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埃尔曼·戈林赌场的休假(2/2)
他们的呼吸被撕裂成一片片幻影,飘向海面。她今天的头发梳得高高的,往后卷,漂亮的眉毛拉得像翅膀,涂了深色,眼睛周围黑黑的一圈,只有外边的几根睫毛没有染到,还是金黄色的。阳光从云层中照下来,斜落在她脸上,使她的脸上没有了颜色。剩下的内容就跟一张证件照差不多了,护照上用的那种照片……
“你—你当时那么遥远……我无法接近你……”
当时。她脸上现出类似于怜悯的表情,随即又消失了。但她却悄声说了一番话,犹如一份紧急电报,十分致命,又十分清楚:“也许你会明白的。也许有一天,在某一座被轰炸过的城市里,在某一条河边或者某一片森林边,甚至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你会突然明白的。你会想起希姆莱游艺室,想起我穿的裙子……记忆会为你舞蹈,你甚至可以让它变成我的声音,说出我以前,也就是现在无法说出的话。”咦,她干吗给他笑呀?而且只是一秒钟的时间?笑容已经不见了。又戴上了倒霉、绝望的面具。这是她表情的休息态,她更喜欢,也最容易做出来……
他们站在一些长铁椅弯卷的黑架子中间,周围空无一人。这里是散步道的一个下坡,坡度很陡,远远超过了将来他省悟时所需要的那种坡度:令人晕眩,欲将他们倒入海中,消灭一切痕迹。天气更冷了。他们俩都没有能力保持长久的平衡,每过几秒钟其中一个人就得调整脚步。他伸出手,把她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然后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他是想恢复她本来的面色吗?他俯视着她,凝视她眼睛深处,却惊讶地发现两只眼睛里都盈满了泪水。泪水浸湿了睫毛,眼影流开了,漾出细细的黑色漩涡……那两颗透明的宝石在眼窝里颤动……
海浪冲击着、拖拽着海滩上的石子。整个海港都泛着浪花的白沫,非常明亮,不像是暗褐的天空照出的反光。哦,又来了,那个和这个世界一模一样的“第二世界”——难道他现在还得为此担心吗?那样的话——看看这些树吧,长长的树身下垂着、刺痛着、晕眩着,就像在天空底版上耗心费力制作的铜版画,每一幅都安放得恰到好处……
她的大腿和臀部向上凑,隔着大衣,贴住了他——这样做也许仍然能把他唤醒——她呼出的气就像一方白帕,她的泪痕在冬日的光线下已然成了冰痕。她感到温暖。但这还不能让人满意。从来没有让人满意过——不,他完全明白她早就想走了。白色的浪花使他们觉得在刮风,或者是因为散步道太陡,总之他们拥抱在一起了。他吻着她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家伙又胀了起来,都是因为古老而可爱的、古老而可恨的——总之是古老的——情欲。
海边有黑管吹起了一支滑稽的曲子,先是一个人,过了几个小节吉他和曼陀林也加了进来。鸟儿们挤到海滩上,眼睛亮亮的。卡婕的心情也为乐声而一松,松了一点。斯洛索普还没有形成欧洲人对黑管的条件反射,所以没有想到小丑或马戏,而是想到了本尼·古德曼 419 ——哎,等等……不是有一些卡祖笛吹起来了吗?对,是有很多卡祖笛!是一支卡祖笛乐队!
那天深夜,她回到房间后,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厚绸袍。两支长蜡烛在她身后忽远忽近地闪烁着。他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做爱过后,她躺在那里,一只胳膊肘撑着头,双眼看着他。她深深地呼吸着,深色的乳头漂浮在乳房上,就像浮子漂浮在白色的大海上。只是她的眼睛里布上了一层帷幕:他甚至看不出来这是她最后一次习惯性地、黯淡而优雅地退却到某个里层房间的角落里……
“卡婕。”
“嘘——”她的手指穿过早晨的时光,穿过te d&039;azure 420 (蓝色海岸),朝着意大利的方向继续搜寻。斯洛索普想唱歌,也决定要唱,可是又想不出任何合适的歌。他伸出一只手,指头上没蘸水就去掐烛花。她吻着他被烧痛的地方。似乎更痛了。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彻底不见了,一些从未穿过的衣服还在衣橱里。他指头上的泡还在,还有一点蜡。一支烟还没吸完就掐灭了,折成令人讨厌的鱼钩形……她从不浪费香烟。她一定是坐在那儿,抽着烟,看着梦中的他……然后,什么东西把她召唤走了,使她没时间把烟吸完——至于是什么东西,他永远也不会问她的。他把烟拉直,抽完。没必要浪费烟嘛,还在打仗呢……
“一般情况下,我们在行为过程中不是产生单一的反应,而是复合的反应,以便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在老年人身上,”这是巴甫洛夫在83岁时的讲座,“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只专注于一个刺激,通过负诱导排除其他间接的、同时的刺激,因为这些刺激常常与周围的情况不符,并非给定环境下的补充式反应。”
就这样伸手从桌上拿一朵花,
(波因茨曼从未对任何人泄露过这些胡思乱想)
我知道我的房间里嵌着漂亮的图案
开始慢慢地、抑制地溶化在扫帚旁
扫帚,就是刺激,就是需要
更加明亮地燃烧,而光亮
迅速从四周的物体中吸收的光亮
集中、聚焦成为火焰(但不至于炫目)
而就在那个房间里,在那个催眠的夜晚
别的东西都潜藏起来——那些书、那些仪器
那个老人的衣服、一根“小城镇”游戏棒
因为它们的出现而光彩焕发。他们的灵魂
或者说我的记忆中他们所在的位置,
被取消了,暂时被火焰所取消了:
把手伸向脆弱的、期待的花朵……
所以,其中一个物体——钢笔,或空玻璃杯——
从原来的地方被打下来,也许
还在记忆空白的疆域里翻滚……
但要明白,这并不是“老年人精神不集中”
而是很集中,就像更年轻的人一样容易,
那只是可笑的借口,在他们的世界里
可怜地失去了不止一个的东西——
就现在,83岁了,大脑皮层松弛了,
神经兴奋的过程也成了一堆渣子
被抑制所摆布,手指头也生了茧,
每当我的房间开始模糊起来我就觉得
我看到了城里某一块地方在演习停电
(只要德国人继续沿着疯狂的道路走下去
这些都一定会成为现实)。每一盏灯闪一下就灭了……
只有最后的一只扫帚,明亮,执著
执行者们无法熄灭。至少这回无法熄灭。
“白色幽灵”每周一次的简报会议几乎已经废止了。这些日子几乎没人看到过老准将。“促降计划”画满天使的墙壁间。在它的旮旯里,一种对于预算问题的不安全感渐渐渗透进来。
“那老头害怕了。”迈伦·格闰敦大声道。他自己这些日子也不大安定。这是他在斯洛索普小组一起凑在宣研室侧楼里开例会时的发言。“他会把整个计划搞砸的,只需要一个糟糕的晚上就够了……”
可以看出,在场的人们有一种颇具教养的恐慌。他们身后,实验室的助手们来回打扫着狗粪,或者在校准仪器。大大小小的老鼠,有白色、黑色,还夹杂了些许灰色,在百来个笼子里咔哒咔哒地踩着轮子跑动。
只有波因茨曼保持着冷静。他似乎不为形势所动,一副强大的样子。他的实验服最近甚至开始表现出萨维尔街的安详气质:卡紧的腰,鲜艳的开衩,更好的布料,俏皮的、锯齿状的翻领。在这干枯、休耕的日子里,他却滋润不已。最后,大家的吵闹声渐渐安静下来,他才说道:“没什么危险的。”
“没危险?”艾伦·斯罗思特尖叫起来,那帮人又开始嘟哝、抱怨。
“斯洛索普一天之内就把多德森—特拉克和那个小妞给搞垮了!”
“整个计划正在瓦解,波因茨曼!”
“自打斯蒂芬爵士回来后,菲兹毛里斯官邸就退出计划了,邓肯·桑迪斯 421 那边也问了些令人尴尬的问题——”
“他可是首相的女婿呀,波因茨曼,不妙啊不妙!”
“我们已经开始出现赤字了——”
“资金嘛,”请你们保持头脑冷静吧,“是有的,不久就会注入进来……当然不会等到我们有大麻烦的时候。斯蒂芬爵士根本没有被‘搞垮’,他在菲兹毛里斯官邸工作得很开心,如果你们谁不信可以去看看,很舒服呢。波季修斯女士也仍然活跃在本项目中,另外邓肯·桑迪斯先生的问题也都得到了答复。不过,最棒的事情是,我们已经稳稳进入了1946财政年的预算,赤字之类的头疼事是赶不上咱们的。”
“又是你那些有关当事人?”
“啊,前天我看到皇家化学药品公司的克莱夫·莫斯蒙在和你密谈。”埃德温·特瑞克尔提醒道,“克莱夫和我原来在曼彻斯特一起修过一两门有机化学的课程。皇家化学药品是我们的一个,哦,资助者,是吗波因茨曼?”
“不是,”他对答如流,“其实莫斯蒙最近没有在马赖特街 422 上干什么。我觉得,我们做的事情不过是对黑人支队任务微不足道的协助而已,没什么不妥的。”
“见你的鬼去吧。我碰巧了解到,克莱夫在皇家化学药品负责某一项什么聚合体项目。”
他们互相瞪着对方。其中一个人在撒谎、骗人,要不两个人都在撒谎、骗人,再不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些人全都在撒谎、骗人。不管是哪种情况,波因茨曼都有微弱的优势。他敢于正视自己行将灭绝的计划,并因此长了大大的一智:充斥于大自然的生命力,在某个官僚系统中并没有完全的对应物。没有那么神秘。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归结于男人们的个人欲望。噢,当然还有女人,祝福她们空空的小脑袋吧。然而,要生存下去就得有足够强的欲望——渴望对这个系统了解得比别人多,渴望了解操纵这个系统的方法。这是工作,如此而已,容不下任何超出人类之外的忧虑——它们只会削弱、软化意志:作为男人,要么任其发展,要么勇敢地将其斗败,und weiter(如此等等)。“我倒真的希望皇家化学药品能出一部分资。”波因茨曼微笑道。
“苍白啊苍白。”年纪比他小些的格罗思特博士道。
“那又如何?”艾伦·斯罗思特叫道,“如果老头在不合适的时候生了气,那就一点没戏了。”
“普丁准将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尔反尔的。”波因茨曼很坚定、冷静,“我们和他已经做好了安排。细节并不重要。”
在他的这些会议上,细节的确从未重要过。特瑞克尔很自然地把话题转移到了莫斯蒙的事情上,罗洛·格罗思特的吹毛求疵、旁敲侧击也从未构成足够的威胁,而且还有利于表现出讨论的气氛,和斯罗思特时不时发点歇斯底里转移大家的注意是一回事……就这样,集会散了,心怀鬼胎的人们各自回去品咖啡、见老婆、喝威士忌、睡觉,或者变得麻木不仁。韦伯利·希尔弗内尔留了下来,把音像设备收拾稳妥,又从烟灰缸里掳掠了一通。狗万尼亚这时候正好回复到神志正常的状态,甚至还可能回复到了肾脏正常的状态(经过一段时间服用溴化物,它的肾已经很脆弱了)。它得到许可,从试验台上下来做短暂休息,便一路嗅着来到老鼠以利亚的笼子前。以利亚把鼻吻靠到带电的铁丝上。两个动物就这样一动不动面对着,鼻子对鼻子,生命对生命……希尔弗内尔吸着一个弯钩模样的烟蒂,拖着一个16的投影仪,穿过长长的一排笼子,走出了宣研室,锻炼用的轮子在荧光灯下闪着光亮。小心了伙计懵(们),看叟(守)的来了。嗷他没问题。瞧,他四(是)正常人。别的动物都笑了。辣(那)他在这里干吗,啊?头上长长一排白色日光灯发出“嗞嗞”声。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助手们在聊天、抽烟或者留下来做杂务。小心,莱福提,这回他懵(们)四(是)匆(冲)你来的。看则(着),老鼠阿列克谢咯咯笑着说,他把我拿起来的思(时)候我要拉死(屎),就在他的叟(手)里!最好别出声,你懵(们)资(知)道司拉格的事情,对不?他干那件事,他懵(们)就把他油炸了,伙计,就四(是)他第一次从迷宫里逃跑搞砸的思(时)候。一百伏。他们梭(说)那四(是)个“事故”。四(是)的……当然四(是)的喽。
从头上,从德国照相机的角度看,韦伯利·希尔弗内尔也想到了:这座实验室现在是个迷宫,不是吗……行为主义的信徒们像老鼠般在桌子和台子间的过道里跑来跑去。在他们而言,刺激的强化不是来自一丸食物,而是来自成功的实验。然而,又是谁在上面观察着他们、记录着他们的反射呢?谁听着笼子里的小动物们交配、吃奶、跳方阵舞互通信息,或者像现在这样唱歌呢……它们从各自的圈子走出来了,真的,变得像韦伯利·希尔弗内尔那么大(不过实验室里的人好像都没注意),随着他在长长的通道和金属设备间舞蹈着,一些康加鼓和一支精神饱满的热带交响乐队奏出了下面这支歌曲的节奏和旋律:
巴甫洛夫学说(比根舞曲)
那是在巴甫洛夫学说的春天,
我在迷宫之中迷了路……
来苏水 423 的芳香在空气里荡漾,
为此我已经寻找了好多天。
在一根盲管里,我发现了你,
你和我一样彷徨迷离——
我们互相触碰着鼻头,
刹那间我的心学会了飞!
就这样一起找到了方位,
一两丸食物也共同分配……
就像晚上在咖啡馆里,
除了你,什么都无所谓……
巴甫洛夫学说的秋天已到来——
又一次,我开始孤独徘徊——
发现若干毫伏的悲伤哀凄,
回到了神经和骨头里来。
这时候我想起我们共同的欢娱,
虽然你的姓名我还未曾问及——
巴甫洛夫学说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那座迷宫,和那一场游戏……
群魔乱舞。老鼠们围成圆圈,将尾巴内外卷动,形成菊花和阳光四射的图案,最后所有的老鼠组成了一幅巨大的老鼠图形,大老鼠的眼睛处是希尔弗内尔。他面带微笑,摆出个造型来,双臂举起成“v”字,保持在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上。宏大的啮齿类合唱声和乐队演奏声也一同保持着。最近心理战务处发了一份经典的传单,敦促国民掷弹兵们:把v—2操起来 424 !传单上还加了注脚,说“v—2”的意思是举起双臂“光荣投降”(临死还要幽默一把的意思),还叫他们如何一个音一个音地说“ei ss&246;rrender(投降)”。韦伯利的“v”字是表示胜利呢,还是投降?
