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部分(1/2)
第二十一章
幸子的黄疸病并不严重,可是一直没有痊愈,直到入梅才有了起色。一天,长房的姐姐打电话来探问病情,还告诉幸子一个意外的消息,就是姐夫将升任东京丸之内分行经理,长房不久就要收拾家财离开上本町,全家搬去东京居住。
“那么什么时候走呢?”
“你姐夫下个月就走,因为必须先去找房子,我们随后走。不过,孩子们要上学,至迟八月底以前也得走了。”
从电话里听出姐姐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变成呜咽了。
“这消息早就知道了吧?”
“哪里,真是太突然了。你姐夫都说,事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下个月就走,太仓促了。……大阪的房子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好,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去东京呀。”
平常打电话就没完没了的鹤子,快要挂断时又讲了起来。说她从小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大阪这片土地,到了三十七岁却非离去不可,她嘟嘟嚷嚷地说了半个钟头,倾吐她离乡背井的辛酸。
依鹤子的说法,亲戚和丈夫的同事们全都祝贺这次的高升,能体谅她心情的一个也没有。即使她偶尔对人家吐露一言半语,就被指为不合时宜的旧脑筋,付之—笑,谁都不认真搭理她。的确像人家指出的那样,又不是远远调赴国外或者交通闭塞的乡僻地区,而是调到东京的中心丸之内去工作,叨光迁居到天子的脚边去,还有什么可悲的呢?连她自己都这样想,自譬自解安慰自己。可是,一旦真的要和大阪这块住惯了的土地告别,不由得要伤心落泪,连孩子们都耻笑她。鹤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觉得好笑起来。她并非不理解鹤子的心情,作为一家的大姐,她很早就代替母亲照管爸爸和三个妹妹,后来父亲去世,妹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和丈夫一起尽力挽回日趋衰败的家运,在四姐妹中她吃苦最多。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最陈旧的教育,她身上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旧时代千金小姐的气质。现在大阪中流以上的家庭妇女,如果说三十七岁一次也没去过东京那将会是件奇闻,可是鹤子事实上是一次也没有去过。本来大阪地方的家庭妇女就不像东京的妇女那样能到东到西去旅行,幸子和她下面的两个妹妹,足迹几乎没有跨过京都以东。尽管如此,在学校举办修学旅行或有其他机会的时候,她们姐妹三个也去过一两次东京。可是鹤子由于很早就主持家务,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去旅行。再说她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大阪,看戏可以看雁治郎1,上馆子可以去播半或鹤屋,对她来说,这就心满意足了,不愿意去陌生的地方。即使有机会,她也让给妹妹们,自己宁可留在大阪看家。
这样一位姐姐现在住的上本町的住宅,完全是大阪式的古老建筑。走进高高的围墙门,就是一栋带有棂子窗的正屋,从门口的泥地到后门,中间穿过一个中庭,庭院里光线微弱,即使在大白天,屋子里也是暗沉沉的,只有那擦得锃亮的铁杉柱子在暗中发光。幸子她们不知道那栋房子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说不定是一两代以前的祖先盖了作为外宅或者退休后居住的,又像是安排子孙分居或者租借给别的亲属居住的。到了父亲晚年的时候,原来住在船场店铺里的姐妹们,追随当时住宅和店铺分开的社会风气,搬到这所住宅里来了。其实他们住到这里没有多久,因为幼年时亲戚们寄寓时曾经来过几次,父亲又是死在这个宅子里的,所以这所宅子有它的特殊意义。幸子看出她姐姐对大阪恋恋不舍的乡土感情,其中对这所住宅的执着恐怕将占很大的比例。尽管幸子实际上在笑她姐姐的旧脑筋,可是,当她突然接到那个电话时,也未免吃了一惊,因为她心想今后连那个宅子都去不成了。平常尽管背地里和雪子、妙子议论这所房子没有太阳光,很不卫生,大姐一家不知道为什么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要是我们的话,住到第三天脑袋就要发胀了。不过,一旦要是完全失去大阪这所住宅,对于幸子来说,似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根据地,从而产生一种难以言传的寂寞心情。按理来说,从长房的姐夫放弃世代经营的祖产而去当银行职员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他随时可能转到别的地方的分行去工作,姐姐也随时可能离开现在的这所住宅。可是无论大姐本人也罢,幸子下面的几个妹妹也罢,都颟顸得从来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八九年以前,姐夫曾一度要调到福冈去当分行经理,那时辰雄打报告说由于家庭关系离不开大阪,宁可不提薪而留在目前的位置上。这个申请获得了认可,以后银行方面照顾辰雄的赘婿身分,似乎默认唯独他可以不调赴外地任职,尽管他并没有明确得到这种谅解,但他自己却一心以为可以永久呆在大阪了。所以他这次调动对于她们姐妹几个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推究其原因,首先是银行当局换了人,方针政策改变了,再就是辰雄本人觉得这次虽说离开了大阪,可是希望职位上能够提升。因为在他来说,同辈们一个个高升了,唯独自己还是吴下阿蒙,实在太窝囊了。再说后来孩子生得多了,生活费一个劲地往上涨,经济形势变动大,岳家的遗产不像以前那样可以赖以为生了。
1雁治郎是关西歌舞伎的头号名角。
幸子本来打算立即去探望自以为离乡背井而心情不愉快的姐姐,同时也想看看那值得留恋纪念的老宅子,可是一直抽不出时间,磨磨蹭蹭地过了两三天。姐姐又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这一去不知哪天再能回大阪,这里的住宅暂时交给“音老头”一家看管,稍许收他们一点儿房租;再则八月已近在眼前,行李非收拾不可,近来每天都钻在仓库里讨生活。自从爸爸去世后,家财什物都堆在仓库里,对着这些乱七八糟、堆积如山的东西,只是呆呆地看着,不知从哪里着手才好。其中有些东西自己肯定不需要,可是幸子妹妹看到了,也许有用处,所以希望能来查看一下。她电话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电话里提到的那个“音老头”,叫金井音吉,是父亲在世时滨寺别墅里的仆人,现在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在南海高岛屋百货公司工作,他自己在享老福了。后来两家也一直有来往,所以这次老家的住宅就交给他看管。
幸子接到这第二个电话后,第二天下午就去了上本町。到那里一看,中庭对面的仓库门敞开着,走到向左右分开的两扇门那里,幸子叫了一声“姐姐”,进去一看,那时正当郁闷的入梅天气,鹤子蹲在霉味浓重的二楼,用手巾包着头发,只管拚命收拾东西。她前后左右堆着五六只旧木箱,箱子上贴了“春庆漆胡桃脚食盘二十副”,“汤碗二十副”等标签,旁边有一只开了盖子的长方形衣箱,内中摆满了一只只小盒子。鹤子仔细地解开每只盒子上的绦带,内中有的是志野窑的茶点盘子,有的是九谷窑的酒壶,检查过后,一一放回原处,分别出哪些要带走,哪些存放起来,哪些该处理掉。
每当幸子问她“姐姐,这个不要了吗?”的时候,鹤子心不在焉地“嗯”、“嗯”答应了两下,依然—个劲地整理着。幸子无意之间看到她姐姐从盒子里取出一方端砚,想起了父亲当初买这方端砚的情景。父亲一向缺乏书画古董的鉴别能力,只要价钱大,就认为是真的,因此常常受骗上当。这方端砚就是一个经常来往的古董商送来的,要价几百元,没有还价就买下了,这是幸子当场看见的。在她幼稚的心眼里,怀疑这一方砚台竟然要卖几百元,父亲既不是书家又不是画家,买了这砚台有什么用处。还有一桩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幸子清清楚楚记得在买这方砚台的同时,还买了两块刻图章用的鸡血石。当时父亲买下这两块鸡血石,准备送给一位后来成为他的好友、能做汉诗的医学博士,祝贺他花甲诞辰,而且选好了吉祥的词句请人雕刻。岂知篆刻家把石头退了回来,说这两块鸡血石夹有杂质,不能雕刻。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东西,舍不得扔掉,长期塞在一个什么处所,后来还曾见到过几次。
“姐姐,不是还有两块叫做鸡血石的东西吗?”
