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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家园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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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十天里,彼得向儿子展示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交谈,他们散步。他们心照不宣地修补父子关系,通过亲密的动作弥合过去的距离。本时时提防着奥多,担心受到攻击。有一次他正好看到彼得和奥多打闹,如同一场激烈而混乱的马戏表演。彼得希望儿子也能加入,但本不肯。他躲得远远的,一脸紧张。

一天早餐后,他们正在厨房里收拾,奥多拿着一本书过来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彼得问。

奥多把书递给他。是一本老旧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侦探小说,精装本,封皮花花绿绿的,纸页绵软泛黄。书名是enntro a orte。

“是不是《和死者的会面》?”本问。

“或者是《和死亡的会面》?我不确定。”彼得回答。他看了看版权页,上面注明了英文书名。“啊,是《死亡约会》。我们可以读一读,提高葡萄牙语水平。”

“好啊。”本说,“你先来。”

彼得取出字典,他们三个席地而坐。父亲和猩猩轻松自在,儿子小心翼翼,略显拘谨。彼得大声朗读开头的几段,一边测试自己的理解能力,一边练习发音:

“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这句质问飘进寂静的夜,像是在那里悬浮了片刻,紧接着便越飘越远,消失在死海之中。

赫尔克里·波洛正抓着窗户把手,愣了片刻。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坚决地关上了窗户,这样就可以杜绝那些伤人的夜间凉气了!赫尔克里·波洛从小就懂得,外面的空气还是留在外面的好,尤其是夜晚的凉气更是有害健康。

奥多听得入了迷。他看看书页,又看看彼得的嘴唇。是什么让猩猩如此着迷?是他浓重的口音,还是与日常对话中的单音节词截然不同的抑扬顿挫的长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当彼得大声朗读时,奥多凝神静听,蜷缩着靠在他身旁。彼得觉察到本也同样着迷,或许是因为葡萄牙语,但更有可能是因为父亲与猩猩的默契。

彼得读完三页才把书放下。

“感觉怎么样?”本问。

“我大致能读懂,不过好像隔着一层雾。”彼得转头看着奥多,“你在哪儿找到这本书的?”他问。

奥多指了指窗户。彼得从窗口探出头,看见院子里有一只摊开的手提箱。他猜测,它应该来自堆满杂物的牲口棚。他和本下了楼,奥多跟在后面。奥多对自己翻出来的箱子有一种特殊的痴迷,尤其是隐藏的秘密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箱子一般用来装床单和旧衣服,不过这只箱子里似乎装着一堆奇怪的东西。彼得和本把奥多扔了一地的物品一一捡回箱子:一方红布、几枚旧硬币、一副刀叉、一些工具、一个木制玩具、一面小镜子、两枚骰子、一支蜡烛、三张扑克牌、一条黑裙子、一支笛子和一个牡蛎壳。还有一只信封,封口合着但没有粘上,看样子是空的,但彼得还是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些粗糙的黑色毛发,这让他大惑不解。他摸了摸那些毛发——又硬又干。他敢打赌那是奥多的毛。“你在玩什么花样?”他问猩猩。

彼得准备合上箱子,本说:“等一下,看看这个。”

他递给彼得一张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黑色的笔迹略显方正:

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八十三岁,葡萄牙高山区图伊泽洛村

彼得盯着这句话。他在记忆中搜寻零散的片段,将它们拼在一起,这个名字蓦地清晰起来: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他外公巴蒂斯塔的弟弟?纸的右上角写着日期: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如果他八十三岁去世的话,时间大致对得上。信笺的抬头标着“布拉干萨市圣弗朗西斯科医院病理部”。他浑身发冷。克拉拉死后,他再也不想和病理学打交道了。但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下去。在拉斐尔·卡斯特罗的基本信息下面写了两行字:

我亲眼所见,他的身体里躺着

一只黑猩猩和一头熊崽。

他没有看错。那句话下面是潦草的签名和刻着病理医师名字的清晰印章:欧塞比奥·洛佐拉医生。

“上面说什么?”本问。

“上面说……”彼得重新打开信封,手指摩挲着那簇黑毛,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这只箱子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如果这真是叔外祖父拉斐尔的病理报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房子里?他从没打听过祖宅的位置。一旦村里人得知他是村民的远亲,不必要的议论和关注一定接踵而至。他不觉得自己是叶落归根。更确切地说,他和奥多一样,只是快乐地活在当下,而当下没有过去的地址。但他此刻的疑惑是:会不会就是这座房子?这是否可以解释它为何破败不堪,又无人居住?

