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和牛奶冒出的热气熏得我和南湘昏昏欲睡。
顾里的电话响起来,她正在撕面包,腾不出手,于是按了免提,接着唐宛如嘹亮的声音就像是广播一样播放了出来,唤醒了每一个还在梦境里的人:“我操!一个人六十八块!喝什么啊!金子吧!”
而且最最让我和南湘痛不欲生的地方在于,上海人的口音里,“精子”和“金子”是同样一个读音。
我清楚地看见对面两个矜持而贵气的女生迅速地红了脸。
顾里老样子,非常地镇定,她轻轻瞄了瞄手机,说:“进来吧,我埋单。喝奶!”
唐宛如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和南湘,嗯,怎么说呢,受到了惊吓。
如果你能顶住第一眼的压力,仔细辨认唐宛如的脸,你会发现其实她仅仅只是画了眼线,然后稍微有一点眼影,睫毛也微微刷过了,并且涂了唇蜜。这是几乎所有女孩子都会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顶不住这样的压力去仔细辨认的话,那么,受到惊吓,是一定的了。只是顾里的表现实在惊为天人,她瞄了瞄唐宛如,皱着眉头说:“你被打了?不是吧?一大清早,谁干的啊,那人有病吧!”唐宛如彻底地受到了惊吓。然后转身愤怒地离开了。
顾里疑惑地望着我和南湘,问:“她干吗?报仇去了?”
我心很累,说:“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她化了妆。”
顾里挥挥手:“别搞笑了。”过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不是吧?真的假的?”
我和南湘同时严肃地点头。
顾里:“吓人……”
我和南湘再次点头表示了同意。
顾里思考了一下,认真地问我们:“我靠,别不是被包养了吧?”
南湘难以掩饰地嗤笑了一声:“包养?姐姐我谢谢你,要包养也是包养我吧。”
顾里歪头想了一想,说:“那确实是。”
南湘眼珠子都快翻出来了,一口咖啡在喉咙里咳得快呛死过去。
这种“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下毒自己喝”的戏码,我在南湘和唐宛如身上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喝着牛奶,眼睛环顾着周围的食物,心想一定要把六十八块吃够本,并且努力吃到一百三十六块。
而这时顾里的电话又响了,她看了看屏幕,撕面包的动作稍稍停了一下,我和南湘都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了来电人是顾源。我们都没有说话,装作没看见。过了一会儿顾里把电话接起来,她简单地“嗯”、“好的”之后,把电话挂了。
然后继续平静地撕着面包。
我和南湘什么都不敢说,低头喝着牛奶和咖啡。
学校里依然很空旷冷清。这个时间实在太早太早了,除了刚刚从网吧通宵打完游戏溜回寝室的人,整个宿舍区里,游荡着的生物就只有几个老大爷,他们抱着路边的树,愁眉苦脸地进行呼吸交换。
顾里走到男生宿舍小区的门口时,看见了站在大门外的顾源。
他穿着之前和她一起逛恒隆时她疯狂喜欢的那件黑色prada长毛毛衣,周杰伦在v里穿过同样的一件,当时顾里直接从顾源钱包里掏出信用卡丢在了收银台上,根本没有管顾源在看见那个吊牌上22400的价格时翻出的白眼。
顾源头发染成了深咖啡色,和她头发的颜色一样。只是好像变长了很多,风吹得凌乱起来,看上去有点憔悴。
有多少天没见了?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似乎是太习惯了和顾源的稳定关系,所以,一段时间不见,并没有让自己觉得有多么陌生。
她冲他挥挥手,让他看见了自己。
顾源咧开嘴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在冬日灰色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明亮。
顾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顾里,张开口——
让我们先把时间停顿在这里。
然后让我们抬起手,把手腕上的钟表往回拨——一直拨到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顾源在家里打wii的时候,突然来了客人,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拜访他的老爸和老妈,准确地说是拜访他的老妈。所以他完全没有理睬,依然继续玩游戏。直到母亲在房间外面呼唤自己,才悻悻地放下手柄,光着脚走出房间。然后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一对中年夫妇,以及正在和自己的父亲聊天的,一个同龄少女。
母亲亲热地拉着自己的手,走向那个女孩子,对她说:“这是我儿子,顾源,”然后转身对顾源说,“这是袁艺。”
那对中年夫妻非常热情地让出他们女儿身边的位置,招呼着顾源坐过去。顾源有点无所谓地坐下,准备应付客套一下,就继续回房间打wii。
直到听到母亲说:“你们家女儿谈朋友了吗?”
