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部分(2/2)
1歌舞伎名演员。
“为什么?妈妈,女儿节不是下个月吗?”
“桃花还没开哩,”妙子也插嘴说,“不按照季节供娃娃,不是说对女孩子的婚姻不利吗?”
“对!小时候妈妈经常这样说;一过了女儿节,马上就把娃娃收起来。不过,提前摆供是可以的,推迟就不行。”
“喔,还有这种讲究,我就不知道了。”
“好好记住吧,要不然,就不配为见多识广的细姑娘了。”
家里这套娃娃,还是当初悦子过第一个女儿节时在京都的丸平1定做的。迁居芦屋以后,每年节日都把它们摆设在楼下那间全家团聚的会客室里。那间屋子虽说是西式的,可是大家认为摆设娃娃最适当,所以供娃娃的架子每年都摆在那个屋子里。幸子为了博得隔了半年才回芦屋的雪子的欢心,建议提前一个月过女儿节,从阳历三月三日到阴历三月三日,可以供奉一个月节日娃娃,在这段时间里雪子大概能呆在这儿,她的这个建议被接受了,所以阳历三月三日的今天就开始摆设节日娃娃了。
“瞧!小悦,你妈妈的话中了吧?”
“真的,今天果然来了。”
“你阿姨和娃娃在节日一同到来了。”
“兆头真吉利。”阿春说。
“这回要结婚了吧?”
“小悦,你这话在阿姨面前不准说。”
“嗯,嗯,这点儿事情我懂。”
“懂就好。春倌也得小心点,否则又要闹出上次那样的事来。”
“是!明白啦。”
“事情本来就瞒不住,只要不在人前乱讲就行。”
“是……”
“打个电话给细阿姨行吗?”悦子兴奋地说。
“我给您去打吧。”
“小悦,你自己去打。”
“嗯。”悦子答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到电话间,接通了松涛公寓。
“……嗯,是的,是今天。……细阿姨早点回家吧……不是‘燕号’,是‘鸥号’。……阿春去大阪迎接……”
1商店名。
幸子正在把一顶有璎珞的金冠戴到大内娃娃1皇后的头上去,听到悦子响亮的声音,就对着电话间喊道:“小悦,对你细阿姨讲,要是有工夫请她去接一下。”
“喂!妈妈说要是细阿姨有工夫,请去车站接一下。……嗯,嗯,……大阪九点钟左右……细阿姨去吗?……那么春倌就不用去了吧?……”
妙子完全懂得幸子叫她去大阪火车站迎接雪子的用意。去年富永家那位姑母来动员雪子回老家的时候,讲好两三个月以后也要把妙子叫到东京去的,可是到了东京,老家一直乱糟糟的,根本顾不上叫妙子回去,就此搁置了下来,妙子因此比过去更自由自在了。正因为如此,她觉得仿佛自己一个人走运,而让雪子倒楣,有点儿对不起雪子,所以在道理上也非去火车站迎接不可。
“要不要也打个电话给爸爸?”
“你爸爸快回家了,不用打了。”
傍晚贞之助回到家里,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一别半年,现在自己也很想念雪子。尽管有一个时期他不愿意让雪子回来,但现在反倒有点内疚了。因此他无微不至地吩咐女佣准备好洗澡水,让雪子一到家就能入浴;又说晚饭一定在火车上吃过了,不过临睡前还得吃点东西,叫人取出两三瓶雪子喜欢的白葡萄酒,亲手抹去瓶子上的尘埃,查看出厂的年代。大家劝悦子早睡,明天好好叙叙,可是她无论如何不听,直到九点半钟,才叫阿春带她上楼。不久大门的电铃响了,悦子听到狗奔向大门的声音,叫了一声“啊!是阿姨”,又下楼来了。
“阿姨回来啦!”