“嗯……”
“那是怎么处理的呀?”
“……”
“喂!姐姐。”
“……”
鹤子膝上放了一只小木盒,上面写着高台寺描金文卷箱字样,她用手指使劲插进盒盖的缝隙,一心想把它打开,幸子这些话压根儿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鹤子这种作风幸子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不管人家和她说什么,她都分秒必争地只顾干她自己的活,不熟识的人看到她这种样子,都佩服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勤劳主妇。其实姐姐并不是那么精明的人,平常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总是茫然失措,不知怎样办才好,过了一阵子,就会鬼使神差似地干起来。这种情况要是让旁人看到,总觉得她是个奋不顾身的积极能干的妻子,其实她只是兴奋过度,昏头昏脑地蛮干罢了。
傍晚时分,幸子回到自己家里,和两个妹妹谈到鹤子时说:“大姐这人真可笑,昨天还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告诉我,她眼泪汪汪地向人诉苦,谁都不理睬她,无论怎样希望我去谈谈。可是今天去到她那里一看,她在仓库里埋头整理行装,我叫了几声姐姐,她连一声都没有搭理我。”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雪子说。
“可是,你瞧着吧。等她一松劲,准保又要哭出来的。”
过了一天,鹤子打电话给雪子,让她回去一下。雪子说这回就让她回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吧。一星期后,雪子回来说:“行李大致都整理好了,不过大姐还在鬼使神差似地蛮干着。”说完自己也笑了。
据雪子说,这次把她叫回去,为的是姐夫、姐姐要去名古屋姐夫的父母家辞行,所以请雪子回去看家。雪子去后,夫妻俩第二天星期六的下午就动身,星期天深夜回到家里,到今天已经五六天了,这几天里,鹤子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她每天坐在桌子前面练字。问她干吗练字,她说这次去名古屋辞行,辰雄家以及其他亲戚朋友家都设宴招待了他们,所以非写信道谢不可。对于鹤子来说,这是—件大事。特别是辰雄有个嫂嫂——辰雄胞兄的妻房,字写得很好,道谢信上的字要写得不比她差,那就非抓紧练字不可。平常给名古屋那位嫂嫂写信时,桌子上总是摆满了辞典和尺牍文范,草书的使转都一笔不苟地查清楚,措辞用语也仔细斟酌,而且还先打草稿,一封信得写一整天。何况这次要写五六封信,光打草稿就不易,所以大姐整天在抓紧学习。有时还把她的草稿给雪子看,问雪子这样写成不成,有没有疏漏,征求雪子的意见。直到今天雪子离开她家时,才写好一封信。
“总之,大姐这个人即使去银行董事家辞行,两三天前就要自言自语地背诵她所要说的话。”
“可是,她说的话也真妙,说什么去东京这件事太突然,前些日子伤心得尽流泪,可是现在早已做好精神准备,去东京一点儿也不在乎了,要去就趁早去,非教亲戚朋友大吃一惊不可。”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有这样她活得才有劲。”姐妹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拿鹤子作为话柄来打趣。
第二十二章
辰雄七月一日去丸之内分行上班,六月底先动身去了东京。他暂时寄居在麻布区的亲戚家里,一面自己找房子,另外还托人代找。不久来信说在大森找到了一栋房子,大体上就决定住在那里。家属过了地藏菩萨节后,乘八月二十九日星期日的夜车去东京。辰雄星期六提早一天回大阪,动身当夜,在车站上和送行的亲戚朋友话别。
八月初开始,大姐鹤子就每天到一两家亲戚或丈夫银行方面的熟人家里去辞行,等到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以后,最后来到芦屋二房的幸子家住上两三夜。这不同于官样文章的辞行,而是她们姐妹四个难得亲密无间地欢聚一堂,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和关西依依惜别;前一阵子,为准备迁居她鬼使神差似地忙了一阵,借此机会也可以休息一下。因此,在这几天里她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房子交给音老头的女人看管,自己只带一个三岁的小女儿让保姆背着,轻轻松松地来到芦屋。姐妹四个像这样聚在一块儿,不受时间的限制,悠闲地聊天谈心的机会,真是多少年来才碰上一次。回想起来,过去鹤子来芦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来了,也不过呆上一两个小时,还是抽家务空闲时来的。幸子到上本町去,也因为被长房的许多孩子缠住,总没有时间和鹤子谈谈。至少姐妹俩结婚以后,就没有过亲密谈心的机会。因此,这次姐妹俩都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以把她们从闺女时代起直到现在十几年来积压在心里想说想问的话谈个痛快。可是,等到姐姐来芦屋住下以后,几乎把她十几年来做妻子的辛苦一古脑儿倒了出来。首先让叫来一个按摩师,白天就呆在楼上卧室里无拘无束地躺在床上享受按摩。幸子想到大姐不大熟悉神户,本来打算请她去东方饭店或唐人街的中菜馆吃顿饭,姐姐却推辞说无拘无束地呆在家里比去任何地方都舒服,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家里的茶泡饭,哪里都不愿意去,天气炎热固然也是原因之一。连头带尾的三天里,根本没有好好谈一谈,只是无所事事地虚度过去了。
鹤子回去以后又过了几天,动身的日期已迫在眉睫,只剩下两三天了。一天,亡父的妹妹大家管她叫“富永姑母”的一位老太太突然到来。幸子从没见过这位姑母,在那么炎热的骄阳之下,她从大阪来到芦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这点幸子早就看出来了,而且对她的来意也大致觉察到了。果然像幸子猜测的那样,她是为了雪子和妙子的事情而来的。就是说长房在大阪,两个妹妹以前东住住西住住的,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后就不能这样了,因为她们姐妹俩既然是长房的人,就该趁搬家的机会和长房一起搬去东京。雪子用不着另外准备什么,明天就可以回上本町,和全家一道动身。妙子因为有工作,需要收拾安排,多少得耽搁些时候,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一两个月以后,也得离开神户。这并不是不让她继续搞她的工作,去东京后仍然可以埋头做她的布娃娃,按说在东京干这种工作反倒比较有利。姐夫认为既然妙子的工作已被社会所承认,只要制作态度认真,在东京也同意她有自己的工作室。老姑母说:“其实,这事本来鹤子小姐上次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应该提出来商量,那时因为是让她来休养的,不愿提出这种麻烦的事情,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对我说,‘希望姑母去说—下,辛苦您老人家了。’今天我是受了鹤子小姐的委托才来的。”