它们度过了自由的一刻。韦伯利只是做了一回客串明星。现在它们又回到了笼子里,回到了死亡的理性形式——这种死亡是专门为一个物种设置的——不幸的是,它们知道自己的物种肯定要死亡……“如果我有办法,我一定会放了你们的。可是外面这儿也不自由。所有的动物、植物、矿物,甚至另外一些类型的人类,每天都在被打碎、重组,只留下少数精英,他们用最大的声音谈论着自由,却是最不自由的人。至于有一天这种情形是否会改变——‘他们’是否会出来,忘记死亡,抛掉‘他们’的技术所精心制造出来的恐怖,停止残酷使用其他各种形式的生命,把人类的困扰保持在能够承受的水平,然后变成你们这样,简简单单地待在这里,简简单单地活着——这一点我甚至无法给你们丝毫的希望……”客串明星从走廊里退出了。
“白色幽灵”几乎已经稀疏的灯光熄灭了。今夜的天空是深蓝色,蓝得像海军的长大衣,空中的云彩也白得异常。风刺骨而凛冽。老准将普丁颤抖着,偷偷从住处溜下后面的楼梯,沿着一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路线,穿过星光下空荡荡的菊园,走过一个画廊,画廊里陈列着身着缎带的公子哥儿、马匹和用煮熟的鸡蛋作眼睛的女士们。他从一个小夹层里(“极度危险”点)出来,进了一个杂物房,虽然他现在已远离童年了,但屋子里一堆堆的废弃物和肆无忌惮的黑暗还是足以让他战栗一阵了。他再从杂物房出来,沿一些金属台阶而下,唱起歌(他希望没有出声音)为自己壮胆:
把我在水里洗一洗,
就像给你的女儿把污垢洗去,
把我洗得比墙壁上的石灰还要白……
最后他来到d楼,30年代的疯人们还顽强地活在这里。值夜的人盖着《每日先驱报》睡着了。此人外表粗鄙,刚才却在读社论。难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下一轮选举?哦,天哪……
可是根据命令,准将是要再往前走的。老准将踮着脚走了过去,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卡了一口痰。在他的年龄,痰已经是天天相伴了。他有个朋友的桌布上,还出人意料地出现了老年人中的痰文化。数以千计的痰液变化,以凝块的形式出现,夜里以高压力黏在他的呼吸通道周围,足以让他的梦境失去颜色,把他弄醒,让他屈服……
一个声音吟唱起来:“我是神的代理迈特朗 425 。我是秘密保守者。我是守护王座的天使之王……”声音来自某个病房里,但是太远,难以确定具体位置。在这个地方,令人烦躁的、无处不在的有关辉格党的内容都被凿掉或用漆盖住了。没有必要折磨这些病人。墙上用的都是中庸的色调、柔软的帘幕、印象派拓图。只有大理石地板被留下了,在灯光下水一般闪烁着微光。老普丁为了办好这件事,肯定跑了半打办公室和接待室。今晚的事他做了虽不到两周,但每晚都在做,已有遵守规矩的倾向了。每个房间都会让他不快一回,都是一场必须通过的考验。他怀疑这一切是否也是波因茨曼设置的。当然了,当然是肯定的……那个小杂种到底如何发现的?我说梦话了?要不他们晚上带着让人说心里话的麻醉药溜进来——就在他这个想法刚刚清晰的时候?今晚,他将在这里面临第一次考验。在第一个房间里,一套皮下注射的工具放在桌子上。很清楚,还在发亮,屋子里的其他部分则有些模糊。对,每天早晨我都感到头昏眼花得厉害,做完梦醒不来——当时是在梦里吗?我在说话……他只记得这些了:他在说话有人在听……一阵恐惧袭来,他不由一颤,脸变得比墙上的石灰还白。
第二个接待室里有个装咖啡的红色罐子,牌子叫“萨伐仑”。他知道这个名字指的是“赛伐仑 426 ”。嘿,那个肮脏、嘲世的流氓……不过对于情愿受虐的人而言,这些双关语未必有恶意,倒更像善意的魔法,从某种程度上是对某种广泛存在的形式的模仿(比如说,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爆破手晚上洗汤匙时会用两只小杯子夹着,甚至用一只玻璃杯和一只盘子夹着,仅仅是因为害怕汤匙所暗蕴的震颤……因为他抓着的其实是一条震颤的舌头,摆在两个生死攸关的同类中间,抓在因为突然得到提醒而感到了疼痛的手指之间)……在第三个房间里,一个装文件的抽屉打开着,可以看到一叠病历的局部,还有一本打开的克拉夫特—埃宾 427 。第四个房间里是一个人的头盖骨。他兴奋起来了。第五间里是根马六甲手杖。我为英国打过的仗有多少自己都记不清了,我是不是付出的够多了?一次又一次冒险,全都是为了他们……他们干吗要折磨一个老人呢?第六间里,一具朽烂的英国兵尸体挂在上方,是在白石岭 428 死去的,军装被马克新机枪的子弹烧出一个个洞来,边上黑黑的,像克娄·德·梅罗德 429 的眼睛——尸体上的左眼被打掉了,尸体也已开始臭了……不……不!那只是一件大衣,谁的旧大衣而已,挂在壁橱的一个衣钩上……可他不是明明闻到了吗?这时候,芥子气弥漫而入,进入他的大脑,发出要命的嗡嗡声,就像我们不想做梦或感到窒息时的梦境。德国人的一挺机枪滴滴答答地唱着,英国的什么枪支也在咚咚回应,夜缠绕在他的身体上,收紧了,进—进攻的时刻就要到了……
到了第七个病房门口,他敲了敲,指节在黑糊糊的橡木门上显得毫无力气。由电遥控的门锁猛地打开了,接着从远处传来回声。他走进去,把门关好。病房里若明若暗,只有一支蜡烛在一个仿佛十分遥远的角落里燃着,发出芳香的气味。她坐在一把高高的亚当式座椅上等他,白色的身体,以黑夜作军服。他不由跪了下来。
“多米纳·诺科特纳 430 ,光明的母亲,终极的仁爱……您的仆人欧内斯特·普丁遵命前来向您报到。”
在这样的战争年代,一个女人脸部的焦点便是她的嘴巴。在这些粗鄙的、往往浅薄的女孩子当中,口红涂得像血。眼睛就交给老天爷和眼泪了:如今这年月,天空里、海洋下、空中侦察机照片的斑斑点点中,到处都隐藏着死亡的踪迹,所以大多数女人的眼睛变得很有用。不过普丁的时代有所不同,波因茨曼也考虑过这个细节。准将的爱人儿在梳妆台的镜子前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摆弄那些睫毛膏、眼线膏、眼影膏,还有眉笔、洗眼液、胭脂、小刷子、小镊子,还不停地翻看一本活页影册,里面都是三四十年前统领时代的美女。她这样做的目的是帮助自己把这些夜晚统领得即便不算名正言顺(就她的心理态势而言,他也一样),也要真实可靠。她戴了一顶浓密的黑色假发,自己的金发则在下面卷起来别住了。她低头坐着、忘记摆出王者姿态时,头发便垂到前面来,垂到肩膀上,到乳房下面。她此刻裸着身体,只围着一块紫貂皮披肩,穿着一双半高跟黑靴。她身上唯一的首饰是一个银戒指,上面配了颗人造红宝石,原模原样,没有切刻,如一滴傲慢的血,此刻伸了出来,等他献吻。
他颤抖着,修剪过的胡须在她的手指上竖了起来。她把指甲磨得尖长,染成了和红宝石一样的颜色。他们的红宝石。此刻的光线下,她的指甲几乎成了黑色。“够了。准备吧。”
她看着他脱衣服,那些勋章发出轻微的丁当声,浆硬的衬衣嘎吱嘎吱地响着。她非常想抽支烟,但她接到的指令是不许抽烟。她尽量不让手颤抖。“你在想什么,普丁?”
“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浊臭的泥泞。高射炮在黑暗中嘎吱响着。他的手下,那些驯顺的人,那天早上都溜号了。只剩他一个人。他通过潜望镜,借着空中的一颗照明弹看见了她……他虽然在暗处,她却同时也看见了他。她脸色苍白,穿一身黑衣,站在无人地带,机枪在她周围扫射着,她却不需要别人保护。“他们认识你,主人。他们属于你。”
“你也属于我。”
“你对我喊着说:‘我不离开你。你属于我。我们要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在一起,即便中间相隔数年。我会永远服侍你左右。’”
他又跪下了,婴儿般精赤。他在烛光下爬着,肌肤老迈而粗糙,旧疤新痕一簇一团的。生殖器在举枪致敬。她笑了。他遵照她的命令,爬上前吻她的靴子。他闻到了蜡和皮革的味道,感觉到她的脚趾隔着黑色的靴子,在自己的舌头下扭动。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她吃剩的晚饭,一张盘子的局部,两个瓶子的顶部,还有矿泉水、法国红酒……
“该画了,准将。你今晚要是做得让我开心,就会拥有最好的十二个。”
这是他最大的难关。她以前拒绝过他。他对那块突出阵地的回忆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她好像不关心大批死亡的场面,而是更喜欢神话传说,还有个人历险……可是,保佑我吧……请让她接受吧……
“在巴达霍斯 431 ,”他低声下气地说,“在西班牙的战争期间……有一支佛朗哥的军队进攻这座城市,唱着他们的团歌。他们歌唱抓到的新娘。那个新娘就是你,主人:他们—他们宣称你就是他们的新娘……”
她静默了一会儿,随他等着。终于,她盯着他的眼睛笑了,和平常一样,笑容中自然流露出一种恶意来。她发现他需要这种恶意:“是的……那天他们很多人的确成了我的新郎。”她低声说着,折弄着那根亮亮的藤杖。屋子里好像吹着冬天的风。她的身体仿佛有一种迸裂成雪花的危险。他非常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正是他在弗莱芒乡村的破房子里听到的那种,他明白的,从口音就可以肯定。这种姑娘在低纬地区长大,随着那场战争的延续,随着季节变得越来越艰苦。她们的声音逐渐腐化,从年轻到衰老,从快乐到冷漠……“我把他们棕色的身体据为己有。他们的颜色是尘土的颜色,是黄昏的颜色,是火候完美的烤肉的颜色……他们多数都那么年轻。那是一个夏日,一个爱情的日子:我见过的最火辣的日子。谢谢你。你今晚可以得到你的痛苦了。”
对于她所喜欢的规矩,这至少是其中一部分。她虽然没有读过任何英国的黄色经典,但她确凿无疑地感觉到自己早就融入英国的黄色潮流中了。屁股上六下,乳头上又六下。啪!你的“葫芦珍馐”呢?嗯?她喜欢血涌出来与昨晚的疤痕交叉在一起的样子。她常常以此作为唯一的办法,控制自己不随他的每一声痛哼而呻吟。两个声音不和谐,但实际上这种不和谐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龃龉……有些晚上她给他嘴里塞过礼服上的腰带,或者金边军服饰带,或者他自己的武装带。但今晚他弓着背匍匐在她脚下的地板上,皱巴巴的屁股撅起来让她用藤条抽。虽然没有什么实物的东西绑住他,但他对疼痛的需要、对某种真实的纯洁之物的需要却绑住了他。他们已经使他远离自己简单的神经体系。他们把纸上的幻觉和军队里的委婉语塞满了他和这一事实之间的空间——这种少有的正派行为——这种在她慎重的脚下的时刻……不,这根本不是罪恶,更应该是惊奇——他这么多年来可能听惯了部长们、科学家们、医生们说话,人人都要说自己特有的谎话,而她却一直在这里,真实地感受到他匍匐的身体:没有军装的掩饰,也没有什么药物捣乱使他无法接到她发出的头晕、恶心或疼痛的报告……最重要的还是疼痛。那是最清晰的诗,是最伟大价值的抚爱……
他挣扎着跪起来吻那个藤条。这时候她站到他面前,双腿叉开,骨盆向前张开,貂皮披肩分开来垂至两股。他大胆看着她的阴部,看着那可怕的漩涡。她的阴毛特地为今天染成了黑色。他叹口气,轻轻地、不经意地发出一声羞愧的呻吟。
“啊……对了,我知道了。”她笑道,“可怜的凡人准将,我知道的。这是我最后的秘密了。”边说边用手指甲抚弄着阴唇。“你不能叫女人把最后的秘密都说出来,嗯,对吧?”
“求你了……”
“不,今晚不行。跪在那儿,接住我给你的东西吧。”
出于条件反射,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那边桌上的瓶子、盘子。盘子里还有残剩的肉汁、酸辣酱、软骨和骨头渣……她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和上半身,皮靴发出轻柔的咯吱声,屁股和腹部肌肉动了起来,然后猛地撒起尿来。他张开嘴接住尿柱,卡了一下,但仍在尽力吞咽。他感觉温暖的尿液从嘴角流出来,流到脖子和肩膀上,淹没在咝咝洪流中。她最后尿完时,他把嘴唇上剩下的几滴也舔光了。更多金黄剔透的尿滴挂在她光滑的阴毛上。她的脸展现在两乳间,光滑如铁。
她转过身子。“抓住我的披肩。”他照做了。“小心点。别碰到我的身体。”起初做这个游戏时,她还紧张、便秘,怀疑这是不是男性功能丧失的表现。不过波因茨曼十分周到,提前想到了这一点,在她的饭里加了泻药。这时候她的肠胃微痛起来,感到大便开始滑下来、滑出来。他跪在那里,双臂上举,抓着那条华贵的披肩。黑色的粪便在股缝里出现了,出现在她白皙的股间那绝对的黑暗中。他把膝盖张开了些,显得不自然,直到触到她的皮靴。他身体前倾,用嘴巴去包住热乎乎的粪便,轻柔吮吸着,在下面的边缘上舔舐着……他想到了黑人的阳具,他为自己忍不住那样想感到抱歉,真的。他知道这样违反了一部分规定好的条件,可是无可否认:想象一个野蛮的非洲人有助于自己的行动……大便的臭味塞满了他的鼻子,拥住了他,包围了他。这是激情谷的味道,是那块突出阵地的味道,其中混杂着泥水的气味和尸体腐烂的气味。他们初见时,就以它为至高无上的气味,这也是她的标志。粪便滑入他的嘴里,进了食道。他作呕起来,但又勇敢地咬紧牙关。这是面包,只会浮在某处瓷马桶的水里,看不见,尝不到——现在发酵了,在肠胃严酷的烤箱里烘制成我们所说的面包,轻便如舒适的家,神秘如床上的尸体……喉部还在痉挛。太痛了。他用舌头把粪便卷到上颚,开始咀嚼,已经嚼得味道很浓了,屋子里静得只有咀嚼声……
还有两块大便,小一些,他吃完之后,又舔掉了她肛门外面的余便。他祈祷着,希望她开恩,允许他用披肩盖住自己,以便在丝绸包裹的黑暗中多待一会儿,让他顺从的舌头努力上移,进入她的阴门中。可是她闪开了。貂皮披肩从他手里蒸发了。她命令他为她表演手淫。她看到布利瑟罗上尉和戈特弗里德做过,学得分毫不差。
准将很快就达到高潮了。精液浓浓的味道烟雾般弥漫了整个房间。
“你走吧。”他想哭。可他此前已经求过她,把自己的生命都给她了——这有些荒唐。眼泪盈满了他的眼睛,滑落下来。他无法和她对视。“你现在嘴上全是屎。也许我可以给你这样子拍张照片。以防你有一天厌倦我。”
“不。不会的,我只会厌倦那个东西,”他把头猛地从d楼伸出去,以便把“白色幽灵”的其他部分也囊括进来,“厌倦得要命……”
“穿上衣服。记住把嘴巴擦干净。我想要你的时候会叫人请你来。”
解放了。他穿上军装,沿原路返回。值夜的人还在睡觉。冷冽的空气像一只拳头打在普丁的身上。他呜咽着蜷起身子,一个人,脸颊在帕拉第奥式房屋粗糙的石墙上靠了一会儿。他日常居住的房间成了流放他的地方。他真正的家在“夜之女神”那里,在她柔软的靴子和僵硬的外国口音里。他在这里只有等待夜宵时分的羹汤、要签署的日常文件、一剂青霉素——那是波因茨曼命令他服的,可以起抑制大肠杆菌的作用。也许,可是,明晚……也许是明晚。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坚持更长时间。可是也许,就在天亮之前……
绿色的春分作为星相学上的年度分界点和转折点,凌空而来。正在梦中的双鱼变成了青春勃发的白羊,酣眠的水变成了苏醒的火。在布莱克罗德 432 哈茨山的西部前线,韦纳尔·冯·布劳恩最近刚断了胳膊,打着石膏绷带,准备庆祝33岁生日。整个下午都炮声隆隆。苏俄坦克在远处的德国草地上扬起鬼魅般的尘雾。鹤们回家了,第一朵紫罗兰开放了。
“白色幽灵”那段白垩海岸边的日子晴朗无云。办公室的姑娘们身上裹的毛衣少了,胸脯又高得显眼起来。三月像小羊羔般来临了。劳埃德·乔治已经快要断气了。在仍是禁区的海滩上,可以看到零星的游客,坐在铁条和铁丝搭建的、行将废弃的网间,裤子卷到膝盖上,头发散开来,凉冰冰的脚指头摩弄着卵石。就在海滩附近的水下面,有一条长达数英里的秘密管道,只要一拧阀门,里面的油就会把已成旧梦的德国侵略者烤熟了……其实这些油只能等待自燃了,不过这种自燃只有现在才会发生,如同下等军官的散拍爵士曲,或者五月里反叛的灵魂,或者如巴伐利亚曲作者卡尔·奥尔夫 433 活泼的歌里所说:
哦,哦,哦,
我是盛开的花朵!
处女的爱情啊
烧得我全身是火……
整个海防线都点燃了,从普茨茅思到邓杰内斯,为爱的春天而燃烧。这类情节每天都在“白色幽灵”那些比较活跃的头脑里酝酿着——和狗打交道的冬天、下着黑色空洞词语之雪的冬天即将结束,很快就会成为过去。而一旦成为过去——它是不是还会把寒冷裹在其他东西中散发出来,无论海边的火燃得多么炽烈?
埃尔曼·戈林赌场落在一个新政权手里了。魏温将军成了唯一熟悉的脸庞,不过好像降职了。斯洛索普心里对于别人给他设计的阴谋越来越清楚了。以前这场阴谋很保密、很强大,他根本摸不到边,直到那次的酒令游戏、卡婕的那场情景和两个人突然消失。可现在——
多疑症患者谚语1:你可能永远碰不到主谋,但你可以咯吱他的亲信们。
后来,哦,就是最近,他开始找到了一种进入意识特殊状态的方法,当然不是做梦,也许是过去所说的“出神”吧。不过其中多是原色调,而不是柔和的浅色调……在这种时候他似乎会触到,而且是持续一段时间地触到一个我们所认识的人,一个不止一次通过作为研究编制的灵媒卡罗尔·埃温特之口说过话的声音:已经过世的罗兰·费尔兹帕又回来了,他是一个又一个大型航空机构长期聘任的专家,主攻控制系统、导引方程式、反馈环境。看起来,罗兰出于个人原因,仍然流连在斯洛索普的空间里,透过几乎感觉不到热力的阳光,透过静电般在背上挠痒痒的暴风雨,一直在八公里之外的地方低语:那是一个残酷的高度,而他一直驻定在最后的一条抛物线上(这些飞行路线也许永远都不会实际发生),目前隐身在平流层,担任着一个制止者的角色,在那边还是受着官僚们的摆布,无望出头,和以前在这边一样。他尽可能控制着自己星星般的拳头,紧紧握着蜷缩在“天空”里,为无法到达“另一边”的沮丧,为一些梦中人试图醒来说话而不能的无奈——他们对抗着似乎在清醒时无以承受的重量和伸入颅内的探针。他等待着,却并非专门在等斯洛索普这样的傻瓜漫无目的地闯进来——
罗兰浑身一颤。这就是要等的那个人?这就是?来做下一次过渡的傀儡?哦,天哪。仁慈的主啊:这个斯洛索普能为任何人驱除苍穹中的随便什么风暴和恶魔吗?
