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 06(2/2)
彼得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往外望,发现那条狗已经翻了个身,肚皮朝上躺着。奥多跨着它站着,身上的毛发竖立,龇着牙,一只手像爪子般悬在狗肚子上方。狗呜呜直叫,眼睛紧盯着那只毛茸茸的手。彼得有点儿慌了。奥多的模样可怕极了。怎么回事? 那条狗刚在奥多友好恳切的态度面前放松下来,现在就翻过身露出柔弱的肚腹,这等于告诉猩猩:它已经吓得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走到客厅窗前。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想象奥多把狗开膛破肚的画面。且不说这条可怜的狗的感受,村民们会怎么想?偶尔大叫着砸个杯子或者在屋顶上游荡是一回事,把狗开膛破肚却是另一回事。村里的狗不像北美的宠物狗那样受到悉心照料,但它们也是有主人的,村民喂它们残羹剩饭,偶尔也会关心它们。在经过客厅的下一扇窗时,他看见那条狗抬起的后腿抽搐着,整个身体在地上扭曲成一团。他不禁一声惊呼,拉开门,跑上露台。他无意中多看了一眼。气氛已经大变。他伸出的手臂放松下来。奥多正在挠狗的痒痒。狗咧着嘴乐得发抖,猩猩也跟着大笑。
此后,狗越来越多。最终狗群的规模达到了十二条。彼得从没喂过它们,但它们依然每天一早就钻进院子,静静地等待,没有一声乞求或抱怨。当奥多出现在窗口或露台时,它们立刻兴奋起来,同时却又异样地安静。奥多有时加入它们,有时毫不理睬。如果狗的邀请得到回应,它们会留下,否则它们便知趣地离开,第二天又会满脸期待地现身。
猩猩和狗之间的互动可以说是瞬息万变。有时它们闭上眼睛,躺在院子里温暖的石板上晒太阳,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间或有抽鼻声打破庭院的寂静。然后奥多抬起一只胳膊,拍拍其中一条狗,咧嘴露出下颌的牙齿。他也可能站起身,摆出很大的阵仗,一边摇摇晃晃地用两腿走路,一边猛砸地面,叫嚣着、呼号着、咕哝着。拍打、咧嘴、挑衅都传递了同样的信号:玩耍的时间到了!游戏开始。要么是奥多追狗,要么是狗追奥多,更多时候是所有的动物你追我赶。这是一场狂野而欢乐的游戏。狗奔跑、转弯、扭动、翻滚、跳跃、躲避;奥多冲撞躲闪、急停急启、撞墙弹开或者翻墙而过。犬吠和猩猩的尖叫响彻全场。猩猩异常敏捷,没有他无法脱身的角落,也没有他撞不翻的狗。彼得这才意识到奥多和他打闹时有多克制。按照他现在的疯法,彼得早就进医院了。到了狂欢的尾声,奥多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狗也喘着粗气,流着口水,躺了一地。
彼得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些动物休息时的相互位置。每次都不一样。几乎总有一条狗枕着奥多入睡,其他的狗在旁边挤作一团,或是摆出这样那样的姿势。有时奥多抬头看他,噘起嘴唇做出无声的“呼”的口形,就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奥多在向他打招呼,又不想把狗吵醒。
奥多和狗的打闹虽说是一种消遣,有时却着实让人寒毛直竖。他们之间总存在着一种紧张感。这种紧张常常伴着瞬间的安静陡然浮现。每条狗都会吓得发抖,然后转身逃跑。彼得不明白的是,它们为什么总会回来。
一天,这群动物躺在葡萄牙温煦的阳光下,似乎远离尘世。忽然间爆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是哀鸣和犬吠。奥多处在混乱的中心。他正在挑衅,不过这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龇出尖牙,发出一声可怕的“呜啊——”,扑向那条不知如何得罪了他的狗。那条可怜的狗被他一阵暴打。巴掌和拳头落在它身上,声音在院子里回响。狗尖声哀号,但它的乞求几乎完全淹没在奥多的怒吼和狗群的吠叫中。其他狗焦急地绕圈观望,不住地呜咽、嚎叫、猛地靠近或后退,尾巴紧紧地夹在后腿之间。
彼得愣在露台上不知所措。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如果有一天他惹恼了奥多,结果会怎样?