“您回来啦。”
“我回来了。”站立在门口泥地上的雪子,“唗!”的一声喝退了摇着尾巴向她扑来的约翰尼,由于坐火车的劳累,她的容颜和提着衣箱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妙子——近来她精力特别充沛——的气色一比,显得格外消瘦。
“给我的纪念品放在哪里?”悦子早已自己动手打开皮包,翻看里面的东西,马上发现一束千代纸2和一匣手绢。
“听说小悦近来在收集手绢。”
“嗯,谢谢。”
“下面还有—样东西,你找找看。”
“有了,有了,是这个吧?”悦子边说边取出一个匣子,匣子外表裹着银座阿波屋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双红色的漆皮草履。
1大内娃娃一组共十余个,有左大臣、右大臣、随从、宫女三名、伴奏五名、杂役数名。
2女孩子玩的花纸,可以折成各种玩具。
“嗳呀!多好哇!木屐、草履还是东京的好……”幸子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好好收藏起来,下个月赏樱花的时候穿。”
“嗯。多谢阿姨。”
“怎么,悦子焦急等候的原来只是纪念品吗。”
“好了好了,把这些东西拿到楼上去吧。”
“今晚我和阿姨一块儿睡。”
“知道了,知道了。”幸子说,“阿姨现在要去洗澡,你先和春倌去睡吧。”
“早点来呀,阿姨。”
雪子洗完澡,快十二点了,贞之助和她们姐妹三个难得聚在会客室里,一边听着火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一边围着那张摆了干酪和白葡萄酒的小桌子,喝酒谈心。
“这里真暖和。……方才在芦屋站下车的时候,就觉得和东京不一样。”
“关西的汲水节已经开始了。”
“差得那么远吗?”
“差得远哩。首先东京的空气接触到皮肤上不像这里的空气那样柔和。那出名的朔风毕竟厉害。两三天前我去高岛屋百货公司买东西,回家时走过皇城外壕那条路,一阵风来把纸包刮跑了,赶紧追上去,那纸包只管往前滚,怎么追也追不上,后来下摆又让风刮起,一只手还得按住下摆,东京的朔风可真要命。”
“不过,去年我在涩谷打搅一宿的时候,想到孩子们学东京话学得真快。那是十一月,迁居东京只不过两三个月,长房的孩子们都是一口东京话,而且年纪越小讲得越地道。”
“到大姐那样的岁数大概就学不好了。”幸子说。
“当然不行。首先大姐根本不想学。上次她在公共汽车上用大阪话和我说话。乘客都对她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可是,那种场合大姐脸皮真厚,尽管大家看着她,她依然毫不在乎地说她的大阪话,居然还有人称赞‘大阪话满不错’哩。”
“大阪话满不错”这句东京话的语调,雪子学得很像。
“上了岁数的妇女脸皮都很厚。我认识一个大阪堂岛的艺妓,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告诉我,她去东京乘电车的时候,故意用大阪话高声说:‘下车啦!’这样一叫,车子准保为她停下来。”
“辉雄侄就说他不愿意和他妈妈一块儿走路,因为他妈妈说大阪话。”
“孩子们大概都是那样。”
“大姐会不会把去东京当作一次旅游呢?”
“嗯。和呆在大阪的时候不一样了,无论做什么,没有人批评指摘,她爱怎样就怎样,轻松愉快得很。再说东京这个地方尊重女子的个性,不受社会风气的拘束,比如穿衣服吧,可以挑自己合适的穿,这些都比大阪好。”
也许是多喝了两口葡萄酒的关系,雪子像孩子那样活泼高兴,话也比往常说得多了。尽管她嘴上没说,看样子仿佛是隔了半年又能回到关西这块土地的那种幸福感——在芦屋的会客室里和幸子、妙子深更半夜欢叙的幸福感藏都藏不住似的。
“我们可以睡了吧。”贞之助这样建议,可是大家还谈得很起劲,因此他又起身去加劈柴。
“不久我还想请你带我去东京,可是涩谷的住宅太小,究竟什么时候换房子呢?”
“那就说不上了,……可不像在找房子的样子。”
“这样说来,房子不打算换了吗?”