姑母这番话,早在听到长房要迁居东京那天起,就知道总有一天要提出来的。作为当事人的雪子和妙子,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都很愁闷。按说当初明明知道鹤子一人忙着搬家,姐妹俩本来不用吩咐就该去上本町帮助大姐收拾行李,可是她们却尽量回避着不去。雪子总算被叫去一星期,妙子却推说近来特别忙,埋头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连芦屋都很少来;还是鹤子住在芦屋的那几天里来过一个晚上,至于大阪,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原因是她们两人都想借此机会先发制人,表示她们不愿去东京而愿意留在关西的志向。姑母后来又对幸子说:“这些话只在你这里讲讲,雪子小姐和细姑娘为什么不愿回老家,据说是和辰雄姐夫合不来,可是辰雄姑爷决不是雪子小姐她们所想象的那种人,他对两个小姨子并没有恶感,只因为出身于名古屋的世家,思想方法比较古板。像这次搬家,如果她们姐妹俩留在大阪,不和长房一块儿搬到东京去,让人看起来很不像样,说得不好听些,这似乎关系到他这个当姐夫的脸面问题,所以要是她们两人不听劝说,鹤子小姐夹在中间就左右为难了。这次我专程来恳求你,因为她们只听你的话,可否请你婉转地劝劝她们?这样说决不是把她们不回去的原因完全推在你幸子小姐身上,这一点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她们两个是懂事的大人了,从年龄上说已经可以做太太了,她们要是不愿回长房去,旁人无论怎样劝说,也不可能像对付小孩子那样轻易地把她们领回去,这是不用说的。商量之下,还是决定请你去劝劝她们,因为任何人的话都比不上你的话有效,所以请你千万别推辞。”最后,姑母还用过去船场时代的语言问道:“今天雪子小姐和细姑娘都不在家吗?”
“妙子近来一直忙着做布娃娃,很少回家……”幸子让姑母的老古董语言吸引住了,也跟着回答说:“雪子在家,把她叫来好吗?”
雪子刚才听到姑母在门口说话的声音时,就躲藏起来了。幸子估计她可能躲在楼上的屋子里,上楼一看,隔着帘子就看到她果然躲在六铺席的那间卧室里,坐在悦子床上,低头沉思着。
“姑母终于来了。”
“……”
“雪妹,你打算怎么样?”
尽管日历上已经是立秋了,可是这两三天来又复回暖,燠热得和伏天没有什么两样。呆在不透气的屋子里,雪子身上难得穿了一件乔其纱的连衣裙。她知道自己这种弱不禁风的身体穿西服不适宜,所以普通的热天她都是穿和服,腰带系得端端正正的;整个夏天里只有十天左右热得无可奈何时,才像今天这样穿上西服。尽管这样,这件衣服她从中午穿到傍晚,只穿半天,而且只在姐妹面前穿,连贞之助都不让看到。不过,有时贞之助碰巧看到雪子穿了这身衣服,他就体会到当天的天气确实热得厉害。看到她那藏青色乔其纱下面瘦削的肩胛和臂膀上寒气逼人的白皮肤,顿时觉得汗都收敛了。她自己当然不知道,可是在旁人眼里,她这种装束无异于一帖清凉剂。
“姑母要你明天就回去,和大家一道动身去东京……”
雪子默默地低着头,两条袒露的臂膀像剥光了衣服的日本布娃娃那样搭拉在两边,光着的双脚踩在悦子玩的橡皮大足球上,脚底热了,便翻滚着踩到另一边去。
“细姑娘呢?”
“细姑娘因为工作关系,没有叫她立刻回去,不过随后也非去不可,据说这是姐夫的意思。”
“……”
“姑母的话虽很圆滑,却总以为是我留住你不放,她是来说服我的。尽管这样亏负了你,不过,也请你为我的处境想想……”
幸子也怜惜雪子,可是,由于动不动就被人指摘自己利用雪子来代替家庭教师,从而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拨心情。长房那么多孩子,都凭大姐一双手拉扯大了,二房的妹妹只有一个女儿,却照管不了,得请帮手,要是人家都这样认为,雪子本人如果也多少有这种想法,以为她在施恩,那就伤害了幸子做母亲的自尊心。不错,眼前雪子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可是一旦雪子走后,不见得自己就教不了悦子。何况雪子迟早总要出嫁,不能永远依靠她。雪子一走,悦子自然要寂寞,但她也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孩子,暂时的寂寞显然是可以克服的,决不会像雪子单方面所顾虑的那样又哭鼻子又撒娇。自己不过是想安慰耽误了婚事的妹妹,并不想留住雪子和姐夫对抗,现在长房既然派人来领雪子回去,还是劝她听从命令才是道理。再说,莫如让雪子先回去试试,让雪子和其他的人看看,没有雪子自己也照样过得挺好,这样做说不定比较妥当。
“我说这次你还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上回去吧。”
雪子只是听着不说话,她想幸子的心意既然这样明确,除了服从别无他法,这从雪子垂头丧气的样子也看得出来。
“即使去东京,也不是一去不复返。……不是吗,上次阵场夫人来做媒,一直搁到现在还没有给人家答复,要是相亲的话,你就必须回来。即使不相亲,也一定有其他的机会。”
“嗯。”
“那么我对姑母说雪妹明天一定回去,行吗?”
“嗯。”
“决定这样做的话,打起精神和姑母见一面吧。”
在雪子打扮换衣服、把乔其纱连衣裙换成单衣的时候,幸子先下楼去会客室汇报。
“雪子马上下来,她很懂事,已经答应回去,姑母见了她,那些话就一概不用提了。”
“是吗?那我这次就没白跑一趟了。”
由于姑母心情舒畅,贞之助也快回来了,幸子劝她从从容容地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说:“不,还是早点儿回去让鹤子小姐好放心。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幸子小姐给我好好说—说吧。”等到傍晚太阳偏西时,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对幸子和悦子交待了一番,说声“去一下再来”,就告辞走了。她的行李很少,因为住在芦屋,姐妹三个的出客衣裳可以根据需要相互通融,她自己的东西只有两三件单衣和衬衫,她把一册读了一半的小说塞进绉绸包袱,让阿春提着送到阪急电车站,她这轻装上路的样子仿佛不过是外出旅行两三天似的。昨天富永姑母到来时,悦子正在舒尔茨家玩儿,晚上才知道这件事,也许事前告诉了她阿姨暂时回去帮帮忙,马上就回来,所以正如幸子预料的那样,她没有紧紧地追住雪子。
动身那天,辰雄夫妇带着十四岁打头的六个孩子和雪子,全家九人,连同一个女佣、一个保姆,总共十一个人,来到大阪火车站乘晚上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本来应该到车站送行,可是如果她去了,说不定大姐更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闹出笑话来,所以她故意避而不去,只去了贞之助一人。候车室里早就安排了接待处,将近百名送行的人,内中有受过上代照顾的艺人,还夹杂着新町和北新地的老板娘和老艺妓,虽然这气派赶不上从前,但毕竟不失为货殖世家离别故乡的场面。妙子躲躲闪闪始终没有到长房那儿去,直到临行前才赶到火车站,在人群里和姐夫、姐姐简单地告别一下。回家时她从月台走到剪票处的路上,听到有人在她后面招呼说:“失礼得很,您是莳冈先生的令嫒吧?”