冲突就这么过去了。奥多最后狠狠地扇了狗一巴掌,把它扔在一边,走开了。他转身背对那只受伤的动物。狗趴在地上,抖得很厉害。其余的狗汗毛直竖,眼珠鼓得滚圆,却大气也不敢出。奥多的呼吸渐渐平复,狗的颤抖也变得时断时续。彼得原以为冲突结束了,双方会各自退到角落舔伤口——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这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犯了错的狗挣扎着站起来。它拖着肚子爬到奥多身边,开始低声呜咽。它不住地叫,直到奥多头也不回地伸手摸了它一下。他的手一收回去,狗又开始叫。奥多再次把手放在狗身上。过了一会儿,猩猩转过身,凑近一点儿,开始为狗理毛。狗翻身侧躺着,用更低的声音呜咽。奥多从它的头挠到尾。一侧梳理完了,他把狗抬起来,轻轻翻过来,开始梳理另一侧。完成之后,他靠着狗躺下,和狗一块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那条狗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看上去疲惫不堪,满身泥泞。更意外的是,当奥多加入狗群时,它在他旁边翻过身子,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在之后的十天里,不管是玩闹还是休息,他们总待在一块儿。
彼得意识到奥多和狗之间的每一次冲突最终都是如此收场——所有的不快都浮出水面,随波而去,不留一丝痕迹。动物对于情绪有一种健忘的能力,总是活在当下。冲突和争斗仿佛暴风雨云,来得快也去得快;云散雨收,又是亘古不变的蓝天。
狗害怕奥多,但它们每天都回来。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对奥多的畏惧不再强烈。但无论他怎么想,猩猩是个真实的存在。彼得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看见他时,彼得偶尔还是忍不住心里一紧。但这种感觉不是恐惧,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它更像是一种让人不安的意识,它不会驱使他从猩猩身边逃离——恰恰相反,它催促他对奥多的出现做出反应,因为奥多总会对他的出现做出反应。据彼得的观察,只要他出现在某个房间,奥多一定会跟过来。无论奥多进来之前他在做什么,那件事在他心里的分量都无法和应付奥多相比。每一次,奥多的眼神总是深邃得像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每一次,他都为这种眼神惊叹不已。
这么说来,他不是已经回答了为什么狗会每天回来的问题吗?还有什么能对它们的意识、它们的生命产生如此巨大的吸引力?没有。所以每天早晨它们回到房前,每天早晨他也同样欣喜地在奥多近旁醒来。
狗身上长了虱子,很快奥多也有了。彼得用一把细齿梳把虱子和它们的卵篦出来。不久彼得身上也沾上了虱子,奥多终于久违地挑战了一把捉虱子的游戏。
几周后的一天,他们从巨石荒野远足归来。天气很好,大地上新绿萌发,春意盎然。彼得有些累了,想歇歇脚。最好再来杯咖啡。于是他们去了餐馆。他疲惫地坐下。咖啡端上来,他捧在手里。奥多安静地坐在一旁。
彼得望向窗外——仿佛一扇毛玻璃在瞬间碎裂,他看清了外面的景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他的儿子本,刚走下一辆汽车,站在广场中央。
他一时百感交集。惊讶、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更多的是简单纯粹的父亲的喜悦。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两年没见到本了。
他站起来冲出门。“本!”他大喊。
本转身看见父亲。“给你个惊喜!”他说,给了父亲一个拥抱。显然他也非常高兴。“我有两周的假期,于是决定来看看你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得怎么样。”
“我想死你了。”彼得微笑着。儿子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
“我的老天!”本退后一步,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彼得转过身。是奥多,他正四肢着地跟过来,脸上满是好奇。本看样子随时会转身逃走。
“不用怕。他不会伤害你的。他只是来打个招呼。奥多,这是我的儿子——本。”
奥多走上前闻了闻本,然后拍拍他的腿。本显然很紧张。
“欢迎来到图伊泽洛。”彼得说。
“它们会把你的脸咬掉的,”本说,“我在书上读到过。”
“这只不会。”彼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