伸出一只长长的、长满吸盘的触手,缠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触手则缠住了她的腰,挣扎着要把她拖回到海里去。

斯洛索普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酒瓶,从犹犹豫豫迈着舞步的快蹄儿身边跑了过去。他一边跑,一边拍打着西装的口袋找武器,但没有找到。他越来越近,也更清楚地看到了章鱼——哇,我的天,很大呀——他在章鱼身侧刹住脚步,一只脚踩进蓄潮池里,开始动手用酒瓶狠击章鱼的脑袋。那些寄生蟹垂死挣扎着滑入水中,围住了他的脚。姑娘已经半个身子进了水,想拼命喊,却被冰冷游动的触手箍紧了,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她伸出一只孩童般的手,指节很柔软,手腕上却套着一只标示身份的男式钢手镯——她的手抓住了斯洛索普的夏威夷衬衫,越抓越紧,谁会想到她临终前看到的竟是衬衫上用漫画色调画出的呼啦舞女、尤克里里琴和冲浪者呢?哦上帝呀上帝,帮帮忙吧,瓶子一下又一下砸在章鱼湿湿的肉身上,屁用都没有,章鱼瞪着斯洛索普,胜利者的样子,斯洛索普则在死神降临的时刻,一直盯着女孩的手,不敢稍有懈怠。衬衣在她恐惧的拧攥下皱了起来,一只纽扣吊紧在最后的一根线上。他看到了手镯上的名字,刻在上面的银色字母个个都很清晰,但他弄不懂意思。接着,那黏糊糊的灰色触手勒得更紧了,比他们两个的力量加起来还要大,抓摸不住,强劲的、痉挛的触手裹住那只可怜的手,渐渐离开地面——

“斯洛索普!”布娄特在十英尺外扔过来一只大螃蟹。

“这东西他妈的……”也许他应该把瓶子在礁石上砸破,戳这个狗杂种的眼睛——

“它饿了,会吃螃蟹的。别杀它,斯洛索普。给你,看在上帝的分上——”螃蟹在空中打着转飞过来,蟹足由于离心力而向外翘着:斯洛索普浑身发抖,扔下瓶子,螃蟹便撞在他的另一个手掌上。接得好。刹那间,他从她的手指和自己的衬衣上感到了食物引起的反射。

“好了,”斯洛索普哆哆嗦嗦地向章鱼晃动着螃蟹,“吃东西了,伙计。”另一只触手伸过来了,碰到了他的手腕,皱巴巴的,有黏液渗出来。他摇晃着螃蟹,扔在几英尺外的海滩上。真是怪了,章鱼居然追了过去:先是拖着女孩和斯洛索普走,有点迟滞,于是干脆放开了女孩。斯洛索普又迅速抓起螃蟹,悬在手里让章鱼可以看到,然后跳跃着逗引它,沿海滩走了开去。章鱼的嘴里涎水横流,眼睛直直盯着螃蟹。

在短暂的接触中,斯洛索普对章鱼的印象是脑子不太好使,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标准来衡量的。可是它的体力好得一塌糊涂,走起路来发出嘭嘭声,就像一个无生命的东西从桌子上掉下来,我们对即将发出的声音非常敏感,却又很清楚自己的动作来不及把它接住,可是又不想让它掉到地上!哈哈,听见了吗?又响起来了,嘭!这个头足类动物每走一步,都会嘭的一声。最后,为了摆脱这种声音,斯洛索普使了浑身力气,把螃蟹像铁饼一样高高地抛了出去,落到海里。章鱼急切地扑打到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带劲地追了上去,很快就不见了。斯洛索普总算松了口气。

姑娘很虚弱,躺在海滩上大口吸气,其他人都围在身边。其中一个舞女抱着她,在说什么。斯洛索普慢慢走过来,听见了她的话,小舌音、鼻音倒像法语,却又搞不懂到底是哪种语言。

快蹄儿笑着,啪的敬了个便礼。“好样的!”布娄特欢呼着,“我就不敢这么干!”

“怎么不敢?你给我螃蟹了呀。哎——你是怎么弄到那只螃蟹的?”

“找到的。”布娄特面无表情地答道。斯洛索普盯住他,却对不上他的眼神。他娘的怎么了?

“我还是喝点酒吧。”斯洛索普想。他直接用酒瓶喝了起来。倾斜的绿色玻璃瓶里,空气往上扑扑直冒。女孩看着他。他停下来喘气,面露笑容。

“谢谢你,中尉。”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是日耳曼口音。他现在才看清她的脸,母鹿般柔和的鼻子,金黄的睫毛下长着一双酸绿色眼睛。嘴巴是欧洲人的那种,嘴唇薄薄的。“我差点儿没气了。”

“哦——你不是德国人?”

不紧不慢地摇头:“荷兰人。”

“你到这儿——”

她的眼睛闪开了,伸手,从他手里拿走了酒瓶。她遥望海上寻找章鱼。“它们视力很好,真的。它们看见了我。我。我不喜欢螃蟹。”

“我想也是。看你的样子是个傲慢的女人。”旁边,布娄特兴奋地用肘子顶了快蹄儿一下。来自大西洋彼岸的鲁莽。斯洛索普抬起她的手腕,这回却没费什么力气就读懂了手镯上的身份标记:“赛兹·卡婕·波季修斯”。他感觉她的脉搏在怦怦猛跳。她在哪里见过他?怪了。她的脸上有一种认识他的表情,却又马上和一种机敏混合在一起……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这一群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聚集在沙滩上,声音里渐渐有了些僵硬,说出来的每个词都像是鞭子,阳光依旧明亮,却没有那么灿烂了……渗透其中的,是一种清教徒式的条件反射,也称为妄想症,其特征是想在有形的世界下面寻求别种的秩序。海面上的空气中,飞旋着灰白的力线……先前在屋子里信誓旦旦达成的协定,被炮弹炸成了干瘪的平面,其原因却并非战争这样的偶然因素。如今这些东西又出现了。哦,螃蟹并不是偶然“找到”的,妙极了——章鱼或者小妞也不是偶然碰到的,哼哼。事情的真相和其中的详情以后才会知道,但这时候他已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一种阴谋。

所有的人都在沙滩上多待了一会儿,吃完了早点。可是,斯洛索普心里,这简简单单的一天,这小鸟和阳光、女人和美酒都已悄然销匿了。快蹄儿喝醉了,酒瓶子越空,人就越放松、越滑稽。他不仅锁定了自己一眼就看上的那个女孩,而且还锁定了斯洛索普的那个——如果不是什么章鱼的话,他斯洛索普此刻肯定在和她甜言蜜语了。他是一个信使,来自斯洛索普碰到章鱼之前那纯真的岁月。布娄特却胡子一丝不乱,军服肃整,极其清醒地坐在那里,仔细观察着斯洛索普。他的女伴吉莱纳是个纤巧的女子,一双腿很惹火,长发披在耳后,一直垂到背上,不停地在沙子里扭动着浑圆的屁股,恰似布娄特写了文章,她在空白处为他点评。斯洛索普一直看着她,他相信女人们就像火星人,有男人们缺少的天线。她只瞄了一眼,眼睛就张大了,变得神秘兮兮的。他敢发誓,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回赌场的路上,他们提着空瓶子,篮子里也装满了早餐剩下的残渣剩屑。他设法和她搭上了话。

“像野炊,nessay-pah 374 (是吗)?”

她嘴角边现出两个酒窝。“你一直都知道章鱼要出现吗?我这样想是因为整个过程就像跳舞——你们几个都在跳。”

“不是的。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是说你觉得这只是一场恶作剧什么的?”

她突然悄声说道:“小泰荣呀。”一边抓起他的胳膊,对着别的人灿烂地假笑一下。“小”?他几乎有她两倍大呢。她继续道:“请你——小心点……”便打住了。他另一只手牵着卡婕,两个小鬼头,一黑一白,一左一右。此刻的海滩上空荡荡的,只有五十只灰色的海鸥注视着海水。洁白的云堆在海边变幻着姿态,看上去硬生生的,像小天使吹出来的。整个散步道上,棕榈叶随风摇曳着。吉莱纳走了,回到海边去寻找衣冠整齐的布娄特。卡婕捏了捏斯洛索普的胳膊,说出了他此刻正想听的话:“说穿了,也许我们是注定要相见的……”

从海边看,此时的赌场就像地平线上一颗璀璨的宝石:那些作为装饰的棕榈树在渐暗的日光中成了暗影。这些小山如锯齿一般,黄褐的山色渐渐加深,大海变得柔暗如黑色橄榄树林的深处。白色的别墅,矗立的城堡或完好或残破,灌木丛和寂寥的松树绿得有些秋气,这一切都越来越暗,被包裹在蛰伏了一整天的夜色中。海滩上点起了火。一阵微弱含糊的英语说话声传来,间或还有唱歌的声音,从水那边传到了坡尔吉耶维奇博士站立的甲板上。下面,章鱼格里高利的肚子里已经塞满了蟹肉,在自己的专区里幸福地游戏着。海角灯塔的灯光扫了过去,一些小渔舟往海上去了。格利沙 375 小朋友呀,你已经好久没有露过绝技了……如今坡尔吉耶维奇博士和他神奇的章鱼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们还能不能继续从波因茨曼那里得到支持呢?

他早就不质疑任何命令了——甚至对自己的流亡也不再质疑。虽然布哈林 376 阴谋活动的具体情况他从未听说过,但那些表明他和这场阴谋有牵连的证据从某个层面讲也有可能是真的——由于他的名气大,托洛茨基反党集团的人可能了解到了他的情况,以某种方式利用了他,但究竟是什么方式就不得而知了……不得而知:据他所知,有些天真的人做梦都参不透这其中的意味,更别说像他这样接受了。这完全有可能是斯大林做的又一场大型病态之梦,而且只是其中的一集。至少他还懂生理学,这总该算一样与党没有关系的东西吧……有些人除了党一无所有,一生都维系于党,最终却落得被清洗,这些人恐怕就是生亦如死了……他们从来没有确定的知识,从来没有实验室里的精确思维……天知道,这些想法竟是他二十年来赖以保持正常理智的法宝。至少他们永远不能——

不,不,他们不会的,从来没有过先例的……除非消息被封锁了,当然在杂志里也就读不到了——

波因茨曼会不会——

可能会的。没错。

克丽莎,克丽莎!那件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么快就发生在我们身上了:外国的城市、戴着破帽的喜剧演员、康康舞女、火焰喷泉、乐池里的乐队……克丽莎呀,你胳膊上抱着所有国家的国旗……晚上,节目间隙里,还有新鲜的贝类、热乎乎的pirozhok 377 (小馅饼)、杯里的热茶……学会忘掉俄罗斯,学会从她留给自己的鄙陋、虚假的记忆中获取安慰……

此时,天空展开胸怀,迎来了第一颗星星。但是坡尔吉耶维奇没有许愿。他的原则。他对“到达”的前兆不感兴趣,甚至对“离别”的前兆也不感兴趣……小船开足了引擎前进着,船尾的浪花升了起来,被落日映得粉红粉红的,遮住了岸上的赌场。

今晚有电,赌场又回到了法国的电网中。枝形吊灯在头上明晃晃照着,上面的针状水晶参差不齐,外面的花园里也亮着柔和的灯光。斯洛索普正准备进屋,和快蹄儿及几个舞女吃饭,却看见了卡婕·波季修斯,不由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头发用那种翡翠冠状头饰扎了起来,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包裹在一条长长的海绿色天鹅绒荷叶花边裙里。她的身边陪着一位二星级将军和一位旅长。

“衔高好 378 ,”快蹄儿一边唱,一边在地毯上嘲讽地跳着曳步舞,作水牛状,“啊,真的是衔高好。”

“你想变成我的山羊(色鬼) 379 呀?”斯洛索普笑道,“那可是白费力气哟。”

“我知道。”快蹄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哦,不,斯洛索普,求你了,不要,我们要进去吃饭的——”

“咳,我知道我们要进去吃饭——”

“不,这样会很难堪的,你得脱下来。”

“你喜欢这个吗?她是用真正的手工画上去的!看!漂亮的乳头,嗯?”