妙子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町有名的舞蹈好手老艺妓阿荣。
“是的,我是妙子。”
“妙子小姐,您排行第几?”
“我是最小的妹妹。”
“哎呀!原来是细姑娘。长这么大啦,中学已经毕业了吧?”
“是啊……”
妙子答应了一声,笑笑支吾过去了。妙子经常被人家当作中学刚毕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这种场合该怎样应付,她已经很老练了。不过,在父亲全盛时代,这个老艺妓——实际上当时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了——就常常到船场的家里来,全家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那时妙子不过十来岁,差不多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屈指一算,可以算出妙子现在决不可能那样年轻,这是谁也估计得出的。妙子这样一想,不觉好笑起来。不过今天晚上她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装都特别穿戴了少女型的,这点她自己很清楚。
“细姑娘今年几岁了?”
“已经不像你说的那样年轻了……”
“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您是阿荣姐吧。……您到现在还一点也没变,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哪能不变呢!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细姑娘为什么不去东京呀?”
“暂时要在芦屋二姐家住一程。”
“哦,是吗。长房的姐夫、姐姐走了,您很寂寞吧。”
妙子走出剪票处,和阿荣分了手。走了不到两三步路,又让一位绅士叫住了。
“您不是妙子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我是关原。这次莳冈兄高升,我来送行。”
关原是辰雄大学里的同学,他在高丽桥那边三菱系某公司工作。辰雄入赘时,关原还没有结婚,经常到莳冈家来玩儿,和鹤子姐妹们搞得挺熟,结婚后他被调到伦敦的分公司去工作,在英国呆了五六年,两三个月以前才调回大阪总公司。妙子早就听说他回国了,可是已经八九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我早就看出是细姑娘了,”关原马上恢复以前“细姑娘”这个称呼,不再叫“妙子小姐”。“……好久不见了,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有多少年啦?”
“恭喜你这次平安回国。”
“谢谢您!在月台上一眼就看出准是细姑娘,不过实在太年轻了,所以……”
“呵呵呵!”妙子还像刚才对付阿荣那样敷衍过去了。
“这样说来,和莳冈兄一起上火车的是雪子姐了。”
“是的。”
“我连招呼都错过了没打。……你们两位实在太年轻啦。这样讲也许失礼,在国外时老想起船场时代的事情,以为这次回国,雪子姐不用说,连细姑娘怕也早已结婚,成了贤妻良母了。听到莳冈兄说两位还都没有出阁,自己都不相信离开日本已经五六年了,简直像做了一个长梦似的,……这样讲也许要开罪,不过确实有点儿莫名其妙。哪里知道今晚一见面,雪子姐也罢,细姑娘也罢,两位还都那么年轻,又使我大吃一惊,以致怀疑自己会不会看错了人。”
“呵呵呵!”
“真的,决不是当面恭维,确实是这样,像现在这样年轻,没有结婚就不足为奇了。”
关原深有感慨似的把妙子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
“那么说,今晚幸子姐呢?”
“二姐今晚没有来。怕姐妹分手哭哭啼啼的闹笑话。”
“哦!原来是这样。刚才大姐和我招呼时,眼睛里还噙着眼泪,到现在她的性情脾气还那样好。”
“人家要笑话去东京还要哭鼻子的人了。”
“不,不会的。这么多年,我又看到日本女性的这种性格,真是值得留恋的。……细姑娘留在关西不走吗?”
“对,因为这里还有点儿事情……”
“嗯,是啊是啊,人家对我说细姑娘是个艺术家,了不起呀!”
“去你的吧。这种恭维话是不是你从英国学来的?”
妙子想起关原爱喝威士忌酒,看出他今晚大概已经喝过一两杯了。当他邀请她到附近喝杯茶时,妙子巧妙地脱身奔赴车站方向去了。
第二十三章
拜启
别后每天忙得写信的时间也没有,好久没有问候,请原谅。
出发当夜,火车一开,大姐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只能把脸躲进卧铺的帷幕。随后秀雄侄发烧腹痛,半夜里上了几次厕所,闹得大姐和我一夜未能成寐。更糟的是大森那栋房子的房东突然毁约,这事在出发前一天东京就来了通知,可是事到临头,无奈只能动身来京,暂时寄居在麻布区种田姻兄家,到今天还住在这里。您想想吧,全家十一口突然来到他家,给人家增添了多大的麻烦!秀雄侄一到东京就请医生诊治,据说是大肠炎,昨天已渐见起色。住宅问题多方托人分头加紧寻找,好不容易在涩谷的道玄坂找到了一栋。那是新盖的出租房子,楼上三间,楼下四间,庭院、树木一概没有,房租每月五十五元。虽然还没有去看过房子,但其狭小程度也可想而知。这么一大批家眷也许住都住不下。不过顾虑到种田家的困难,即使将来得另外找房子,目前也只好暂时先住进去。所以这个星期天决定搬到那里去住。那里的地名是涩谷区大和町,听说下个月就可以安装电话。姐夫去丸之内上班,辉雄侄去现在的中学上学,都比较方便,而且听说那个地方对健康有利。
先匆匆报告到这里。
幸子姐尊前
雪子敬上
九月八日
贞之助姐夫、悦子、细姑娘请代为致意。
朝来金风刺肌,东京已经完全是秋天了,不知你们那里怎样?务望保重玉体。
幸子收到这封信的这天早晨,关西地方一夜之间变得秋高气爽。悦子已经上学去了,她和贞之助面对面地坐在餐室的椅子上看报,报上登载着“我军舰飞机空袭潮州和汕头”的消息。她闻到厨房里飘来煮咖啡的扑鼻香气。
“秋天啦!”她眼光离开报纸突然抬头对贞之助说。“您不觉得今天的咖啡特别香吗?”
“嗯……”贞之助应了一声,依然专心读着摊开的报纸。这时,阿春送来了咖啡,托盘里还有一封雪子的来信。
幸子正在惦念她们去东京已经十多天了,收到信便立即拆开。看到那忙乱中抽空匆匆写出来的笔迹,马上联想到大姐和雪子过的是多么忙碌的日子。信里提到的那位种田,是姐夫的胞兄,在商工省做官,幸子她们还是十几年前大姐结婚时和他见过一面,现在连他的面貌都记不得了,大姐和他见面的次数大概也不太多。因为姐夫上个月就曾寄居他家,所以这次只得暂时在那里挤一下。姐夫是他胞弟,固然无所谓,大姐和雪子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托庇在名古屋男方的亲戚家,又是长辈的家里,该有多么不方便。再加孩子生病,得请医生,就更加麻烦了。
“这封信是雪子妹妹寄来的吗?”贞之助手里拿着咖啡杯,好不容易才放下报纸问了一声。
“我正想着为什么好久都不来信,哪里知道出了大乱子了。”
“到底是什么事?”
