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 06(1/2)
孙女瑞秋出乎意料地成为他最贴心的支持者。他们之间隔着半个地球。距离促使她把青春期的秘密全都倒进他的耳朵。在她眼中,他是自己的同性恋祖父。她用谈论男孩的热切口吻向他询问奥多的情况和他们的同居生活。她想来看他,想认识他那个浑身长毛的小个子男友,不过她得上学和去夏令营,而且葡萄牙离温哥华实在太远了。更不用说她百般不情愿的母亲。
除了奥多,他已是孤身一人。
他加入了读书俱乐部,订阅了各种杂志。他让妹妹寄来一箱箱平装二手书(封面艳丽、情节跌宕的那种东西)和旧杂志。奥多是和他一样的热心读者。每本新的《国家地理》一到,他就呼呼直叫,兴奋地双手拍地。奥多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细细品味每一幅插画,对夹页和地图情有独钟。
他很早就发现,自己的家庭相册是奥多最喜欢的书之一。在和奥多嬉戏时,彼得向他回顾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讲述托维家族在加拿大的经历。他们的朋友,相片记录的每个特殊日子;上一辈人逐渐长大并老去,新成员又给家族注入了活力。当照片中的彼得长大到一定年纪时,奥多认出了他。奥多倒吸一口凉气,伸出一根黑色的手指郑重其事地敲着照片,抬头看着他。彼得一页一页往回追溯,他指着越来越年轻的自己,那个身材消瘦、深色头发、皮肤紧致的自己。照片先是彩色的,然后变成老式的黑白照片。奥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在时间里逆流而上,直到彼得最早的一张照片。照片拍摄于里斯本,那时他的父母正要移民加拿大,他还只是一个两岁的婴儿。对于他,那个画面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奥多眨着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相册那几页的其他照片记录了父母早年在葡萄牙的亲戚。其中尺寸最大的是一张集体照,占据了整整一页,照片里的人拘谨地站在户外的一堵白墙前。大多数亲戚彼得已经认不出了。父母肯定说过谁是谁,但他已经不记得了。他们生活在那么久远的年代,距离加拿大又那么遥远,他很难想象他们曾经真的存在过。奥多似乎抱着同样的怀疑态度,却更愿意去接受。
一周之后,奥多再次翻开相册。彼得以为他会认出里斯本的那张照片,他却无动于衷。只有逆着时间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回顾,他才能再次认出襁褓中的彼得。等到下次翻看相册的时候,他又忘了。彼得意识到,奥多只活在当下。在时间的河流里,他既不关心上游的源头,也不在意下游的沙洲。
对彼得来说,回顾人生是一件悲喜交加的事。他深陷怀旧的泥沼。某些照片唤起的回忆令他痛彻心扉。一天傍晚,他对着一张年轻的克拉拉抱着初生的小本的照片,哭了起来。本那么小,泛红的皮肤上满是褶皱。克拉拉看上去很疲惫,又很欢喜。那只细弱的小手握着她的小指头。奥多望着他,满眼迷惑,同时又带着关切。猩猩放下相册,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彼得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为什么要哭?哭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哭只会模糊他的视线。他再次翻开相册,睁大眼睛盯着克拉拉和本的照片。他拒绝轻易落入伤感的陷阱。他转而关注那个重要而简单的事实,即他对他们的爱。
他开始写日记。他记录自己如何尝试着理解奥多,记录猩猩的习惯和癖好,以及这个生命的神秘色彩。他也记录新学会的葡萄牙词句。他还反思了他的乡村生活,他的往昔,他的整个人生。
他喜欢在地板上铺一张自己买的羊毛毯,背靠着墙坐在上面。他坐在地板上阅读,书写,和奥多互相梳理毛发,有时打个盹儿,有时只是坐在地板上无所事事。
坐下去又站起来是件很累人的事,但他提醒自己,这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是种不错的锻炼。奥多几乎总是坐在他的身边,轻轻靠着他,干着自己的事,或者给他捣乱。