对方回答:“哈哈,还没呢。得有好的对象才行啊。”
母亲继续说:“我们家顾源也还没呢。”
对方回答:“这么巧啊!真是缘分!”
顾源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出拙劣而滑稽的戏码,扯了扯嘴角,说:“我有女朋友啦。”
像是瞬间撒下的干冰一样,周围飕飕地开始冒出冷气来。最为明显的就是母亲迅速拉扯下来的脸。然后迅速地,又换上了面具般的笑容:
“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哈哈哈哈哈。”那些“哈哈哈哈”听在顾源耳朵里,感觉像是吃下了一颗一颗圆滑的石头。他站起来,提了提松垮的裤子,转身走进房间去了。
然后时间继续进行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顾源坐在客厅里翻时尚杂志,他妈坐到他的旁边,轻轻地把他的杂志拿开,对他说:“袁艺哪点不好?人漂亮,家里条件又好,更何况她父母是我们的一个重要合伙人。”
顾源有点不屑地笑了笑:“妈,你别演香港言情剧了,这什么年代了,别来和我搞政治婚姻那一套,演连续剧呢你。”
当然,能生出顾源这样的儿子,母亲叶传萍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依然微笑地说:“你之所以这么不在乎,是因为你现在还感受不到钱和地位的威胁,因为你从小就没有过过苦日子。妈什么没见过,别再和我闹小性子了。”温柔的口吻,安静的笑容,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源没理睬她,继续看杂志。叶传萍站起来,转身离开了。走了两步想起什么来,转身说:“你好好想想吧。对了,在你想好前,我要提醒你,不要乱刷信用卡。”顾源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重新把杂志拿起来。叶传萍胸有成竹。
时间再进行一个星期。顾源发现自己所有的信用卡都没办法使用,银行卡里也无法提出钱来。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这之前,自己刚刚把四千块现金给了顾里,也不好意思去要回来。他第一次连续两天没有吃饭,他在吃着顾里买给他的馄饨的时候,掉了眼泪。他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像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己在保护顾里。在这个星期里,他问卫海借了第一次五百块。
时间再往前进行。他借了第二次五百块。
周末回家的时候,母亲依然优雅地喝茶,仿佛没有发生任何的事情。顾源依然也像是没事一样,看杂志,打游戏。
但彼此的心里都在用力地拔河。
双手紧握着粗糙的绳索,掌心里渗出黏糊糊的血。
没有加油的人群,没有队友,空旷的斗兽场上,安静却激烈的双人拔河。
时间进行到两天以前。
袁艺一家再一次来到顾源家里。
而这一次,叶传萍无疑加强了火力,在不动声色之间,就成功地说服了袁艺的父母,让袁艺留宿,“我们顾源很懂事的,不会乱来。”
母亲特意在顾源的卧室里加了一张床。
“干吗不放到客厅去?”顾源脸色很不好看。
“让客人睡客厅,多不礼貌。”叶传萍一脸正经。
“那我去睡客厅。”顾源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
“女孩子都不怕,你大男人一个,怕什么?”叶传萍讽刺地笑着。
顾源皱紧眉头,然后不屑地笑了笑:“最好她不要怕。”
然后转身走向浴室。“我洗澡了。”
而之后,简溪留在顾源卧室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当袁艺看见只在腰上围了一条窄毛巾就走进来了的几乎赤着身子的顾源时,她还是烧红了脸。她不得不承认,在从小到大看过的男孩子里,顾源是最英俊挺拔的一个。线条分明的身体上还有没有擦干的水珠,宽阔的胸膛以及明显的腹肌,这是以前从高中时代田径队就形成了的体型。顾源冷笑了一声,然后一把扯掉了毛巾。
袁艺面对着只穿着内裤的顾源,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空气里是他刚刚沐浴后的香味,以及四处弥漫的,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味道。
她红着脸,害羞地笑了。
顾源冷冰冰地问:“看够了吗?”然后伸手关了灯,接着躺到自己的床上,不再说话。
如果黑暗里可以有夜视的能力,那么现在,你一定会看见满脸愤怒和屈辱的袁艺,在黑暗里咬牙切齿。
4