唔,罗兰得尽力而为,就是这样。既然他们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得让他们领略一下自己对“控制”的了解。他之死亡,其中一个秘密使命就在于此。那天晚上他在斯诺克索所说的关于经济体系的神秘话语,到了这里便成了日常的、随便的、铺垫式的闲聊,成了生存的基本条件。特别得问问那些德国人。哦,真是令人伤心的事:那些当权者们滥用了他们对控制的崇拜。20年代有过一本短命的期刊,叫做《历史妄想症系统》(psh),杂志的铅版当然也全部神秘消失了。这本杂志在不止一期中暗示过,德国的通货膨胀是人为制造的,完全是为了逼迫痴迷传统控制论的青年们就范于控制工作。不论如何,一个国家的经济发生通货膨胀时,就会像气球一样向上飘,对地表的认识也会向上飘,会升值,一天天在失控状态下向上飘,而试图保持马克稳定的反馈系统也可耻地失败了……就这样兜圈子,毫无收获,零变化,而且要保持这种状态,不许说话,永远不许——这就是控制学童年时代的秘密歌谣:秘密而可怖,这一点可以从猩红色的历史里看到。让任何一样摆动物偏离方向,都算是最严重的威胁了。你不可能把那些操场里的秋千推到与垂直线之间的夹角超过某个度数。一场场战斗结束得很快,有一种来得很快的流畅。对他们来说,下雨天没有什么雷电交加,只是一种傲慢的、玻璃般的灰色,聚集在下面,展示出一幅色调单一的风景:沟沟壑壑里扎满了翻倒的树木,已长了苔,树根戳向天空,那姿态说是恶意的戏谑却也不尽然(像献给上边那些精英人物的惊喜,那些人却丝毫没有留意,丝毫没有……)。那些沟壑里已是秋色浓郁。透过雨幕可以看到,在秋的金黄下面,还有一层萎谢的、老处女般的棕黑……雨被精心地阻隔着落下去,穿过空地、进入偏僻的街巷,像是在戏弄你。那些空地和街巷也愈发神秘、破旧,分割成更小的块儿,原来的空地变成了崎岖的空地,七次更易,一般来说比七次还要多呢——在篱笆的边角旁,在昭昭白日的斑纹间,直到我们从街道的区域里无声而火热地走过:雨落入乡间,落入植被覆盖的黑色田野和树林。真正的森林就是从那些田野和树林开始的。在那里的前方,还有些许考验,已开始露出峥嵘,我们的心开始害怕……然而,任何秋千都不可能被甩到超过某个特定的高度,即超出特定的半径。同理,人们也无法进入森林的某个深度。总是要让你知觉到一种限制。在这种体制下,很容易就长大了。一切都是尽可能的完整。一瞥之下,几乎毫无裂隙,更无法打趣或调情了。毁灭,哦,还有魔鬼们(没错,也包括麦克斯韦 434 )都在那里,在林子深处,更有其他野兽在你的安全工事间蹦来蹿去……
这样一来,火箭经过时的恐惧实际上便转化为普通的公式,成了方程式里的项。比如下面这个漂亮的方程式,把哲学和武器、抽象变化和真正的金属铰链枢轴糅合在一起,从偏航控制的角度描述了物体运动:
该方程式在锡拉巨岩和卡律布狄斯漩涡间 435 维持、掌控、操纵着火箭的运动,一直到燃烧中断。无论哪个年轻的工程人员,当初只要看到“反馈”深处的保守思想和他们将来在充分接受这种思想的过程中所要经历的生活之间有什么关联,这种关联就会消失或伪装成别的东西——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悟出其中的联系,至少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只有死亡,极大程度上让人觉得醒悟太晚的死亡,才向罗兰·费尔兹帕揭示了这一点。还有其他的一帮幽魂,到现在仍觉得自己像火箭,飞向那些灰蓝的灯光,而那些灯光所在的“真空”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控制”笼罩着……这里的光线柔和得叫人惊讶,柔和得有如仙衣,叫人觉得这里有很多人,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有断续的“语声”,叫人窥见一种全新的存在秩序……
后来,斯洛索普再也看不到清楚的符号或图形了,只看到一些带着余哀的碱土,一种叫人始终感到奇怪的状态,一种排斥一切外物的自足状态……
没错,这儿的这些情形有些德国人的味道。嘿,这些日子斯洛索普甚至做梦都是德语。一些人在教他方言,有英军计划占领的北部方言,其中包括图林根方言——只要苏军没打到北豪森,中心火箭场就一直在那里。除了那些教语言的老师,还来了一些武器、电子学、空气动力学方面的专家,另外还有一个叫希拉里·邦斯的人,来自谢尔国际石油公司,准备教他推进力方面的知识。
好像早在1941年时,英国陆军供应部就和谢尔签订了一个一千英镑的研究合同,想让谢尔开发一种不限于使用无烟火药的火箭引擎,因为当时每小时有若干若干吨的无烟火药被用来轰炸各种各样的人,无法再省出来给火箭用了。一个工作组在严格的艾萨克·鲁伯克领导下,在霍萨姆附近的兰赫斯特建起了一个静电试验场,开始试验液态氧和航空燃料,于1942年8月首次试验成功。鲁伯克工程师在剑桥荣誉学位考试中拿过两门第一,是英国液态氧研究之父。对于这种酸酸的液体,他都不知道的东西那就不值得去了解了。目前他的主要助手是杰弗里·柯林,而希拉里·邦斯是直接向柯林汇报的。
“你瞧,我本人是埃索 436 的用户。”斯洛索普觉得有必要提一下,“我那哥们是不折不扣的喝油车,不过也很挑食的。每次用谢尔的油,我都得往那‘气垫车’的油箱里倒进去整整一瓶消食片,才能让管道安稳下来。”
“其实,我们当时只处理那些东西运输和仓储的终端事宜。那时候,就是在日寇和纳粹之前,你知道的,生产和提炼都在荷兰公司,在海牙。”邦斯上尉是110的忠实员工。他的眉毛急切地上下耸动着,想开导斯洛索普。
斯洛索普这个可怜的笨蛋,正在想卡婕呢。那个没了踪影的卡婕,和他一起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念叨着自己城市的名字,说着窃窃爱语。这些已经恍如隔世了,甚至是恍如隔天了……别急。“是不是叫‘nv巴塔福舍石油协会’?”
“没错。”
海牙空中侦察照的底片,深褐,缀了些水渍,从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充分晾干——
“你们这些家伙有没有想到,”他们也想教他英国英语——鬼知道为什么,他的口音倒像起卡里·格兰特 437 来了,“老德——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些德国兵——他们一直在海牙那边,朝伦敦发射那些该死的导弹,还—还一直在用那个……皇家荷兰谢尔公司总部大楼,安装了一个无线电导航发射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在约瑟夫·以色利普林街?这件事他妈的太怪了,是不是,老家伙?”
邦斯定定地看着斯洛索普,把肚子上的宝贝饰物玩得叮当响。他摸不准斯洛索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本来斯洛索普对这件事只是隐隐有些不安,根本不值得咋呼,不是吗?可现在他把事情惹大了。“我是说,你们谢尔的人在海峡那边,就是你们那边,是吧,研究液体燃料引擎,他们的人却在给你们发射要命的东西,用的是你们自己的……被炸坏的……谢尔发射塔,是吧,难道你不觉得有一点点怪吗?”
“没有,我没觉得这会——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们当然得尽可能挑选和他们的发射场及伦敦成一条直线的最高的建筑。”
“没错啊,而且距离也合适,这一点别忘了——距发射场正好十二公里。哈?我就是这个意思。”等等,哦,等等,他真是这意思吗?
“咳,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啊。”
我也没想到,伙计。哦,我也没有啊,伙计们……
希拉里·邦斯,迷茫的笑容。又是一个无辜的低等狂热分子,和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一样。不过:
多疑症患者谚语2:这些人儿的无辜与其主子名垂史册的时间成反比。
“我希望自己没说错什么话。”
“此话怎讲?”
“你显得——”邦斯本来想温暖地轻笑一下,结果却用气喷出一个词来:“忧心忡忡。”
忧心忡忡。对极了。身处于一个庞然大物的嘴边。这东西太大了,别人都看不见——就在那儿!就是那个我跟你说的大怪物——那压根儿就不是怪物,蠢货,那是云!——不,你看不见吗?那是脚——喏,斯洛索普能感觉到这个怪兽就在天空里:它的爪子和鳞片被人们误作为云朵和其他相似之物……要不就是大家都合谋好了,斯洛索普在场的时候把它们叫成其他名字……
“那只是‘最偶然的巧合’而已,斯洛索普。”
后来他学会了听别人话里的引号。这是一种书卷气的条件反射,也许早就在他的基因上设置好了——他的前辈们在行囊里背着《圣经》,徜徉于葱郁的山顶,背诵那些章节和诗歌中各种方舟、殿堂和幻想出来的王座的构造——所有的材料、所有的尺寸。在这些数据的背后,总是或远或近地体现着上帝的意旨。
这不,一天早晨泰荣以更加合理的方式获得了上帝的意旨:
那是一张绘制成蓝图的德国零件目录表,复制得很差劲,上面的词几乎看不清——“vorrichtung fur die ilierung(绝缘装置),0011—5565/43”,这到底是什么呀?那个数字他记得很清楚,是整体a4火箭的原合同号。“绝缘装置”和a火箭的合同号有什么关系呢?还标上了“de”级别,那不是纳粹的最高优先权吗?不对头。也许是陆军高级指挥部的某个工作人员搞错了——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要么就是他不知道这个号码,退而求其次就把火箭的号码填进去了。声明一下:零件号和文件号都是同样标记的,所以斯洛索普就查对sg—1文件。文件上的标记是“hei koandosache(军事机密)!此为国家级机密,意思是§35r5138”。
“就是说,”他向从门里溜进来的魏温将军问候道,“我想搞到一份sg—1文件。”
“呵呵,”将军答道,“我想,我的伙计们也有这个想法。”
“别骗我了。”盟军有关a4的每一份情报,不论什么级别,都会塞入伦敦的一个秘密漏斗,还会全部出现于斯洛索普在赌馆住的那个豪华间。他们至今还没有隐瞒过什么。
“斯洛索普,没有‘sg’文件。”
他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把零件目录盖到这家伙脸上。不过他今天是精明的美国佬,要耍弄耍弄这个英国兵。“哦。那,可能是我搞错了。”他假装环顾着扔满废纸的房间,“或许只是‘56’号什么的。天哪,刚才还在这儿的……”
将军又走了。这让斯洛索普有些迷茫,有些,唔,说闹心吧还算不上……还不至于……这时候他看见,就在文件目录的另一端,在“材料”栏里,写着“g型仿聚合物”字样。哦,有门儿。由g型仿聚合物制作的绝缘装置,哈?他开始找自己的那本德国商标手册,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上面连近似的东西都没有……接着他把重点放在了主要材料目录表上,寻找a4及其所有支持设备,里面自然也没有“g型仿聚合物”。鳞片和爪子,还有别人听不到声音的橄榄球……
“出什么事了吗?”又是希拉里·邦斯,鼻子从门口伸了进来。
“是液态氧的事,需要更多比冲数据,就在那儿。”
“比……你的意思是比推力吧?”
“噢,是推力,推力。”终于找到了救命的英式英语表达。邦斯岔开话题:
“液态氧和酒精大约是二百。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你们兰赫斯特的人不是用汽油吗?”
“还有其他东西,你说得对。”
“对了,就和那些其他东西有关。你们不知道现在打仗吗?你们不能把那些东西据为私有。”
“可是,我们所有的报告都在伦敦哪。也许我下次告假的时候——”
“操,又官僚了。我现在就要,上尉!”他觉得他们给自己赋予了无限的“知情需求”,可以来去无阻,邦斯也对此予以肯定:
“我觉得可以用电传打字机发回来……”
“你到底松口了!”电传打字机?没错,希拉里·邦斯有自己专用的谢尔国际网络电传打字机设备或终端,就在他的宾馆房间里,藏在衣橱里的阿尔吉特 438 制服和挺括的衬衣后面。斯洛索普希望自己也有一台。他在朋友米歇尔的帮助下用了个巧计进去过,因为他注意到邦斯对米歇尔有意。“你好宝贝儿,”斯洛索普来到舞女们睡觉的褐色顶楼上,那里到处挂着长筒袜,“今晚想不想和一个大块头的石油商人串联串联呀?”他们在语言沟通上有了点问题:她以为是通过一些金属装置,和一个不知什么原因满身滴着石油的大胖子连接在一起。这种和异性相处的方式她可不敢说自己会喜欢。不过他们很快就澄清了这个问题。于是,米歇尔迫不及待地找到邦斯,甜言蜜语一番,把他从电传打字机旁哄开,以便斯洛索普有足够的时间和伦敦取得联系,询问“g型仿聚合物”的情况。其实,有几次在晚间给她献殷勤的人群里她也注意到邦斯上尉了,特别是注意到了他肚子上的铜饰,这东西斯洛索普也看到了:一个金黄色苯环,中间有一个设计时新的十字架——这是染共体颁发的“人工合成材料研究突出贡献”奖章。邦斯是1932年获得这个奖章的。其实,斯洛索普心中出现火箭导航发射器问题的时候,该奖章背后隐藏的那个工业联络机构的名字还在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打瞌睡呢!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这次设计盗用电传打字机,这枚奖章还为他提供了灵感。谁还能比谢尔更聪明呢:作为一个机构,没有真正的国籍,战争中总是中立,没有明确的面目或传统,却生长在那个遍及全球的地层里,扎根很深——其实,每一个公司的所有权虽然表面不同,还不都是从那里长出来的吗?
对了。唔,今晚海角那边不是有个聚会吗——如果“聚会”这个词指的是自法兰西这片地方解放以来一直不停地在进行的一种活动的话?就在拉乌尔·德·拉·泼淋频频家里。这位年轻而狂热的人儿是里摩日 439 鞭炮大王乔治(“火药”)·德·拉·泼淋频频的继承人。斯洛索普得到许可:只要想去拉乌尔家,随时都可以去——当然要对他进行常规监视。那里尽是些轻狂无能的人,来自欧洲盟国的各个角落。他们之间或有家族关系,或有性关系,或有参加过其他此类聚会而建立的关系,很复杂,他的头脑永远也无法彻底弄明白。一张张脸孔不时闪过,其中有哈佛或最高统帅部的美国熟人的脸,他们的名字他已忘记——他们是旷日持久的游子,也许是偶然来到这里的,也许是……
米歇尔引诱希拉里·邦斯来的正是这个聚会。而斯洛索普在邦斯的机子上一接到伦敦啰里啰唆的答复,明码的,便赶紧打扮一番,赶过去参加聚会。那些信息他会之后再读。他唱:
把我的脸儿擦亮,像麦克风,
嗯啊我开始梳理头发,
我温文尔雅像锥形冰淇淋,
瞧,我的名字叫文雅……
打扮完毕后,穿一身绿色法式西服,式样极棒,内有一不明显紫色标志;配宽式花领带,还是赌“红与黑”纸牌赢来的;棕色和白色相间的翼波状盖饰高尔夫防滑鞋,白袜子;头戴午夜蓝软呢翻檐帽。穿戴完毕,就出发了,咔哒咔哒出了埃尔曼·戈林赌场的大厅,警觉地张望着。他从里面出来时,一个瘦长、结实、着便装的人从车马通道的一个藏身处钻出来,一身打扮正是情报机关理念中巴黎街上的流氓。他跟着斯洛索普的车子,拐弯抹角地沿着黑糊糊的路来到拉乌尔家的聚会处。
后来才知道有人提前在蛋奶酸辣酱里面放了一百克大麻粉。消息传开了。绿花菜一直很抢手。烤肉在齐屋长的餐台上渐渐变冷。三分之一的人已经睡着了,大多睡在地板上。要走到还有人在活动的地方,先得从这些身体间穿梭一番。
那些人在搞什么活动还不大清楚。外面花园里像平常一样挤着一群人,在做买卖。今晚没什么好看的。一组三角同性恋已经闹得骂骂咧咧甚至动手动脚了,恰好堵住了去洗澡间的路。年轻的军官们在外面的鱼尾菊间呕吐。情侣们在漫步。女孩子很丰富,打着蝴蝶结的、穿着薄纱袖的、营养不良的、宽肩的、烫发的,说着五六种不同的语言。有些人被这里的太阳晒红了,还有些人则面色苍白,像死神派出的代表,从战区东面而来。头发黝黑的小伙子们急切地跑来跑去勾引女人;老一些的、头发掉光的男人们则更愿意守株待兔,只是稍做表示,用眼睛和嘴巴关注着整个屋子,同时还在谈正事。客厅的另一端被一支舞场乐队占领了,一个头发拳曲、两眼通红的瘦子低声哼唱着,歌词如下:
朱丽亚(狐步舞曲)
朱—丽亚,
要是我把你糊弄一把,
骗你轻轻吻我一下,
你会觉得我与众不同吗?