奥多重新布置了房间。在厨房的操作台上,餐具被整齐地摆在外面,刀一排,叉子一排,以此类推。杯子和碗也摆在台面上,口朝下靠墙放置。家里的其他物品也是如此:它们不会被置于高高的架子上或者收在抽屉里,而是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比如排在墙根(书和杂志),或是放在地板的某处。
彼得是个爱整洁的人。他把东西放回原位,但是奥多立刻把它们按猩猩的方式还原。彼得回想整个过程。他把鞋放回门边惯常的位置,把老花镜盒放进抽屉,把几本杂志放到墙边另一个位置。他刚一转身,奥多就提起鞋,把它们放回他偏爱的那块石头地板上,把老花镜放回专属的那块地板上,把杂志放回墙边他选定的位置。啊哈,彼得想,原来他不是乱放的。这是一种不同的秩序。好吧,这让地板显得很生动。他放弃了自己的洁癖。这是地板生活的一部分。
他需要定期把一些物品放回一楼的房间。一楼名义上用来豢养牲口和存放农具,如今却塞满了经年累月积攒的杂物,一直堆到了天花板——这都源自一代又一代村民近乎病态的储物癖。奥多喜欢这个牲口圈。这是一座不断激发他好奇心的无尽宝库。
出了家门,还有整个村子。对于奥多来说,村子里有上千个兴趣点。比如路上的鹅卵石。路旁的花盆。数不胜数的石墙,每一堵墙他都能轻易爬上去。树木。连成片的屋顶——那是奥多的最爱。彼得曾担心村民会反感一只猩猩在他们的屋顶上游荡,但大多数人压根儿没注意到,而那些注意到的人也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奥多的步伐灵活而稳健,不会哗啦乱响,不会踩翻瓦片。他最喜欢老教堂的屋顶,那里视野极佳。他在上面时,彼得有时会进教堂坐坐。那是个谦卑的祈祷场所,空白的墙面,朴素的祭坛,一座在时光荏苒中变得暗淡的粗糙十字架苦像。走廊的另一头,在最后一排长椅后面,有一个书架,两侧立着花瓶。那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神龛,用来供奉某些尘封已久的基督教圣徒。他对宗教组织没有兴趣。首次造访时,他花了两分钟草草看了几眼,这就够了。不过小教堂是个安静的所在,它有着类似于餐馆的好处:他可以安心地坐下。他习惯坐在窗边的长椅上,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奥多顺着排水管爬上爬下。他从没带奥多进过教堂。他不想冒险。
然而,村里更吸引奥多的还是村民。他们已经消除了戒心。奥多对女性尤其抱有好感。那个把他从非洲带回来的和平队志愿者是位女士吗?抑或在他年幼时,某位女性实验室工作人员给他留下了好印象?或者只是单纯的生物本能?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喜欢跟女人打交道。久而久之,那些从前躲着他、对他态度粗鲁的乡村寡妇都成了最向着他的人。奥多对她们十分友善,做鬼脸、发出乖巧的声音逗她们开心,进一步打消了她们的顾虑。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很搭——矮小、弓着腰的黑衣妇人和矮小、弓着腰的黑毛动物。从远处看还真分不清彼此。
通常,女人们——其实是村里所有的人——都会先热情洋溢地和奥多打招呼。然后,等他们转过头和他聊天时,他们会提高声调,使用最简单幼稚的语言,再加上夸张的表情和手势,好像他是村里的傻瓜。别忘了,他毕竟不会讲葡萄牙语。
阿梅莉亚大婶成了奥多最亲密的信徒。没过多久,她上门打扫时他们就不必离开房子了。更有甚之,情况反了过来:她每周来访的那天,奥多会开心地留在家里,彼得可以出门处理杂务。从她跨进门的那一刻起,猩猩就乖乖待在她身边,看着她四处忙活。她的活儿并不多,每次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而报酬一分没涨。彼得拥有图伊泽洛最整洁的房子,几乎一尘不染,只是房间的布置有些古怪——因为阿梅莉亚大婶很尊重猩猩对于“整洁”的独特直觉。打扫时,她总是滔滔不绝,用动听的葡萄牙语和奥多聊天。
她告诉彼得,奥多是“村子收到的一件真正的礼物”。