“也许是吧。去年还说房子这样小,实在不行,得换个住所。到了今年,这话就不大提了。大概姐夫、姐姐都改变想法了。”
接着雪子又说出一件意外的事情——这是她亲身观察的结果,不是姐夫、姐姐亲口对她讲的。他们夫妻两个最初那么不愿离开大阪,可是终于下决心去东京的动机,完全是由于姐夫想发迹。使他产生这种欲望的原因,乃是一家八口靠亡父的遗产已经混不下去,说得夸张一些,他们开始感到生活困难了。初到东京的时候,还抱怨房子小,住过一阵之后,心境渐渐起了变化,觉得这样住下去也并非不可忍受。最主要的大概是被五十五元一月的房租打动了心吧。姐夫、姐姐并非对谁辩解,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房子尽管小,房租便宜极了,讲着讲着,后来大概就上了低廉房租的钩,存心定居下来,不再搬家了。因为住在大阪的时候,还得顾虑名望和气派,到了东京,谁都不知道“莳冈”什么的,无谓的摆阔,远不如留心多增加些财产,姐夫这种实利主义的思想转变是很自然的,证据就在他这次升任分行经理,薪水增加了,经济上当然宽裕了,可是,用大阪时代的眼光来衡量,一切都变得吝啬了。大姐领会姐夫的用心,省吃俭用到了极点,每天厨房里买的东西明显地节省了。要供给六个孩子吃饭,本来就不简单,买一棵菜,动脑筋和不动脑筋相差很大,说得不好听些,家常饭菜的菜单也和在大阪时不同了。土豆烧牛肉也罢,咖喱饭也罢,菜肉酱汤也罢,原料不多,可是大家都能吃饱。吃牛肉就从来没有吃过火锅,只有薄薄的一两片到嘴。尽管如此,有时晚上让孩子们先吃,大人们随后另开一次饭。那顿饭陪着姐夫慢悠悠地受用,菜和孩子们吃的全不一样,东京的鲷鱼虽则不好,可是在这种时候就能吃到生鱼片。实际上那顿饭要说是为了姐夫,莫如说他们夫妇俩看到经常让我陪着孩子们一起吃大锅饭太可怜,才那样安排的。
“看到大姐他们的样子,觉得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总之,瞧着吧,那个家搬不了啦。”
“嗯,原来这样。到了东京,大姐他们的人生观完全改变了吗?”
“雪子妹妹的观察也许是对的。”贞之助说,“趁迁居东京的机会,抛弃过去那种虚荣心,大搞一番勤俭储蓄。姐夫有这种思想是很自然的,说给谁听也是件好事。那个住宅小虽小,甘心忍受的话,也还可以对付过去。”
“不过,既然这样的话,早点讲清楚多好。到现在还时时在说什么没有雪子妹妹的闺房总不合适,见到我就这样辩解,实在可笑。”
“我说,人是一下子改变不了的,多少还得撑个场面嘛。”
“那么小的地方我以后非去不可吗?”妙子提出了她最关心的切身问题。
“这……细姑娘去的话,连睡的地方也没有呀……”
“那么说,目前大概还可以不去吧。”
“总之,细姑娘的事情目前似乎全被他们忘掉了。”
“喂!大家睡吧……”壁炉架上的台钟已经打过两点半,贞之助仿佛大吃一惊地站起身来说:“雪子妹妹今天也累了吧。”
“相亲的事还得商量一下,好吧,明天再说吧。”
雪子没有理会幸子那句话,起身先上楼去了。走进寝室一看,悦子床头那张桌子上摆满了刚才给她的那些东西,连阿波屋的草履匣子也摆在那里,人却睡熟了。雪子看到台灯影里悦子安眠的脸容,又一次觉得回到这个家里的喜悦涌上她的心头。假寐在悦子那张床和自己那个铺了草垫子的被窝中间的阿春,睡得像死人一样。雪子叫了两声春倌,又推了她两三下叫她起来,等她下了楼,自己才就寝。
第二十七章
阵场夫人来信说,相亲的地点和时间随后奉告,但八号那天是黄道吉日,希望能在那天举行,因此幸子把雪子叫了来,打算八号那天相亲。可是五号夜里出了意外的乱子,又一次申请延期。事情是五号那天早晨,幸子伴同两三个早已约好的朋友去有马温泉,访问一位病后在那里疗养的太太。本来坐电车去就好了,她们却乘公共汽车越过六甲山到达目的地。回家的时候坐了神有电车1,可是,当天夜里睡进被窝,突然见了红,开始叫痛。把栉田医生请来一诊断,意外地说可能是流产,马上托他转请专科医生来看,果然和栉田医生的诊断一样,第二天早晨就流产了。
1神户和有马之间的电车。
幸子半夜里开始叫痛时,贞之助就卷起了自己的铺盖,一直陪坐在幸子的枕头旁边。第二天在做流产的善后工作时,他才稍稍离开一下。尽管妻的苦痛逐渐减轻,但他终于没有去上班,一直在病室里呆着。他双肘支撑在圆火盆边,两个手掌叠放在火筷子的头上,整天无所事事地低头枯坐在那里。时而觉察到幸子含着一泡泪水在举目看他,他瞥了幸子一眼,露出一副安慰的脸色说:“算了吧……过去的事情由它去算了。”