“是苦艾丛监狱的领带。”

他们到了主餐厅,挤在大量来来往往的侍者、军官和女士中间。斯洛索普手里牵着一位舞女,被人流挤散了,不过最后还是和她一起流动到两个刚刚腾空的座位上——却发现自己的左侧坐的竟是卡婕。他鼓起腮帮子,做个斗鸡眼,不辞劳苦地用手捋着头发。这时候汤上来了,他便拆除炸弹般小心翼翼地喝了起来。卡婕没留意他,隔着将军一个劲和一位陆军上校谈论他战前的职业——在康沃尔 380 开一家高尔夫球场。洞,障碍区。能叫人感受到地势的起伏变化。不过他最喜欢晚上到球场,看獾从洞穴里钻出来玩……

鱼肉上来被吃光的时候,桌子下面发生了滑稽的事情。卡婕的膝盖好像在摩擦斯洛索普的膝盖,隔着天鹅绒,温热的感觉。

斯洛索普心里话:好—嘞,瞧着吧,我要利用那种遁词,因为我是在欧洲,对吗?他举起酒杯朗声道:“《快蹄儿·马科曼菲克之歌》。”欢声四起,快蹄儿却涨红了脸努力敛住笑。人人都知道这首歌:有个名叫塞萨尔·弗莱博托摩的苏格兰人,冲到屋子里的大钢琴前,用一把马刀尖当镜子,捻弄溜光的胡子,在一棵长在大盆子里的棕榈树后面快速跑动,把灯调到某个挡位,头仰着伸出窗外,眨巴着眼睛,发出嘘嘘声,叫房东过来。用酒漱了口,清好了嗓子,为数不少的一伙人便开始唱起来:

快蹄儿·马科曼菲克之歌

哦意大利杜松子是娘亲的诅咒,

法国的啤酒腐败生脓,

在西班牙喝波旁,亦圣亦癫,

像一个人走在荒野孤山。

私酿威士忌能在布着管道的山口

唤醒许多死人的灵魂——

它从放有毒药的锅里酿出,

地狱的铁锤就是那捣杵!

(副歌):哦——快蹄儿到处喝醉,

在这里,在最远的小岛上,

要是他能放弃喝酒的机会,

我就笑着死去,眼生白霜!

听起来像一百个威尔士人在唱,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男高音来自南方,男低音来自北方,这样一来,歌声成功地盖过了所有的谈话声,私密的和公开的。斯洛索普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他把身子倾向卡婕。

“去我房间里,”她低声道,“306,半夜以后。”

“知道了。”他及时地坐正了身子再次唱起来,正好赶上第一小节:

他在烈酒的海洋里化成了骨头,

鲸鱼跟着他,在周围摇摇扭扭——

从德班 381 到多佛,他已渡到了半途,

整个人醉得一塌糊涂。

伦敦的雾,撒哈拉的日光,

采尔马特 382 的冰雪悬崖之上,

戏谑地把货物装到吃水标上来,

像一场球赛,随时准备开始!

是哟,快蹄儿到处喝醉……(反复)

晚饭后,斯洛索普给快蹄儿发出了暗号。舞女们手挽手去了大理石休息室,那里的厕所隔间里装有铜制的传话筒,效果都不错,十分有利于隔间对话。斯洛索普和快蹄儿向最近的酒吧走去。

“听着。”斯洛索普对着自己的高脚杯说。词语从冰块上反弹出来,有了一定的寒意,“可能我有点精神错乱,要不就是事出滑稽,对吗?”

快蹄儿哼着《你可以在海边做很多在城里做不了的事》,假装轻松的样子,停下来问:“啊,对啦,你真的这么想?”

“说说那个章鱼吧。”

“那种章鱼在地中海沿岸很常见。只不过一般没那么——是不是太大了你才担心的?你们美国人不是喜欢——”

“快蹄儿,那不是一次偶然。你听见那个布娄特说的话了吗?‘别杀它!’他带着一只螃蟹,或—或许就在那个背包里,完全是为了引开那个畜生准备的。今晚他又去哪里了,啊?”

“我想他是去海边了。要喝很多酒的。”

“他很能喝酒吗?”

“不是的。”

“喏,你是他的朋友——”

快蹄儿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天哪,斯洛索普,我不知道。我也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要知道,我总是得和某种程度的斯洛索普式多疑症抗争……”

“狗屁的多疑症。这背后有名堂,而—而且你知道内情!”

快蹄儿嚼着冰块,目光看着玻璃搅拌杆,把一小块餐巾纸撕得雪花般飘扬。酒吧里的老把戏。他是老手了。终于,他柔声道:“好吧,他在接收密码电报。”

“哈!”

“今天下午我在他的工具包里看见了一个。只是匆忙的一眼。我没有细看。反正,他在为最高统帅部工作——我想应该是的。”

“不,不是的。哦,那又怎么解释这个——”他说出了自己和卡婕的午夜之约。仿佛他们几乎又回到了交换站的办公桌旁,火箭在飞落,茶泡在纸杯里,一切都归于正常了……

“你要去吗?”

“我不该去吗?你觉得她是个危险人物?”

“我觉得她很赏心悦目。我要不是担心弗朗索瓦丝,尤其是伊冯娜,我会火速送你到她门口。”

“可是?”

可是酒吧的钟声只敲了一下,又立马把他们一分钟一分钟地带回“过去”。

“我看你得的那毛病会传染,”快蹄儿开口道,“要不就是他们也盯上我了。”

他们对视一眼。斯洛索普想到,如果快蹄儿不在这里,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给我说说吧。”

“我正想给你说说呢。他变了——可我又无法为你提供一丁点证据。这事还得从……我也不知道……秋天吧,从秋天说起。他不谈论政治了。天哪,我们以前经常谈的——自从复员后,他也不再说起自己的计划,他以前可是经常挂在嘴上的。我以为可能是导弹轰炸把他的脑子搞乱了……可是从昨天起,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娘的,真叫我伤心。”

“怎么了?”

“哦。是一种——不算是威胁。至少不是严重威胁。我当时开玩笑说,我对你的卡婕很感兴趣。布娄特就变得冷冷的,说:‘如果是我,一定会离那个女人远点儿。’他想用笑声掩饰过去,好像他也在关注她。其实不是的。他—他不信赖我了。我只是——我觉得我只是在某方面对他有利用价值,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方面。只要他需要我就会容忍我。就像大学里的关系。我不知道你在哈佛有没有这种感觉……我在牛津的时候,经常感觉到有一种奇特的关系模式,只是没人承认罢了——这种模式的影响远远超越了特尔街 383 ,一路向前,穿过谷市,进入契约、谋算、到期的账户……谁也不知道他们要来收谁的账,什么时候来,以什么方式收取……不过我当时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和我去那儿的真正目的只有一点沾边,你知道的……”

“当然了。在那个所谓的美国,他们会首先让你知道这一点。哈佛的存在是有其他原因的。所谓的‘教育’职能只是一个幌子。”

“你瞧,我们这儿就单纯多了。”

“也许你们有一部分人是。布娄特就让人遗憾了。”

“我还是希望他别有隐情。”

“希望吧。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哦我说——去约会,小心点。和我保持联络。也许明天早上我就有一两个离奇的故事给你讲了,新的转机。如果你需要帮忙,”他的牙齿迅速闪了一下,脸微微发红,“哦,我会帮你的。”

“谢谢你,快蹄儿。”耶稣啊,找了个英国盟友。伊冯娜和弗朗索瓦丝在向酒吧里窥望,招手让他们出去。他们去了希姆莱 384 游艺室,玩“十一点”扑克牌一直玩到半夜。斯洛索普不输不赢,快蹄儿输了,两个女孩儿赢了。布娄特没有动静,但是有好几十个军官晃进晃出的,离他们远远的,身影在夜色中黑蒙蒙的,就像用轮转凹版印出的相片。也没有看见他的妞吉莱纳。斯洛索普问了一句。伊冯娜耸耸肩:“和你朋友出去了?谁知道呢?”吉莱纳,长长的头发、晒黑的胳膊、六岁孩童般的笑脸……如果事实证明她确实知道一些内幕,那她还可靠吗?

11:59时,斯洛索普转向快蹄儿,对两个女孩点点头,尽量发出淫荡的笑声,还在快蹄儿肩膀上迅速地、深情地捣了一拳。以前在预科学校的时候,教练在派小斯洛索普上场比赛之前就这么捣过他一下,使他获得了至少五十秒钟的信心。不幸的是他后来遭到一些乔特 385 队员的袭击,被四脚朝天踩倒在地上,那些小伙子个个都像凶残的犀牛,杀气腾腾,块头也和犀牛不相上下。

“祝你好运。”快蹄儿说得很真诚,手却已伸到了伊冯娜可爱的、穿着薄绸的屁股上。可疑的时刻,没错,没错……斯洛索普走下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欢迎斯洛索普先生光临敝店愿您在这里度过美好时光”),寂静的楼梯平台上,有几个孔雀石雕刻的美女,身后是追得精疲力竭的色男们,都是永远不变的绿色,前面上方是唯一一个亮晃晃的灯泡……

他在门口停下来,把头发梳理整齐。她穿着白色长皮衣,上面缀满了亮闪闪的饰片,有肩垫,领口和袖口是长短不一的白色鸵鸟毛。冠状头饰不见了:电灯光下,她的头发变成了新落的白雪。屋子里只燃着一支香蜡烛,整个房间宛如沐浴在月光中。她把白兰地倒入古石杯里,他伸手去接,两人便手指相碰了。“没想到你对打高尔夫的那个家伙那么痴迷!”斯洛索普真是又温柔又浪漫。

“他挺讨人喜欢的。我也在讨他喜欢。”她挑起一只眼角,额头皱了起来。斯洛索普觉得自己的裤链可能都要撑开了。

“对我不理不睬的。为什么呢?”好个斯洛索普,一下就击中了要害——但她听了这个问题便逃掉了,躲到房间里别的地方去重整旗鼓……

“我对你不理不睬了吗?”她站在窗口,身后下方是大海,午夜的大海。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无法看清波浪起伏,一切都像融入了一幅古画,挂在无人问津的画廊里,而你就坐在画对面的暗影里,全然忘却了自己何以来此,惊慑于异常明亮的月光,而这月光正是今夜普照大海的月亮发出的,那个残破的、被漂白了的月亮……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在到处卖弄风情。”

“也许有人希望我这样呢。”

“和‘也许我们注定要相见’是一个道理?”

“唉,你把我想得太复杂了。”她轻轻走到一张床前,一条腿放入被中。

“我知道。你不过是个荷兰挤奶工之类的角色。衣柜里满是浆好的围裙和—和木屐,对吗?”

“去看看呀。”蜡烛里发出的香料味犹如神经束一般在屋里游走着。

“好的,我要看的!”他打开她的衣橱,月光从镜子里反射出来,照入衣橱里,只见里面错综复杂、拥挤不堪,衣服有缎子的、塔夫绸的、上等细麻布的、茧绸的,深色的领子、饰物、纽扣、金银镶边,柔软而纷乱,女人式的隧道迷宫,最深远之处肯定有数英里之遥——他在里面也许半分钟之内找不到北……发亮的饰带、闪烁的孔眼、摩挲着他面部的绉纱巾……啊哈!别急,我的天,这里面起主要作用的香味是四氯化碳,所以这个衣柜里面的东西大部分是道具。“唔。酷毙了。”

“如果你是在恭维我的话,那就谢谢了。”

让他们谢我吧,宝贝。“有点美国味呀。”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美国人。”

“嗯。所以,你肯定是从那个阿纳姆 386 那边过来的,对吗?”

“天哪,你反应真快。”她的口气里含有警告之意,暗示他不要再追问下去。他叹口气,用指甲弹响石酒杯。在昏暗的房间里,背对着瘫颓沉默的海洋,他试着唱了起来:

知道答案还为时过早

还是太早了,

好像我们还没有热吻,

或是追月逐星。

当歌舞渐少,穿过夜的寂静,

走入静谧的黎明,

走过隐秘的草坪……

知道答案还为时过早。

如果一声悲叹,

是为了那场无声的交谈,

如果那不止是乱抛媚眼,

却注定要没入灰雾,

随风飘散……

我们如何说得明,

我们如何看得清?

爱情在阴暗处念动咒语,

摆布着我们的决定……

谁又能说,

快乐的爱情刚刚开头?

也许地球的转动使爱情进入黑夜,

离开了白昼?