朱—丽—亚,
我爱你最最真挚无瑕,
如果你轻轻吻我一下,
我该如何宠你、赠你珠宝呀!
啊—朱—丽—亚—
我可怜的心变成了野马,
没人比我关照你、祝福你,
我的渴望能否增加——
还有其他——
朱—丽亚,
我要大呼哈利路亚,
保佑我得到朱—丽—亚,
让我永远拥抱着她。
这种公园巷 440 风格的、萨克斯 441 风格的曲调,绝对适合有些人的心情。斯洛索普看到了希拉里·邦斯,令人迷幻的蛋奶酸辣酱明显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和米歇尔一起在外面一个有厚圆垫的大椅子上打盹。米歇尔已经把他那个染共体的小奖章摩弄两三个小时了。斯洛索普挥挥手,两个人都没看见。
吸毒的和喝酒的人们在餐台旁和厨房里无耻地争抢着,把橱柜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把砂锅也舔了个底朝天。一群要裸泳的人从旁边走过,沿着海边台阶往海滩去了。我们的主人拉乌尔则戴着宽檐高顶礼帽,穿着汤姆·米克斯 442 式衬衣,配六发左轮枪套,骑一匹戴笼头的柏雪龙马。马把粪便拉在布哈拉地毯上,也拉在了那个仰躺着的怪客身上。此情此景简直不成样子,却也没人留意,直到乐队吹出了不无嘲讽的花奏。这时候,斯洛索普看到了《弗兰肯斯坦》之类的电影以外最瘆人的人儿——穿一身白色佐特套服 443 ,套索式褶皱,一串长长的金匙链随他走过房间而晃出炫目的光环。他对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视,好像有点匆忙,却又仔细打量着每张脸、每个身体,头左右晃动着,有条不紊,却叫人感到一种不祥。最后他停在正在自制秀兰·邓波儿汽水 444 的斯洛索普面前。
“你。”指头粗得像玉米棒子,离斯洛索普的鼻子只有一英寸之遥。
“你那么肯定,”斯洛索普把一颗醉樱桃掉到了地毯上,后退一步用脚踩住樱桃,“我正是你要找的人?当然了。什么事?尽管说。”
“过来。”他们走向外面的一片桉树林。吉恩—克劳德·贡戈正在林子里忙业务呢——此人专门贩卖白人女子做娼妓,在马赛享有盛名。“嗨,你们,”他朝树丛里大叫,“你们想做白娼,啊?”“放屁,”一个女孩从看不见的地方回答,“我想做绿娼呢。”还有人在一棵橄榄树上喊着:“绛红的。”“朱红的。”“我都想改行贩毒了。”吉恩—克劳德说。
“你看,”斯洛索普的朋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虽然光线昏暗,斯洛索普也可以看出里面装着厚厚的美军临时纸币 445 ,上面有黄色印章,“我想让你帮我保管,到时候我再问你要。看样子易塔罗要在塔玛拉之前赶到这里。我又不敢肯定哪个——”
“以这个速度(价钱) 446 ,塔玛拉等不到今晚就会到这里。”斯洛索普以“牢骚”·马克思的口气插嘴道。
“别打击我对你的信心了,”大块头告诫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得对,”斯洛索普把信封塞进口袋,“哎,你穿的佐特装是哪儿弄来的?”
“你穿多大号?”
“42,中号。”
“你等着穿吧。”说完便呼隆呼隆地走进屋里去了。
“还—还有,钥匙链要亮闪闪的!”斯洛索普在身后叫道。真见鬼,这是怎么回事?他走来走去,不时问一两个问题。原来此人便是布劳吉特·马科星,巴黎卡塞纳·莫尔捷监狱有名的逃犯。那是欧洲战区最恶劣的军事监狱。马科星专门从事各种文书的伪造,如军人服务社定量购物卡、护照、德军工资簿之类,同时还兼卖武器设备。布尔吉战役之后,他一直说走就走、说来就来,面临死刑的危险却依然在夜间跑到各处美国陆军基地的食堂里看电影——只要是西部片就不放过。他非常喜欢那些好惹事的家伙,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骑着马,穿过堆放了一百码长的油桶和大卡车的车辙印,马蹄的哒哒声从金属扬声器里传出来,令他如沐春风、心跳加速。他熟人很多,会让一些熟人匆匆写下战区每个被占城镇里所演的每一部电影的主要时间表。人们还知道,他为了晚上赶到波瓦第尔 447 看亲爱的鲍勃·斯第尔 448 或约翰尼·曼科·布朗 449 ,竟然改装点火线,偷了一个将军的吉普车。他的照片可能挂在所有的卫兵室、印在千千万万“雪花莲” 450 的脑海里,可他还是把《杰克·斯莱德归来》 451 看了二十七遍。
今晚只是拉乌尔家里的又一个普通夜晚,但这里却上演着典型的二战浪漫剧情:塔玛拉将来会运一批鸦片来,作为从易塔罗处借款的保证,而易塔罗又欠马科星一辆谢尔曼坦克 452 。马科星的朋友休费尔为了把这辆坦克走私到巴勒斯坦,不得不借几千镑买通边关,所以又将坦克做了担保,从塔玛拉处借钱。塔玛拉则把从易塔罗那儿借来的钱给了休费尔一部分。就在这个时候,偏偏鸦片生意有了流产的兆头,因为已经好几周没有中人的消息了,把塔玛拉预支的钱也带走了。这钱是她通过马科星从拉乌尔·德·拉·泼淋频频那里借来的,拉乌尔现在正逼着马科星还钱。易塔罗认定坦克是塔玛拉的,昨天晚上来了一趟,把坦克弄到一个“尚未披露”的地方抵债去了。这下把拉乌尔也给搞慌了。如此等等。
斯洛索普的跟踪者被两个刚才在浴室里打架的同性恋纠缠住了。邦斯和米歇尔不见了踪影,那个马科星也全无影迹。拉乌尔在一本正经地对着马说话。有个姑娘穿了件战前的“沃丝”上衣,脸长得像坦尼尔 453 漫画上的艾丽丝。斯洛索普正要在她身旁坐下来,屋子外面却传来一阵极其可怕的叮当声、咆哮声和木板嘎吱声。女孩们吓得从桉树丛里跑出来,进了房子。她们身后紧跟着的竟然是,哎呀呀,是谢尔曼坦克,稀里哗啦冲到了花园里暗淡的灯光下!坦克的前灯闪耀得犹如金刚的眼睛,在行进过程中把草和石板压得碎片四溅,最后才停了下来。坦克75口径的炮旋转着,最后透过那些法国式窗户,瞄准了屋子里面。“安托万!”一个青年女子盯住巨大的炮口,“看在老天的分上,现在别……”一个舱盖猛地打开了,塔玛拉(斯洛索普猜的:不是易塔罗有一辆坦克吗?唔)钻了出来,尖声指责拉乌尔、易塔罗、休费尔和那笔鸦片交易的中间人。“可现在你们都在!一网打尽!”她尖叫着,舱口盖啪的合上了——哦,天哪——听声音正在往炮尾装一颗三英寸的炮弹。姑娘们开始尖叫起来,往出口逃。瘾君子们朝四下张望着,眨眼,微笑,五花八门地说着“对呀”。拉乌尔想上马逃跑,却没坐到鞍子上,整个身子滑了下去,掉入一个澡盆,里面是黑市果冻,树莓味的,外面还裹了层生奶油。“噢,不……”斯洛索普刚打好主意,想从侧面往坦克那边冲过去,这时候只听轰隆隆一声!大炮发出一声巨吼,火光冲进屋里三英尺,冲击波把人们的耳膜压到了大脑中间,所有的人都被甩到了远处的墙上。
一块帘布着火了。斯洛索普摔倒在参加晚会的人身上,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知道头受伤了。他爬起来使劲冲过烟雾,来到坦克边,蹿上坦克,打开舱盖,不料差点被突然伸出头来朝大家再次喊叫的塔玛拉撞翻过去。一阵不无性感的扭打。塔玛拉胖胖的,像个合唱团演员,精致地扭动着。最后斯洛索普在一个回合中抓住了她,把她从坦克里拽了下来。可是你瞧,周围这么吵,这么乱——他好像没有勃起。唔。这个信息伦敦没有收集到,这时候没有人顾得上盯着他。
接着,大家发现刚才打出来的是个哑弹,只是把几堵墙穿了个洞,毁掉了一幅很大的画,上面象征着“美德”和“邪恶”的形象挺别扭:美德脸上露出那种弱淡而遥远的微笑,邪恶则抓挠着自己蓬松的头发,茫然的样子。烧着的帘子已经用香槟酒浇灭了。拉乌尔眼含泪水,为自己还活着感恩不已,攥紧斯洛索普的手,吻他的脸,吻过之处全是果冻的痕迹。塔玛拉在拉乌尔保镖的护送下走了。斯洛索普刚刚脱身,正在擦衣服上的果冻,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
“你做得对。是个人物啊。”
“小事一桩。”这话把埃罗尔·弗兰听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不久前我才从章鱼嘴里救过一个少女,你觉得如何?”
“有一点不同,”布劳吉特·马科星说,“今晚这件事真实地发生了。章鱼的事没有发生。”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得很多。虽然不是无所不知,但有几件事你不知道。听着斯洛索普——你将需要一个朋友,来得比你想得要快。别到别墅这儿来,到时候会太热。不过你可以尽量走远些,只要舒服就行了——”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凸雕着象棋里的马,还有个吕埃·罗西尼街的地址。“我把信封拿回去。这是你的衣服。谢谢你,兄弟。”说着就不见了。他的本事是想消失就消失。佐特服装在盒子里,系了条紫色飘带。钥匙链也在。这两样东西原本属于洛杉矶东部一个孩子的,名叫里基·居第耶雷。1943年的佐特装暴乱 454 中,小居第耶雷被一车来自惠蒂尔 455 的盎格鲁治安维持会员攻击,遭到痛打,而洛杉矶警员们冷眼旁观,甚至还大声出点子。后来居第耶雷以扰乱治安罪被逮捕。法官让佐特帮的人自己选择是坐牢还是当兵。居第耶雷参了军,在塞班岛 456 受了伤,发展成坏疽病,截了一只胳膊,现已回家,在圣加布里埃尔 457 与一家墨西哥玉米卷店的厨女结了婚,自己却找不到工作,整天以酒浇愁……不过他的佐特装和其他那年夏天数以千计遭打击者的佐特装一样,闲挂在洛杉矶所有墨西哥人家的门后,后来被收购一空,出现在这里,或出现在市场上——赚点小钱没关系的,不是吗?不然那些衣服也只能挂在那里,承受浓烟和乳臭——挂在屋里,窗帘放下来,遮住日复一日烤晒着枯棕榈树和泥泞管道的炽热阳光,就挂在这些苍蝇纷飞、空空如也的屋里……
弄清楚才知道,g型仿聚合物只是1939年由一个叫l雅夫的人为染共体研发的一种新型塑料,一种芳族杂环聚合物,其破坏性不会更大,也不会更小。当时它还远未受到重视。该材料在高温下,比如900c时很稳定,既牢固,耗能系数又低。其结构为强化芳环链,六边形,和希拉里·邦斯肚脐上颠来晃去的那个金色饰物形状相同,可与一些所谓的杂环交替结合。
g型仿聚合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杜邦进行的早期研究。塑料业有其悠久的传统和主流,碰巧流过了杜邦及其著名的、被人们称为“伟大的合成化学家”的工作人员卡罗瑟斯 458 。他对大分子进行的有关研究贯穿了整个20年代,直接为我们带来了尼龙。这东西不仅使拜物教徒们欣喜万分,也为武装暴乱分子们提供了方便。同时,在圈子内部,还宣告了塑料业的一个核心信条:化学家们再也不受自然摆布了,他们现在可以决定让分子有什么样的特性,然后着手制造这样的分子。在杜邦,制造出尼龙之后的下一步是把芳香环引入聚酰胺链中。不久,整个芳族聚合物出现了:芬芳聚酰胺、聚碳酸酯、聚醚、聚硫烷。总的说来,他们似乎想获得更高的强度——开始时,他们追求塑料业的“强度、稳定性、白皙度”三原则(德语分别为kraft, stand-fesigkkeit, weiβe。纳粹把这些词语到处涂抹,那些标语在被雨冲白的墙上往往毫不起眼:隔壁街道上的公交车在吱吱嘎嘎地挂挡,有轨电车发出金属摩擦的尖利声响,人们在雨中几乎静默地走过,黄昏渐渐变成烟斗里烟雾的颜色,过往的年轻人手臂不在袖子里,而是在别的地方,小矮人般躲了起来,从正常的模式中游移开去,与诱惑力犹胜于尼龙的衬里肌肤相亲,神魂颠倒……)。接着,l雅夫和别的人一起提出了逻辑的、辩证的建议:把新链中的亲本聚酰胺部分取出来,将其同样制成环状,即巨型杂环,以与芳环交替结合。这一原则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应用到其他前体分子的研制中。这样,就可以合成出一种高分子量的单体,弯曲成杂环,拴牢,和更“天然”的苯环或芳环相串成链。这种分子链就是“芳族杂环高分子”。雅夫在二战前夕作为假想提出的一种分子链后来得到改进,成为g型仿聚合物。
雅夫当时在为瑞士一家叫“心理化学”的公司工作。该机构原名“格罗斯利化学公司”,是由桑多士公司股东持股的子公司(妇孺皆知,具有传奇色彩的霍夫曼博士就是在桑多士公司做出其重大发现的)。20年代早期,桑多士、奇巴、盖奇共同组成了一个瑞士企业同盟。不久之后雅夫的公司也加盟了。显而易见,格罗斯利大多数的合同都是以各种形式与桑多士签的。早在1926年,这个瑞士企业同盟就和染共体有了口头协议。两年后,德国人在瑞士建立了覆盖物公司“染共体化学公司”,格罗斯利的一大部分股票就卖给了德国人,公司也重组为“心理化学公司”。这样,g型仿聚合物的专利权就同时属于染共体和“心理化学”。谢尔石油与皇家化学公司签订了一份日期为1939年的协议,也加盟了。斯洛索普发现,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染共体和英国化学工业公司之间似乎没有签订过日期晚于1939年的协议。根据这一有关g型仿聚合物的协议,“鹰(英化) 459 ”可以在英联邦内部销售这种新型塑料,交换条件是一英镑,外加好的、有价值的东西。很好。心理化学公司还在世上,还在瑞士苏黎世的巧克力街那个老地方做生意。
斯洛索普晃着佐特装上长长的钥匙链,有些烦躁。有几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从“那里”向他逼近的东西比预想的还要多,就是他最最多疑的时候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多。g型仿聚合物出现在一枚火箭神秘的“绝缘装置”上,而该枚火箭将借助作为联合销售方的荷兰谢尔总部屋顶上的无线电发射器进行发射——火箭的推进系统还与英国谢尔几乎同时开发的推进系统有着无限的相似性……而且,哦,哦,伙计,这时候斯洛索普猛然醒悟过来:所有的火箭情报原来都是从那里收集来的——而且正好都集中到丘吉尔的女婿邓肯·桑迪斯先生办公室里,而邓肯又在陆军供应部……工作,供应部又正好位于谢尔的梅克斯办公楼,天哪……
于是斯洛索普马上和忠诚的伙伴布劳吉特·马科星一起,对谢尔的梅克斯办公楼发动了一场漂亮的奇袭——直入伦敦火箭分部的心脏部位。他用轻机枪扫倒了一片片把守的重兵,踢开尖叫着的、豆蔻年华的皇家陆军女子服务队员(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即便这是游戏?),疯狂地掠取档案、扔燃烧弹。最后,这两个佐特狂人终于冲进了最深处的密室。他们的裤子提在腋窝处,身上散发着头发的焦糊味和流溅的血腥味。在密室里,他们没有看到邓肯·桑迪斯先生在他们的义愤面前瑟瑟发抖,也没有发现打开的窗户,或吉普赛人逃跑的痕迹,或算命的扑克牌,甚至对这个大型同盟的意向都一无所获。他们只看到一间十分刻板的房子,靠墙摆开的那些商用机器平静地闪烁着,一堆堆被打了孔的卡片很脆弱的样子,像糖汁做的脸,像德国人最后的残壁,毫无保护地暴露于头上一直在转圈,并仍在转圈的炸弹下。炸弹随时会在吹散硝烟的风力下从天而降……空气中有武器的味道,看不到女职员的影子。机器们在相互交谈、响铃。暴行结束了,赶快扔掉帽子,一起抽支烟,想想怎么逃跑吧……你记得进来的路吗,每一个弯弯拐拐?记不得。你没有注意。打开任何一扇门,都可能获得安全,但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在这些事情中,邓肯·桑迪斯只是一个名目、一个职位,像“最高可以牵涉到哪个层面?”这样的问题甚至问都不该问,因为其中的规划全部是“他们”搞的,那些头衔、名字也都是“他们”填上去的,因为