他也在一点一滴地了解这个村庄。最富有的村民是阿尔瓦罗先生,他的店铺带来可观的收入。接下来是耕种自家土地的村民。然后是拥有牲口的牧民。最后是长工,他们除了自家的房子以外一无所有,只是替他人打工。他们是村里最穷的人,也是最自由的人。男女老少的村民分布在这个社区结构的各个阶层,按照个人能力各司其职。至于神父——那个名叫埃洛伊的和蔼男人——是个特例,因为他没有任何财产,却要和所有人打交道。他往来于各个阶层间。若按财富的多寡,图伊泽洛的村民是贫穷的,不过从表面上很难一眼看出来。他们在很多方面自给自足:种植自家吃的粮食,养牲口,种菜,自己做衣服和家具,自己动手修补。以物易物仍然很常见,不管是实物还是劳力。
他发现了一种罕见而古怪的地方风俗。他最早是在一个葬礼上注意到的。当时送葬的人群穿过村子走向教堂,不少哀悼的人在倒着走路。那似乎是一种表达哀思的方式。他们背身走过街道,穿过广场,登上台阶。他们沉浸在悲伤中,肃穆的面孔低垂。他们不时回头看路,其他人也会伸手扶他们一把。他对这种风俗很着迷,于是向人们询问。阿梅莉亚大婶和其他人似乎都不清楚它从何而来,为何如此。
在村里,猩猩最喜欢的地方是餐馆。村民渐渐习惯看见他俩坐在餐馆露天的餐桌前,享用多加奶的咖啡。
一个雨天,他和奥多站在餐馆门外。他们刚远足归来,浑身冰凉。露天的桌椅上积了雨水。他有些犹豫。阿尔瓦罗先生正在柜台前。他看见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进屋。
他们在餐馆的角落坐下。小店按照典型的餐馆布置。柜台上堆了一摞小碟,每只小碟里配了小勺和糖,等待着迎接一杯咖啡。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摆了成排的葡萄酒和白酒。柜台前面置了圆形餐桌和配套的金属座椅。屋子上方悬着一台电视,它总是开着,幸运的是音量调得很低。
出乎意料的是,奥多对电视的兴趣并不大。他望着屏幕上的小人追逐着白色小球,或者情侣深情对视——他对于后者更为专注,看来猩猩更喜欢肥皂剧。但他只看了一小会儿,更吸引他的是温暖的房间和屋里活生生的人。客人们看奥多一眼,奥多马上回看他们,电视被抛在脑后。这时彼得和阿尔瓦罗先生就会相视一笑。彼得举起两根手指,如平常一般下单。阿尔瓦罗先生点点头。从此以后,他们成了餐馆的常客,甚至有了专属的座位。
他和奥多常去远足。奥多再没有像在俄克拉何马一样要他抱。如今,奥多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但他还会时常爬树,在高高的树枝上待一会儿。彼得只能在树下耐心等待。如果在森林里遇上长着海绵般松软的苔藓的空地,他们会开心地摔会儿跤,除此之外,他们会保持安静。他们在林中见到了獾、水獭、黄鼠狼、刺猬、麝猫、野猪、野兔、鹧鸪、猫头鹰、乌鸦、朱鹭、松鸦、燕子、鸽子、其他鸟类、一只害羞的猞猁,还有一只难得一见的伊比利亚狼。每次彼得都以为奥多会追上去,在树丛中引发一阵骚乱,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凝神注视。森林虽然包罗万象,他俩却更偏爱开阔的原野。
一天下午,在远足回来的路上,他们在村外的溪边遇到了两条狗。村里到处是胆小的土狗。这两条狗在喝水。奥多一点儿也不害怕,饶有兴趣地观察它们。这两条狗看上去没什么病,但是很瘦。它们发现人和猩猩,顿时紧张起来。奥多低声呼唤着走过去。狗俯下身,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彼得有点儿不安,不过这些狗个头不算大,而且他深知猩猩的力量。但是一场激烈的冲突还是会很难看。在发生摩擦之前,狗转身跑开了。
几天后,他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见两只狗鼻子从院门里探进来。还是那两条狗。奥多正在他身边,背靠着露台的墙。他一看见那两条狗就冲下楼,打开院门。狗跑开了。他低身唤着,身子俯得很低。它们最终进了院子。奥多很高兴。几番试探之后,伴着呼呼声和狗叫,黑猩猩和狗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最终奥多伸出一只手搭在较大那条狗的背上。那是一条黑色的杂种狗。奥多开始给它理毛。彼得猜想这两条在户外长大的狗一定很需要清理。黑狗趴在地上,有点儿紧张,但是很顺从。奥多从尾巴的根部开始,小心地给它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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