亲爱的,这恐怕错不了——

要知道答案还为时过早。

她明白他对自己的希望,便表情索然地等着他唱完。醇和的管乐密集和声在空气里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她软绵绵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也慢条斯理地向她的嘴巴倒将过去。鸟羽滑腻,袖口翻卷,她黏糊糊的舌头紧张得像一只蛾子,他的手从那些金属饰片上摩挲过去……接着她的胸部就死死压在了他身上,前臂和双手交叉在身后摸索着拉链,胡乱地顺着脊背拉开来……

卡婕的皮肤比她脱下来的衣服还要白。再生了一回啊……他仿佛在窗外看见了章鱼爬上礁石的那个地方。她踮着脚走路,像个芭蕾舞演员,显得臀部颀长、曲线毕露。斯洛索普解开裤带、纽扣、鞋带,一只脚蹦跳着。啊天哪天哪。月光照亮了她的背部,她的正面却仍旧模糊不清。腹部,还有脸,他都没能再看清楚。鼻孔到下巴那一块变得野兽般可怕,黑色的眸子涨大起来,遮住了整个眼眶,眼白都不见了,光亮照过来的时候只能看到红色的动物般的躯体,可又不知道光亮什么时候才会——

她坠倒在床里面,把他也拽了过去。他的身体陷入了光洁无瑕、花团锦簇的缎锦中,立即转身把硬邦邦的东西送入她张开的两腿间,发出了今夜调好的震动频率……做爱的时候,她浑身颤抖,身体在下面闪烁着乳白、幽兰的光,仿佛绵延数里的光。她压抑着不发出任何声音,金色睫毛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长长的八面体黑玉耳环无声无息地快速晃动着,打在脸颊上,犹如黑色冰凌。他在她上面,脸上毫无表情,一副谨慎的、做戏的样子——是做给她看的吗?要不就是在忙着做他们介绍过的“斯洛索普式混合反射状态”——她要打动他,她不要裹着一层塑料外衣……她的呼吸粗重起来,进而激变成呻吟声……他觉着她要高潮了,把一只手插进她的头发,想固定她的头部,好看到她的脸。于是突然有了一场争斗,残忍而真实的争斗——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这时候,她莫名其妙地达到了高潮,斯洛索普也同时达到了高潮。

就在这一刻,从来不笑的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仿佛发自一只上扬的气球深处,从顶部飘飞而出。后来,她就要迷蒙入睡时,嘴里还在咕哝着“笑”这个字,而且又笑了一回。

他想说:“噢,是他们让你笑的。”不过第二次笑也许就不是了。此时她不再是那个一直对他絮叨的卡婕。紧接着他自己的眼睛也闭上了。

在醒梦之间迷迷糊糊的某个时刻,斯洛索普开始停止用鼻子呼吸,改用嘴巴,就像一枚导弹,阀门受到遥控,在预先设计好的时刻打开或者关闭。很快,他就开始打起呼噜来。据说他的呼噜声足以把双层窗震得啪啪作响,把百叶窗震得摇摇晃晃,把吊灯震得叮叮当当,果不其然呀……他今晚第一次打呼噜时,卡婕被吵醒了,用枕头狠狠打他的头。

“不许打呼噜。”

“唔。”

“我睡觉很浅。只要你打呼噜,我就拿枕头打你。”说着挥了挥枕头。

同样不是开玩笑。他不断打呼噜,挨枕头打,醒来,“唔”一声,又睡着,一直这样到了凌晨。最后他说:“来吧,把它割掉吧。”

“没鼻子的家伙!”她尖叫一声。他抓起自己的枕头朝她扔过去。她躲闪着,翻滚着,撞到床面上,一边拿枕头佯攻,一边退到碗柜边。酒瓶就在那儿。她扔下枕头,拿起塞尔查水瓶 387 。他这下子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那叫什么来着——塞尔查水瓶?这到底是操什么蛋哪?“他们”还安插了什么有趣的道具,“他们”还在调查什么样的美国式条件反射?那些香蕉泥馅饼又在哪儿呢,嗯?

他提着两个枕头,定定地看着她。“再走一步呀。”她咯咯笑着说。斯洛索普扑下去要打她的屁股,自然也就挨了她一瓶子。一只枕头打在她大理石般的一边屁股上裂开了,屋子里的月光里呛满了羽毛和绒毛,很快又沾上了塞尔查瓶子里喷出的水珠。斯洛索普一直想抓住瓶子。卡婕滑溜无比,把身子扭开,躲到一张椅子后面。斯洛索普从碗柜上拿了个白兰地瓶子,打开瓶盖,喷出清亮的、伪足动物分泌物般的琥珀色液体,在月光中出没了两次,把酒洒到了她的脖子周围、长着黑色乳头的乳房间和身体两侧。“狗杂种。”说着她又用塞尔查打了他一下。两个人在卧室里追逐着,一些羽毛落下来,沾在他们的皮肤上。她斑驳的身体一直在往后躲,在这种光线下,即便离得很近也往往看不清楚。斯洛索普时不时被家具绊倒。“小子,看我逮住你!”就在说话的当儿,她打开通往客厅的门,蹿了出去,狠狠关上门。斯洛索普被撞个正着,身子弹开来,说了声“我操”,便又打开门。只见她向他挥动着一块大大的红色斜纹桌布。

“你这是干什么呀?”斯洛索普问道。

“魔术呀!”她叫着,把桌布朝他身上一挥,桌布泛起清晰的褶皱,迅速传播开去,就像水晶的瑕疵,在空中划过一片红色,“看好了,我要让一个美国中尉消失了。”

“胡说什么,”斯洛索普四处瞎撞,想钻出去,“我在这里面怎么看得好呀?”找不到任何缝隙,他有点慌了。

“要的就是这样,”她突然钻了进来,靠近他,嘴唇放在他乳头边,双手在他颈后的发间掠动着,把他拽到远处的地毯上,“我的小山雀呀。” 388

“你在哪儿看过那部电影呀,啊?我记得他和—和那只山羊上床了?”

“呃,你别问了……”这回他们怀着善意,相互配合,来了个速战速决,两个人都有些困倦,浑身都是黏糊糊的羽毛……高潮后,他们紧靠在一起躺着,软得一丝儿也动不了。唔,斜纹布、绒毛,很舒服,红红的,就像躺在子宫里……他弯过身子,用手抓住她的脚,生殖器软软地贴在她两股间的凹缝里。他非常努力地用鼻子呼吸着,两个人又进入了梦乡。

斯洛索普醒来时,地中海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外一棵棕榈树,斑驳地照进来,透过桌布感觉是红色的。鸟儿在鸣啭,楼上有水流声。醒过来的一瞬间,人躺着,睡意全无,但还没有回到清醒状态,脑子里满是一些分分合合的流念。卡婕也躺着,紧贴着他,暖烘烘的,和他的身体并成了双“s”形。她开始动了。

另一间屋子里响起了扣军用皮带的声音,他听得很分明。“有人,”他一边凝神观看,脑子一边飞转着,“肯定是在抢我的裤子。”地毯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他听见自己的零币在裤子里叮当作响。“有贼!”他大叫一声,把卡婕吵醒了,转身搂住了他。他这时候才看见了昨晚找不到的桌布褶边,迅速从桌布里钻出来,恰巧看见一只大脚,穿了只咖啡加靛青的两色鞋,从门口消失了。他跑入卧室,发现自己的其他东西也都不见了,鞋和内衣都不例外。

“我的衣服!”他又回头往外面跑,卡婕正好从桌布里钻出来,赶紧去抓他的脚。斯洛索普甩开门,跑到楼道里,又想起自己还光着身子,一眼看见一辆洗衣车,从上面抓起一条紫色绸缎床单,像古罗马的托加袍一样裹在身上。楼梯上传来一阵窃笑和胶鞋底的啪嗒声。“啊哈!”斯洛索普叫一声,就沿楼道扑了过去。床单滑溜溜的,穿不住,一会儿边子飞起来,一会儿从身上滑下来,一会儿又踩到脚下面。他一步两个台阶,到了上面却只看见同样的走廊,而且同样空无一人。大家都去哪儿了?

楼道远处一个拐角处露出一个小小的头,接着是一只小小的手,并且向斯洛索普伸出一个小小的指头。刹那间一阵怪笑传来,斯洛索普同时疾扑过去。到了楼梯口,他听见脚步声向下去了。“紫色大风筝”追了三段楼梯,出了门,到了一段小平台上,恰恰看到一个人从一个石栏上跳了过去,消失在一棵树上端浓密的枝叶里。“竟然上树了!”斯洛索普喊道。

你先得钻进树的枝叶里去,然后才能像爬梯子一样上下自如。隔一两根树枝就看不到什么了。树在摇晃,所以他推断出贼就在树里面。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爬到树上,床单挂来挂去,不断撕开,树刺戳在肉上,树皮又刮在肉上,脚也伤了。很快,他就气喘吁吁了。渐渐地,绿色的光锥缩小了,明亮了。在靠近树顶的地方,斯洛索普看到一处痕迹,局部深入树干中,像是锯痕。他也没停下来考虑端详,就一路爬到树顶上,晃悠悠抱着枝条,欣赏了一回海港和海岬的美景:碧海如画,涌起白色的浪花,一场暴雨在地平线附近酝酿着,人们的头顶在遥远的下方四处移动。呀!他听到树干上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自己抱着的纤枝也震动起来。

“嗷,嗨……”是那个贼。他没有爬到树上面来,而是爬下去了!“他们”知道斯洛索普会选择向上,而不是向下——他们利用的就是那该死的美国式条件反射,被追的坏人总是向上跑的——为什么向上呢?他们几乎把树干锯断了,现—现在——

“他们”?“他们”?

“唉,我最好,唔……”斯洛索普正想着,那段树干彻底断开了,猛听得哗啦、嗖两声,黑色树枝和树刺的漩涡似乎将他分成了几千块下落的碎片——整个人摔了下去,在树枝上弹来弹去,他紧紧抓住头上的紫色床单,作降落伞用。呼。嗯。大约掉到半中腰、也就是差不多刚才的平台高度的时候,他偶然向下看了一眼,发现有很多高级军官,穿着军装,还有很多体态丰满的女士,穿着细麻布衣装,戴着有花饰的帽子,都在那里观看。他们在玩棒球。看情形斯洛索普要落到他们中间去了。他合上眼睛,竭力想象自己在一座热带小岛上或某间安全的屋子里,那里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差不多就在撞到地面时,他睁开了眼睛。一瞬间周围鸦雀无声,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楚,就听得哐当一声,木头和木头相撞了。一个鲜黄的、滑溜溜的球从离他鼻子一英寸远的地方擦了过去,消失在视线里。紧接着爆发了一阵庆幸声,女士们显得兴致勃勃。脚步声朝他移过来了。他的背好像,唔,有点儿扭伤了,此刻他一点儿也不想动。眨眼间头上就被某个将军和泰迪·布娄特的脸罩住了。他们好奇地盯着他。

“是斯洛索普,”布娄特说,“他穿着紫色床单。”

“这是怎么回事,小伙子?”将军问道,“服装表演,嗯?”他身边多了两位女士,对斯洛索普笑着——也许她们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

“将军,您在和谁说话呀?”

“这个穿着托加袍的可怜虫呗,”将军答道,“他挡住了我的下一个球门。”

“嗨,罗伊娜,这太离奇了。”一位女士转向同伴说,“你看到‘穿着托加袍的可怜虫’了吗?”

“哎朱厄尔我没有呀,”罗伊娜兴高采烈地说,“我想将军刚才喝酒了。”女士们咯咯笑起来。

“要是将军在这种状态下制定所有的决策,”朱厄尔大口喘着气,“那,那,那斯特兰德 389 就是德国泡菜的天下了!”两位女士尖叫着,声音很大,持续时间也长得叫人不舒服。

“那你的名字就不叫朱厄尔,要,要叫布伦希尔德 390 了!”她们的两张脸此刻像两朵窒息的玫瑰,两个人使劲地搂在一起。斯洛索普怒视着头上的情景,这时候又添了几十个人物。

“哦——你们瞧,有人把我的衣服全偷走了,我正要去找管理人员提意见呢——”

“然后决定穿上紫色床单去爬树。”将军点点头,“唔——我保证可以给你提供一点衣服。布娄特,你和这位先生身材差不多,对吧?”