“上面说什么?”儿子追问道。

“噢,这似乎是一份病理报告。医师宣称——我该怎么说呢?——宣称他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找到了一只黑猩猩和一头熊崽。上面是这么说的。看,这个词和英语里一样:chipanzé。”

“什么?”本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奥多一眼。

“显然这是一个比喻,某个我不知道的葡萄牙俗语。”

“显然如此。”

“死者的名字也很奇怪。或许这个疑问阿梅莉亚大婶可以解答。好吧,我们把箱子搬到楼上去。”

“我来。你歇着吧。”

他们去了阿梅莉亚大婶家。彼得带上了家族相册,奥多自告奋勇地扛着。阿梅莉亚大婶正好在家。她优雅地向两个男人致意,对猩猩笑脸相迎。

“我的房子——是谁的?” 彼得问她。

“巴蒂斯塔·雷纳尔多·桑托斯·卡斯特罗,” 她回答,“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至于他的家人,” 她用手背一拂,吹了口气,“他们都走了。人们只要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巴蒂斯塔·桑托斯·卡斯特罗——这么说是真的。真没想到,他这个随遇而安的访客竟然神差鬼使地找到了自己出生的房子。

“她说什么?”本小声问。

“她说住在那座房子里的人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他的家人——我听不懂她具体的话,但她的手势很明白——他的家人都走了,抛下村子远走高飞了,大概是这个意思。人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他再次转向阿梅莉亚大婶,“那他的弟弟呢?” 他问。

“他的弟弟?” 阿梅莉亚大婶忽然间来了精神,“他的弟弟拉斐尔·卡斯特罗是教堂天使的父亲。天使的爸爸!天使的爸爸!” 她反复强调。

教堂天使?彼得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族谱。他从奥多手里接过相册,准备揭示自己的身份。

“巴蒂斯塔·桑托斯·卡斯特罗——对吗?” 他指着相册里第一张集体照里的一个男人说。

他居然有巴蒂斯塔的照片——阿梅莉亚大婶大吃一惊。“是的!” 她说,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端住相册,双眼几乎贴到了照片上。“拉斐尔!” 她指着另一个男人大喊道。她又指了一下。“他的妻子,玛丽亚。” 然后她忽然屏住呼吸,“是他!是金童!又一张他的照片!” 她指着一个小孩子——他在照片里只是一个斑驳的色块,正从母亲身后探头张望。彼得从没见过阿梅莉亚大婶如此激动。

“巴蒂斯塔——我的……外公。” 他承认道。他指着本,但他不知道葡萄牙语里“外曾祖父”怎么说。

“金童!” 阿梅莉亚大婶叫起来。她全然不顾巴蒂斯塔是他的外公、他儿子的外曾祖父。她抓住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外走。他们往教堂的方向走去。她不住念叨着:教堂天使。 一路上,她的激动心情感染了旁人。别的村民也加入进来,其中多数是女人。一行人乱哄哄地来到教堂,连珠炮似的葡萄牙语对话此起彼伏。这种混乱似乎让奥多很开心,他也“呼呼”地跟着起哄。

“这是怎么回事?”本问。

“我也不清楚。”彼得回答。

他们进了教堂,沿着走廊直行,然后向左一转,走向与祭坛相反的方向。到了教堂后部的北墙前,阿梅莉亚大婶示意大伙儿在神龛面前止步。以花瓶为书挡的书架前面立着一个三层花盆,盆里装满了沙,沙里插着纤细的蜡烛,有些亮着,有些已经燃尽。碎纸片散落在书架和地板上,有些卷成一团,有些折成正方形,这些纸片让整洁的神龛显得凌乱不堪。此前彼得来教堂时从没靠得这么近过,也没注意到这些纸片。书架正上方的墙上挂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孩子的黑白头像。一个英俊的男孩。他严肃的目光直视前方。他的眼睛与众不同,颜色很浅,在照片的明暗光影中十分醒目,不亚于背景里的白墙。照片看上去很陈旧。多年前的一个年幼的孩子。