“喏,你看看吧……”幸子把三页信递给了丈夫。
又过了五六天,尽管已经过时,却收到了东京寄来的感谢送别以及改变住址的铅印通知。雪子自从写过那封信以后再也没有来信。只是星期六那天晚上去东京帮助搬家兼问候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星期一早晨回到大阪,受委托来芦屋报告情况。他当天就赶了来,报告的内容是:昨天星期日顺利搬好了家;东京的出租住宅建筑质量粗糙,远远比不上大阪,特别是纸槅扇等设备非常低劣;楼下四间屋子,两铺席的一间,四铺席半的两间,六铺席的一间;楼上三间屋子,八铺席的一间,四铺席半的一间,三铺席的一间。因为是东京的建筑尺寸,八铺席只相当于关西的六铺席,六铺席相当于关西的四铺席半,所以房子十分简陋,可取之处就在于屋子是新盖的,给人一种明朗的印象,方向朝南,阳光充足,比上本町的阴暗房子卫生;自己家里虽然没有庭院,但附近都是些高级住宅和花园,环境清静幽雅;还有,一走到道玄坂,就是繁华的商店区,有好几家电影院,看来孩子们对每件事都觉得新鲜,似乎都在庆幸能搬到东京来;秀雄的病也痊愈了,这个星期就要去附近的小学上学了。
“雪子妹妹怎么样?”
“身体很好。秀哥儿闹肚子时,雪子姑娘照顾病人比护士还内行,太太佩服得不得了。”
“以前悦子生病时,她也照顾得很周到,我想大姐一定多亏她帮了忙。”
“不过遗憾的是那住宅没有闺房,目前四铺席半大的那间屋子既是哥儿们的书房,又作为雪子姑娘的卧室。姑老爷也说如果不早日换个大点儿的住宅,给雪子小姐一间专用屋子,她太受罪了……”
庄吉这个人比较饶舌,他讲到这里,压低嗓门说:“雪子姑娘回去以后,姑老爷很高兴,想留住她不再让她脱身。您瞧,他对待雪子姑娘可小心哩,丝毫不敢触犯她,而且拼命讨她的好,我看得很清楚。”
听了庄吉的汇报,幸子对于东京方面的情况也能想象出一个大概了。不过,雪子还是没有信来。想到雪子虽然不像大姐那样,不过也把写信当作是一件大事,平常懒得动笔,再加没有她自己的屋子,不能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幸子考虑了一下,对悦子说:“小悦,给你阿姨写封信试试。”便让悦子在妙子的娃娃明信片上写上三言两语寄了出去,可是依旧没有回音。二十号过后的一个赏月的晚上,贞之助建议:“今晚写封集锦信寄去怎么样?”大家一致同意。吃完晚饭,贞之助、幸子、悦子和妙子都聚集在供着赏月果品的那间日本式屋子的廊檐下,让阿春磨墨,摊开卷纸,贞之助写了一首和歌,幸子和悦子每人写一首俳句,妙子在这方面不擅长,她就画了一幅松林悬月的水墨写生画。
待到密云冉冉去,中庭明月挂松梢。贞之助
团圞明月下,顾影少一人。幸子
今夜月色好,阿姨东京看。悦子
接着就是妙子的水墨风景画。幸子那首俳句本来在“团圞明月下”后面接了一句“独缺汝一人”,悦子的原作是“月儿亮晶晶,阿姨东京看”,都是贞之助给改成上面这样的。
最后大家说“春倌也得写”,不料阿春竟然提起笔来就写了一首俳句:
团圞中秋月,云中初露脸。春
字迹奇小而笨拙。幸子随后拔取一根供月的狗尾巴草,剪下狗尾巴,夹在卷纸中间寄了出去。
第二十四章
这封集锦信寄出不久,幸子就收到雪子给她的回信。信上说:“一遍又一遍高兴地读着来信,感人心脾。中秋那天晚上,独自在二楼赏了月;读了来信,想起去年在芦屋家中赏月的情景,仿佛昨天的事情那样浮现在眼前。”那封信的内容写得比较感伤,此后又好久没有再来信。
雪子走后,幸子决定让阿春睡在那个屋子里,阿春的铺盖摊放在小悦的卧床下。才过了半个月,悦子讨厌阿春,叫阿花代替她,又过了半个月,阿花也遭到悦子的厌恶,换了做饭的阿秋。悦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容易入睡,入睡前她总要兴奋地讲上二三十分钟话,这在前面已经交待过,女佣们奉陪不了这二三十分钟的谈话,总是在悦子未入睡以前就睡熟了,因此惹恼了悦子。悦子越烦躁就越睡不着,半夜跑到走廊里,使劲拉开槅扇,冲进爸爸妈妈的卧室,嚷嚷着:“妈妈,我一点儿也睡不着。”边哭边诉苦。“春倌真可恶,她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熟啦。讨嫌!真讨嫌!我要杀死她!”
“小悦,你这样兴奋反倒睡不着。不要勉强睡,要这样想:睡不着也没关系,你试试看。”
“可是,现在要是睡不着,明天早晨困得起不来……不是又要迟到了吗?……”
“嚷什么,这么大的声音!轻点儿讲!”幸子训了她几句,陪她睡到床上,哄她入睡。可是她仍然睡不着,哭着诉说“睡不着呀,睡不着”,惹得幸子也火了,又训了她一顿。这样一来,叫喊得更加响了。屋子里闹成这样,女佣们睡得死死的,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情形经常发生。
说起来,最近幸子老觉得心里烦躁不安,可是没有抓紧打针。今年也已到了“缺b的季节,家里的人似乎都带上几分脚气病,悦子会不会是由于这个原因,幸子这样猜测着,用手去按按悦子的心脏部位,号号她的脉,看出稍稍有点儿怔忡。因此第二天不顾悦子怕痛,硬是抓住悦子给打了一针高效维生素。以后隔天打—针,打了四五次,怔忡消失了,走路也轻快了,身体疲软似乎也多少好了些,可是失眠却越发严重了。幸子思忖这毛病还不至于要请医生来诊治,她打了个电话和栉田医生一商量,每晚临睡前给吃一片阿达林试试。一片阿达林怎么样也不见效,给多了又太灵,睡个不醒。早晨睡得很香,听凭她睡个够,她—觉醒来,看到枕头旁边的时钟,就哭喊着说:“今天又迟到了,这么晚去,脸上不光彩,不能上学啦。”既然这样的话,就催她早起,以免迟到,她又说:“昨夜我一分钟也没睡,”使性子把棉被蒙住整个脑袋猛睡,等到一觉醒来,又哭着说迟到了。对于女佣们的爱憎,也是变化剧烈,一旦厌恶,往往说出“宰了!”“我宰了你!”这类极端的话。又如像她这种发育旺盛的年龄,食欲却一向不振,最近更糟,每顿只吃小碗一两碗饭。菜也只爱吃些咸海带、冻豆腐这类老年人吃的东西,把饭泡在茶里硬灌进肚子。她喜欢那只叫“铃”的母猫,吃饭时把它放在自己脚边,给它吃许多东西,稍许带点油腻的东西自己不吃,多半都给“铃”吃。可是,她异常爱干净,吃饭的时候,—会儿说让猫碰着了,—会说飞上苍蝇了,—会儿又说女佣的衣袖碰上了,筷子要让人用开水冲洗两三次,侍候她的人知道她这个脾气,开饭以前就把一壶热茶放好在桌子上。她最怕苍蝇,不用说苍蝇爬过的东西,即使没有爬过,只要飞得近了些,让她看到,就说可能爬过而弃置不吃,或者执拗地追问周围的人苍蝇是否的确没有爬过。还有筷子没夹牢的东西,即使掉在刚洗干净的桌布上,她也嫌脏,不愿吃。
有一次幸子带她到水道路散步,看到路旁有一只长满了蛆的死耗子,已经走过那里一二百米了,这时悦子走到她身边,像探问什么可怕的事情那样低声地说:“妈妈,我踩了那只死耗子没有?……衣服上沾了蛆没有?”