“噢。”布娄特肩膀上扛着槌球棒,那姿势就像在给吉尔古或柯蒂斯 391 做广告。他俯视着斯洛索普,假笑道:“我那儿还有一套军装。来吧,斯洛索普,你没问题的,没有的。一点都没有摔坏。”

“呀——唏。”斯洛索普身裹破床单,在打棒球的热心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布娄特身后,离开草坪,进了赌场。他们先是在斯洛索普的房间里停了一会儿。他发现房间刚刚打扫过,彻底腾空了,准备迎接新客人。“嗨……”他猛地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自己的衣物已一件不剩了,那件夏威夷衬衣也不见了。操什么蛋呀。他呻吟着,把桌子翻了个遍。空的。柜子,空的。休假证明、身份证,拿走了。他背上的肌肉痛得直跳。“这是怎么回事,盟军司令部?”他又去门口核实了一遍房间号。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了。他心里明白。他最心疼的是霍根送的那件衬衣。

“先穿件体面的衣服吧。”布娄特的口气里充满了嫌恶,像个中学校长。两个中尉提着旅行包闯了进来,停在那里,瞪大眼看着斯洛索普。“喂,伙计,你搞错战区的位置了。”一个说。“你尊重点儿人家吧,”另一个哈哈大笑,“人家是阿拉伯半岛的劳伦斯 392 !”

“我操。”斯洛索普说了一声。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更别说挥动了。那两位走进了布娄特的房间,一起凑了一套军装。

“哎,”斯洛索普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上那个马科曼菲克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真的。和他的小妞出去了。也许是小妞们。你去哪儿了?”

斯洛索普却在自顾自东张西望,直肠渐渐收紧,迟来的恐惧攫住了他,脖子上和脸上冒出一阵汗珠。他想在这间快蹄儿和布娄特同住过的房间里找到快蹄儿的蛛丝马迹。刚毛的诺福克短外套,细条纹西装,随便什么……

一无所获。“那个快蹄儿搬出去了,还是怎么了?”

“他可能搬进去了,和弗朗索瓦丝或者什么人。甚至可能早早回伦敦了。我没有记载他的行踪,我不是失踪人员管理局的。”

“你是他的朋友呀……对不对?你是什么人?”布娄特傲慢地耸耸肩,直视着斯洛索普的眼睛——这还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回。

答案就在布娄特瞪着的眼睛里。昏暗的房间里已变得秩序井然了,没有一点休假的气息,只有一些萨维尔街买的军装,银色的梳子和剃须刀摆放得宜,一个八角形底座上有一根亮闪闪的钉子,穿过半英寸厚的一叠彩色薄纸,纸的四角裁得四四方方的……简直是把白宫移到了里维埃拉。

斯洛索普垂下眼睛,看着别处。“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他嘟哝了一句,从门里退出来。军装的臀部宽大如气球,腰上又太紧。跟着感觉走吧,伙计,你得在这里头纠缠一阵子了……

他先是去了他们聊过天的酒吧。里面没人,只有一个上校,蓄了弯弯的浓髭,戴着帽子,身子僵硬地坐在那里,眼前摆着一个很大的杯子,冒着泡,不透明,还加了一朵白菊花。“他们在桑德霍斯特 393 没有教你敬礼吗?”少校嚷道。斯洛索普犹豫了一下,给他敬了个礼。“该死的军官训练队,里面肯定尽是些纳粹。”看不到招待员。少校说了什么,记不得了——“怎么?”

“其实,我是个,嗯,美国人。我只是借了套军装,嗯,我在找一个宗尉,也就是你们说的中尉,叫马科曼菲克……”

“你是什么人?”少校吼着,用牙齿撕下菊花的花瓣,“你在搞什么愚蠢的纳粹玩意,嗯?”

“哦,谢谢你。”斯洛索普退出酒吧,又敬了个礼。

“简直不可思议!”少校的回声跟随斯洛索普传进过道里,一直传到希姆莱游艺室。“简直就是纳粹!”

这是个宁静的中午,游艺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回音袅袅的红木家具、绿色的台面呢和悬挂着的栗色天鹅绒环。长柄的木钱耙在桌子上呈扇形摆放着。乌木柄的小银铃口朝下放在桌面上。桌子周围整齐地排放着新古典风格的椅子 394 ,也是空无一人。有些椅子比别的要高些。这里已经没有了赌运气的游戏所特有的显著外在特征了。这里在进行另一项事业,比赌博更真实、更残酷,安排也很周密,避开了斯洛索普这类人的眼睛。谁坐在高些的椅子上?它们有名字吗?谁躺在“它们”光滑的台面上呢?

铜黄的光线从头上渗下来。阔大的房间里画满了壁画,有男女神灵,有色彩轻淡的牧羊男女,有朦胧的花木和飘动的巾带……到处是弯弯曲曲的镀金镂花滴水槽,装在挂东西的壁板上、枝形吊灯上、柱子上、窗框上……疤痕累累的木地板在渗入的中午光线下隐隐闪亮……长长的链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直到离桌面几英尺的地方,链子末端是钩子。这些钩子是挂什么的呢?

就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斯洛索普身穿英国军装,独自面对着这些物件,感受到了它们背后隐藏的一种秩序,一向浑浑噩噩的他也是最近才对这种秩序起了疑心的。

恍惚间,棕色和乳白色的光影里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大约像树根甚至像人形的东西。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很快他的怀疑就不幸成为现实了。他意识到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为另一种目的而设的。这些东西对“他们”有意义,对我们却永远没有任何意义。永远没有。两种不同的存在秩序,貌似相同……可是,可是……

哦,那里的那个世界呀,

真叫人难以理解!

就像一场梦,得到又失却!

我像个傻瓜在“禁区”里乱舞,

等待着光亮开始碎裂——

唔,谁说过那边不能去,

谁说过不能探一探?

如果你觉得有点烦,

随时都可以走一圈,

因为你压根儿没说过“再见!”

为什么是在这里呢?为什么马上就要落到他身上的彩虹偏偏要在这间暗码充斥的屋子里激荡不已呢?换句话说,为什么走在这里就像进了真正的“禁区”呢——这里的房间和那里一模一样,长长的,像瘫痪已久的人,像破败的酿酒厂,像年代久远的朽腐之物经过浓缩的残渣,叫人一闻就生畏。房间里到处是笔直的塑像,上面有灰色的羽毛,翅膀也张开着,脸上被灰尘遮住了——房间里满是灰尘,凡是到角落那边和屋子更深处的人都会被遮罩得面目不清。尘土会落在他们端庄的黑色衣领上,会给他们的白脸和白衬衣上、珠宝和裙子上、快如闪电的白手上柔柔和和地包一层糖衣……“他们”到底在玩什么牌?用的又是些什么手段呢,这么隐蔽,这么古老而完善?

“我操。”斯洛索普低声骂了一句。他只会这一句咒语,说起来还是万能的,哪里都好用。屋子里成千上万的小块洛可可式贴面隔挡了他的低语声。也许今晚他可以悄悄溜进来——不,不是晚上,可以另找一个时间,带上桶和刷子,把“我操”两个字写在壁画上粉红色的小牧羊女嘴巴里吐出来的一个球形气泡上……

他退了出来,从门里后退出来,仿佛有王者的光芒照耀在他身体正面,既让他害怕又令他向往,所以他一边退一边还在看。

到了外面,他低头向码头走。周围是来找乐子的人,还有疾飞的白色海鸥和啪啪掉落的粪便。这情形像我以前在布鲁涅森林 395 自由自在漫步的时候……穿着军装,见人就敬礼,形成条件反射,别惹不必要的麻烦,尽量别引人注目……每敬一次礼,胳膊在举起时就会添一分笨拙。这时候,云从海里起来了,迅速地涌向天空。这里也没有快蹄儿的影子。

渔人、玻璃工、皮货商、叛教的传教士、山顶上的族长、山谷里的政客——这些人的魂魄犹如雪崩一般,从这里的这个斯洛索普倒回去,直到1630年。当时,温思罗普总督 396 乘坐着“阿贝拉”来到美洲。“阿贝拉”是一艘指挥船,带领着一个规模不小的清教徒船队,而斯洛索普家的第一个美国人就在指挥船上给大家做做饭什么的——瞧,“阿贝拉”和整个船队回航了,排着编队。风把他们的船又吸到东面去了,而从未知世界边缘上伸出身子的那些活物们则吮吸着他们的脸颊,认真得眼珠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吸得脸颊陷进去,成了黑洞洞的空腔子,让那些已不再童稚、不再光洁的大牙们去摆布。这就是那些旧船只风风火火离开波士顿港、航行在大西洋上的情景。当时的海面浪潮翻涌,又逆向涌回来……这样就拯救了每一位因为甲板意外颠簸而滑倒摔跤的厨子:厨子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的时候,晚饭的炖肉汤又自行从厚厚的木板和有福者们愤恨不已的鞋子上聚拢来,喷泉般飞回到锡镴壶里;把他滑倒的呕吐物也汹涌澎湃地回到了把它们吐出来的嘴巴里……变化无常!泰荣·斯洛索普式英语又回来了!不过,这样的时间倒流好像并非如今的“他们”心里所期望的拯救……

他来到一处宽阔的鹅卵石散步道上,乌云开始遮住了太阳,道两旁的棕榈树幻化成粗糙的黑色。快蹄儿也不在海滩上——那些姑娘也不见影儿。斯洛索普坐在一堵矮墙上,晃悠着脚,注视着前方。黯淡的蓝色和泥泞的紫色一层层一波波地从海面上漫过来。周围的空气渐渐凉下来。他打了个寒战。“他们”要干什么?

他回到赌馆。一路上,圆球般的大雨点浓得像蜜,开始在人行道上砸出大大的“”号来,吸引他把这个日子当成一篇文章往最后面读,那里有尾注,可以解释一切疑团。他没想要读。硬要把一个日子弄成说得通的东西,没人这样要求过。他只是一个劲跑着。雨越来越大了。他的脚步把水变成了漂亮的花儿,每朵花儿在他飞过之处停留一秒钟。他是在飞。回到赌馆时他浑身都是斑斑点点的雨。他发疯般地在这座毫无生气的大赌馆里搜着,还是从那个烟腾腾的、飘着烈酒味的酒吧搜起,进而来到那个小剧院。剧院里今晚要演出删节版的《l’util precauzione》,就是《塞尔维亚的理发师》 397 里罗西娜蛊惑监护人的那段虚构的戏。他进了剧院的绿色房间,那里尽是旖旎的姑娘们,或梳弄头发,或整理袜带,或粘贴睫毛,见了斯洛索普都在笑,里面却不见他最想看到的那三个姑娘。没人见过吉莱纳、弗朗索瓦丝和伊冯娜。另一个房间里在排练罗西尼的塔兰台拉舞曲 398 。所有的管乐器都像是降了半个音。斯洛索普立刻意识到,自己周围的这些女人都是在战争和战败的阴影中度过了生命中很长一段年华的,而她们每天都要看着人们从她们眼中消失的……一点没错,他从其中的一两双眼睛里看到了古老的、欧洲式的怜悯。这种神情他过后便领会了,尽管那时候离他失去纯真、与她们同流合污还很远很远……

他就这样游荡着,穿过明亮、混乱的游艺室,穿过餐厅和卫星般的私人小餐厅,不停地和人撞个满怀,或者碰在服务生身上,却一个熟人都没找到。“你需要帮忙的话,好的,我就帮你了。”……人声、音乐声、洗牌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越来越喧嚣、越来越压抑,最后他又找回到希姆莱游艺室。这时候里面已经很拥挤了。光灿灿的珠宝首饰,微微闪耀的皮革,快速旋转、难以看清的轮盘赌辐条——这时候,他突然崩溃了:这里尽是游戏,太多太多的游戏,他听到赌场经理讨厌的鼻音,却看不到人在哪里。“先生们,女士们,注下好了”的声音突然从禁区直接传到耳朵里,说出了他一整天以来和那座看不见的“赌场”对抗所玩的把戏——他惊恐地转过身来,重又冲入外面的雨里。赌场的电灯光凶残地、不遗余力地照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很是刺眼。他把领子竖起来、把布娄特的帽子放下来盖住耳朵,每隔几分钟就说一声“我操”,浑身冷得发抖,脊背因为从树上摔下来还在疼痛。他跌跌撞撞地走在雨里,觉得自己就要哭了。为什么这一切这么快就彻底背叛了他?他的新老朋友,每一个纸片和衣服,凡是和他过去相关的东西,都他妈的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怎么能潇洒地面对这一切?又过了很久,他又累又冷,穿着牢笼般的毛料军服,抽抽噎噎,一副可怜相。这时候他想起了卡婕。