多疑症患者谚语3:如果他们能让你问错误的问题,也就不必担心问题的答案了。
斯洛索普意识到自己停在了一份蓝色名单前。这份名单是这一切的。“最高可以牵涉到哪个层面?”……啊——这个难以捉摸的问题本来就不是针对人的,而是针对武器的!斯洛索普眯着眼睛,一根手指头仔细沿表格下移着。他发现了vorrichtung fur die ilierung(绝缘设备) 460 装配出来的上层设备。
“s—装置,11/00000。”
从形式上看,这应该是火箭的序号。如果当真如此,那么这种火箭型号一定很特殊——斯洛索普还没有听过有四个零的,更不用说五个零的了……他也没有听过s—装置,只知道有i—装置和j—装置,手册里有……唔,它一定在大家认为并不存在的sg—1号文件里……
出了房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去,肚子里慢慢开始打起鼓来:注意情况,做好准备……在赌场宾馆里,他没受到任何“阻抗”就进去了,肌肤温度也没感觉到任何下降。他坐到一张桌子旁,有人在桌上丢下一份上周二的《泰晤士报》。嗯。好一阵子没读过了……他翻着报纸,咚咚哒—咄,啊,战争还在继续,盟军从东西两面合围柏林,鸡蛋粉还是一块三一打,“死亡军士”:麦格里戈、马科曼菲克、怀特斯特里特,一些人的颂词……帝国影院里在演《相约圣路易斯》(他想起了和一个叫梅德琳的女孩在那儿做的隐秘活计,那女孩还不到……)——
快蹄儿……哦,妈的,不,不要——
“魅力十足……心地朴实……性格坚强……基督信徒特有的纯洁善良……我们都很喜欢奥利弗……他勇敢、善良,总是很乐观,我们都深受感染……在一次战斗中,他勇敢地带领士兵们营救被德国炮火围攻的战友,英勇牺牲……”下面的签名是他最忠诚的战友西奥多·布娄特。现在已经是布娄特少校了——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眼睛里什么也没看见,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餐刀,骨头都要断了的感觉。麻风病人有时候会这样。感觉传不到大脑——不知道自己的拳头攥得有多紧。这些麻风病人就是这个样子。哦——
十分钟后,他回到房间里,趴在床上,感觉整个人空空的。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
是“他们”干的。把他的朋友带到死亡陷阱里,也许还假装让他死得很“光荣”……然后把他的档案封存起来……
后来他又想到,也许整个事情都是谎言。“他们”把它安插在《泰晤士报》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吗?专门把报纸丢在那儿让斯洛索普看到?可惜的是,等他省悟到这一点时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中午,希拉里·邦斯走了进来,揉着眼睛,露着牙齿,笑得像吃了屎似的:“昨晚过得怎么样?我过得棒极了。”
“祝贺你。”斯洛索普笑着说道。心里话:你也在我的名单上,哥们儿。此时他的笑格外优雅。作为一个百无聊赖的美国人,他以往任何时候都没这么优雅地笑过。他一向觉得自己与优雅无缘。可是现在他优雅起来了。他惊讶不已,一种感恩的心使他几乎失声痛哭。最妙的不是邦斯那副被愚弄的样子,而是他心里明白:这种优雅还会重现在自己身上的……
的确,在法国的尼斯港他又优雅了一回。那是在一次仓皇奔逃之后。当时他沿着为拿破仑开凿的那条滨海路东扭西拐,车轮在被太阳晒热的坑壁上轻轻擦过,屁股都颠得几乎掉到海滩上。他表现得十分体贴,把自己崭新的仿塔希提泳裤借给了同行的助理厨师克劳德,因为克劳德和他身高、体形都相仿。就在大家都在看克劳德的时候,他找到一辆钥匙在车上的黑色雪铁龙,钥匙上什么装饰也没有,伙计们——把车子开进城里,白色佐特装,墨镜,晃悠悠的悉尼绿街牌巴拿马礼帽。在那些已开始穿夏装的军人和女士当中真是显眼极了。他把车子停在加里波第广场 461 附近的一个水沟里,走进子虚门靠尼斯老城那边的一家小酒馆,慢条斯理地解决了一个面包卷和一杯咖啡,然后开始寻找马科星给他的地址。这是一家古旧的四层宾馆,走廊里躺着早早喝醉的人们。他们的眼皮就像小小的面包皮,刷上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一层层灰尘在夏日昏暗的光线里展示出不凡的气度,外面的街道也在夏日里显示着悠闲与舒适——就在这四月的夏日,欧洲、亚洲大陆军情变化的巨大旋风呼啸而过。每过一晚,很多人就能暂享一晚这里的宁静。这里离排水沟般的马赛城那么近,是把他们从德国刮回来的纸头飓风的倒数第二站——沿着河谷刮他们回来,而随着旋风越来越明确、随着更理想路径的确立,安特卫普 462 和北部海港的一些人也开始被吹走了……正是在这样的刀口上,在罗西尼街 463 这里,斯洛索普有了一种在异国城市的黄昏时分所能得到的最美妙的感觉:这个时候,暮色和街灯极其谐调。第一颗星星即将升起,仿佛预示着某些事情即将来临,没有原因,没有意外,只是一个方向,以合适的角度通向迄今为止他在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每一个方向。
斯洛索普没心思等第一颗星星出来便走进宾馆。地毯上满是灰尘,四周散发着酒精和漂白剂的气味。水手和姑娘们缓缓走过去,或一起,或单独。斯洛索普疑心重重地在每个房门里寻找有话对他说的人。房屋是重材的,里面开着收音机。楼梯井似乎角度不正,以某个特定的角度倾斜着,洒在墙上的光线只有两种颜色:土色和叶子色。斯洛索普来到顶楼,终于看见一位老妈妈模样的服务员正往一个房间里走,手里拿着要换上的亚麻布床单,在昏暗的光里白亮白亮的。
“你干吗要走呢,”忧伤的低语仿佛来自远处的电话机,“他们本来想帮你的。他们不会做不好的事情……”她的头发整个向后卷起,乔治·华盛顿式。她以四十五度角打量着斯洛索普,眼光像公园里下棋的人,很耐心。她的鼻子很大,弯弯的,显得有些和善,眼睛亮亮的。她动作僵硬,但真真切切,皮鞋的脚趾部位略微上翘。袜子上是红白相间的条纹,脚大得出奇,叫人觉得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她又能给人以帮助,像个精灵,不仅会在你睡觉时做鞋子,还会打扫房间,在你醒来时生火做饭,也许还会在窗边放一束鲜花——
“你说什么?”
“还来得及。”
“你不懂。他们杀死了我的一个朋友。”可他是以那种方式在《泰晤士报》上看到的,很公开……那一切怎么可能是真的,真到使他不再相信快蹄儿某一天会突然从门口走进来,说着“哥们儿好啊”,脸上是羞赧的微笑……嘿,快蹄儿。你去哪儿了?
“我去哪里了,斯洛索普?这个问题问得好。”他的笑容又点亮了生活,整个世界都无拘无束了……
他亮了一下马科星的名片。老太太突然大放笑容,仅剩的两颗牙齿在新灯泡的光亮下闪烁着。她用大拇指示意他上楼,然后做了个动作,要么是代表胜利的“v”,要么是来自遥远乡间的某种咒语,用来对抗邪恶的眼睛,或保护牛奶不变酸。不管是什么意思,反正她嘲讽似的大笑起来。
楼上是屋顶,中间有个小棚子。棚子门口坐着三个小伙子,留着阿帕契人的鬓角,还有一个姑娘,正在扎一个裹了砂石的皮棒,嘴里抽着一支细细的香烟,烟味有些怪。“你迷路了,on ai 464 (宝贝儿)。”
“哦,瞧。”他又拿出了马科星的名片。
“啊,bien(好的)……”他们把身子让开,斯洛索普走过去。他看到了一片纷乱:一些淡黄色的博尔萨利诺帽,漫画式软木底鞋子,脚趾部分奇大,以大量鞍形针缝就,色彩对比鲜明——比如橙色配蓝色,还有永远令人喜欢的绿色配洋红——还有熟悉的呻吟声,经常在公共厕所里听到的既难受又舒服的那种。从雪茄烟雾中可以看见许多电话线。马科星不在里面,不过一位同事一看到名片就中止了自己正在大声进行的活动。
“你需要什么?”
“身份证,去瑞士苏黎世。”
“明天吧。”
“睡觉的地方。”
那个人递过一把楼下房间的钥匙。“有钱吗?”
“不多。不知什么时候能——”
数钱,眯眼,拨拉:“给你。”
“嗯……”
“没事的,这不是借。是从上头来的。哦,你别出去,别喝醉,别碰在这里工作的女孩。”
“噢……”
“明天见。”又继续他的事情了。
斯洛索普过了一个不舒服的夜晚。无论什么姿势都睡不到十分钟以上。虫子们纷纷向他的身体进发,成群结队,热闹非凡,和他的清醒程度不谋而合。醉汉们不时来到门口,醉汉加幽灵。
“泰荣,你得让我进去,我是邓普斯特尔,邓普斯特尔·维拉德。”
“怎么——”
“今晚糟透了。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不请自来。我本事不大,麻烦倒是挺多……听着……我冷……我已经很久……”
刺耳的敲门声。“邓普斯特尔——”
“不是,不是,是马雷·斯迈尔,新兵训练的时候是你的邻居,八十四连,记得吗?咱们的编号只隔两个数字。”
“我得让……让邓普斯特尔进来……他去哪儿了?我睡着了吗?”
“别告诉他们我来这儿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不必回去。”
“真的吗?他们说过没问题吗?”
“没问题。”
“知道。他们说过这话吗?”沉默。“嘿?马雷?”沉默。
风猛烈地吹在铁栏杆上。街上一个装菜的木板条箱在风中打着滚,黑糊糊的,里面什么也没装。肯定是凌晨四点了。“我得回去,操,要迟到了……”
“不。”声音很低……是她的声音,还留在他耳朵里。
“怎么回事?珍妮?是珍妮吗?”
“是的,是我。哦,亲爱的,找到你真高兴。”
“可是我要……”“他们”会让她和他一起住在赌场吗……
“不,不行的。”她的声音怎么啦?
“珍妮,听说你的住处被炸了,新年的第二天……一颗火箭弹……我本来想回去看看你是不是没事,可是……我没有去……接着‘他们’就把我带到了那个赌场……”
“不要紧的。”
“可是我没有去,这就要紧了——”
“别回到他们那里去了。”
在如水流动的今夜,暗藏的鱼儿躲在无法折射出来的位置和角度。他们就是卡婕和快蹄儿,他最想见的两个人。他试图修改来到门口的声音,把它们变成口琴上的音符,但是没成功。他想要的东西隐藏太深……
天就要亮的时候,传来了很响亮的敲门声,硬如钢铁。斯洛索普这次意识到自己不能出声。
“起来,开门。”
“军警。开门。”
美国口音,祖国口音,尖尖的,很冷。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床上的弹簧暴露自己。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听到美国人对外国人说话的口气。后来回想起来觉得最出乎意料的是口气里的那种妄自尊大,靠的不是实力,而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理直气壮……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他,他会在纳粹,尤其是日本鬼子那里听到这种声音——“我们”总是公正的——可是此刻门外的这一对却叫人泄了底气,其作用堪比约翰·韦恩 465 用日语喊“万岁!”的特写照(拍照角度正好突出了他的斜眼,有趣的是以前没注意过)。
“瑞,你等等,他在那边——”
“郝柏!你这个混蛋,过来——”
“我穿紧身衣的时候你们再也别想抓得着了……”郝柏的声音消失在拐角处,军警们追了上去。
黎明透过黄褐色的窗帘,降临在斯洛索普身上。他明白,这是自己“出来”后的第一个白天。是第一个自由的早晨。他不用再回去了。自由?他终于睡着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女郎用万能钥匙打开门进来,给他留下了那些证件。现在他的身份是英国战地记者,名叫伊恩·斯加佛林。
“这是我们的一个人在苏黎世的地址。马科星祝你好运,还问你为啥耽搁了这么久。”
“你是说他想知道答案?”
“他说你得想一想。”
“我说,”他刚想起一个问题,“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完全是为了自由?”
“谁知道呢?我们得按规矩办。你肯定也处在某种规矩中,就现在。”
“哦……”
她已经走了。斯洛索普环顾周围:日光下,这个地方简陋、平常。蟑螂在这儿肯定都不会舒服的……他这么快就离开了?就像卡婕一样,马不停蹄地跑。就在这种房间串成的链条上跑,在每间屋子里只能待很短的时间,缓一口气,或者添一分绝望,又被迫往下一间屋子走。现在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甚至没有时间去了解罗西尼街了:那些人在窗口大声叫嚷什么?哪个地方的东西好吃?人人在这初夏时光里用口哨吹奏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一周后,他到了苏黎世,那是在乘火车完成了长途跋涉之后。那些钢铁的物件儿踽踽独行着,每天都氤氲在雾中。时间在模仿秀中过去:模仿分子,模仿分、合、配对、再配对的工业合成过程。他打着盹,朦胧中看到了阿尔卑斯山脉、浓雾、深谷、隧道、在难以想象的高处舍命劳动的人、黑暗中的牛铃;早晨是碧绿的堤岸、牧场的湿气,窗外总有一些胡子拉碴的工人正要去修某段铁路;在调度场长久地等待,那里的铁轨就像一层层洋葱,被一截一截地切断;灰蒙蒙、阴沉沉的地方,夜晚吹着口哨,并轨、碰撞、旁轨,盯着傍晚山坡上的牛,火车轰轰而过时等在交叉路口的军车队,走到哪里都没有明确的国别,甚至交战国之间也没有。只有战争,只有满目疮痍的土地,而“中立国瑞士”的叫法便显得乏味而老套,虽然得到了认可,却不乏讽刺意味,正如“解放了的法兰西”、“极权主义的德国”、“法西斯西班牙”等叫法一样……
战争把时间和空间配置成了自己需要的形式。现在,轨道分开了,进入了不同的网络中。从表面上看,真正具有毁灭性的,是把铁路空间用于其他意图——他虽然第一次走这条路,却已开始感觉到那些意图的要旨……
他登记住进了尼姆博斯宾馆。宾馆位于一条不显眼的街道,叫下村,在苏黎世的卡巴莱区。房间在阁楼上,要爬梯子上去。窗外也有一把梯子,所以他觉得很安全。夜晚降临时,他出去找马科星的本地代表,在利马得河另一头的一座桥下找到了。代表名叫谢米亚文,俄国人,房间里满是瑞士手表、钟和高度计。屋外,船只在河上、湖上隆隆而过。楼上有人在练习钢琴,是一首优美的抒情曲,却弹得结结巴巴。谢米亚文把龙胆白兰地倒入刚泡好的茶水里。“首先你要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是专门化的。要手表去的是一家咖啡馆,找女人就要去另一家。皮革分为紫貂皮、白鼬皮、水貂皮,等等。毒品也一样:兴奋剂、镇静剂、精神病模拟剂……你要什么呢?”
“嗯,信息?”哇,这东西的味道像摩克葸……
“噢。还有一点。”说着坏坏地看了斯洛索普一眼,“一战前生活很简单。你记不得了。毒品、性、奢侈品。那时候的货币只是个次要的东西,人们也不知道‘工业间谍’这个词。我是亲眼看到这些变化的——唉,变化真大呀。德国的通货膨胀,那也正是我了解德国的线索,从这儿到柏林,一个个的零串成了串。我经常告诫自己:‘谢米亚文呀,这只是对现实的暂时偏离。小小的偏差,不用担心的。和过去一样去做吧——意志坚强,头脑清楚。勇敢些,谢米亚文!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可是你说实际上又怎么样呢?”
