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忙•茫•盲(1/2)
在某一年,每个人都会埋下一颗人性的种子,
我们会一起看它慢慢发芽,然后各自忙着疯长,
渐渐地,忘了关注彼此,
再回头才惊觉:你怎么变了?
“我叫郝回归,你看到的我,
并不是我自己喜欢的样子。”
郝回归,36岁,是教了8年马哲的大学老师。18岁之前,郝回归的名字叫刘大志。18岁的某一天,刘大志的父母正式离婚,当时电视上正在播纪念香港回归的新闻,他的妈妈郝铁梅就直接给刘大志改名为郝回归。
大多数人提到郝回归,都会先啧啧称赞郝铁梅管教得好。
高三前,郝回归的成绩一塌糊涂。不知怎么,到了高三,突然有点儿醒悟,靠着爆发式的学习和郝铁梅用全家2万元积蓄换来的“定向培养”加分指标,郝回归终于上了大学。入校那天,郝铁梅告诉郝回归今后一定要把握机会发愤图强——考研、留校,成为大学老师。不忍心再让妈妈失望的郝回归一步一个脚印,朝着那条指明的道路前进,真的成为一名高校教师。从那一刻起,郝回归大学教师的身份就成了郝铁梅翻身的资本,也成了邻里乡亲口中的榜样,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一年、两年、三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上课,其他同事开始利用更多的时间研究课题、撰写论文、晋升职称;四年、五年、六年,同事们继续追求着更多目标,郝回归依然教着马哲。眼看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学校照顾性地让他成了讲师,可每天依然要上八节课,人生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他尝试着跟领导说自己也想有更多时间做课题研究。领导说:“回归啊,我们很需要你这种踏实的老师。这样好不好,等明年我们再招一位马哲老师就解放你。”
郝回归信了,熬过第六年,直奔第七年。第八年,领导也换了,谁都想不起来要对郝回归的未来负责。他想过很多次辞职,可是刚尝试说出心里的感受,周围熟人就说:“大学老师!那么好的工作你都不要,脑子是不是坏了?做什么研究,稳定才最重要。”他有几个高中死党,一起逃过学,抄过作业,打过架,彼此知根知底,只有他们才能理解郝回归心里的痛苦。他的表妹夫陈小武,卖豆芽出身,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直做到湘南农贸市场的大老板。郝回归对陈小武说:“小武啊,我这大学老师的工作怕是做不下去了。”话还没落地,陈小武就拍着他的肩膀说:“是不是工资特别低?我前几天从查干湖搞了批鱼,一来一回净挣20万。你有文化,干脆帮我去管这个生意。”
“我不是嫌钱少,只是觉得自己的工作看不到未来。”
“不就是钱少才看不到未来嘛。”
郝回归觉得自己没办法和陈小武聊下去了,开口闭口就是钱。小时候,他们聊个屁都可以聊上一整天,可现在,郝回归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陈小武居然听不懂了。
陈桐是郝回归高中校园的学霸、男神,高考前为了帮他打架,被打破了头,脑震荡休息了两个月,导致高考失利,现在是一名公务员,刚刚参加完政府考试,成了当地工商局最年轻的副局长。
“陈桐,我想辞职,不想再做大学老师了……”
“回归,不是我说你,不管是政府还是高校,除了本事过硬,更重要的就是走动,你以为我光靠考试就能当上副局长?别开玩笑了。你不想做大学老师不就是因为得不到提拔看不到希望。听我的,看看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合计合计。”
郝回归知道陈桐是为自己好,但随着自我剖析得越深,他就越清楚——其实自己根本就不爱这份工作,这全都是妈妈的安排,甚至这些年自己能撑下来,也都是因为周围人觉得这工作很光荣。可是他都36岁了,继续做下去,就是在为别人的愿望而消耗自己的生命。
他跟表妹叮当诉苦,话还没说一半,有人进来了。叮当立刻站起来对每个人介绍:“这是我哥,郝教授,厉害吧。”郝回归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不是教授,只是讲师。”叮当毫不在意地说:“啊呀,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在学校教授知识,那就是教授!”