“您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是我不小心闹出来的呀。”
“哪儿的话,我反倒觉得前途大有希望啦。”他这样一讲,妻眼睛里那泡泪水鼓了起来,夺眶而出,直往脸颊上淌。
“不过,可惜呀……”
“不用提了。……马上准会再怀孕的……”
这样的话一天中间夫妻两个反来复去要讲许多遍。贞之助守视着妻那惨白的脸色,也掩盖不住他自己的沮丧心情。
实情是这样,幸子最近已经连续两个月停经,因此她预感也许是怀孕了,可是悦子出世快十年了,医生曾经指出不动手术也许就不再生育,所以她又觉得未必会有这样的事,麻痹大意而出了这个乱子。可是她知道丈夫还想要个孩子,尽管自己不会像大姐那样儿女满堂,但身边只有—个女儿,也觉得太寂寞,要是怀孕的话,实在求之不得,所以到了第三个月,为了慎重起见,就打算找医生看看。昨天同伴们提议翻六甲山的时候,幸子也曾想到要不要保重一下身体,可是随后又怪自己痴心妄想,否定的念头占了上风,觉得既然大家对这个计划有兴趣,自己也不必反对。由于这样一个情由而造成的麻痹大意,所以也不该完全责备她个人。可是一经栉田医生指出事情可惜,自己就后悔为什么这种时候约人去有马,为什么漫不经心地坐上公共汽车,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丈夫安慰她说:“总以为你不能再生育而死了那条心,不料居然能怀孕,我不但不悲观,反倒对未来满怀希望而高兴。”她看出丈夫嘴上尽管这样讲,内心也非常失望,可是还这样温柔体贴地安慰她,越是这样,就越觉得对他不起,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过失——而且还是无法否认的大过失。
第二天她丈夫振作精神,高高兴兴地按时上班去了。幸子独自一人睡在楼上的时候,尽管觉得后悔也没用,可是仍然防止不住自己钻牛角尖。本来正当喜事临门,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虽则竭力不让雪子、悦子以及女佣们看到自己流泪,可是当她一人独处的时候,眼泪不禁又掉了下来。……如果自己不那样粗心大意,十一月份孩子就可以出世了,明年今日,逗弄婴儿时,婴儿就能笑了……这次的胎儿准是个男孩,要是这样的话,丈夫不用说,悦子又将多么高兴呀……如果当时自己全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是自己那时已经有一种预感,为什么还要乘坐公共汽车去呢?也许是临时没有找到借口,不过,说声自己随后单独去,不就行了吗,何况要找借口,无论多少都找得出,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那样麻痹大意。要是能像丈夫说的那样有幸再怀孕一次自然很好,不然的话,今后无论经过多少年,自己老会想:“唉!要是胎儿活着的话,现在该有这么大了,”想着想着,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情怕要悔恨一辈子,变成她的附骨之疽了。……幸子就这样地再次强烈谴责自己,悔恨自己对丈夫和失去的胎儿所犯的无法弥补的罪过,觉得热泪又盈眶了。
阵场夫人那边已一再延期,按说只要去个人回绝一下就行,可是,贞之助不认识他们,对方办交涉总是由阵场夫人出马,她丈夫阵场仙太郎一次也没有露过脸。因此,六日晚上由贞之助出面写了一封快信给阵场夫人说:“一再要求延期,请原谅。因为内人感冒发烧,抱歉得很,八日之约,只得暂缓。但再次重申这次延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内人生病,此层望勿误解;感冒也并不严重,请再等一星期大概就可以了。”信寄出以后,不知对方是怎样理解的,七日下午阵场夫人突然来访,说什么“一则问候,二则听听消息,希望能见到你家太太”。女佣传进话来,只能把阵场夫人请进病室。因为幸子觉得让对方看到自己确实这样卧病着,对方也就放心,不再误会了。性情脾气熟悉的老同学一旦见面,幸子渐渐生出一种亲切感,想把生病的情由索性讲清楚。于是先解释说:“正当喜事临门,信上只能那样写,可是我觉得对你不该隐瞒……”接着就把五号夜里那桩意外事故简单地讲了一下,并且向她诉说了一些自己的悲痛心情,然后叮嘱说:“这事只让你知道,男家请你妥为说词,不过实情既然如此,务望对方不要见怪。