回到赌馆时已近半夜,正是她的最佳时间。他踩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梯,声音弄得像洗衣机般响亮,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在她门前停了下来,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他不敢敲门。她也被带走了吗?谁在门后面等他呢?“他们”又带来了什么设备?好在她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她打开门,露出酒窝笑着,看到他浑身湿透,笑容里又有些责备。“泰荣,我想你。”

他耸耸肩,忍不住浑身痉挛,身上的雨水洒在两个人身上。“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来的地方。”她的笑容慢慢展开了。他小心翼翼跨过窗台,却又不清楚自己跨过的到底是门还是很高的窗户。他走进了她的深闺。

充满情欲的大好晨光,窗户早早地就朝海边打开了。风夹带着棕榈叶吹进来,发出沉重的沙沙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断续地浮到风面上。海豚们在海港外面晒太阳。

“哦,”卡婕在麻布和锦缎堆里呻吟着,“斯洛索普,你是头猪。”

“噜,噜,噜。”斯洛索普快活地学着猪叫。海面的日光在天花板上舞蹈,黑市上买来的香烟里冒出了袅袅烟雾。虽然这些日子里晨光不够清晰,也还可以看出烟雾上升时的优美姿态,或盘旋,或舒卷,虽略显模糊,却也看得真切……

再过些时候,海港把蓝色映射到向海的、用石灰刷白的赌场正面。高高的窗户又关上了。海波的影子在楼面上织出的光网里颤动。这时候,斯洛索普起了床,穿着英国军服,狼吞虎咽地把月牙面包和咖啡送入肚子里,一边已开始忙起来,或学习用专业德语写的课程,或猜想用翼板稳定飞行轨迹的理论,或差不多用鼻子尖来研读某个德国电路图——那些图上的电阻像线圈,线圈又像电阻 399 。“真是他妈的怪东西,”他搞熟了以后说,“他们干吗要把那些东西弄得颠来倒去呀?想搞伪装还是咋的?”

“想想你们德国古代的神秘字母吧,”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给他建议道。爵士是外交部政治情报处的人,能说三十三种语言,其中包括牛津腔很重的英语。

“我们的什么?”

“哦,”爵士抿紧了嘴唇,像是有些头晕,“图里的线圈恰好很像古北欧字母的‘s’,即s&244;l,意思是‘太阳’。古高地德语叫做sigil。”

“这样画太阳很滑稽。”斯洛索普这样看。

“没错。远早于此的哥特人是画一个圆圈,中间有一点。其中的不一致显然是因为中间有过断代,也许是部落分化,或者是外来影响——就像一个很小的孩子,其尚未独立的自我在发展过程中也会受到类似的社会影响。道理是一样的,这你知道……”

唔,不知道,斯洛索普不知道的,不大知道的。几乎每次和多德森—特拉克见面都要听他讲这种东西。这个人是某一天突然降临的。那是在外面的海滩上,他穿着黑西装,头皮屑从已经稀疏的红黄色头发上掉下来,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肩膀上。他出现在赌场正面的白色背景上,他的到来使赌馆都颤抖了。斯洛索普当时正在看“塑料人”的漫画 400 ,卡婕仰着脸在太阳下打盹。他的脚步虽然轻,卡婕却一听到就用一个肘子撑住身子,向他挥手招呼。这位贵族把整个身子扑倒在沙滩上,姿势811,迟钝,本科生水平。“看来这位就是斯洛索普中尉喽。”

四色的“塑料人”从一个锁孔里挤出身子,转过拐角,从管道里爬上去,到了那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实验室内的水槽里。塑料人的头此刻正从水槽上的龙头里冒出来,眼睛戴着防护镜,毫无表情,下巴不是塑料的。“正是。你是谁,老兄 401 ?”

斯蒂芬爵士作了自我介绍,脸上的雀斑在阳光下活跃起来。他好奇地打量着漫画书。“我猜现在不是学习时间。”

“他得到许可了吗?”

“他得到许可了。”卡婕对着多德森—特拉克微笑/耸肩。

“我在学无线电控制,正休息呢。这个‘夏威夷1号’。你了解吗?”

“我仅对它的名字来历感到好奇。”

“名字?”

“有一种诗意,工程师的诗意……叫人想起haverie——均衡,你知道的——你当然有两只耳朵的,对吗,对称于火箭预定方位的两边……也叫人想起haven——用锄头或棒子砸向某人……”他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笑着,心却已飞向远方,说起了战时流行的俚语ab-haven(紧急关闭) 402 ,还有铁头木棒的使用技术、农民们的幽默、追溯到古希腊时代的生殖器崇拜的喜剧……斯洛索普首先的愿望就是钻回到塑料人钻的地方去,然而斯蒂芬除了显然是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外,身上还有一种东西,吸引着他听下去……一种纯真,也许是在表示友好,而他唯一想到的方式就是分享吸引他、控制他的东西,分享他对语词的热爱。

“嗯,也许那只是轴心国的宣传。和那个珍珠港有关。”

斯蒂芬爵士想了想,露出满意的样子。“他们”选择他是因为从斯洛索普族谱上长出来的那些专门破坏语言的清教徒吗?“他们”是在对他的大脑进行诱导吗?还有他的阅读视觉?其实好多次斯洛索普都发现,在他和“他们”远方的传动系铁箱里的引擎之间有一种搭接机制。这个传动系的形状和造型他只能猜测。他可以脱离这种搭接,之后又会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运动惯性,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那样真切……其实有这种搭接也没什么不舒服。真是怪事。他几乎可以肯定,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不会拿他的生命冒险,甚至不会牺牲他太多的舒适。但他却无法形成任何具体的结论。他无法把多德森—特拉克这样的人和卡婕联系在一起……

女色加馅饼。这游戏还不错嘛。没有多少掩饰。他不怪她:真正的敌人躲在那个伦敦的什么地方,这只是她的工作。她可以是个变性人、同性恋,如此等等,但他宁愿和她一起待在温暖的地方,而不愿回去在导弹的袭击下承受寒冷。只是有时候……她的脸上会有一种表情,太缥缈,无法准确捕捉,好像是一种她无法控制的东西。这种表情使他感到郁闷,甚至梦到过,在梦里被放大成毫无掩饰的惊惧:最可怕的情况是她也在受人操控。尽管受害者是他,她的表情却流露出不幸和无端的悲观无望……

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就在希姆莱游艺室,不是别处,她一个人在赌博轮盘前被他吓了一跳。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两条腿一高一低,姿势优雅,一副赌场主持的样子。很像赌场里的伙计。她身穿白色乡村式上衣,下面是彩虹条纹的紧身缎裙,在天窗下闪烁着微光。球在转动的轮辐上不停地响着,声音刺耳地回荡在四周壁画的包围中。斯洛索普走到身边时她才转过身来。她的呼吸里有一种低沉的、缓慢的颤抖,这种颤抖把他心里的窗叶轻轻掀动了一下,让他瞥见了秋野的景象,在他的外面、她的里面,而此前他只是对此有些猜疑、害怕……

“嗨,卡婕……”他伸长胳膊,一根手指钩住轮辐,让转盘停下来。球掉入一格里,他们没有看到数字。如果看到数字就说明赢了。此后的一局,他们还是没有赢。

她摇摇头。他知道她想起了荷兰的往事,阿纳姆之前的往事。阿纳姆是长期安插在他们电路里的阻抗。他曾经多少次对她散发着帕摩利浴皂和卡迈浴皂味的耳朵哼唱过歌儿呀,在保龄球馆外面,在摩克葸广告牌后面,在周六晚上要求再开一夸脱酒的时候,内容都是:亲爱的,你过去在哪里无所谓,我们不要活在过去,现在才是一切……

想到过去也没关系。但是现在不要。他拍拍她裸露的肩膀,看着她腋下欧洲人独有的黑糊糊一片,感到纳闷——他自己的毛是直直的,几乎梳不成,脸上也刮得光溜溜的——他在希姆莱游艺室纯洁地窥探着她的隐私。这个地方满是德国巴洛克时期复杂的手势造型(考虑到手过去的模样和必须变成的模样,每一次在手势最后翻转时都要做圣礼状,让它精确地以某种形式出现……包括所有的冰冷、创伤,以及触碰过、且将离开它的肉体部位……)。在七拐八绕、金光闪闪的游戏室里,他看清了自己隐秘的动作,其中的一些。“他们”仅仅把赌注押在过去。“他们”的赌博从来没有什么概率。但是“他们”已经观察好了频率。正是因为“过去”才有这里现在的需求。过去在低语,把手臂伸向受害的人,讨厌地朝他冷笑着、刺戳着。

“他们”在选择数字时,那些红的、黑的、单的、双的数字,“他们”有什么意图呢?“他们”转动了哪个轮盘呢?

那个房间,斯洛索普早年生活中的房间,现在已经成为他的禁区了。那里发生过极其不堪的事情。有人对他做了什么,卡婕应该知道的。他是否在她“悲观无望”的表情里找到了连接过去的某一条线索,一条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情人的线索?他看到她站在生命走廊的尽头,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她的赌注全都押上了,现在只能意兴萧索地等待着别人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敲门,那些一连串的房间上都标好了数字,而那些数字其实又无关紧要——直到惯性把她带到最后的归宿。如此而已。

斯洛索普太天真了,从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如此结束。结束得如此荒凉。不过现在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渐渐悟出了一种自己不希望发生的可能性:他们可能早已把完全相同的控制方式也安置在自己身上了。对此,他既担心又快活,像手淫一般。

禁区。哦,一个可怕的赌场主持人之手在他迷梦的边缘碰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生活中一切自由和随意的东西,其实都受着一种“控制”,一直受着控制,像固定好的赌博轮盘——其中,只有达到目的最为重要,人们注意的是宏观的统计数字,而不是微观的个体:赌场当然就是这样不断获利的……

“他们来的时候你在伦敦。”没多久她就对他悄声说了。她重又转身向着轮盘,转动起来,把脸别开,很女人味地、歪歪扭扭地织写着自己过去的、有着黑夜条纹的经历之网。“他们来的时候我在海牙。”她嘘了口气,说海牙这个名字的时候带着一个流落异国者的眷恋——“你和我之间相隔的不仅是火箭的一个弹道,还有整个一条生命。你会慢慢明白的,在弹道的起落两点间,在那五分钟之内,它完成了完整的一生。你甚至不了解我们这边有关导弹飞行侧面图的数据,那些看得见的、能找出来的数据。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无人能知……”

反正是一条弧线,两个人都能确定无疑地感觉到。一条抛物线。他们有一两回一定猜到了,但他们不愿意相信:所有的一切,作为一个整体,一直在朝着天空中隐藏的那个东西聚拢。那个被净化了的东西没有意外、不可更改、一去不返。他们永远在它的下面移动,被留待将来用于它黑白两色的坏消息中——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就好像它是彩虹,他们是它的孩子……

战争的前沿阵地渐渐远离他们,赌场变得越来越方便,水污染得严重了,价格涨了,那些下来度假的人也越来越吵闹,越来越胡闹——他们一点也没有快蹄儿的风范:他喝醉的时候爱穿着软鞋子跳舞,他会装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他会在任何有可能的时候,腼腆而有风度地表现出一种冲动,来策划反权力、反冷漠的行动,即便是最低程度的……丝毫没有他的消息。斯洛索普挺想他,不只因为他和自己是一条阵线的人,还希望他能在身边,有他的友善相伴左右。自己在法国的这里度假,很舒服,所以他仍然相信那场意外是暂时的、纸面上的,是传递消息的一种途径,是被取消的命令,是一场会随着战争而结束的骚扰。“他们”非常精心地把他大脑的草皮牧场翻开、耕耘、播种,给他发补贴,让他不要种任何自己的东西……

没有伦敦的信,连交换站的消息也没有。全都没了影子。泰迪·布娄特在某一天消失了:其他的同谋像排好的合唱队伍,在卡婕背后出没着。斯蒂芬爵士跳着舞步加入进来了,脸上挂着跟那伙人一模一样的笑容,使着耀眼的、变化无穷的断光器,令他眼花缭乱(他们是这么想的),让他分心,从而注意不到他们拿走了他的东西,他的身份证,他的服役档案,他的过去。咳,我操……不说你也知道。他任其发展。其实,对于他们可能在不断添加的东西,他更有兴趣,但有时候也有点发愁。有一阵,他心血来潮,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就决定留唇髭。他以前还是十三岁时有过唇髭,从约翰逊·史密斯公司 403 邮购了一整套胡子,二十种,从傅满洲式到“牢骚”·马克思式 404 ,应有尽有。胡子都是黑色硬纸板做的,带钩子,可以挂在鼻子里面。过一阵,鼻涕把钩子泡软了,胡子就会掉下来。

“要留哪种?”这回的胡子刚有点规模,卡婕就好奇地问。

“坏蛋型。”斯洛索普回答。他解释说,就是剪得很整齐,窄窄的,流里流气的。

“不要,那样你会变坏的。干吗不留好人型的呢?”