“让我猜猜。”
一声悲叹。“信息。毒品和女人有什么不好?整个世界都疯了,信息变成了唯一真实的交流媒介,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还以为是香烟呢。”
“做你的梦吧。”说着拿出一个单子,上面是苏黎世的咖啡馆和聚集地。在“间谍”、“工业”的主题词下面,斯洛索普找到了三个目标。乌尔特拉、里兹皮尔、斯特拉格丽。三家都在利马得河两岸,相隔很远。
“得跑腿哟。”说着把单子折好,放进佐特装的一个超大号口袋里。
“以后会容易些的。有一天机器就可以做了。信息机器。你可是代表未来的浪潮啊。”
他开始在这三家咖啡馆里穿梭,在每一家喝几个小时咖啡,一天只吃一顿饭,在“人民大厨房”吃苏黎世大香肠和德式炸土豆……他打量着一群群穿蓝衣的生意人,还有那些被太阳晒黑的滑雪者,整段时间都在冰雪中飞滑,对战役呀、政治呀毫无耳闻。他仔细读气温计、看风向标,了解“他们”在雪崩和冰坍中犯下的罪恶,以及“他们”用一层层上好火药堆出来的胜利……衣衫褴褛的外国人,皮夹克上沾着斑斑油渍,疲惫潦倒;南美人穿着皮大衣挤在一堆,在明净的太阳下瑟瑟发抖;上了年纪的忧郁症患者们,战争开始时从某个温泉疗养地被抓来,从此就留在了这里;穿着黑色长衣的女人们不苟言笑,穿着肮脏大衣的男人们却在笑……还有那些疯人们,周末从漂亮的精神病院里出来休假——哦,他们代表着瑞士的各种精神病类型:他们都知道斯洛索普,好极了。他在街上那些一本正经的脸孔和颜色中,独特地穿着白色,鞋子、佐特装、帽子,都白得像这里葬人的山坡……他成了“城里的新标志”。他花了很大力气,才从下面这些人中找出了第一拨公司间谍:
休假的疯子!
(合唱队没有按照传统的男女分部方式,而是按看护人和病人分部的,没有考虑性别,但是在舞台上对四种情况都有所体现。很多人戴着墨镜,黑镜片,白镜框,并没有时髦得叫人想起雪盲或医院里消了毒的白大褂,甚或心灵的阴暗。一切都显得快乐、放松、随意……没有压抑,连服装都没有区别。所以,他们开始从两边涌上舞台、载歌载舞的时候,根本分不清谁是看护、谁是病人):
我们来了,兄弟——不管有没有准备!
戴上你的面具,策划你的阴谋诡计,
我们大声笑,流口水,流满整个雪橇——
就像一群度假的小矮人,快乐无比!
哦,我们是休假的疯子,
我们没有挂碍——
我们的大脑在受洗,灵魂在出卖,
离开伤心的休假哟,让我们尽情耍怪,
疯一疯,抢抢眼——学学鞋上钉的铁皮块!
嘿,我们戴这顶帽子是因为——你在皱眉流泪,
因为心里的恐惧,你觉得永远无法排开——
哦,跟疯子学学吧,生活很宝贵,令人陶醉,
拥抱生活、亲吻生活吧,就在现在!
啦—哒—哒,呀—嗒,呀—嗒嗒—嗒……
(下面的内容之后他们继续哼这个调子):
第一个病人(也许是看护):美国人,你在这里是做大事的?我是这么猜的,从家乡来的人身上你总能看出什么来。瞧,你的那身衣服,往冰雪里走,到远处就看不见了!哦,好的,我知道你对这些川流不息的街头小贩有什么想法,他们在人行道上赌那种三张的蒙特牌(卡车在舞台开过,来回了一阵子,他挥着手指头,唱着“三张蒙特牌在人行—道上”,用同一个调子,令人烦躁地重复着,直到重复不下去为止),你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每个人都给了你无偿的承诺,对不对?好的。可奇怪的是工程师和科学家们正是以此为主要理由,来反对(压低了声音)永动,也就是我们喜欢称为“熵管理”的思想——喏,这是我们的牌——唔,当然了,他们是有道理的。至少他们过去是有道理的。到了现在……
第二个病人或看护:每加仑两百英里的化油器、永不钝化的剃须刀、永远穿不坏的靴底、对腺体有好处的疥癣药丸、沙地里运转的引擎、扑翼飞机和自动驾驶飞机,这些你都已经听说过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吧?有一小撮山羊胡,钢羊毛做的——假的,很好,不过这里有个东西是送给你的大脑的!有心理准备了吗?是“闪电锁”。锁那扇打开你的门!
斯洛索普:我想睡午觉了。
第三个病人或看护:通过激变式二氧化碳还原反应,把普通空气变成钻石……
如果他对这些东西敏感的话,就会满怀耻辱了。瞧这第一轮浪潮,从身边过去的时候,又是搔首弄姿,又是任人宰割,又是楚楚可怜。斯洛索普总算没有动心。短暂的停顿之后,真正的浪潮来了,开始很慢,但一直在聚集、聚集。合成橡胶、汽油、电子计算器、苯胺染料、丙烯酸树脂、香水(陈列柜里窃来的香精,装在小瓶里)、一百名精选的管理人员的性习惯、工厂布局图、密码本、顾客及回报,要什么有什么。
有一天,斯洛索普正在斯特拉格丽吃一大块夹德式小香肠的面包,这东西他已经提了一个上午了。突然,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位马里奥·施韦特,穿着绿色开叉马甲,在二战的布谷鸟钟鸣声中跳了出来。他身后是黑糊糊的、无限延伸的走廊,却给斯洛索普带来了命运的转机。“波斯特,乔,”他开口道,“嗨,先生。”
“我不是。”斯洛索普嘴里塞得满满的。
“你对什么迷幻剂有兴趣吗?”
“你指的是迷人、幻想、妓女?你走错地方了,帅哥。”
“我觉得是来错国家了。”施韦特有点悲哀,“我是从桑多士来的。”
“啊哈,桑多士!”斯洛索普大声道,拉出一把椅子给他坐。
原来施韦特和心理化学公司关系十分密切,在联盟范围内自由流动,解决烦难问题,按日领工资,兼做间谍。
“你看,”斯洛索普道,“我非常想知道他们关于l雅夫的任何情报,还—还有那个g型仿聚合物的。”
“哇呀呀——”
“什么?”
“那些东西呀。别想了吧。连我们都不搞这些信息。你有没有尝试过,在周围的人全都一心一意研究吲哚时,你要开发聚合物?还要承受我们北面的巨人老爹每天发来的最后通牒?g型仿聚合物是公司的累赘,美国佬。他们有些副总裁的专职工作就是主持一个仪式:每个周日去那个雅夫坟上吐口水。你没怎么和那帮搞吲哚的人相处过。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精英。他们认为自己可以终结许多东西,包括历史悠久的欧洲辩证法、多年来细菌对粮食的感染和麦角中毒,还有骑着笤帚的巫婆、集体的狂欢、山间那些五百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迷幻中度过的地区——他们就是传统的守卫者,是贵族——”
“等等……”雅夫死了?“你说雅夫的坟上,已经?”这一点对他应当和别人有很大的不同,除非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怎能真的——
“在山里,靠玉提堡山 466 那边。”
“你曾经——”
“什么?”
“你见过他吗?”
“是我去之前的事。不过我知道在桑多士很多分级的文件里有大量关于他的信息。他的工作大概是弄到想要的东西……”
“唔……”
“五百。”
“五百什么?”
瑞士法郎。斯洛索普五百什么都没有,只有心焦。尼斯的那些钱几乎已经花光了。他往谢米亚文那边走,过了蔬菜桥 467 ,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到处流浪,以手里的白香肠为食。可是,什么时候能再弄到白香肠还不得而知呢。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谢米亚文建议道,“就是找一家当铺,用那个,啊,”指指他的衣服,“换几个法郎。”噢,不,衣服不行。谢米亚文走入里面的一间屋子,捣腾一气,拿来了一堆女人的衣服。“你应该开始考虑你是不是太引人注目的问题了。明天再来,我会尽力再找些别的东西。”
他把佐特装夹在腋下,于是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伊恩·斯加佛林出现在街头,出现在下午时分中世纪情调的下村街。细斜的太阳下,石墙变得像正在烘烤的面包,哦瞧哦瞧,他这时候看清楚了:这里将要演变成另一场塔玛拉/易达罗演习,而他卷入得太深,永远也没有办法摆脱了……
在那条街道的入口,他看到浓荫下有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发动机空转着,玻璃上染了淡色,下午光线又暗,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靓车。好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车了。不过也只是个稀罕玩意儿而已,除非
多疑症患者谚语4:你躲,他们找。
嗡!嘀嘀隆,嘀嘀啦—嗒—嗒—嗒,呀—嗒—嗒—嗒,树荫下在放《威廉·退尔》序曲。希望单向的车窗玻璃后面没人看他——嗡,嗡,躲到角落里,从小巷子溜走,没有听到追来的声音。不过,除了虎式坦克之外,就数那种车子的引擎声最小了……
他心里想:忘掉宁巴思旅馆吧。双脚已经不听使唤了。来到路易森街,当铺马上就要关门了。用佐特装当了一点钱,也许够买一两天的大香肠。再见了,佐特。
这座城市宵禁得很早。今晚他怎么找张床过夜呢?有一阵子他又回到了乐观心态:蹲低走进一家饭馆,给宁巴思的服务员打电话。“啊,是的,”英国英语,“您能否告诉我,一直在大厅里等着的那个英国人是不是还在那儿,我是说……”
一分钟后传来一个愉快而生硬的声音:“你在那边吗?”哦,很无邪。斯洛索普惊恐地挂了电话,站在那儿看见所有吃饭的人都盯着自己——搞砸了,搞砸了,现在“他们”知道他在和“他们”作对了。一般情况下还可能是他的多疑症又犯了,可这回的这些巧合也太集中了。还有,他已经了解了“他们”那种故作无邪的声音,“他们”的风格就是这样的……
他又来到城市的街道上:精确地走过河岸、教堂、哥特式门廊……现在他必须躲开宁巴思旅馆和那三家咖啡馆,对,对……蓝色黄昏下,苏黎世的常住居民们慢悠悠走过身旁。苏黎世黄昏的那种蓝色在逐渐加深……间谍和买卖人全都躲进室内了。谢米亚文那儿不保险,马科星的那些人对他也很好,不能再给他们带去压力了。这座城市里的客人们有多少分量?他能不能再登记一家旅馆?可能不行。天渐渐冷了。湖周围起了风。
他发现自己游荡到了奥迪安。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咖啡馆之一,其与众不同之处并未明确写出来——其实是从来没有搞清楚。列宁、托洛茨基、詹姆斯·乔伊斯、爱因斯坦博士都在这些桌子旁边坐过。不管他们有什么共同的原因:不管他们到这家名店来获取什么……也许多少和那些人有关——那些死在街头的人,那些无休止的欲求、绝望全都交汇于一条命运攸关的街道……每隔一段时间,辩证法、矩阵、原型就需要相结合,回到某种无产阶级的血液中,回到桌旁的体味和神志不清的尖叫中,回到欺骗和最后的希望中。不然,一切都会定格在布满尘埃的吸血鬼模式中,那是西方人古老的诅咒……
斯洛索普发现自己还有足够的零钱和咖啡。他走进去坐下,选了个朝门口的座位。十五分钟后,他就发现隔了几张桌子有个穿绿色衣服的外国人,黑黝黝,鬈发,有些间谍气。也是朝门口的。他的桌上放着一份旧报纸,好像是西班牙文。打开的版面上有一幅引人注目的政治漫画,画了些中年人,穿礼服,戴假发。地点在警察局。一个警察抱了一块白色的……不对,是个婴儿,尿布上有个标牌,写着西班牙文的“革命”……嗯,他们都说这个叫做“革命”的婴儿是自己的,所有的政客都在争吵,像一群要认孩子的妈妈。斯洛索普隐隐觉得,这幅漫画是用来探风的,那个穿绿衣服的人在寻求反应。后来才知道,他是阿根廷人,名叫弗朗西斯科·斯卡里道兹……最要紧的是紧挨着这些人下面有一段阿根廷著名诗人卢贡内斯 468 的话:“我是如何摆脱原罪的污浊孕育她的?让我用诗歌来告诉你吧……”这里指的是1930年的尤里布鲁革命 469 。这张报纸是十五年前的。斯卡里道兹要从斯洛索普身上得到什么,还说不准,不过斯洛索普却对他全然视而不见。这一反应似乎合情合理,因而这个阿根廷人很快就放松了警惕,告诉斯洛索普:他和十来个同事,其中有国际著名怪客格拉谢拉·依马戈·波塔莱斯,几个星期前一起在马德普拉塔 470 劫持了早期制造的一艘德国潜艇,已从大西洋开回来,准备等战争在德国结束时,立即在那里寻求政治避难……
“你是说在德国吗?你犯傻呀?那里一片狼藉,伙计!”
“没有我们离开的家园狼藉。”阿根廷人伤心地答道,嘴边涌起千言万语,想起了自己在里瓦达维亚 471 南面(真正的南部是以那里为的)与成千上万的马生活在一起的情景,想起了自己看到的太多小马驹的悲惨结局,想起了自己看到的太多日落……“自从那些上校们掌权以来就是一片狼藉了。现在庇隆 472 又走了……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阿根廷行动组织 473 ’了,”(他在说些什么呀,天哪,我饿了)“……但政变一个月后就被镇压了……目前人人都在等待。参加街头行动已经成了习惯。没有真正的希望。我们决定在庇隆再入内阁前出走。战争的可能性很大。他已经拥有‘无袖阶级’了,要知道他可能因此而拥有军队……只是迟早的问题……我们本来可以去乌拉圭等他出来的——这是传统。可是他也许会在里面很长时间。蒙得维的亚 474 挤满了败逃的人,和破灭的希望……”
“没错,可是德国——是你们最不想去的地方呀。”
“pero ché,no s arnto…… 475 (干吗不去呀?又不是阿根廷……)”目光久久转开,看着瑞士街道上有意设计的斑痕,寻找着已经离别的南方家乡的影子。不是原来的阿根廷了,斯洛索普,不是那个鲍勃·埃伯来 476 看到的样子了。那时候阿根廷每个酒吧里种养的橘子树都带着祝福,现在不是了……斯卡里道兹想说:在所有从欧洲这个痛苦呻吟、阴云密布的蒸馏器里沉淀出的神奇渣滓里,我们是最单薄、最危险又最方便被人利用的……我们和你们一样,曾竭力想消灭印第安人:我们曾想把自己掌握的现实变成一本合上的白色书籍——然而那片土地从来没让我们忘却过,即便是烟雾最浓的迷径,即便是最遥远的、密密麻麻的阳台、院子、大门……但他大声问出来的话却是:“瞧——你像是饿了。你吃了吗?我刚才正要吃晚饭呢。你肯赏光吗?”
他们在王冠厅找到了楼上的一张桌子。晚餐高峰渐渐过去了。香肠和乳酪酥:斯洛索普都要饿死了。
“在高卓人 477 时代,我的祖国是一张白纸。草原广阔得难以想象,无穷无尽,没有围圈。高卓人骑马所到之处,就是自己的地盘。然而布宜诺斯艾利斯要在这些省当霸主。贪图地产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很快在乡下传染开来。篱笆修起来了,高卓人没有以前自由了。这是我们国家的悲剧。我们为了在原来自由的天空和原野中建造各种迷宫而忧心忡忡。我们在白纸上画出越来越复杂的造型。我们无法容忍这种开放:我们感到恐怖。看看博尔赫斯 478 。看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暴君罗萨斯 479 死了一百年了,可对他的崇拜却愈演愈烈。城市的街道、房屋和走廊组成的迷宫,篱笆,铁轨网,在这些东西下面,阿根廷的心脏错乱而负疚,渴望回到起初那种白纸般的宁静中去……那种天空和草原融为一体的、无拘无束的状态……”
“可是—可是小小的篱笆是进步呀——”斯洛索普嘴里塞满了乳酪酥,正在往下吞,“你,你不能永远没有疆界,你不能阻碍进步——”嘿,瞧他的架势,是想仗着星期六下午看的那些与土地开发活动有关的西部片,对这个为他买单的外国人说上半小时。
斯卡里道兹没有觉得斯洛索普鲁莽,只是觉得他有些不正常。他眨了一两下眼睛。“在通常情况下,”他想解释,“中心势力总是获胜的。它的力量越来越大,趋势不可逆转,起码常规的方式无法逆转。要削弱这种势力,回到无政府的自由状态,需要不同寻常的时机……这场战争——这场不可思议的战争——目前已完全清除了一千年来在德国不断增加的小国家。清除得干干净净。开放了。”
“很在理。开放多久呢?”