阿梅莉亚大婶翻开相册。“就是他!就是他!” 她反复说。她指了指墙上照片里的孩子,又指了指相册里的孩子。彼得一一对照:眼睛、下巴、神态。是的,她说得没错。确实是同一个孩子。“是的。” 他迷惑地点点头。人群中响起讶异的议论声。相册从他的手里往下传递,每个人都亲自对照一番。阿梅莉亚大婶兴奋得满面红光,眼睛却始终盯着相册。

几分钟之后,她把相册夺回来。“好了,你们看够了。我必须去找埃洛伊神父。” 她说着冲出教堂。

彼得拨开人群挤到墙上的照片前。金童。他的记忆里再次有微光闪烁。父母曾告诉他一些事。他在记忆中搜寻,但它们像晚秋的最后几片落叶失落在风中。他什么也抓不住,唯有对一段佚失的家族记忆的隐约印象。

他忽然想到:奥多去哪儿了? 他看见儿子站在人群之外,而猩猩在教堂的另一边。他从人群中挤出来,和儿子一起走向奥多。奥多正仰着头咕哝。彼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奥多正盯着祭坛上供奉的木质十字架苦像。他似乎想爬上祭坛,这正是彼得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幸运的是,这时阿梅莉亚大婶带着埃洛伊神父快步回到教堂,朝他们走过来。她的激动情绪分散了奥多的注意力。

神父把他们带进储藏室。他把一个厚文件夹放在圆桌上,示意他们坐下。彼得平时只是礼节性地和他打招呼,从没觉得神父想把他纳入自己的信众。他和本坐下来。奥多找了个窗台,坐下来看着他们。他背对光线,成为窗前的一道剪影。彼得看不清他的表情。

埃洛伊神父翻开文件夹,将文件一份一份地摊在桌上,有手写的也有打印的,此外还有不少书信。“布拉干萨,里斯本,罗马。” 神父指着信笺的抬头说。他开始耐心解释,彼得频繁查阅字典。阿梅莉亚大婶时而情绪激动,热泪盈眶,时而又露出微笑,甚至笑出声来。神父始终很专注。本一声不吭,仿佛一座雕像。

离开教堂之后,他们直接去了餐馆。

“天啊,我原以为葡萄牙的乡村生活会很无聊。”本捧着杯意式咖啡说,“他都说了些什么?”

彼得仍有些恍惚。“啊,这么说吧,我们找到了祖宅。”

“开玩笑吧?在哪儿?”

“恰好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

“真的?”

“他们当时需要给我找一座空房子,而那座房子自从家里人搬走以后就一直空着。他们没把它卖了。”

“但是还有其他空房子啊。实在太巧了。”

“不过,听着——埃洛伊神父和阿梅莉亚大婶还告诉我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的一个小男孩的故事,我听出来了。”

“是的。事情发生在一九〇四年。那个男孩当时五岁,他是巴蒂斯塔外公——你的外曾祖父的侄子。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叔姥爷拉斐尔,去村子外面一个朋友的农场帮工,男孩也跟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男孩就出现在几公里以外的路边,死了。村民说他的伤口和十字架上耶稣的伤口一模一样:折断的手腕、折断的脚踝、身侧很深的伤口,擦伤和刀伤。人们传说天使把他从农田里抱起来,想把他带到上帝面前,但是天使没有抓牢,他跌落下来,这也解释了伤口的来历。”

“你说他是在路边被找到的?”

“是的。”

“我倒觉得他是被车撞死的。”

“其实,两天之后,有一辆汽车出现在图伊泽洛,那是这个地区第一次有汽车来。”

“你看吧。”

“有些村民立刻觉得那辆车与孩子的死有关。这件事很快在乡里传得沸沸扬扬,在地方文献中也有详细记载。但是人们没有证据。而且,那个孩子前一分钟还在父亲身边,下一分钟怎么可能出现在几公里以外的汽车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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