再说事后经过良好,医生也说一星期后就可以外出走动了,所以希望本着这一精神另订一个相亲的日期。”幸子说完,阵场夫人就说:“这真太可惜了!您爱人多失望呀。”话刚出口,只见幸子快要掉眼泪,她连忙改变话头说:“要是一星期后能好,十五日那天相亲怎么样?”还解释说:“今天早晨收到快信,先去男家商量了才来这里的。这个月从十五日到二十四日是春分节,如果躲开春分节,八日以后只有十五那天还可以,十五日要是不行,那就得拖到下个月去了。从今天起,到十五号刚好一个星期,就决定十五号那天相亲行吗?其实,我也是受了滨田先生的委托来商定日期的。”经她这样一解释,幸子再也不能推托,心想既然医生都这样说,即使稍稍勉强点儿,也许出得了门,所以她没有来得及和丈夫商量,就大致应承了下来,把客人送走了。
哪里知道幸子后来的经过情况虽说比较顺利,可是到十四日还偶尔见红,时而躺躺,时而起来走动一会儿。贞之助最初就说:“这样满口应承了下来行吗,”心里着实有些惴惴不安。情况既然是这样,相亲席上又不可出乖露丑,幸而阵场夫人已经知道内情,贞之助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到时候和阵场好好讲清楚原因,幸子不参加相亲,由他单独陪同雪子前去。可是,这个方法也不对头,因为幸子如果不去,就缺少一个给双方介绍的人。雪子担心出乱子,说什么“用不着为我的事情去硬挺,再请求延期一次好了,万一因此而告吹,也没什么大不了,这种时候偏偏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本来就没有缘分”。雪子这样一讲,幸子同情妹妹的心情——前一时期由于伤心而淡忘了——一下子高涨起来。雪子的亲事历来要发生周折,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说这次也将发生周折,虽觉可笑,可是正当担心不要出事的时候,首先就遇到长房的侄儿生病,耽误了一个时期,侄儿的病刚好,又碰上流产这样的不祥事情,幸子心里未免有些害怕,觉得连自己一家都卷进那缠在雪子身上的命运中去了。可是雪子本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幸子见到她的脸,就更加觉得她可怜而同情她。因此,十四日早晨贞之助上班时,强调不让幸子参加相亲,幸子自己却无论如何要去,两下僵持,悬而未决。下午三点钟左右,阵场夫人打电话来问:“您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幸子终于回答说:“嗯,大概已经不妨事了。”对方马上追问:“那么明天行吧。”并且告诉幸子时间定在下午五点钟,会面地点在东方饭店休息室,这是野村决定的,希望能这样办。东方饭店仅仅作为碰头地点,在那里简单地喝杯茶,换个酒楼去吃晚饭,去哪家酒楼,还没有决定。虽说是相亲,但并不铺张,不过是几个人的聚会,所以晚饭地点可以等明天碰头以后再商量决定。野村方面仅他一个,我们夫妇俩作为滨田氏的代表陪同他去,您那里是三位,双方六个人。幸子在听阵场夫人的说明时,终于决心参加。当对方追问“那么,这样办可以吧”的时候,幸子拦住她的话头说:“身体差不多算是痊愈了,不过明天还是第一次外出,而且偶尔还有点见红,虽则不便启齿,可否请您多费点儿心,尽可能不让走路,距离再短,也让坐辆出租汽车,只要能谅解这一层,就没问题了。”这件事幸子还再三重托了阵场夫人。
这个电话打来时,正好雪子不在家,为了明天的相亲,她去井谷那爿美容院做头发去了。等她回到家里听了幸子转告的电话内容,别的她都应承,只是会面地点定在东方饭店,她脸上就露出难色。因为前次和濑越相亲也是在东方饭店,现在又在同一个地方相亲,倒不是怕兆头不吉利或别的什么,而是不愿让那些记得去年相亲一事的男女服务员用“喔!那位姑娘又来相亲了”的眼光看她,以致引起不愉快。最初幸子听到阵场夫人提出会面地点定在东方饭店时,也曾想到雪子可能不赞成,现在雪子既然讲了出来,幸子知道不换个地方雪子决不会高兴,因此幸子到丈夫书斋里打电话给阵场夫人,把实际情况对她讲了,请对方考虑改变一下东方饭店这个地点。两小时后,回电来了,她说:“和野村先生一再商量,东方饭店要是不行的话,目前就想不出其他适当的地方,照说可以直接去酒楼会面,不过要是这里单独决定了,又怕你们那里再出问题。你们那里要是有更好的方案,请告知一声。说句冒昧话,东方饭店只是个临时会面处,雪子小姐要是能委屈将就,最为合适,可不知道那样行不行?……其实也用不着那样顾虑重重呀……”