“可是好人没有——”

“噢,没有吗?那怀亚特·厄普 405 呢?”

对于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反驳:怀亚特并没有那么好。不过,当时这里还是斯图亚特·莱科 406 时代,那些修订历史的人还没有露面,斯洛索普对怀亚特深信不疑。有一天,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技术参谋魏温将军走进来看见了,这样评论:“胡梢垂下来了。”

“怀亚特也是这样的。”斯洛索普道。

“威尔克斯·布思 407 也是这样的,嗯?”将军回答。

斯洛索普陷入了沉思。“他是个坏人。”

“对极了。你干吗不把梢部卷起来呢?”

“你是说英国式的。哦,我试过了。不知是天气还是什么原因,那破玩意儿还是往下掉,我还—还得把梢尖咬掉。真是很讨厌。”

“真恶心。”魏温道,“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带些蜡,会产生一种苦味,让,啊,爱嚼胡梢的人不敢再嚼,知道吗?”

这样一来,胡子渐渐丰满的时候,斯洛索普把蜡也给涂满了。每天都有这种新鲜事。卡婕总是不离左右。“他们”就像在枕头底下塞硬币一样把她安插在他的床上,看着他的美国气如牙齿般日渐脱落。在这些赌场岁月深处,那天真无邪的门牙和崇拜母亲时期的大牙也只是留下了一些咯嘣作响的印痕而已。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一学习完就会勃起。唔,挺有意思。从德语草草翻译过来的阅读手册里没什么特别的刺激——那些手册油印得断断续续的,有几本还是波兰地下党从布利日纳 408 培训点的厕所里抢救出来的,上面还沾着正宗的党卫军屎尿……再就是背换算公式,英寸到厘米,马力到德国马力,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燃料、氧化剂、蒸汽、过氧化物和高锰酸系列、阀门、发射膛等等,有图表,有等距图,都是绞尽脑汁来想——这些东西有什么性感可言?可他每次做完功课就会勃起得很厉害,里面的膨胀力汹涌澎湃……在他想来,部分原因是自己出现了暂时的紊乱,于是便去找卡婕,让她的手缓缓抚摸自己的背部,用穿长筒丝袜的腿紧紧箍住自己的髋骨……

学习的时候,他经常东张西望,发现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在看跑表、做记录。他对此有些怀疑,却从来没想到会和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勃起有什么关联。“他们”有意选择了斯蒂芬这种性格的人,或者说设计出了这样一个人——他会分散别人的怀疑,不让它成气候。冬日的阳光攫住了他的半边脸,叫人想起偏头疼。他的裤边没有了棱角,上面有水,还有沙子,因为他每天早晨六点钟就起床去海边散步。斯蒂芬爵士把自己在这场阴谋中的角色表演得——至少是把自己伪装得十分合乎情理。斯洛索普只知道他是个农学家、脑外科医生、乐队里的黑管手——在当时的伦敦,你可以看到各级指挥部门里都塞满了这种多面手人才。不过卡婕能感觉到,在多德森—特拉克无所不知、热情洋溢的外表周围,明明萦绕着一种受雇于人的失意的气息……

有一天,斯洛索普得到机会证实了这一点。多德森—特拉克好像是个棋迷。一天下午在酒吧里,他转弯抹角地问斯洛索普是否会下棋。

“不会,”斯洛索普撒谎道,“连跳棋都不会。”

“该死。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时间好好下一盘。”

“我知道一种游戏,”莫不是这时候快蹄儿躲在他身体里了?“一种饮酒的游戏,叫‘王子’,说不定还是英国人发明的,因为你们有那么多王子,对吗?我们是没有的,不过这并没有什么错明白吗。哦,每个人有一个编号,先—先是说威尔士殿下丢掉了尾巴,这是游戏,可别介意哟——编号按座位顺时针算,二号找到了,从王子顺时针算,号码由他随便说,他,就是王子。六号,或者其他号码,呶,先要选一个王子,由他开始,然后那个二号,也就是王子叫到的号码接着说——不过他要先说,就是王子要先说:殿下,尾巴,二号。这之前还要说威尔士亲王丢失尾巴的经过。然后二号回答:不是我,殿下——”

“可以,可以,不过——”他眼神怪异地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我是说我好像没有完全明白,那个,游戏的要点。怎么才能赢呢?”

哈!怎么才能赢呀,还真是的。“没有赢家,”他想起了快蹄儿,便放松下来,即兴玩了个“反阴谋”的手段,“只有输家。一个接一个地输。最后剩下的才算赢家。”

“听起来挺悲观的。”

“服务生,”斯洛索普在这里喝酒自己是不掏钱的——他推想是“他们”在付账。“来一些那种香槟!要一直不停地上,只要我们喝完就接着上,明白了?”不少低级军官本来在发呆,一听到“香槟”这两个有魔力的字,便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坐下听斯洛索普讲游戏规则。

“我怀疑——”多德森—特拉克开口道。

“别废话了。来吧,忘掉你心爱的象棋吧,对你有好处的。”

“对呀,对呀。”其他人附和着。

多德森—特拉克坐在座位上没动,有点紧张。

“用大些的杯子,”斯洛索普对侍者大声道,“就那边那些啤酒杯吧!对!那些杯子正好。”侍者嘭的打开了四夸脱的一大瓶凯歌干香槟 409 ,给每个人都倒满了。

“好,威尔士殿下,”斯洛索普开始了,“丢掉了尾巴,三号找到了。殿下,尾巴,三号!”

“不是我,殿下。”多德森—特拉克答道,有些本能自卫的意思。

“那是谁?”

“五号。”

“你说什么?”五号问。他是苏格兰高地人,穿着典礼时穿的格子呢紧身裤,一副狡黠的样子。

“你错了,”斯洛索普王子般发号施令道,“所以要喝光。现在一直说下去,不许停下来吸气,或者做别的动作。”

游戏继续进行。斯洛索普丢掉了王子位置,四号继任,所有的编号都变了。苏格兰人第一个倒下去。他开始时故意出错,很快就身不由己地错了。香槟一大瓶一大瓶地上来,瓶子是绿色的,比较粗,瓶颈处反射着酒吧里的电灯光。众人渐渐喝醉了,瓶塞也越来越平直,蘑菇状特征越来越少,除渣日期渐渐退回到二战时期。苏格兰人哧哧笑着从椅子上滚下去,继续滚动了大约十英尺,便靠在一棵盆栽棕榈树边睡着了。一个下级军官立马微笑着踅到他的位子上。消息传到整个赌场里,桌旁便马上聚集了一帮凑热闹的人,等着再有人败下阵来。这时候一瓶接一瓶的香槟酒已在从酒窖里接力式地往外传了。巨大的冰块拖上来了,里面还有蕨类植物的杂质,外面则冒着白汽。冰被运过来后,凿成巨大的浴盆状,里面化了些水。很快服务生就不胜其烦了,便把空酒杯摞成金字塔状,喷泉般从顶上向下倒。冒着气泡的小溪流赢得周围一片喝彩。每每有人开玩笑,伸手拿掉最下面的一个杯子,搞得上面的酒杯摇摇晃晃,别的人便跳过去,在整个金字塔倒掉之前抓一杯算一杯,结果有撞破的,把军装和鞋子打湿的——于是又从头再来叠一回金字塔。游戏已经进行到“轮流做王子”阶段了,每个人只要编号被叫到,立马就成为王子,同时编号也立即变化。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说得清谁错谁没错了。大家争了起来。半个酒吧里都在唱一首下流的歌:

下流的歌

昨晚我操了特兰西瓦尼亚女王,

今晚我要操的女王来自勃艮第——

我的位置在精神分裂症的边疆,

可是女王亲亲对我柔情蜜意……

早餐有粉红的香槟和鱼子酱,

一些烤牛排,还把茶来沏——

除了十先令一支的雪茄别的我都不要,

我笑得太开心,让人觉得世界是个愚蠢的玩笑,

朋友,随便叫我什么吧,不过得给我让开道,

因为我操了美丽的特兰西瓦尼亚女王小宝宝!

斯洛索普觉得自己的脑袋成了个气球,一会儿直着往上升,一会儿又横着往上升,老是在屋子四处飘来飘去,而其实他一直在那里没动。他的每个脑细胞都变成了泡沫:他化身为埃佩尔内 410 的黑葡萄、为凉荫、为一批高贵的葡萄酒。他抬眼朝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望去,只见他虽奇迹般挺立不倒,眼睛里却已蒙眬一片。啊哈,对了,咱这不是在反阴谋吗?对,对,嗯,唔……他被又一场金字塔式喷泉注酒表演吸引住了。这回倒的是泰坦瑞甜香槟,上面没有标日期。服务生们和下了班的发牌员们鸟儿般在吧台旁坐了一溜,眼睛瞪得圆圆的。酒吧里人声鼎沸。一个威尔士人背着手风琴站在一张桌子上,用c调演奏起《西班牙女郎》来,把风箱舞上舞下,活像个疯子。烟雾浓重,袅袅地升腾着。烟斗在蒙蒙烟雾中一闪一闪的。至少有三伙人在打架。“王子”的游戏已经难以为继了。姑娘们挤在门边指指点点的,一边还在咯咯笑。房间里的光线因为军装聚集而变得有了些熊毛的褐色。斯洛索普紧紧抱着酒杯,勉强站起来,身子旋了一圈,哗啦一声倒在了不停地换地方偷玩“王冠和锚”的人中间。风度,他警告自己,风度……那些闹酒的人攥住他的腋窝、抓着他的臀兜把他给提了起来,扔向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的那个方向。他在一张桌子下继续往前爬,一路上又有一两个中尉倒在他身上。他爬过泼溅的香槟聚成的小水坑,爬过呕吐物形成的小泥塘,一直爬到他感觉是多德森—特拉克装满沙子的裤脚的地方。

“嘿,你还能走路吗?”他把自己像针一样从椅子腿中间穿了出来,斜抬起头寻找着多德森—特拉克的脸,却见那张脸在一盏有罩子的电灯下泛着光晕。

后者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移转到斯洛索普身上:“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站起来……”他们花了些时间,好不容易把斯洛索普从椅子底下拨拉了出来,然后站起身子——这也费了不少事。他们找到门,对准它走了过去……他们踉踉跄跄,互为倚仗,从一群舞着酒瓶、斜着眼、开着扣、发着吼、白着脸、捧着腹的人堆里挤了出去,钻入门口那些软玉温香的女观众群里。那些女孩都高挑可爱,像通向门外的减压水闸。

“我操他个蛋。”此时的落日你恐怕再也看不到了,那是19世纪荒原上的落日,这样的落日倒是被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记录和描摹过,画在油画布上,在美国西部的山水背景上——当时那片土地还是自由自在的,画家们的眼睛也是淳朴无华的,从中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造物主的存在。此刻,它在地中海上空咆哮着,高远而孤独,发出古老的红色光芒,发出如今难以见到的纯黄光芒,那么纯洁,却又乞求被污染……帝国理所当然地向西移进着,除了插入和玷污那些处女般的落日之外,它还能何去何从呢?