“不会很久的。当然不会了。但是在几个月内……也许和平的到来是在秋天——disculpe 480 (对不起),是春天,我还没有适应你们这个半球的时间——也许就持续春天的某一阵子……”
“嗯,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做?把土地夺过来,据为己有?他们会赶你们走的,伙计。”
“不。占有土地就是建造更多的篱笆。我们想让土地属于共有。我们想让土地增长、变化。德国的地界开放了,我们的希望就无穷了。”说着,额头好像被人打了一下。他突然极快地朝头顶上而不是朝门口扫了一眼:“我们的危险也就无穷了。”
劫来的潜艇目前正在西班牙附近的某个地方游弋,白天大多时间潜在水下,晚上出来充电,有时偷偷靠岸加油。斯卡里道兹不愿多提加油方面的细节,但他们显然与共和国地下党有着多年的联系——那一群人的存在是上帝的恩典,是坚忍不拔的报偿……他这回来苏黎世,是为了与出于各种原因愿意援助他那些无政府主义逃亡分子的某些政府取得联系。明天前他必须向日内瓦送上情报:然后由日内瓦转给西班牙和潜艇。但在苏黎世有庇隆的特务。他被盯上了。他不能冒险,不能暴露日内瓦的联络员。
“我可以帮你的忙,”斯洛索普舔着手指头,“可我缺少现金和——”
斯卡里道兹说了一个数字,不仅足以付清马里奥·施韦特的钱,还能让斯洛索普吃好几个月。
“先付一半,我马上开始干。”
斯卡里道兹把情报、地址、现金递给斯洛索普,并付了饭钱。他们说三天后在王冠厅见面。“祝你好运。”
“你也一样。”
他最后一眼看到斯卡里道兹独自坐在桌旁,脸上哀凄凄的。他甩甩额前的头发,光线暗了一下。
飞机是破旧的dc—3,被选中的原因有三个:机身颜色接近月光;机身配上窗户像和善的脸;机内机外都黑暗无光。他醒来,人蜷在货物堆里,周围是看不见的金属装置。引擎的颤动传到了骨子里……非常微弱的红光透过前上方的舱壁照过来。他爬到一扇很小的窗边朝外看。月光下的阿尔卑斯山脉。但是山都有些太小,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壮观。哦,唔……他向后靠到柔软的细刨花上,权当是床。他点燃一支斯卡里道兹给他的过滤嘴香烟,想道:天哪,不坏呀,有人不是跳上飞机往想去的地方飞吗……干吗不在日内瓦待下来?当然了,那个——哦——西班牙怎么样?不,等等,他们是法西斯。南海的岛上!唔,尽是日本人和美国兵。哦,非洲是最黑的一个洲,那里只有土著、大象和那个斯宾塞·特雷西 481 ……
“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斯洛索普,没有地方的。”那个影子蜷缩着靠在一个板条箱上,颤抖着。斯洛索普在微弱的红光里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那张脸酷似玩世不恭的冒险家理查德·哈里伯顿常见的封面形象,但又有奇特的差别。这个人的两颊上都生有可怕的疹子,长在以前留下的麻子上,很对称,如果斯洛索普懂医的话,就会知道那是吸毒反应。理查德·哈里伯顿的马裤又破又脏,而这个人的头发却油光发亮,直披下来。他好像在悄声哭泣,像败落的天使,弯腰俯视着整个降了等级的阿尔卑斯山脉:遥远的下方,夜间滑雪的人们在山坡上不辞辛劳地交错着,净化和美化了他们的法西斯理想——行动,行动,行动!以前,他自己就是出于这光芒四射的理由才存在于世的。那是过去的事了。是过去的事了。
斯洛索普伸出手,把烟放在地板上。这些洁白如天使的木头卷儿是多么容易燃烧啊。躺在这儿吧,躺在这啪啪嗒嗒的破飞机上,尽量别动,该死的傻瓜,对着呢,他们把你玩了——又把你玩了。理查德·哈里伯顿、罗威尔·托马斯 482 、漫游族、摩托族 483 、霍根屋子里那一堆堆淡黄色的《国家地理》杂志一定全部是谎言,当时没有任何人在阁楼上给他讲说实情,就连那个殖民者的幽魂也不在那儿……
颠簸,减速,回转,平坠着陆,风筝学校里淘汰出来的狗屁飞行员。瑞士淡白的晨光从机窗里透进来。斯洛索普身上所有的关节、肌肉和骨头都在痛。该上班打卡了。
他安然无恙地离开飞机,走入打着哈欠、精神萎靡的人群中。都是赶早的乘客、送货人员和机场工作人员。凌晨的克恩特林 484 。一面是鲜绿的山丘,一面是暗褐的城区。人行道光滑潮湿。云朵在空中缓缓飘行。布朗峰 485 向他问好,湖水也在向他问候。他买了二十支香烟和一张本地纸,问好了路,上了一辆有轨电车。电车缓缓驶入这座“和平的城市”,凛冽的空气从门窗里进来,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要去月食咖啡馆见阿根廷的联络人。咖啡馆离无轨电车站很远,要走过一条鹅卵石街道,到一个小小的广场,周围是撑着米色遮阳篷的蔬菜水果摊、商店、其他咖啡馆、窗口花坛和用软管接水冲过的洁净的人行道。一些狗在巷子里跑出跑进。斯洛索普要了咖啡和羊角面包,坐在那里读报纸。太阳把影子从广场那边几乎投到了斯洛索普坐的地方。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打开着。好像没人留意他。他等待着。影子退开了,太阳爬上来又开始落下去了。终于,他等的人来了,和说的一模一样:黑色西装,布宜诺斯艾利斯白天里常见的那种黑色,胡子,金边眼镜,用口哨吹着胡安·达罗 486 的一首老探戈舞曲。斯洛索普摆出样子,把所有的口袋搜了一遍,拿出了斯卡里道兹让他使用的外币:对着外币皱眉,站起来,走过去。
o no, se&241;or 487 (为什么不呢,先生),换一张五十比索的钱没问题——让座,拿出钱、笔记本、卡片,桌上很快就满是纸张,末了又整理收回口袋里。就这样,那个人有了斯卡里道兹的情报,斯洛索普也有了情报带回给斯卡里道兹。一切完毕。
坐下午的火车回苏黎世,一路上主要在睡觉。在施利伦 488 下了车,天黑得一塌糊涂。这样做是防备“他们”万一在城里的车站监视。他搭了个车,走了很远,来到圣彼得教堂跟前。教堂的大钟悬在他头上,一条条空旷的街道此刻在他眼里静默而险恶。这使他想起了自己早年时常春藤联合会的那些院子,钟塔的灯光很暗,看不清时间。当时他有一种冲动(不过没有现在强烈),想对越来越黑暗的岁月俯首称臣,想尽可能多地拥抱真正的恐惧,直到某个不知名称的时刻(除非是……不……不……):那就是空无,就是他的清教徒前辈们所知会的虚无,是骨头和心对一切的麻木——校园里的萨克斯甜美地融在一起,白色的运动夹克领子上沾着口红,法提玛思牌香烟紧张地冒着烟雾,橄榄香皂在油光发亮的头发四周蒸腾,薄荷味的亲吻,带露珠的康乃馨——而他对这一切都麻木了。只有那些比他年轻的顽皮小子们才会要这些东西:天亮前的一刻,海伊·赖恩哈特把你从床上拽起来,蒙上眼睛,带你来到秋天的冷风里,脚下是树的阴影和树叶。这时候你的疑问就产生了:他们的真实面目是否真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此刻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精心设计的舞台,用来骗人的。然而,屏幕这时已经暗下来了,绝对没有时间了。工作人员最后到这里来找你了……
还有什么地方比苏黎世更适合让人找到空无呢?这个国家经历过宗教改革,这个城市又属于祖温利 489 (他排在百科全书的最后),到处是扔石头提醒你的人。间谍、大企业,它们在自己的环境中不知疲倦地前进着,周围都是墓碑。可以肯定,在这里,在这个城市里,有着曾经年轻过的人们,那些脸斯洛索普当年在大学的院子里见过。他们在哈佛开始走向清教徒的神秘世界:他们掏心挖肺地发誓要心怀恭敬,要永远在他们的统治者vanitas 490 即“空”的名义下行事……他们现在遵照某某生命计划来到瑞士,为艾伦·杜勒斯 491 及其“情报”网络工作,该网络目前叫做“战略服务办公室”。但是内部人士都知道,“oss” 492 也是一个神秘的首字母缩写词:被用作咒语。他们得到培训,在危急时刻心中默念“oss”……“oss”是晚期拉丁语,“骨头”的意思,拼写在“黑暗时代”发生了讹误……
第二天,斯洛索普在斯特拉格丽见到马里奥·施韦特,给他预付了一半费用。同时他也问了雅夫坟墓的位置。他们约好在山里雅夫的墓地结束交易。
斯卡里道兹没有在王冠厅、奥迪安或斯洛索普以后几天里能想到的任何地方露面。在苏黎世,失踪并非闻所未闻。但斯洛索普还是打算一直去那些地方等,万一他来了就不会错过。情报是西班牙文,他只能认出一两个词,但他会守住它的,也许还有机会送出去。何况他还有点喜欢无政府主义的信仰。当年谢伊斯 493 在马萨诸塞和政府军打仗的时候,就有斯洛索普家族的护卫官在伯克夏为起义军巡逻,帽子里戴着铁杉枝,以便和政府军区别开来,政府军的帽子里塞的是白纸条。那个年代,斯洛索普家族尚未和纸深深结缘,也未开始成片屠杀树木。他们仍然喜欢有生命的绿色,而不是没有生命的白色。后来,他们把自己的立场丢掉了,或者说卖掉了。泰荣就继承了他们这种对事情漠不关心的秉性。
此刻,他身后的风吹过雅夫的墓穴。斯洛索普已经在这里露宿了几个晚上,等待施韦特的消息,囊中几乎已空。冷风中,他用几张瑞士军毯裹住身体,竟然有些适应了,而且还能睡着了。睡在“仿聚合物”先生身体上面。第一夜他害怕睡着,害怕雅夫来找他——雅夫那德国科学家的头脑可能已被死亡击得粉碎,只剩下最残忍的反射碎片,剩下的躯壳里那无言的笑魔对这些碎片不感兴趣了……月光笼罩着他的影子,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时候,他、它、被压迫者一步步走近来……他一急,醒了,脸露在外面,转向陌生的墓石,是什么来着?那叫什么……回来了,就快清楚了,却又远了……远了,又回来了,这样折腾着,前半夜就差不多过去了。
没有鬼来。好像雅夫就只是一具死尸。斯洛索普第二天早晨醒来,虽然肚子空空,鼻涕长流,却有了几个月来最好的感觉。像通过了脱胎换骨前的一场考验,而这考验不是来自别人,是来自他自身。
下方的城市此时沐浴在半明的光里,正如一座大大的坟墓,里面是教堂的尖顶、风向标、白色的城堡楼塔,还有千万栋宽阔的楼房和折线形屋顶。窗户都闪烁着光亮。正午之前的时刻,座座山峰透明如冰。天再晚些,它们就变成了皱起的青缎。湖平如镜,奇怪的是湖水中山峰和房屋的倒影却仍有些模糊,边缘细弱,波纹如雨:如梦中影像,像阿特兰提斯 494 或苏捷托尔 495 。村庄像玩具般大小,萧索的城市像石膏画……寒冷中,斯洛索普盘腿坐在一条山路的拐弯处,懒洋洋地团雪球、扔雪球。他百无聊赖,只好抽完最后一根烟——据他所知,这是全瑞士最后一根“幸运蛋”香烟……
路上传来了脚步声。防寒靴的声音。是马里奥·施韦特派来的送信人,拿着一只厚厚的大信封。斯洛索普给他付了钱,讨了一支香烟和一些火柴,然后就告别分手了。回到墓穴,他重又点燃了一堆引火的松枝,烤暖了手,开始翻看情报。雅夫不出现,使他觉得周围像是有一种气味,他闻到过,但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气味,而且这气味随时都会癫痫发作。情报拿到了,没有他需要的那么多(他到底需要多少呢?),但比他预料的要多——他是个现实的美国人嘛。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将有机会在极少数的瞬间里回味过去,甚至还可能有时间对读到这些材料感到后悔……
波因茨曼先生决定在海边过圣灵降临节。这些天他有些自我感觉良好,反正没什么担心的事,再糟也糟不过,仿佛是印象中,他在“白色幽灵”的走廊里风风火火地跑着,别人都好像得了毋庸置疑的帕金森病,麻木僵硬,只有他灵敏异常,成为没有麻痹症状的唯一幸存者。现在又是和平年代了,已经不需要特拉法尔加广场胜利日晚上的那些鸽子了。那天研究室里所有的人都狂饮、拥抱、亲吻,只有心理部布拉瓦茨基派 496 的人例外——他们去圣约翰伍德的林荫路19号做“白莲日” 497 朝拜了。
现在又可以享受节假日了。虽然波因茨曼觉得有去放松的必要,但是危机也绝对存在。一个领导人必须自制,乃至于要控制在危机中想度假的情绪。
自从军情的那些蠢驴在苏黎世丢掉斯洛索普,迄今已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波因茨曼对“公司”有点生气。他的妙计看来是落空了。他第一次和克莱夫·莫斯蒙等人商谈的时候,觉得这个计策万无一失:让斯洛索普从埃尔曼·戈林赌场逃出去,然后避开“促降计划”,让特工部跟踪他。这个计划很省钱。搞这个项目,如果把资金问题比作他注定要戴上的一顶王冠,那么跟踪费自始至终是王冠里的一根坚刺,搞得他头疼不堪。该死的资金问题非把他害惨不可,不过斯洛索普恐怕先得把他逼疯了。
波因茨曼犯了个错误。他甚至无法得到“‘有人’犯了错”的丁尼生式安慰 498 。没错,是他,是他一个人做主,授命哈维·司必德和弗洛埃德·鄱督组成的英美联合小组随机调查斯洛索普的一个性爱样品事件的。反正有预算,又不会有什么害处。实际上,他们急切得像《绿野仙踪》里的小精灵,直接跳跃到性爱泊松图里去了。唐·吉奥瓦里 499 的欧洲地图——意大利640,德国231,法国100,土耳其91,而,而,而——西班牙!西班牙,1003!——斯洛索普的伦敦地图正是如此。两个探子被地图上恣意寻欢的热情感染了,整下午整下午地坐在饭馆的花圃里享用菊花色拉和羊肉火锅,或者和水果贩子们逗趣——“嘿,司必德,你看,香瓜!大二以后就没见过——哇,闻闻这个,太漂亮了!哎,吃个香瓜怎么样,司必德?嗯?来吧。”
“好主意,鄱督,好极了。”
“唔……哦,喏,你挑那个自己喜欢的,好吧?”
“那个?”
“是啊。这个是我挑的,看见了吗?”他转动香瓜让他看,就像痞子粗鲁地转动着姑娘吓呆了的脸。
“我还以为我们要——”他无力地指着那只瓜,心里却还没有认可那就是鄱督的瓜。这时,在香瓜网状的、凹版样的表面上,真的出现了一张脸,像是出现在颜色苍白的月球环形山之间。那是一张被俘女人的脸,双眼低垂,上眼皮如波斯地毯般光滑……
“哦,不,我一般,唔——”鄱督觉得很尴尬,就像有人指定他找个理由,为吃苹果甚至是往嘴里扔爆米花找个理由——“只是,哦,大概是,吃掉……整个,你明白的。”说着咯咯笑起来,以示友善,也委婉地说明:他们此时的谈话不合常理——
——然而司必德误解了他的笑,认为这种笑证实了这个有点龅牙、有点固执的美国人精神不大正常——瞧,他正在跳舞呢,从普通的弯腰式跳到英国弯腰式,柔软得像街头风中的一只木偶。他摇着头,但还是为自己挑了一只完整的香瓜。他明白自己不得不买单了。特别贵。他悄悄跟在鄱督身后,两个人蹦蹦跳跳,特啦—啦—啦—啦,直直地撞进了又一个死胡同:
“詹妮?不对——这儿没有詹妮……”
“也许是个叫詹妮弗的?或者叫詹妮维弗?”
“金妮(这个名字可能写错了 500 )·弗吉尼亚?”