幸子不禁惊讶地察看悦子的眼光。为什么那样吃惊呢,因为母女俩为了躲避那只死耗子,特地绕了五米多路走过来的,怎么想也不可能误认为踩到了它。
还在小学上二年级的一个小姑娘,能害神经衰弱症吗?……幸子最初并没担心,只在口头上数说悦子几句。发生了死耗子这件事后,她才觉得事情不简单,第二天就把栉田医生请到家里。医生说:“小孩得神经衰弱症,没有什么稀奇,悦子姑娘怕也是这个病,不用太担心,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以介绍一位专科医生来看看。脚气病由我给治,西宫的神经科医生辻博士很好,我打电话让他今天就来。”
傍晚,辻博士来了,诊察后和悦子一问一答谈了片刻,断定她是神经衰弱症,提出下列几项治疗方案就回去了。辻博士说,首先必须治好脚气病;服些助消化的药以促进食欲,纠正偏食;上学的事可斟酌情况,不妨让她迟到早退,但不应转地疗养荒废学业,因为上了学精神有所寄托,反而可以排除头脑里的各种妄想;不可让病人兴奋;病人即使说怪活,切勿痛斥,要恳切开导说服。
悦子这场病,很难说是由于雪子离开芦屋而造成的后果,幸子也不愿这样想。但是每逢在应付方法上发生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想哭的时候,就一再想到如果是雪子的话,这种时候一定能耐心说服悦子,使之听从。事情的性质非同一般,只要讲清楚原委,长房也会同意暂时让雪子来帮一程子忙;即使不向长房开口要人,只要把悦子的病状写信直接告诉雪子,雪子看到了,不等姐夫同意,飞也会飞回来,这是明摆着的。不过,要是让人家说雪子刚离开不到两个月,就竖起白旗求救,尽管幸子不是那种十分逞强使性子的人,但心里还是感到有抵触的,所以想等一阵看晴况……多咱自己能应付下去的话……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至于贞之助的态度,不用说是反对让雪子回来的。比如吃饭时筷子一遍又一遍地用开水消毒,掉在桌布上的东西不肯吃,这都是幸子和雪子的作风,在悦子养成这种习惯之前,她们自己就这样做,贞之助指出这种做法不妥,会把孩子教成脆弱的神经质,要求她们纠正这种习惯,为此大人得首先不做这类事,尽管带几分冒险,也得把苍蝇碰过的东西吃给孩子看,用实际行动让孩子懂得即使这样也决不至于会生病。现在你们一味强调消毒,不重视有规律的生活,这是错误的,让孩子过有规律的生活比消毒重要得多。尽管贞之助经常这样提醒幸子,可是他的主张怎么样也行不通。幸子认为像她丈夫那样身体健壮、抵抗力强的人,不理解她们体弱而容易生病的人的心情。贞之助则认为由于筷子上有细菌而染病,这样的事千中难一,为此而产生恐惧心理,每顿饭洗筷子,抵抗力就会越来越弱。幸子强调女孩子的优雅风度重于有规律的生活,贞之助就说那是旧思想,即使在家里,就餐和游戏也应该有一定的时间,不可放任散漫。幸子如果讥笑贞之助是不讲卫生的野蛮人,贞之助就说:“你们的消毒根本不合理,筷子用开水或茶冲洗,病菌并不会死,而且食物在拿到你们面前之前,谁都无法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什么脏东西,所以说你们是歪曲了欧美式的卫生思想;不久以前,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俄国人毫不在乎地吃生牡蛎吗?”
贞之助一向采取放任主义,特别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他一切听凭孩子母亲的教育方针。最近由于“支那事变”1的发展,有朝一日可能要让妇女参加后勤工作,考虑到这一点,他担心今后如果不把女子培养得刚健一些,恐怕什么事也干不了。有一次,他无意之间看到悦子在和阿花玩“过家家”,悦子拿来一个打针的旧针头,扎进稻草做芯子的洋娃娃的胳膊。他想这种游戏多么不健康,觉得这也是那种卫生教育的余毒,今后必须设法加以纠正。不过,关键在于悦子本人只听信雪子的话,雪子的做法又有幸子支持,干涉不好,很可能引起一场家庭纠纷,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雪子离开芦屋去了东京,从这一点上说,是贞之助求之不得的。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对于雪子的境遇,贞之助私底下是同情的,女儿的教育固然重要,如插手干涉,就不得不考虑雪子精神上所受的打击,他既不想让雪子变得乖僻,又不想让她有“从中作梗”的想法而躲避悦子,要两全其美,实在不容易,现在这个问题却自然而然地解决了,怎么不是一件好事呢。他觉得只要雪子不在这里,妻子是容易对付的。因此他对幸子说:“我和你一样同情雪子妹妹的境遇,如果她自己想回来,我不反对,可是为了悦子而把她叫回来,我不能同意。诚然,在怎样对待悦子的问题上,她是有经验的,如果她来了,目前肯定会处理得很得力。不过,要让我说的话,悦子之所以患这场神经衰弱症的原因,就在你们姐妹俩身上,由于你和雪子妹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才闹出这场病来。所以情愿暂时忍受些困难,也要趁此机会排除雪子妹妹在悦子身上造成的影响,而后慢慢地、循其自然地改变教育方法;因此在目前这段时间里,雪子妹妹不回来反倒合适。”贞之助就这样劝阻了幸子。
1指1937年的芦沟桥事变。
到了十一月份,贞之助因公去东京出差两三天,初次拜访了涩谷的长房。孩子们已经完全习惯了新的生活,东京话也讲得很好了,家庭和学校里说着两种话。辰雄夫妇和雪子也很高兴,大家都劝他如果不嫌地方小而受拘束,务必请他住下。可是地方实在太小,而且贞之助已经在筑地订了旅馆,为了顾全情谊,只得住了一夜。第二天,辰雄和孩子们都上班、上学去了,趁雪子上楼拾掇屋子的时候,贞之助对鹤子说:“雪子妹妹好像也很安心,一切都顺利啦。”
“其实呢,看上去像是挺不错的,可是……”鹤子回答说。
据鹤子说,初来东京时,雪子妹妹高高兴兴地帮助家务,照管孩子们。这种态度现在也并没有改变,不过她常爱独自一人守在楼上那间四铺席半大的屋子里不下楼,因为老见不到她,上楼一看,她坐在辉雄那张矮桌子旁边,有时支着下巴在沉思,有时抽抽噎噎地在哭泣。这种事情最初十天里发生一次,近来次数渐渐多起来。这种时候,她即使来到楼下,也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在人前动不动就会流眼泪。辰雄和我对待雪子妹妹都特别注意方式方法,想不起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追根究底,大概还是因为她留恋关西的生活,不妨称之为乡愁病吧。为了让她能够解闷,劝她再继续去学习茶道和书法,可是她全然不理睬这些。鹤子还说:“经过富永姑母的劝说,雪子妹妹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她的话回来了,我们真的都很高兴,没想到这件事对于雪子妹妹却是如此痛苦难受。如果呆在这里难受得竟至吞声饮泣,我们自然也要想个办法。不过,到底雪子妹妹为什么那么厌恶我们呢?……”讲到这里,鹤子自己也哭了起来。“虽说有些怨恨,不过,雪子妹妹这种一味左思右想的样子,可怜得教人不能不同情。既然她这样想念关西,我想莫如遂了她的心愿,尽管辰雄不会同意她一直呆在芦屋,可是目前这里房子小,在搬居较宽敞的住宅以前,可以让她去关西,退一步说,即使让她去个十天八天的,说不定她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些安慰,也可以振作一下,不过还得找个适当的借口才行。总之,雪子妹妹现在这个样子太委屈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本人倒也罢了,旁人受不了。”