嗳,你看那边的地平线上,在亮晃晃的世界边缘上,站着一些来访者,他们是谁呢……那些穿着礼袍的人,从这个距离看,可能有几百英里高——他们的脸平静而安详,犹如佛陀;他们弯着身子在海面上,漠然的样子,很像棕榈周日空袭时吕贝克上方矗立的天使——他们那天来既不是要毁灭什么,也不是要保护什么,仅仅是来见证一场诱惑的游戏。这是伦敦在屈服之前的倒数第二个步骤,然后那位联络者就会使罗杰·摩西哥地图上标出的那些损伤她身体的痘疹发出来并且结疤——这些痘疹本来潜伏在她和喜欢夜游的、放荡不羁的死神间的恋情之中……因为派皇家空军对吕贝克这样的非军事区进行恐怖袭击,无疑像一个女人明确、长久地摆出一副表情,含义是“快点,来操我”,因此便引来了凶狠、尖啸的导弹,那些a4。当然,那些导弹总归是要发射的,只不过这样干就来得更快了……

今晚,这些世界边缘的看守者们来寻找什么东西?这时候他们的颜色加深了,巨大的身形,坚韧冷漠,慢慢变成渣片状,颜色也成了暗灰。夜晚,今天的夜晚会将这种颜色稳定下来……到底有什么重大事物值得见证呢?这儿只有斯洛索普,还有斯蒂芬爵士,胡言乱语着,穿过散步道两旁高大的棕榈树,投下一个又一个的影子,长长的,监狱护栏一般。此刻,影子间的空档被落日余晖抹上了温暖的红色,与远处巧克力色的颗粒状海滩相接。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环形的车道上没有车辆的喁语,里面的任何一张桌子旁都没有因为某个女人或某些国家的协定而押以上亿法郎的赌注。只听到斯蒂芬爵士有些刻板的低泣声:他单膝跪在尚有日间余温的沙滩上,哭得轻柔而抑郁,充分体现出了所经受过的压抑,连斯洛索普都感受到了,喉咙里感到一阵阵同情的疼痛,为斯蒂芬竭力压制着的感情……

“哦,是的,是的,知道吗,我我我不能这样。不能。我以为你知道呢——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他们’都知道的。我是办公室里的笑柄。连民众们都知道。诺拉已经给那群疯子做了很多很多年的情人。从《世界新闻》抄袭点什么总是不错的——”

“哦,没错!诺拉——就是那个少女,和那次和那个会—会改变皮肤颜色的男孩一起抓住的那个少女,对不对?哇欧!一点没错,那个诺拉·多德森—特拉克!我早就觉得你的名字挺耳熟了——”

斯蒂芬爵士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有过一个儿子,没错,我们原本是完整的家,有个敏感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弗兰克……我想他们派他去印度支那了。我问的时候他们很客气,很客气可是,他们不让我们知道他在哪儿……斯洛索普,菲兹毛里斯官邸的那些人是好人。他们的心是好的。是,主要是我的错……我很爱很爱诺拉。我爱她。可是,出了别的问题……要紧的问题。我当时认为很要紧。现在还是的。我必须这样认为。她一步步地,你知道的……他们就是那样做事情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不容反对,总想把你弄—弄到床上去。我不能啊,”他摇着头,头发在黄昏里变成了亮晃晃的橘黄色,“我不能。我爬得太远了。另一棵树枝。爬不回她那里了。她—她本来,只要偶尔爱抚一下就会觉得幸福……听着,斯洛索普,要知道,你的妞儿,你的卡婕,她—她很可爱。”

“我知道。”

“他—他们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你可以毫无激情地观察。’杂种们……不我不是那意思……斯洛索普,我们都是这种机器人。干自己的活。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听着——你觉得每次上完课你和她离开的时候我有什么感觉?我已经没有功能了——我全部的期待就是一本书,斯洛索普。写一份报告……”

“嘿,伙计——?”

“别生气。我不会害你。来打我吧,我只会倒下去,然后又弹起来。看着。”他演示了一回,“我在乎你们,你们两个。我真的在乎,斯洛索普,相信我。”

“好吧。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在乎!”

“好,好……”

“我的‘职能’是观察你。这就是我的职能。你喜欢我的职能吗?你喜欢吗?你的‘职能’……是,熟悉火箭,一点一点熟悉。我必须……每天递交你的进展日志。我就知道这么多。”

并非只是这么多。他隐瞒了什么,更深层的。但是斯洛索普脑子已经懵了,醉得太厉害,没办法以任何方式捕捉其中的信息。“我和卡婕?你从锁孔里偷看?”

斯蒂芬翕了一下鼻子:“那又有什么区别?我是最佳人选。最佳。我甚至有一半时间不能手淫……给他们的报告上不会在匆忙间涂满精液,知道吗?他们不要那个。我只是个中性人,一双记录的眼睛……他们太残忍了。我觉得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残忍……他们甚至并不是虐待狂……整个过程中一点都没有激情……”

斯洛索普把一只手放到他肩膀上。衣服的垫肩动了,在下面那块温暖的骨头上隆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自己也感到空空的,想睡觉……可是斯蒂芬爵士靠在他膝盖边上,哆嗦着,正要告诉他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致命的机密,关于:

那根他认为属于自己的阴茎

(男高音领):那根他认为属于自己的阴茎——

一根骨头的大家伙,很有玩兴……

硕大的紫色脑袋,

从床上翘了起来,

小妞们在床上玩电话机——

(男低音):电—话—机

(心里的声音):但“他们”晚上钻过小孔,

(男低音):甜言蜜语,却全不见踪影——

(心里的声音):不见踪影……

(男高音):如今,他独自叹恨,

一颗破碎的心在呻吟,

为那根他认为属于自—己的阴茎!

(心里的声音):自—己!

海边的那些身影一直在倾听。白昼的光渐渐冰冷、熄灭,风越来越大,吹着那些身影,使其显得更加遥远……它们是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难以捉摸。卡罗尔·埃温特想把吕贝克的天使搞清楚,结果饱尝艰难——他和附体灵魂彼得·萨克撒两个人,在不同世界的沼泽里挣扎。后来,在伦敦,那位无所不在的、覆盖面最广的双重间谍萨弥·希尔伯特—空涧 411 来访了——当时人们还以为他在斯德哥尔摩或者巴拉圭呢!

“哦,在这里。”那双原本和善的鲭鱼眼扫视着埃温特,迅捷如控制火力的碟形天线,甚至还要多些残忍,“我本来觉得自己——”

“你本来以为自己正要进来呢。”

“也会心灵感应呀,天哪他很棒呀!”可那双鱼眼睛却丝毫不放松。这是一个很空的房间,在甘洛巷 412 后面,一般是用来做现金交易的。他们把埃温特从“白色幽灵”给召过来了。他们在伦敦还知道如何画五角符、念咒语,如何把想召的人准确地召进来……桌面上挤满了玻璃杯,脏兮兮、白糊糊、空洞洞,另外还有深棕红色的剩饮料、烟灰缸和一些假花残渣——老萨弥一直在摘花、剥弄,然后折扭成神秘的弯形或疙瘩。火车的煤烟从一扇微开的窗子里吹进来。房间的其中一面墙,虽然空空如也,却被多年来那些间谍们的影子给侵蚀坏了,就像有些公众用餐场合的镜子也会被食客们的影像所侵蚀一样:其表面能集聚不同的品性,道理同于一张苍老的面孔……

“不,不。”埃温特这时候明白了,那些人已经看到了经过彼得·萨克撒手头的所有记录——他本人所设法读到的东西都是被审查和删节过的。这种情形已经有一阵子了……不如干脆放松、退守,从萨弥的言谈中观察出一些眉目来,找到一些埃温特已经有所了解的东西,就像破解藏头诗那样——他是被召唤到伦敦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要求任何人和他们联系。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萨克撒本人,所以这次见面的目的并非委托埃温特做什么事,而是在给他敲警钟,要他把一部分秘密封禁起来。一些片断、一些腔调、一些语言此时在脑海里联翩飞过:“……他在那边肯定很震惊……当时咱自个儿还有一两把斧子要操心呢……至少叫你别到街上去……看看你坚持得如何,当然还有那把斧子,要把你从资料里看到的那些性格剔除掉,那样我们会好处理一些……”

别到街上去?谁都知道萨克撒是怎么死的。不过没人知道他那天为何要到那里的街上去,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此时,萨弥向埃温特传达的信息是:别问。

那么他们会不会设法找到诺拉呢?如果这里真的有对应关系,如果埃温特以某种方式影射了彼得·萨克撒,那么诺拉·多德森—特拉克就成了萨克撒所爱的女人列妮·珀克勒?那么,上面说到的封禁是否也会推及诺拉烟熏般的声音和有力的双手?埃温特是否会以某种非常高明的方式在家里被软禁一段时间,或者一辈子,而他对自己的罪名却永远不得而知?

诺拉仍在继续进行她的“探险”,即她所谓的“零意识形态”,坚定不移地走在最后遁入黑暗、遁入辉煌的最后一批白色卫士们那坚可碎石的头发中间……可现在列妮身在何处呢?她会彷徨于何处,抱着孩子,抱着永远长不大的梦想?我们也不想失掉她——只不过她在我们的关怀中(有人甚至会发誓说是在我们的挚爱中)成为缺省的符号,要不就是有人出于不可泄露的原因,特意把她带走了,而萨克撒之死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她用自己的翅翼带起了另一个生命——不是虔心祈祷、梦寐以求被她带走的丈夫弗朗茨,而是留给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彼得·萨克撒。他的消极被动是另一种类型的……有没有搞错?“他们”从来不犯错误吗?要不……他干吗要在这里和她一起冲向她的终点呢(埃温特其实也一直被诺拉的余威吸得紧紧的)——她的身体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前面任何东西,这个纤弱的女子不可思议地变得如橡树一般宽大、母性十足……只有时光的废墟从身后两边呼呼飞来,经过他的身旁,拖着长长的螺旋线消失在布满灰尘的隐形世界中,路边的石头上还残留着一抹阳光……没错:尽管这一切非常荒唐,但他确实是在帮助弗朗茨·珀克勒把幻想演示为现实:他蜷伏在她的背上,显得很渺小,完全听任她摆布,把他带入前方的一阵乙醚之风中,那种味道……不,还不是他即将出生时碰上的那种味道……很久前的那种虚空,他应该记得很清楚的……也就是说,如果它又在这里出现……那么……那么……

他们被一队警察压着往后退。彼得·萨克撒被塞了进去,挣扎着想站好,看样子毫无脱身的希望了……列妮的脸在动,不安的样子,背景上是“汉堡飞车” 413 的窗户,混凝土公路、塑像底座、梅尔基施博物馆 414 的工业式塔顶以每小时一百多英里的速度飞驰在完美的背景上,棕色,模糊不清,这么快的速度,在那些尖顶上,在路基上,哪怕任何最小的错误,对他们都是致命的……她的裙子从后面被掀开了,露出光光的大腿根部,被火车座位压得红红的,向他转过去……没错……大难将临了,没错,不管是什么人在看,没错……“列妮,你在哪儿?”不到十秒钟之前她还在他的手肘旁边呢。他们已经提前说好了,要尽量待在一起。然而,这里却有两种运动态势——就像陌生的人们在小规模冲突中穿过士兵的阵线,偶然走到了一起,并肩战斗了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的爱甚至使面前的镇压显得失败,而这里街道上的爱又可以被离心力甩碎:这里有不会再见到的脸孔和随意说出的话语,回头望时,本以为她一定在身后,却只听到她最后的话——“沃尔特今晚会带酒来吗?我忘了——”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笑话:他彷徨在青春期的迷惘中,很善忘,而且还无望地爱上了小姑娘伊尔莎。她使他得以避开社会、聚会、顾客……她每每是他的理性。他喜欢每天深夜时在她床前坐一小会儿,看她睡着的样子,屁股翘在外面,脸埋在枕头里……那种纯洁,那种自然……而她妈妈最近晚上经常磨牙、皱眉、说梦话——他不愿意承认,她说梦话使用的语言自己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也能听懂、也能流利使用。就是在过去的这一周里……她懂什么政治呀?但他看得出来,她已越过某个疆界,找到了时间的另一支流,而他却难以相随——

“你是她妈妈呀……如果他们逮捕你怎么办?她会怎么样?”