呵呵,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自己在说什么,他们都只在意他们认为对的。他想,要不,干脆就跟妈妈直接摊牌?可没想到,妈妈突然患了脑血栓,被抢救过来后,一直握着他的手说:“大志啊,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了,就是对你放心不下,幸好当年你听了妈妈的话,成了大学老师。现在,你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不然妈妈都觉得你的心理有问题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郝回归的人生就像陷入了沼泽,每走一步,都离死亡更近一些。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内心的痛苦也越来越大。以前心里闪过一些不快,但总觉得忍一忍就好了。有人说时间能磨平一切锐利,可对于郝回归而言,时间就像个放大镜,把内心的不妥协一点儿一点儿放大,直到无法回避。
郝回归终于承认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早已被绑架,被妈妈绑架,被周围人绑架,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这么过,他们认为自己的工作很好,于是自己就只能这么过,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他无法对家里说一个“不”字,他不能对朋友说自己工作很糟糕,他习惯被领导忽略。不知不觉中,他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具漂浮的活尸体。他知道这么下去,不久的未来,如果他彻底放弃抗争,就会从一具活尸体变成“生活的死尸”。
无人可交流,郝回归上网写了自己的心声。
“36岁的我是一名大学老师,现在唯一能让我激动的事就是能拒绝别人一次,能和别人吵一架,鼓起勇气打一架,做一些从来不敢做的事,不是这些事有吸引力,而是我很想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郝回归想找志同道合的人,可等了很久,等到一条留言:“36岁?大学老师?想和人吵架?打架?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36岁要面对的难道不是如何安稳地过完这一生吗?”
郝回归很生气,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才令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决定反抗,既然不能辞职,那就从最小的事开始做起。第二天是表妹叮当的女儿丫丫的百日宴,很多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都会参加,郝回归想让自己变得不太一样。
“我想要变得不太一样,不是证明我很好,
而是证明我还活着。”
郝回归躺在床上,手机振动了一下。叮当在群里发了一张她昨晚和微笑的对话截图。
微笑:“我和红包都在路上!”
叮当:“我结婚后,咱们就再也没见过,好想你!”
微笑:“我也很想你们,你生丫丫之后变胖了吗?”
叮当:“胖了几十斤,现在瘦回来了。你也教教我,怎么让自己变得更有气质。”
微笑:“好啊,我得关机了,十五个小时后见。”
发完截图,叮当又补了一条信息:“咱们这个群名现在正式改成‘郝回归相亲群’,希望郝教授能把握好机会,一举将微笑拿下。”
郝回归:“叮当,你够了啊。”
陈桐:“直接把微笑拉进群,大家都给说道说道,可能就成了也说不定。”
陈小武:“加加加。郝回归你要是再没种,我就把微笑介绍给我朋友了。人家一个个都是身家千万,准把微笑给拿下。”
郝回归最烦陈小武这样子,三句话准绕到钱上。
“老公,你以为微笑和我一样俗气吗?人家眼光可高了,必须是大学教授才行。”
“我都说了我不是教授!”
“所以才轮不到你啊。”
群里闹成一团。
郝回归的人生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在他内心的最深处,还有一丝微光,透过这微光,能隐约看到微笑。微笑是郝回归的初恋,更准确一点儿说应该是初暗恋。5岁时,刚学完跆拳道、剃着平头的微笑在街角出手解救了被一群小孩围攻的郝回归,之后两家相识,两人又就读同样的小学、初中、高中。从那时开始,微笑便一直深深地藏在郝回归的心里。
微笑也是高中的五人组之一,从小父母离异,妈妈去了美国,她跟着爸爸长大。高三那年,微笑的爸爸破产、离世,在破产前,他安排微笑出国念书。整个过程,郝回归一直看在眼里,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因为他想成为微笑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但总找不到时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听说微笑谈恋爱。郝回归问过叮当,叮当也摇摇头:“她应该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吧。”是没有喜欢的人,还是没有人值得她喜欢?不过这似乎对郝回归构不成障碍。郝回归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谁说告白了就必须在一起。敢说出来,这是对自己的交代。告白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中不再留有遗憾。
微信群的人数从4变成5,叮当已经把微笑拉进了群。郝回归吓得立刻把群名改成了“庆祝丫丫百日宴”。
“你怂不?”叮当立刻来了一条私信。
“我只是不想太张扬!”
“你还不认?我们这是正大光明!你那是暗度陈仓。”
“我只是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哥,你是不是微博上的睡前故事看多了?”