让我们把时间再次拨回到正常的时刻。冬天刚刚亮起来的早晨,风里卷裹着寒冷的水汽,把脸吹得发红。顾里安静地站在顾源面前,依然是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这让顾源有点害怕。其实顾源一直都有点怕顾里。但是他还是打算对她说。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自己也想得很清楚了。他抬起手放在顾里肩膀上,刚要开口,就听见汽车喇叭的声音。顾里和顾源都同时奇怪为什么会有车子可以开进学校来,明明是不允许的。不过当顾源看见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的时候,他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叶传萍总有办法把车开进她想开的地方去。她打开车门,优雅地走下来。她看了看站在顾源面前的顾里,高傲地微笑着。
顾里有点疑惑并且有点反感地问:“这里学校规定不能开车进来,你凭什么开到这里来?”叶传萍微笑着:“那是因为我们不同,你们家开不进来,我们家就可以开进来。”顾里的怒火迅速被点燃了。在尖酸刻薄的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听见顾源的
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妈。”顾里感觉像是一把刀从背后插向了自己。
在彼此笑里藏刀的对话里,顾里终于明白了叶传萍来找顾源,或者直接点说,来找自己的原因。顾里对此非常生气。她生气的地方却并不是在于叶传萍不同意自己与顾源交往,而是因为叶传萍竟然看
不起她的家世。这对于从小养尊处优、从十八岁起就提着lv包包上学、洗澡会在浴缸里倒牛奶,并且从小就有司机接送的顾里来说,实在是莫大的侮辱。如果不是顾源在身边的话,她甚至很想对叶传萍叫嚣:“你也不问问你儿子是否配得起我!”
叶传萍看着怒气冲天的顾里,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无论顾里多么地冷静、理智、从容,但是她面对的都是另外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岁的“顾里”。就算同样是狐狸,就算同样是白蛇,就算同样是蝎子,她也是年轻的那一只。
叶传萍打开车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抬起眼看了看顾里,浑身打量了一遍,对着她的lv包包和gui短靴,说:“看来我儿子帮你买了不少东西嘛。”
顾里破口大骂:“我身上没有一件是你儿子买给我的!”
不过黑色的凯迪拉克已经扬长而去了。她的声音被远远地抛在车后,喷上了肮脏的尾气。
顾里转过头来,冲顾源吼:“你脚上那双d&g的靴子,是我给你买的!”
顾里并没有发现,顾源眼睛里,是一层又一层,乌云一般黑压压的伤心。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长长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层雾。
他长长的呼吸在周围清早的空气里,听起来缓慢而悠长。
他慢慢地走前两步,把顾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并不是因为你从小就有宝马车接送而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的lv包包而喜欢你,更不是因为你送了我d&g的靴子而喜欢你。就算你没有一分钱,我也喜欢你。”
但是生活永远不是连续剧。它不会在应该浪漫的时候,就响起煽情的音乐;它不会在男主角深情告白的时候,就让女主角浓烈地回应;它不会在这样需要温柔和甜蜜的时刻,就打翻一杯浓浓的蜂蜜。
它永远有它猜不透的剧情。
和那个创造它的,残酷的编剧。
顾里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永远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她尊严的践踏,无论这些尊严是否建立在荒唐可笑的物质和家世的基础上。
她在非常短暂的瞬间里面,竖起了自己全身的刺。
她冷冷地推开顾源,说:“别幼稚了,不要把自己当做刚刚开始初恋的高中生一样。你和我都知道,我们都是冷静理智的人,我们会选择彼此,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不应该浪费精力和心血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虚弱的幌子,被风一吹,甚至不用风吹,缓慢走动几步,就是一盘散沙。如果我今天是一个领着补助金的学生,你顾源会爱我?”
“我当然。”顾源的眼睛被风吹得通红。
顾里冷笑一声。
顾源低下头,牢牢地看着顾里的眼睛:“那如果我是个穷小子,没有钱,你会爱我吗?”