这是大姐当时的一席话,贞之助只能回答说:“那样的话,您和姐夫就太为难了,不过这事幸子也有责任,实在说不过去。”关于悦子生病的事,当然只字未提。回到家里,他和幸子谈起东京的事情,幸子问到雪子的近况,贞之助无法隐瞒,只能把鹤子的话和盘托出。
“我也没想到雪子妹妹竟然这样厌恶东京。”
“归根到底,也许是她不愿和姐夫住在一起。”
“也有这种可能。”
“哦,她想见见悦子哩……”
“这个那个的,原因可真不少。雪子妹妹这个人本来就不服东京的水土。”
幸子想起雪子从小耐性就强,无论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从不吭声,只是一味抽抽噎噎地哭泣。这时雪子靠着矮桌子吞声饮泣的那副样子,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
第二十五章
对于悦子的神经衰弱,幸子除了时时给她服用镇静剂溴化钾之外,还采用饮食疗法,中国菜尽管油腻,但知道她爱吃,就让她多吃些以增加营养;入冬以后,脚气病也治好了;学校里的老师让她注意恢复健康,不要担心功课;由于以上种种措施发生了效果,她的病没有出什么严重问题,逐渐好转了,因此也就用不着求助于人了。可是幸子自从听到东京的消息以后,总觉得不和雪子见一面,就放不下心来。
幸子回想起当初富永姑母来芦屋交涉的那天,自己对雪子的做法太冷酷无情了,怎么也不应该用命令式的口气把她撵走。对方既然给了妙子两三个月的期限,在情理上自己也应该为雪子争取些日子,安排一个从容惜别的机会,可是自己却没有那样做。特别是那天,自己莫名其妙地抱着一种没有雪子也照样过得下去的强烈的赌气情绪,结果就表现出那样冷酷无情的态度。可是雪子反而半句牢骚话也没说,老老实实地顺从了。一想起这件事,自己就觉得雪子实在温顺得可怜……而且当时幸子看到雪子比较愉快地、仿佛去作一次短期旅行似地轻装出发,还随口说了一句安慰她的话:“马上就找个借口叫你回来,”雪子信以为真,这在今天就看得格外清楚了。幸子既然说了这样一句话,雪子才有恃无恐地跟随着去了东京,以满足长房的要求,可是事后幸子这方面却毫无动静……再说只有她一个人跟了去,妙子并没因此而受到什么影响,到现在依然留在关西……上当受骗的只她一个,她有这种想法就很自然了……
幸子觉得大姐既然是这样一种心情,长房方面不会怎么留难,只是不知自己的丈夫会说些什么,也许会说暂时等一下好,也许会说四个月来悦子已经安定下来,叫雪子妹妹回来住上十天半月也无妨。总之,她想等春天到来后和丈夫商量着办。正巧这时——一月十日左右——收到许久没有音信的阵场夫人寄来的一封信,内容是:“去年寄上某人照片——事究竟怎样了?您说不能立即答复,要求暂时等待一下,所以一直等着。是不是令妹无意呢?如果没有缘分,费心您把那张照片寄回。倘若有几分意思,那么现在也还不嫌迟。对方的情况不知你们后来调查了没有,大体上就像照片背面本人亲笔写的履历那样,没有其他值得奉告的,只有一点履历上漏掉没写,就是本人没有什么财产,全靠薪俸生活,这层还祈谅解。由于这个原因,令妹也许不满意。至于府上的情况,对方全都调查了,令妹的容貌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见过,所以无论等多久他都等着,他还托滨田先生向我表示,殷切希望我为他说合。所以,要是能让他们见一面,在滨田先生面前我也有面子了……”这样一封信对于幸子来说,正所谓“过河有了船”。幸子因此写信告诉鹤子有这样一桩亲事,要先听听姐夫、姐姐的意见,信里附上前些时候野村巳之吉的那张照片和阵场夫人这次的来信,并且说明阵场夫人急于想让双方相亲,可是雪子妹妹由于上次的失败,便表示不先调查清楚就不愿相亲,姐夫、姐姐如果同意的话,就由我们火速调查怎样?这封信寄出以后,过了五六天,姐姐极难得地寄来一封长长的复信。
拜复
新年好!贺年贺得迟了,祝你们全家过一个愉快的新年。我们这里人地生疏,没有感到什么新年的气氛,忙忙碌碌地就过了正月初七。听人家说,东京这个地方冬天特别难熬,天天刮着出名的朔风,三九以后,那寒冷的劲头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今天早晨连毛巾都冻成一根棍子,格啦格啦作响,这样的情况在大阪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旧市区比较好些,我们这里地势高,接近郊区,所以格外寒冷,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患了感冒,连女佣们也不例外,全都病倒了。只有我和雪子妹妹比较轻些,鼻子塞了几天也就好了。不过比起大阪来,这里尘埃少,空气清洁,这也是事实。何以见得呢?这里和服的下摆不易脏,一件衣服穿了十天,还是干干净净的,你姐夫的衬衫在大阪三天换一次,在这里可以穿四天。
关于雪子妹妹的亲事,一向有劳你操心,实在感谢得很。那封信和照片马上给你姐夫看了,商量之下,你姐夫的心境近来似乎有了变化,不像以前那样吹毛求疵了,大体上听凭你们处理。不过,四十几岁的农学士当个水产技师,今后月薪没有增加的可能,看来其前途是到此为止了。再说家里没有财产,今后生活不见得会宽裕。但是,只要雪子妹妹本人同意,你姐夫决不反对。相亲一事,如果本人有意,可以随时找个适当的时机。关于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先仔细调查,对方既然希望早日。见面,详细的调查不妨推后,赶快让。双方先见见面也好。贞之助妹夫也许已经对你讲过了,我对雪子妹妹正一筹莫展,想找个机会送她去你们那里,昨天稍稍给她透露了点儿口风,真灵验,她一听到能去关西,马上同意相亲,今天早晨一下子精神百倍,笑逐颜开。我简直弄不懂她是怎样一个人了。
你那里只要把日期大致定下来,我这里随时可以打发她动身。我对她说相亲后过四五天就要回来,其实让她多住些日子也无妨,这个我会说服你姐夫同意的。