恰巧那时贞之助回家了,夫妇俩商量的结果,认为还是尊重雪子的意见为妙,因此打电话请对方体谅这里坚持己见的苦衷,要求让步;对方则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第二天早晨再商量。十五日早晨来电问:“东亚饭店怎么样?”这才最后把地点决定下来。
第二十八章
相亲当天,已经过了汲水节,天气还有点寒冷,虽则没有风,天色却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贞之助早晨一起身,首先问幸子出血停止没有,因为这是他最关心的。下午他很早就回家,又问:“见红没有,要是觉得不舒服,现在回绝人家也不嫌迟,今天的差使我—个人也干得了。”幸子每次都回答一点点好起来了,血也出得很少。其实昨天几次走到书房里去打电话,走动多了,出血量反倒多了。由于长久不洗澡,只简单地洗洗脸和脖子,坐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看,一副贫血的脸色,连自己都觉得瘦得不成样了。不久以前井谷还提醒她陪同妹妹相亲时务必打扮得朴素些,她想现在这个憔悴的样子不是正合适吗。
守候在东亚饭店前厅的阵场夫人看到幸子夫妇簇拥着雪子走进来,马上走上前去招呼说:“幸子姐,介绍一下您的先生呀。”然后回头叫了她丈夫一声,向他招招手。她的丈夫仙太郎离她只不过两三步路,拘谨地站在那里。她一招手,他就对贞之助说:“初次见面,我是阵场,内人一向多承关照。”
“哪里,我们倒是受了照顾。……这次又承蒙您夫人关怀备至,感谢得很。特别是今天提出许多片面的要求,实在对不起。”
“我说,幸子姐……”这时阵场夫人压低声音,“野村先生就在那边,可以介绍了,不过我们只是在总经理家见过一两次面,交情并不深,所以很别扭。……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希望你们直接提出问题问他本人。”
阵场不声不响地立在一旁听他爱人悄悄地说完这番话,他弯下腰仿佛领东西似的伸出一只手对贞之助说:“请去那边吧。”
介绍以前,幸子夫妇看到一个曾经在照片上见过的绅士独自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碟子,两三次性急地压灭火星,然后立起身来。他的体格意外地魁梧,看去很结实。可是一如幸子担心的那样,人比照片上的还要老,一副老头儿的面貌。首先是头发虽则不秃,可是大半已经白了,而且稀疏地鬈曲着,非常腌臜。脸上皱纹很多,一见就觉得至少有五十四、五岁了。野村的实际年龄只比贞之助大两岁,可是看去却比贞之助大十岁以上。至于和雪子就更没法比,雪子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要小七八岁,看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两人在一起,简直就像是父女。把这样一个妹妹带到这种地方来,只此一点,幸子就觉得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双方介绍完毕,六个人围着桌子谈起来。可是话不投机,谈得不起劲,时时冷场。大概是由于野村这个人似乎不易接近,作为陪客的阵场夫妇对野村又非常客气,因此弄得很僵。从阵场这方面说,对方是他恩人滨田的表弟,态度自然就很客气,可是毕竟有些过于卑屈了。本来在这种场合,贞之助夫妇颇有一套应付冷场的本领,可是今天幸子兴致不高,贞之助受了妻的影响,也多少变得阴郁了。
“野村先生在县政府里的工作主要是哪方面的?”
谈话从这里打开了一个决口,野村介绍他自己的工作主要是指导、视察兵库县香鱼的增产,全县哪里的香鱼鲜美,以及龙野和泷野的香鱼情况等等。这中间阵场夫人一度把幸子叫到旁边,立着讲了几句话,回头又和野村咬咬耳朵,然后去电话室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把幸子叫了去,似乎在接洽什么。等阵场夫人回到席上,幸子把贞之助叫到一旁,贞之助问什么事,她说:“就是会餐地点的事,您知道山手的中国餐馆北京楼吗?”