顾里不回答。沉默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顾里的沉默里越来越红。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终于松口气一般,无奈地轻轻笑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眼,说:“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顾里朝后退开一步,“你之所以能这样无所谓地说着类似‘钱不重要’、‘如果我没有钱你会不会爱我’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那是因为你并没有体会过没有钱的日子!你从小都活在不缺钱的世界里,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拿着十万透支限额的信用卡无所顾忌地刷下一两万,只为了一个好看的包或者一件好看的衣服。你只是在这里用高贵的姿态扮演着落魄贵族!别假惺惺地营造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戏码了,你莎士比亚看太多了吧!”
顾源看着面前的顾里,突然觉得陌生起来。
一种从身体深处袭来的疲倦,就像是冬日巨大的寒流一样,瞬间包裹住了他。他也不想再去反驳她的话,因为自己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里,就是过着没有钱的生活。吃的是泡面,没有买一件新衣服,有时候连泡面也不买,饿得肚子痛,在吃到顾里买给自己的馄饨时感动得哭,偶尔还会在和顾里吃饭的时候为她埋单。
但是在顾里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拿着信用卡无所事事的少爷,是在用高贵的姿态扮演自我怜惜的戏码。
他说:“我走了。”
顾里咬着牙,不说话,眼眶发出剧烈的刺痛感。她控制得很好,正如她从小以来的样子。
顾源转过身,走了两步。然后他蹲下来,迅速脱下了自己的鞋子,转身用力砸在顾里脚下。“还给你!”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沙哑,通红的眼眶把他的表情变得骇人。
又走了两步,他弯下腰来脱下袜子,“这也是你曾经给我买的。”
“都还给你。”
如果我们的生活是一部电影,或者说是一部高潮迭起的连续剧,那么,在这样的时刻,一定会有非常伤感的背景音乐缓慢地从画面外浮现出来。
那些伤感的钢琴曲,或者悲怆的大提琴琴音,把我们的悲伤和难过,渲染放大直到撑满一整个天地。
在这样持续不断的,敲打在人胸腔上的音乐中——
南湘坐在空旷的楼顶天台上,拿着安静的手机发呆。偶尔抬起手,用手机拍下灰蒙蒙的清晨的天空。风把她的头发吹乱贴到脸上。
唐宛如坐在球场边上,她从开始训练到现在,都一直在悄悄地打量卫海。看他跳起来杀球,看他低着头认真地听父亲训话。看他撩起衣服下摆来擦汗,露出腹部的肌肉。她像是第一次恋爱的少女一样,浑身发烫,甚至自己早上起来悄悄地在浴室里化了妆。她看着放在旁边的卫海的包,敞开的包里有卫海的手机,犹豫了很久,终于紧张地拿起来,拨了自己的号码。
宫洺揉揉发痛的眼睛,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给kitty发了消息,让她一早买来两杯咖啡。然后他站起身来,从高高的写字楼落地窗眺望出去,看见一整个缓慢苏醒过来的上海。
而我在清静的图书馆里,把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爱情诗歌抄在纸上,准备寄给简溪。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窗户照耀进来,图书馆只有零星的一两个学生在看书,巨大的白色窗帘缓慢地摇动着,我有种幸福和悲伤交错伴随的感动。
而在悲剧的最强音节——
顾里站在门口,看着光脚的顾源沿着笔直的道路走回他的宿舍。他的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被风吹得通红。
她的眼眶里堆满了泪水,但是她不想哭。她控制着不要眨动眼睛,以免泪水掉落下来。顾里是不应该哭的,顾里是冷静而理智的。
她看着顾源慢慢走远。
她捡起顾源的鞋子,又上前几步把袜子也收拾起来,然后转过身,镇定而冷静地离开。她把鞋子用力地抱在胸口。鞋子上的灰尘在她的黑色外套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胸腔里翻腾的哽咽和刺痛,都被用力地压进身体的内部。像是月球上剧烈的陨石撞击,或者赤红色蘑菇云的爆炸,被真空阻隔之后,万籁俱寂,空洞无声。
而在她转过身后的十几秒,顾源从远处慢慢地回过头来,他看见的是顾里冷静离开的背影。他想,这就是我的爱。她冷静地朝远处走去,渐渐地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他张开嘴大哭。冷风像是水银一样倒灌进温热的胸腔里,一瞬间攫紧心脏。
这才是悲剧的最强音节——
弥漫在整个空旷天地间的,低沉提琴的巨大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