来东京后一封信也没有给你写过,一写就写得这样长。天气还很冷,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芦屋和暖吧?千万保重,不要伤风。
贞之助妹夫代候不另。
幸子妹鉴。鹤子正月十八日
幸子不熟悉东京,和她讲涩谷、道玄坂附近什么的,她没有切身体会。她只能凭空想象一度曾经从山手1电车车窗里看到的郊区一条条街道——镶嵌在参差错落的溪谷、丘陵和许多杂树林的地形中间那些连续不断的屋宇的远景,以及它们背后那寥廓凛冽的晴空,这些出现在她脑子里的和大阪完全两样的自然环境。当她读到信里“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以及“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这些句子时,想到一切都墨守成规的长房,在大阪的时候冬天也从来没用过火炉。上本町的会客室里引进热电,装上了电炉,可是实际上只有来了客人的时候才用,而且还必须是极冷的天气,平常家里只用火盆。正月里幸子去贺年,和大姐对坐在一起,总是“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的感觉,往往患了感冒回家。让大姐说起来,大阪人家开始普及暖气设备,是大正末期的事,连穷奢极侈的父亲还是在他去世前一年才在卧室里装上了煤气炉。装上以后,他说生了炉子会上火,实际上不大使用。无论怎么冷的天气,幸子姐妹都是靠火盆长大的,大姐的话没错。幸子和贞之助结了婚,几年以后搬居芦屋,那时才开始用火炉。一旦用上火炉,没有它简直过不了冬。回想小时候仅凭一个火盆过冬,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大姐搬居东京以后似乎还是墨守成规,她想只有雪子那种先天茁壮的人方才经受得住,换了自己,也许早就害上肺炎或者别的什么病了。
1东京近郊地名。
关于决定相亲的日期,因为阵场夫人和野村之间,还夹着一个滨田,联系起来很费事。不过既然知道对方竭力盼望在春分以前相亲,因此正月二十九日幸子就写信到东京,要求马上把雪子送来。幸子又想到上次打电话出了乱子,所以这次让丈夫在侧屋书斋里安装了一只台式电话。二十九日才发出的信,三十日下午就收到大姐寄来的一页明信片,信上说两个小的孩子同时得了流感,四岁的小女儿梅子很可能是肺炎,闹得全家不安。本是应该请个护士,可是屋子小,住的地方都没有。雪子妹妹当初照顾秀雄时比护士还强,所以就没有雇护士。很对不起,可否请你转告阵场夫人暂时等几天。不久又来信说梅子终于得了肺炎。看到这种情形,幸子觉得十天八天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因此把实情通知了阵场夫人,要求延期。对方早就说过,等多久也没关系,所以用不着担心,只是想到被利用来代替护士的雪子又挨上这个倒楣的差使,就觉得她格外可怜。
就在相亲展期这段时间里,原先委托信用调查所调查的报告书送到了。据称野村的职位是高等官三等,年俸三千六百元,加上奖赏,每月大概三百五十元左右。他父亲那一代在家乡姬路开旅馆,现在那里没留下什么房产。亲戚有一个胞妹,嫁给东京一位名叫太田的药剂师。此外姬路有两个叔父,一个是古董商兼茶道宗匠,一个是注册处的司法文书。另外就是关西电车公司那位总经理、他的表兄滨田丈吉,那是他唯一值得夸耀的亲戚,又是他的靠山(而且还是阵场夫人心中的“恩人”,她丈夫以前据说是滨田家守门的,滨田资助他上学读的书,所以是他的恩人)。报告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此外,又调查出昭和十年他前妻的去世确实是害了流感,如同本人履历上写的那样;两个孩子死亡的原因也决不是遗传病。其次是本人的性情脾气,贞之助通过两三条线索,打听出没有什么显著的缺点,可是有一个古怪的毛病。据在兵库县工作的他的一位同事说,野村往往会突然自言自语,说的话毫无意义,不着边际,大概总在他认为旁边没有人的时候才说;不过,尽管本人认为没有人听到,其实常常被人家听了去。现在他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连已故的前妻和孩子也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都笑着说爸爸这人真会说怪话。举个例子来讲,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事在官署里蹲坑,隔壁那个厕所里有人进去了,一会儿听到那边接连问了两次:“喂!您是野村先生吗?”那个人正想回答:“我不是野村,是某某,”但他发觉问话人的声音正是野村的声音,心想他大概又在自言自语了,而且一定不知道隔壁有人,觉得他可怜,就忍耐着不吭声;可是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先离开厕所,幸好没有让对方看到脸儿。野村知道隔壁有人跑了出来,说不定会觉得“糟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以后也就若无其事地照常工作。尽管自言自语,由于说的都是些无聊的废话,不带恶意,可是听到的人总觉得突兀可笑。还有他的自言自语虽然是脱口而出,却并非全然无意识,旁边如果有人,他就不自言自语了。要是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时,他就拉开嗓门说,那种时候,偶然在背后听到的人就吓得以为他要发疯了。
他的这个毛病并不特别给人添麻烦或者不愉快,因此也不至于酿成什么问题。不过,选来选去,又何必去选这样一个人做女婿呢。尤其是对方那副尊容,说是四十六岁,可是从照片上看比四十六岁要老得多,那老态龙钟的样子看去就像五十岁以上的人。幸子认为这是最大的缺点,可以断定雪子准看不上眼,第一次见面就注定要落选,这是很明显的。由于这个原因,对这次的亲事就没有多大劲头。不过,表面上要借此作为雪子来芦屋的口实,“相亲”一事不得不举行,这就是幸子夫妇的本意。既然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夫妇俩商定不必告诉雪子对方有自言自语的怪癖。
第二十六章
“今天乘鸥号动身。雪子”
悦子从学校回到家里,正在由她妈妈和阿春帮着布置供娃娃的架子,这时,送来了这个等待已久的电报。
关西地方的女儿节习惯上比别处推迟一个月,本来应该再过一个月开始,可是四五天以前幸子收到雪子的来信,说就在这几天里动身,恰好那时妙子给悦子做了一个菊五郎1演的道成寺的布娃娃,幸子一下子心血来潮,对悦子说:“小悦,把这个布娃娃和女儿节的娃娃供在一起吧,它们不是也想欢迎你阿姨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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