“很想回到过去,
也许都是因为现在不够好。”
百日宴邀请了一百桌客人。
陈小武觉得百花齐放寓意好。
陈小武和叮当抱着丫丫在门口迎宾。只要有人掏出红包,陈小武就非常大声地说:“你给红包就是瞧不起我,来之前我就说了,今天不收任何红包,我陈小武不缺这个,只要你来就是给我陈小武最大的面子!”
郝回归走到叮当面前,掏出红包给叮当,赶在陈小武说话前直接对他说:“我是来看叮当和丫丫的,别对我来这套。”
陈小武“嘿嘿”笑了笑,拍了拍郝回归的肩,递给他一支烟。
郝回归摇了摇手,陈小武明知自己从不抽烟。
“谢谢哥,你别跟小武一般见识。来,丫丫,看看舅舅,舅舅可是大学教授,长大了你要变得和舅舅一样有学问。”叮当把丫丫递给郝回归。
郝回归皱了皱眉。
“哟,陈局长来了。”但凡有个一官半职的,陈小武的声音就会提高八度,生怕别人不知道。郝回归扭头一看,是陈桐,戴了一副新金边眼镜,穿着一整套合身西装,看得出从前校草的影子,在老家的公务员里,算是气质出众的。只是如今,陈桐胳膊下也夹着一个公文包。
陈小武大声招呼陈桐。陈桐的眉头快速蹙了蹙,连忙对陈小武说:“小声点儿,影响不好。”
陈小武就当没事人一样说:“最年轻的陈副局长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当然开心。”
“你来了。”郝回归走过去,一手搭在陈桐身上,就像高中时那样,“听说已经正式任命副局长了,恭喜啊!”
看到郝回归,陈桐一扫开始的谨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嘿,副局长都快十个了,我排名最后,没啥实权,考试考了第一,必须安排而已。对了,上次我说让你找你们系主任走动走动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再说吧。”郝回归不想跟他聊这事。
“来,我们照张合影。”叮当招呼大家。
摆好造型,摄影师还没摁,陈小武突然又走了出去,大声说道:“马局长,您来了!哎哟,太看得起我陈小武了,谢谢马局长!”
叮当一看,照也不拍了,笑成一朵花,迎了上去:“丫丫,你看谁来了,马伯伯来看你了,开心不开心?”丫丫被叮当左摇右晃地摇醒了,一睁眼见到这许多陌生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陈桐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过去,微低着头,站在马局长旁边。丫丫一哭,空气中有了短暂的尴尬。
一群人围着马局长。郝回归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摄影师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家的戏都太足,光看脸上的表情,就能猜到大概在说什么。
熬到开席,郝回归赶紧坐进叮当专门为几个死党准备的包厢。
郝回归一个人坐在包厢里,想了想,打开了一瓶白酒。
两杯下肚,郝回归看见陈桐陪着马局长从包厢前一闪而过,两人目光一个对视,他本以为陈桐会进来打个招呼,没想到陈桐径直就走了过去。
看见郝回归一个人在喝闷酒,叮当赶紧进来坐在旁边,倒了一杯,正准备聊聊天。陈小武一身酒气,带着保姆走过来:“丫丫一直哭,你能不能管管,全交给保姆,怎么当妈的?”
叮当脸一红,又急急忙忙站起来,去看丫丫。
郝回归撇嘴自嘲了一下,也跟着起身,站在包厢门口透透气。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独自喝酒,不是因为喜欢酒,而是喜欢独处时的那种空荡。大厅最右侧,郝回归看到几个高中班上没考大学的同学。高中时,他们是最酷的那群人,觉得读大学没意义,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儿混社会。他们挣钱早,让郝回归羡慕了好一阵。现在看起来,他们也被社会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郝回归又想到自己,其实也不过是看起来人模人样罢了。
“教授,来看看,我没读大学混得还行吧。”陈小武醉醺醺地拍拍郝回归的肩。
郝回归很反感,推开了陈小武的手,坐回包厢。
“来,我敬你一杯,教授。”陈小武干了一杯,嘿嘿笑了起来,脸色通红。他坐在郝回归对面,跷着二郎腿,拆了包中华烟,点燃,悠哉地吸了一口。
郝回归也干了,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涌起一阵反胃的陌生感。如果是往常,他都告诉自己忍一忍,可今天,所有的不满都借着酒劲涌了上来。
“陈小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成功?”郝回归开口道。
“嗯?”