“如果两位先生是来找乐子的——”她笑着,那种红红的、过于火热的笑,仿佛在说“早上好,我是好意!”那笑容足以把他们两个都装进去。他们战栗着,微笑着。看她的年龄,足以做他们的妈妈了——他们共同的妈妈,综合了鄱督夫人和司必德夫人最大的缺点——事实上,她确实变得像他们的妈妈了,甚至是他们眼睁睁看着变的。这些残破的海洋里满是狐媚的女人——这里尽是水、尽是淫乱,没错的。两个心志不坚的探子入了她的毂,走到了这里的街道上,眼睛无耻地瞪得血红,瞪得像人造丝上的西番莲,接着便跌倒在她疯狂的紫色眼睛里。最后的一刻,他们想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历史观察周报,斯洛索普外放区,即“史报斯放”——但只是像挠痒痒一般,反而罪加一等了。他们最后的这点理智穿着小丑服跑了出来,平庸、松垮、秃顶,配了些无声笑话,有关体液的。鼻毛长得惊人,从两个鼻孔里伸出来,编成了辫子,扎了酸绿色发结——在幕布落下的时候,急急忙忙冲出来,越过沙包,努力调匀呼吸,用尖尖的、讨厌的声音对他们叫道:“没有詹妮。没有萨莉·w。没有茜碧莉。没有安吉拉。没有凯瑟琳。没有露茜。没有格蕾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也没有“达琳”。这个名字是昨天发现的。为了找到这个人,他们一直搜寻到寇德夫人的住处。夫人很年轻,刚离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宣称,自己听都没听过有哪个英国的孩子叫“达琳”的。她十分抱歉。寇德夫人住在一处非常讲究的上流社会住宅区,安闲地打发着自己的时光。两个侦探从那片地方出来,感觉到松了口气……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波因茨曼马上就看到了。但他所谓的“看到”指的是一走进卧室就被人扑到身上的那种:那是一条硕大无比的海鳗,从天花板上的暗影里扑下来,牙齿带着愚蠢透顶的、死一般的笑意,喘着气,朝着你毫无防备的脸扑下来,发出长长的人声,让人毛骨悚然地听出,那是叫床的声音……
也就是说,波因茨曼在躲避这件事情——就像条件反射般躲避噩梦一样。这回万一不是幻觉而是真的,那可就……
“资料现在还不全。”这一点应该在所有的讲话里特别强调,“我们承认,早期的资料似乎显示,”回忆状,真诚状,“在一些案例中,斯洛索普地图上的名字似乎并没有与我们掌握的事实相匹配的,而这些事实是我们在伦敦通过对他跟踪调查而确立的。当然,是截至目前确立的情况。这些名字大多只有名没有姓,大家知道的,相当于只有x没有y,只有行没有列。很难确定别人所说的‘足够远’到底有多远。
“如果在遥远的某一天,我们证明了斯洛索普的那些星星有很多——甚至大多都只是性幻想,而不是实际发生的事件,那又会如何呢?这也不会从根本上否定我们的研究方法,就像不能否定青年弗洛伊德的研究方法一样——当时在古老的维也纳,他面临着同样的可能性,同样的挑战:那些‘爸爸强奸了我’的故事,从证据上讲可能是谎言,但从临床上讲却是事实。你们必须明白:我们在‘促降计划’研究的是非常严格界定的临床事实。我们在这一点上不寻求更宽泛的效果。”
到目前为止,都是波因茨曼一个人承担着重压。元首的寂寞啊:他感到自己在这种黑暗的陪伴下、在黑暗的光线里变得强大,成为一颗正在升起的公众之星……他不想和别人分担这种寂寞,不,现在还不想……
全体职员,也就是他的职员,开会表现越来越糟糕,最后还不如不开。他们对鸡毛蒜皮的东西争论不休:现在敌人投降的事情已经完成,“促降计划”要不要改名字?信笺上要是用抬头的话该用什么?谢尔在梅克斯办事处的代表丹尼斯·乔因特想把该项目纳入特弹组(特殊射弹工作组)麾下。特弹组是英国导弹清理机构“回火行动”的一个附属组织,而“回火行动”的基地设在北海那边的库克斯哈文 501 。每隔一天就有人提出新想法,要重组“促降计划”,甚至想解散它。波因茨曼发觉,自己最近很容易进入一种“l’état c’est oi 502 (我就是国家)”的心态——除了自己有人做事吗?还不是自己每每依仗天生的意志,维持着全局……
谢尔公司梅克斯办事处自然对斯洛索普的失踪发了狂。凡可能被人知道的东西,这个人都知道。他不只了解a4,还知道英国对a4有多少了解。而他却跑掉了。苏黎世满是苏联间谍。如果他们已经得到了斯洛索普怎么办?他们春天时攻下了佩纳明德,从现在的形势看好像要把北豪森的中心火箭场给他们,作为雅尔塔的又一项交易……至少有三个机构,即全苏联航空材料研究所、中央空气动力及水力研究所、飞机设备科研所,加上一些其他军需部门派出的工程师。他们甚至已拿着名单在德国苏占区寻找需要带往东方的人员和设备了。在盟军最高统帅部的势力范围内,美军军械署以及许多相互竞争的研究小组都在忙着搜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他们已经集中了冯·布劳恩和其他五百人,把他们拘押在加米施。他们要是控制了斯洛索普怎么办?
还有一些人变节离开:罗洛·格罗思特被心理研究学会接收回去了;特瑞克尔自立门户了;迈伦·格闰敦重归专职无线电的旧业了。这些不啻于火上浇油。摩西哥有了疏远的倾向。那个女人波季修斯仍在从事夜间工作,不过准将现在病了(这个老笨蛋忘了吃抗生素?什么事都必须他波因茨曼做?),她也变得烦躁起来。当然,盖佐·罗饶沃尔基还在从事本项目。这个疯子。罗饶沃尔基永远不会走的。
于是。有了一次海边度假。出于政治原因,度假成员由波因茨曼、摩西哥、摩西哥女友、丹尼斯·乔因特和卡婕·波季修斯组成。波因茨曼穿着帆布鞋,戴着战前的圆顶礼帽,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天气不理想。阴云密布,还刮着风,下午三四点就变得冷飕飕的。散步道旁灰色钢架外面的碰碰车送来臭氧的气味,混杂着手推车上海贝的气味和海水的咸涩味。沙滩上到处是鹅卵石,挤满了一家家的人:爸爸光着脚,穿休闲装和白色高领;妈妈穿罩衣、衬衫——这些衣服整个战争期间躺在樟脑的气味里睡大觉,刚刚惊醒过来;孩子们跑来跑去,穿着日光服、尿布、连衣裤、短裤、齐膝袜,戴着伊顿帽 503 。有冰激凌、糖果、可口可乐、海扇、牡蛎和调了盐酱的虾子。弹球机在士兵和女朋友们疯狂的操作下挣扎。他们一边看着亮闪闪的弹子沿着木道卡孔乒乒乓乓前进,一边扭动身体、骂人、呻吟、跺穿拖鞋的脚。驴子们嘶嚎着,拉着粪便。孩子们踩到了粪便,引起父母大叫。男人们把身体垂陷在条纹帆布椅中,谈论着生意、体育、性,不过更多的是谈论政治。一个街头手风琴师演奏着罗西尼《贼喜鹊》序曲(以后我们会知道,这首曲子在柏林标志着很高的水准,大家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更喜欢贝多芬,其实贝多芬仅仅停留在抒发强烈愿望的层次),因为没有小军鼓和嘹亮的铜管,曲子显得成熟,充满了希望,叫人想到淡紫色的黄昏、不锈钢的凉亭。最后大家都升华到了贵族境界,心中有了不求任何报偿的爱……
波因茨曼计划今天不谈工作,让谈话基本上自然而然地进行。等着这些人说出真心话。可是所有的人都显得腼腆或拘谨。话说得极少。丹尼斯·乔因特看着卡婕,一脸色色的笑,时不时还疑心重重地瞪罗杰·摩西哥一眼。摩西哥这边却和杰茜卡不痛快,这会儿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这些天常有这种情况。卡婕的眼睛望着海的远处,搞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波因茨曼虽然看不出她有什么可恃的力量,但隐隐地还是有些怕她。他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呢。目前最让他忧心的大概还是她和海盗·普伦提斯的关系——如果他们有关系的话。普伦提斯到“白色幽灵”来过好几次,问的都是关于她的问题,很尖锐。最近,趁着“促降计划”在伦敦新开办事处(某个饶舌的家伙已经将它戏称为“第十二宫” 504 了,很可能就是韦波利·希佛内尔那个小蠢货),普伦提斯开始在那里频繁出没,和秘书们打得火热,图谋偷看某些档案……怎么回事?如今已过了胜利日,莫非“公司”又找到了什么新的事业?普伦提斯想要什么……报酬又如何?他爱上了这个“波季修斯”吗?这个女人有可能爱上他吗?爱?哦,这个词足以令人发疯了。她的爱情观是什么样的……
“摩西哥。”他拉了拉统计员的胳膊。
“啊?”罗杰暂时停止了抛眼风,那样子有点像丽塔·海沃思 505 穿着一款花连衣裙,裙带交叉在背上……
“摩西哥,我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
“哦,真的吗?你真觉得出现幻觉了?你看到什么了?”
“摩西哥,我看到……看到……我看到什么了?你这个傻瓜,你什么意思?我是听到了。”
“好,那你听到什么了?”罗杰这时候有点急了。
“此刻我听到你在说话,说的是‘那你听到什么了?’这话我不爱听!”
“为什么不爱听?”
“因为:虽然那种幻觉不舒服,但比你的声音要舒服多了。”
目前谁都可能行事古怪,但一贯正确的波因茨曼竟然也这样古怪起来了。看来他们这场互相猜疑的会谈也就只能无疾而终了。附近有轮盘赌,有幸运奖品袋,轮盘的辐条间还塞了些丘比特娃娃和糖块。
“嗨,你在想什么呢?”一头金发、身体健壮的丹尼斯·乔因特用膝盖般宽大的肘子碰了卡婕一下。由于职业的关系,他学会了在极短的时间里对交往者做出判断。他断定眼前的卡婕是个小快活,出来只是找找乐子的。没错,他是当领导的料,绝对是。“难道他突然有点发神经了?”他竭力压低声音,张嘴笑着。体育健将般的却又疑云重重的笑,隐隐指向那位巴甫洛夫派怪人——当然不是正对着他。以他此时的心态,目光的接触也许无异于自杀……
同时,杰茜卡进入了费伊·雷的角色。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麻木,与自身对海鳗从天花板上扑过来时的反应有关。这是为了让猿人抓住她,为了在电灯遍布的纽约沿着白亮的道路走进一间自己认为安全的屋子,其他任何人都进不去……为了那粗糙的黑发,为了那些令人渴望的、带来爱情悲剧的肌腱……
“哦,嗯,”影评家米谢尔·普瑞提普莱斯在对《金刚》长达十八卷的权威著作中这样说,“要知道,他真的爱她,朋友们。”从这篇论著看,普瑞提普莱斯似乎无所不及:他把每个镜头,包括剪掉的那些,都细细梳理,尽可能探索每一点象征意义,对每个和电影有关的人物都写了详尽的传记,包括临时演员、剧组工作人员、实验室工作人员……甚至还有对“金刚迷”的采访,那些人为了取得采访资格,首先得把电影看到一百遍以上,还要通过一场长达八小时的入选考试……然而,然而:想想墨菲定律吧,定律对歌德尔定律进行了爱尔兰式的、无产者式的胆大妄为的转述:“在算无遗策、绝无纰漏甚至绝无意外的情况下……就会出现纰漏和意外。”所以,普丁在1931年即歌德尔定律出来的那一年写的《欧洲政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中所搞的那些排列组合没有给希特勒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也就是说,遗传的定律一确定下来,就会有变异的后代出生。即便是一个确定如a4导弹的金属物件,也会自动生出一些东西来,比如斯洛索普心目中梦寐以求的“s—装置”。也就是说,那只我们斥之为魔鬼的、从世界上最高的竖立物上逃跑的黑猿,它的传说已经降临世间,在充足的时间里,生出自己的子孙,甚至目前还在德国的土地上四处活动。这就是黑人支队。这个,连米谢尔·普瑞提普莱斯都没有预言到。
在“促降计划”,人们普遍认为黑人支队是由现已入土的“黑翼行动”募集起来的,使用的是招集魔鬼的方式,将其召至光天白日之下、凿凿尘世之间。心理部的人肯定又偷偷笑了好一阵子。当初谁能想到真的有黑人火箭部队?谁能想到一个去年编出来吓唬敌人的故事竟然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可是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塞回到瓶子里去了,就连把咒语倒着往回念也不可能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完整的咒语——各人都只掌握了各自的那部分,这就是团队工作嘛……等到他们想起要查找有关“黑翼行动”的核心机密文件以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们惊奇地发现,某些至关紧要的文件要么不见了,要么在“黑翼行动”结束后被更新了。要恢复咒语为时已晚,不过按照常理,人们还是会对其做出精确而毫无诗意的推测。此前的一些推测则会被清除或者冻结。比如,弗洛伊德派的埃德温·特瑞克尔及其同伙所得到的试验成果将会片瓦无存——到了后期,这些人发现本派别内的少数派即心理部的精神分析派都和自己产生了龃龉。开始时,他们的任务是为大量鬼魂附体的事实寻找一个可测定的标准。过了一段时间,同事们就开始写申请,要求调出去。地下室的大厅里开始响起了嘀咕声:“这里开始叫人觉得有些像塔维思多克研究所 506 了。”宫廷政变发生了,很多都是表面堂而皇之的偏执症发作,于是一批批焊接工、锁匠被带来了,办公室里奇怪地缺供给了,甚至水暖都缺了……这些都没有阻止特瑞克尔他们继续坚持弗洛伊德精神,当然更要坚持荣格精神了。“黑人支队”真实存在的消息是胜利日前一周传到他们这里的。那些个体事件,谁对谁确切说了什么,都在疯狂的责骂、哭叫、精神崩溃和随后从事的低品位领域中丢失了。有人记得,伽文·特里佛尔全身赤裸地跑过那些修剪整齐的树木,脸蓝得像黑天 507 ,特瑞克尔在后面拿着斧子追,叫着:“巨猿?我叫你看看真正的巨猿!”
他确实可以让我们很多人看看巨猿,不过我们没人会看的。他太天真了,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办公室里做同一个项目的同仁们不能像革命性的组织那样进行严格的自我批评。他并不是有意要煞风景,他只是想让其他人,所有那些体面人,都明白:他们对于黑色的感觉是和对大便的感觉相关联的,而对于大便的感觉又是和腐朽、死亡相关联的。这一点在他看来很清楚……为什么他们不听呢?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压制行为化身为真正的、活生生的人,而且很可能(根据最可靠情报)拥有真正的、活生生的武器(从某种程度讲,欧洲在滥用法术而至于强弩之末的最后阶段,同样也失去了这些东西),就像——嗯,珀涅罗珀 508 ——就像已经死去的父亲,生前从未和你睡过觉,现在却每晚到你床上来,想从身后搂紧你……又像尚未出生的婴孩在夜间啼哭,把你吵醒,你感觉到鬼魅般的嘴唇啜吸着乳房……他们是真实的,他们是活生生的,而你却假装在猿人的控制下惊叫着……然而,现在看看这位可能的最佳人选,赌博轮盘下这位肤如凝脂的卡婕。此刻她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迅速跑过沙滩,跑到相对宁静的“之”字形铁路上去。波因茨曼产生了幻觉。他失去了控制力。他应该把卡婕置于绝对控制之下的。她是在什么地方摆脱了这种控制力的?她处在一种失去了控制的控制中。即便在和善的布利瑟罗上尉那里所承受的皮鞭和痛苦也没有使她像此刻这样感到恐怖。
罗杰·摩西哥误解了:“哎,我说……”,他想帮一把……
一个声音一直在已经断电的波因茨曼先生耳朵里响着。这声音听起来莫名其妙地熟悉。他曾经看到一张战争时期著名的新闻照片,上面的那张脸在想象中就是这个声音:
“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情。你现在需要摩西哥,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冬天的时候为历史的结局忧心忡忡,现在那些忧虑已经寿终正寝了。你的一部分传记现在看来就像一场糟糕的旧梦。然而,正如阿克顿 509 经常说的,干净的手织造不出历史来。摩西哥的那个女朋友对你们的整个事业是个威胁。他会竭尽全力坚守岗位,可是她会发脾气,甚至骂他,把他拐走,藏到普通老百姓的浓雾中,使你失去他、找不到他——除非你现在就行动,波因茨曼。目前“回火行动”已经在派遣领协的姑娘们去“场子”里了。火箭女孩:在库克斯哈文试验场担任秘书,甚至担任微不足道的技术工作。你只需要通过那个丹尼斯·乔因特给特弹组捎句话,杰茜卡·斯旺莱克就不会在这里碍手碍脚了。摩西哥可能会有一阵子怨气,但佐以正确引导,他会更有理由忘我地工作了,嗯?年轻的艾伦·斯特灵在未婚妻陷入阴险狡诈的黄种敌人之手时,丹尼斯·内兰德·史密斯爵士对他说了一段很雄辩的话:‘斯特灵,我也曾被燃烧在你身上的那种火焰焚烧过。每次我都发现,工作是医治创伤的最佳良药。’ 510 记住这句话。我们俩都明白内兰德·史密斯代表着什么,唔?不是吗?”
“我明白,”波因茨曼道,声音很响,“可我不敢说你明白,不是吗?你瞧,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这种莫名其妙的大喊大叫并没有使波因茨曼的同伴们得到安慰。他们慢慢走开来,显然很惊慌。“我们应该找个医生。”丹尼斯·乔因特低声道。他对卡婕眨着眼,样子颇似长了金发、理了平头的“牢骚”·马克思。杰茜卡也忘掉了不快,抓住了罗杰的胳膊。
“你瞧,你瞧,”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在保护他不受你的害。波因茨曼啊,一个人要变成一个有机的整体需要得到多少机会?东方和西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你不仅可以做内兰德·史密斯,给沮丧的年轻人提出有用的建议,让他明白工作的好处,你还可以做傅满洲!嗯?一个控制那个女孩的人!怎么理解?正面主角和反面主角合而为一。如果是我,我会迫不及待地去做。”
波因茨曼正要反驳一句“可你不是我呀”,却看到其他人好像都盯着他。“哦,哈哈。”他转移了话题,“我在自言自语呢,瞧。有点——有些——怪怪的,唉,唉。”
“阳和阴,”那个声音低语着,“阳和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