“这正是他们——彼得你看不出来吗,他们需要一个肿胀的乳房和一个萎缩的人,躲在它的影子底下咩咩乞哀。对于她我还能算一个人吗?我不是她妈妈。‘妈妈’这个词属于没有战争的地方,现在妈妈们在为‘他们’工作!他们是灵魂的警察……”她的脸色灰暗下来,说着说着竟有了些犹太味,并非因为声音大,而是因为说出了真话,也是实话。从她的信仰返观自己,萨克撒看出了自己生活的浅薄,那些社交晚会就像浴盆里的死水,甚至那些面孔都是一成不变的……那么多年就在平淡中过去了……

“可是我爱你……”她说着,从他流汗的额上把头发抹到后面去。他们躺在一扇窗户下面,街灯和广告的灯光不停地从窗外流泻进来,轻轻拍打着他们的皮肤,拍打着他们的身躯和影子,那些色调简直比星相家们月宫(屁股) 415 的色调还要冷……“彼得,你不必戴任何假面具,把真实的你遮住。如果我不爱真实的那个你,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是她把他哄到街上去的?她就是他的死神吗?从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观点看,回答是否定的。爱情的话语是可以有多种解释的,事实就是如此。但他又确实觉得,自己被派到那边去是出于某种特定的原因……

还有伊尔莎,用那双黑眼睛勾引着他。她可以叫他的名字,但为了向他传情,她经常不叫,要不就叫他妈妈。

“不对—不对,那才是妈妈。我是彼得。记得吗?彼得。”

“妈妈。”

列妮不眨眼地看着他们,唇间挂着微笑。他甚至觉得她的微笑近乎得意:她听任这种混乱的称呼发生,引起这个男人的反应,而她对这种反应又不可能视而不见。如果她不想让他到外面的街上去,这种时候为什么又总是保持沉默呢?

“我很高兴她不叫我妈妈。”列妮本打算解释的。但这种解释颇多政治宣传的意味,他还不能安然接受。他不知道如何听懂那样的谈话,只觉得那是标语的拼凑:他还没有学会用革命的心去听——其实,他压根就没有过足够的时间从别的同志荒凉的友爱里汲取一颗革命的心,是的,现在没有时间了,除了多呼吸一口,做什么都没有时间了,而那种呼吸很急促,发自一个开始在街上感到恐惧的人身上,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消除自己的恐惧,是的,因为警官约赫来了,警棍都扬起来了,共党脑袋的横截面愚蠢地出现在他眼前,对他和他所拥有的权力毫无感觉……这是警官一天以来首次的、毫不含糊的一击……哦,他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的胳膊上有了感觉,警棍挥了出去,不再软软地贴在他的腰边,而是绷得紧紧的,画出一条有力的曲线,高高挥出,释放了全部的潜在能量……在遥远的下方,那个男人太阳穴上的灰色静脉薄如羊皮纸一般,清晰地凸在外面,已经开始痉挛,在进行倒数第二次跳动了……哦,操!哦,多么——

多么美呀!

这天夜里,斯蒂芬爵士从赌场消失了。

当然,那是在告诉斯洛索普菲兹毛里斯官邸对他的勃起很感兴趣之后。

就在第二天早晨,卡婕急急冲进来,忙乱得赛过一只淋了雨的母鸡。她告诉斯洛索普斯蒂芬爵士失踪的消息。于是所有的人都突然给斯洛索普反映起情况来,而斯洛索普还没怎么睡醒呢。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户和窗叶。那些星期一的早晨,闹肚子,说再见……他眯起眼睛看着外面雾茫茫的大海,地平线上罩上了一片灰色,棕榈树在雨中闪烁着光亮,沉重、潮湿、葱郁。可能香槟的酒劲还没过吧,竟然出现了神奇的十秒钟,他的世界里空空的,对眼前的事物只感到一种单纯的爱。

可是,他马上就警觉了,转过身子回到了房间里。该和卡婕玩玩了……

卡婕脸色苍白,一如她的头发。司雨的女巫。她的帽檐在脸庞周围投下一层漂亮的嫩绿色光晕。

“瞧,他真的不见了。”看样子,她对如此急迫的命令感到了不安。“太糟糕了。话又说回来——也许是好事。”

“别管他。斯洛索普,你知道多少内情?”

“你这话怎么讲呢?别管他?你们都做些什么,把人扔掉?”

“你想知道吗?”

他站在那里拧着胡子:“说说吧。”

“你这个混账。你耍小聪明,搞什么大学生喝酒游戏,把整个事情都搞砸了。”

“什么整个事情,卡婕?”

“他给你说了什么?”她向他靠近一步。斯洛索普看着她的双手,想到了以前见过的部队柔道教练。他忽然发觉自己一丝不挂,而且,嗯,好像那东西有点硬了。小心,斯洛索普。这会儿没人注意,也没人追究其中的原因……

“他当然没告诉我你懂那种柔道。肯定是在荷兰教你的,哈?当然了——往往是小事情会暴露一个人,对吧……”他由高向低唱着三度音,孩子气的样子。

“啊——”她冲进来,对准他的头一掌砍下来。他躲开这一击,身体向前伸入她臂下,像消防队员一样把她举起来扔到床上,紧接着扑了过去。她用脚后跟狠狠踢向他的裆部,她第一招就该用这个的。结果,她整个动作的时机把握得非常不准,不然就可能把斯洛索普的屁股给废了……也许她是故意踢偏的,脚只是从斯洛索普的腿上擦了一下。斯洛索普身体一转,抓住她的头发,一只胳膊从身后箍住了她,将她面朝下压在床上。她的裙子撩到了屁股上,大腿在他身子下扭来扭去。他的那东西已经胀得高高的了。

“听着,婊子,别让我对你发火,我打女人一点没问题。我是法国里维埃拉的贾克奈 416 ,你当心点。”

“我要杀了你——”

“什么——你要把整个事情搞砸?”

卡婕转过头,朝他的前臂咬下去,正好在手肘附近,以前给他打喷妥撒针的地方。“啊呜,妈的——”他放开箍她的胳膊,扒下内裤,按住她的一边屁股,从后面插了进去,手伸到下面去捏她的乳房,狠摸她的阴蒂,手指甲摸索着进入她的大腿间,高手来也!不过这个动作已不重要,因为他俩都已到了高潮边缘——卡婕先到了,尖叫着捂住了枕头,他也只晚了一两秒钟。他压在她身上,流着汗,喘着气,看着她转开四分之三的脸,连侧面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张“不是脸的脸”,很抽象,难以触及:只看到凹下的眼窝,却看不到变幻多端的眼睛;只看到一张没有主人的脸颊,嘴唇突起,戴着没有鼻子的面罩。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肉体,属于卡婕的肉体——那是一张没有生命的、不是脸的脸,他只认识这张脸,将来也只会记得这张脸。

“嘿,卡婕。”他只说出一句话。

“嗯。”往日残留的辛酸又卷土重来了。他们毕竟不是那种恋人,打着薄纱伞,太阳照在伞上,手拉着手轻轻漫步,随便走到有草地的地方或宁静的所在。奇怪吗?

她把身子移开了,他的器官滑了出来,裸露在冰冷的房间里。“伦敦是什么样,斯洛索普?导弹落下来的时候?”

“什么?”做爱后,他一般喜欢躺下来,抽一支烟,想想吃的东西。“嗯,等导弹到了你才知道它到了。咳,到了以后才能知道。如果没有炸到你,好了,没事了,再等下一枚。如果你听到了爆炸声,就说明你一定是活着。”

“好了。”她坐起来,把内裤从后面拉上去,又把裙子从后面放下来,走到镜子前,梳理着头发,“我们来看看临界面 417 的温度情况吧。趁你穿衣服。”

“临界面温度t下标e,这是什么意思?呈指数上升直到燃烧中止,大约70英里射程,然—然后突然升到一个尖点,1200°,然后略下降,最低为1050°,直到脱离大气层。接着还有一个尖点,在1080°。这个温度很稳定,直到重新进入大气层。啦啦啦。过渡音乐:欢快的木琴,改编自一些经典老歌,都是讽刺一些现象的,口气很温和——像这样的曲子:《学校的日子》、《约瑟芬,来吧,偕我飞行》,甚至《火红的岁月将来到托耐特城》!拿起拨子,慢慢隐入楼下一个全部用玻璃围住的走廊,就斯洛索普和卡婕两个人,没有别人,只有几个乐手在角落里呻吟摇头,谋划着让策扎尔·弗勒伯托摩给他们改变报酬方式。糟糕的演奏,糟糕的演奏……雨打在玻璃上,外面的柠檬和桃金娘树在寒风中摇摆。她让他一边享受月牙面包、草莓果酱、优质黄油、优质咖啡,一边迅速扫视飞行剖面图,快速给他一些雷诺数,让他心算出弹壁温度和努谢尔特热传导系数 418 ……还有运动、湿度、恢复力矩等的一些方程式……还有染共体提供的计算燃烧中止的方法和无线电法……方程式呀,转换呀……

“现在计算射流膨胀张角。我给你高度,你说出张角。”

“卡婕,你干吗不把张角告诉我呢?”

有一次,她脑子里出现一只开屏求偶的孔雀,她很高兴……她看到孔雀从发射台上升起,五彩的颜色在火焰中移动,猩红、橙黄、灿绿……周围有德国人,甚至还有党卫军部队,他们把导弹叫做“der pfau(孔雀)”、“pfau ei(孔雀二号)”。它在上升,作为爱情典礼的一部分……到燃烧中止时便结束了——导弹的纯女性特征,其目标中心的零点,已经消退了。剩下的过程将会依照弹道学的法则进行,导弹本身是无法主宰的。它被别的东西控制了。设计范围之外的东西。

在卡婕看来,那一道巨大的、真空的弧线明显象征着某种隐秘的欲望,而正是这种欲望驾驭着这个星球和她自己,以及那些利用她的人——到了,然后下降,燃烧着,冲下来,冲向最后的高潮……而这些她是不能告诉斯洛索普的。

他们坐在那里,听着阵阵雨声,雨里几乎夹着雪。冬天聚集着,喘息着,加深着。一个赌博轮盘的球在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嗒嗒跳着。她在逃避。为什么呢?他靠她太近了吗?他努力地回忆着:她是不是总需要这样说话?简直像缩球击法,先反回,再击中他。现在正是问她的良机。他在黑暗中进行着反阴谋的策划,胡乱地撬着门,却不知道里面会钻出什么来……

黑色的玄武岩从海里冒了出来。水蒸气形成的薄沙悬在海角及其城堡上方,将整个画面变成了粒状的古老贺卡。他摸到她的手,手指沿她裸露的手臂向上移动,探寻……

“嗯?”

“到楼上来。”斯洛索普道。

她可能是犹豫了一下,只是极短的瞬间,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我们一直在谈论什么呀?”

“a4导弹呀。”

他盯了她很久。初时他还以为她要笑他。后来她又像是要哭。他搞不懂。“哎,斯洛索普。没错,你不需要我。他们追踪的那个斯洛索普需要,但是真正的斯洛索普不需要。至多也就和a4需要伦敦的程度差不多。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了解……不了解你们,还有其他的灵魂……你的、火箭的……不了解。最多就了解到你这种程度。如果你现在还不明白,至少也要记住。我能给你说的就这些了。”

他们又回到了她的房间里:把儿,坑儿,星期一的雨敲打着窗户……早晨剩下的时间里、中午过后,斯洛索普一直在研究席勒教授的再生冷却理论、魏格纳的氧化方程式、鲍耳和贝克的废气和燃烧效能理论。还读了一本带色情的设计图。中午时雨停了。卡婕出去办一些自己的杂事。斯洛索普在楼下的酒吧里度过了几个小时。服务生们一碰到他的目光就露出笑容,举起香槟酒瓶,煽情地挥动着——“不要,求你们了,不要了……”他正在背佩纳明德的组织系统图呢。

阴沉的天气开始泻出些光亮的时候,斯洛索普和卡婕出去到散步道上散了个步,算是一天结束前的闲逛。她没戴手套,冰凉的手握在他手里,黑色的窄大衣使她显得比平常高了些。她长久地沉默着,使他觉得她几乎化成了薄薄的轻雾……他们停了下来,靠在一个栏杆上,他注视着隆冬的大海,她则注视着横亘在身后的隐秘而寒冷的赌场。没有颜色的云朵无休无止地从空中飞过。

“我刚才在想见到你的情景。那天下午。”他没有心思大声回忆具体细节,不过她知道他说的是希姆莱游艺室。

她已经警觉地打量过四周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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