“你有几个臭钱,认识几个破局长,有几个狐朋狗友,就觉得自己到了人生巅峰吧。”
“什么意思?”陈小武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我是说,陈小武,你变了!”郝回归从未这么对陈小武说过话,他觉得这么说很爽,早该这么说了。
“咳,我就这样。”陈小武重重吸了口烟,仰着头,吐向半空。
“你以前不这样。”
“以前我穷呗。”
“就你刚才巴结局长那样,跟隔壁老王家那条狗似的,你还不如穷呢。”郝回归鼻子发出“哼”的冷笑。
陈小武没有被激怒,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郝回归:“你别以为咱俩是兄弟就可以乱说话。”
“我乱说话?你看看你,再看看陈桐,两个人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脑袋点得像捣蒜,钻木取火呢?”郝回归继续冷笑道。
陈小武缓慢地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稍微提高了嗓门说:“郝回归,刘大志,你一个破讲师还真把自己当教授了?你教的那些玩意儿有用吗?也是,真有用的话,你一个月也就不会只赚那四五千块了。”
“这和我没关系,我说的是你们。”
“我们?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我给你2万,你给这里的服务员讲上一小时,干不干?抵你四个月工资。我就想不通了,你个破老师,哪儿来的优越感,你觉得我们拍马屁,没人样,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些年你有变化吗?你是教出什么了不起的学生,还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发明?看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你可别玷污了那些真正的大学教授!”说完,陈小武转身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郝回归本想刺激刺激陈小武,没想到以前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陈小武居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起来。
陈小武没理会郝回归,径直走了出去。
“你他妈给我站住!”郝回归冲上去,一把扯住陈小武的西服后领,将他拽进包厢,把门反锁上。
陈小武整整自己的西装,笑了笑说:“很贵的,你三个月工资才买得起呢。”
“你是不是眼里只有钱了?”
“郝回归,你是不是疯了?”
郝回归红着脸说:“陈小武我跟你说,自从你成了暴发户,你就越来越不像样了。是,你有钱了,但你已经不像个人了!”
“谁评价我也轮不到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谁?我再不像人,也比你过得好吧?”
话音刚落,郝回归一拳已打了过来,重重砸在陈小武的脸上。
“我拿你当兄弟!”
陈小武毫不示弱,一拳回了过来,撞在郝回归的右脸。
“少来这套!我今天要不是发达,你们会把我当兄弟?”
“我今天要打醒你这个浑蛋!”郝回归又是一拳打过去。
陈小武反手给了郝回归一记耳光,“啪”地整个包厢都响了:“行啊,今天老子要是怕了你,老子就不姓陈!”
两个人扭作一团,手脚并用,酒菜横飞,长久以来的积怨今天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次性爆发在这拳脚里。
嘭嘭嘭!嘭嘭嘭!外面叮当拼命敲着门。
“哥,你给我开门!”
“别敲了!今天我打死他!”郝回归又飞出一脚。
“小武!开门!别打了!别打了啊!”
“你再敲一下门!老子就跟你离婚!”陈小武对着门外吼。
门外瞬间死寂。
两人又扭打到一起。什么高中友情,什么患难真情,什么两肋插刀,什么一辈子,什么好兄弟,在今天都被打得一干二净。
郝回归一边打,一边流泪。
“有种别哭!”陈小武又上来一脚。
“老子他妈的又不是因为疼。”郝回归一盘菜扔了出去。
“砰”一声巨响,门被踹开,锁被踢飞,一个人走了进来。
“你们俩还要继续打多久,我们搬椅子在旁边看好了。”
空气瞬间安静,两个人保持着扭打的姿态,像被按了暂停。
微笑平静地看着他们。短发的微笑,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一双白球鞋,笑起来还是那么明媚。郝回归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笑得比微笑更自然。
陈小武抓着郝回归耳朵的手立刻撒开,搓着手,笑呵呵地说:“我们正玩呢,微笑你来了,快坐快坐,路上辛苦了吧。服务员,拿一副新碗筷!”郝回归低下头,他不敢和微笑对视,这么多年,他仍然克服不了这个毛病。
“老公、老公,疼不疼?”叮当赶紧跑进来,手里拿着创可贴,眼里好像只有陈小武。
“你看看你,全是伤,你不是也练过吗?”微笑看着郝回归说。
“包厢太小,施展不开。”郝回归赌着气,眼睛一直瞟着旁边。
“打不赢干吗要打?”
“不爽,就是想打,早就想打了,本可以把他打得更惨,你来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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