“我不知道。”
“野村先生经常去那里,他希望在那里会餐。中国菜也可以,不过今天我坐椅子不合适,想要个日本式的房间。北京楼是中国人开设的,据说也有一两个日本式房间,现在阵场夫人打电话去预约了,您看这样成吗?”
“只要你觉得可以就成,我去哪里都行。……你不要这样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安静—会儿嘛。”
“可是人家叫我去呢……”说完她上了卫生间,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这时阵场夫人又叫幸子,贞之助忍不住了,立起身来说“我去”。他对阵场夫人说:“内人身体还没有痊愈……有什么事情请您对我说吧。”
“噢,是嘛。现在来了两辆汽车,一辆野村先生和雪子小姐和我坐,一辆你们两位和我先生坐,您看这样行不行?”
“那……是野村先生这样要求的吗?”
“不,不是的。是我一时想到能不能这样才办的。”
“那……”
贞之助不由得涌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竭力隐忍着不让它露到脸上来。今天幸子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多少冒了点儿风险来出席相亲,这事不仅昨天就告知对方,而且刚才还一再透露出话风,可是阵场夫妇听了,连半句安慰或同情的话也没有,这就使得贞之助十分不满。也许因为今天是个吉庆日子,所以故意回避说那种话。不过无论怎样讲,暗地里对幸子表示一番慰问的心意总是可以的吧,他们夫妇俩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也许是贞之助只顾自己的想法,阵场夫妇暗地里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心情:相亲一事,一再被迫延期,今天来到这里,幸子那点儿牺牲是应该付出的。何况为的不是别人,是幸子的妹妹。阵场夫妇全凭亲切办事,所以在对方看来,姐姐为了妹妹的亲事忍受点儿肉体上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要是把这当作赏给人家的恩典,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贞之助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偏见,他们夫妇俩会不会抱着井谷的那种想法——是他们在给一个耽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大姑娘做媒,正因为这样,赏给恩典的应该说是他们。这样想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据幸子说,阵场是关西电车公司——总经理是滨田丈吉——的电力课长,由于这个关系,他拚命奉承野村以表示他对滨田的忠诚,其他一切都不在他心上,这样解释也许最中肯。至于要求雪子和野村同车,究竟是阵场夫人忠心耿耿想出来的主意、或者出于野村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毕竟有些脱离常识,贞之助觉得这几乎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您看怎么样?雪子小姐要是不反对的话……”
“怎么讲呢,雪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当面也许不反对;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这种机会今后一定很多的……”
“是的,是的。”阵场夫人已经看出贞之助的脸色,皱着鼻子苦笑了一下。
“……再说他们两人如果坐在一辆车里,雪子就更加害臊,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想结果反倒不一定好……”
“噢,是的。……不,我只是一时想到,提出来请您考虑罢了,那就再说吧。”
可是,贞之助生气不仅在这件事情上,北京楼这家餐馆在国营铁道元町车站靠山那边的高冈上,因此他动问了一下汽车是不是停在酒楼前,得到的回答是“没有问题,请放心”。可是去到那里一看,不错,汽车倒是停在餐馆前面,不过那儿面对着从元町去神户火车站的高架铁道线北侧的那条公路,下了汽车,必须爬上好几级相当陡的石阶,才能走到门厅,从门厅还得上二楼,幸子让贞之助搀扶着,落在后面慢慢地走了上去,一登上二楼,立在走廊里展望大海的野村,对于幸子夫妇的最后上楼全不介意,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莳冈先生,这里的景色很不错吧?”
“果然不错,这个好地方让您找到了。”站在野村旁边的阵场随声附和。
“从这里往下观看港口的市容,会觉得像到了长崎那样的一种异国情调。”
“就是,就是,的确是长崎的情调。”
“唐人街的中国餐馆我也常去,却不知道神户有这样的酒楼。”
“这里和县公署很近,所以我们经常来。菜也相当可口。”
“噢,是嘛。……提起异国情调,这家酒楼的建筑式样倒像什么中国港市的酒楼,颇为别致,不是吗?中国人开的酒楼大都很俗气,可是这里的栏杆、栏杆上的雕刻以及屋子里的陈设都别具—格,有趣得很。”
“像是一条军舰进港了……”幸子这时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应酬说,“是哪个国家的军舰呢?”
那时去楼下账房打交道的阵场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匆匆忙忙地上楼来了。
“幸子姐,真对不起,餐馆方面说由于日本式房间客满,要求我们在中国式餐室里勉强将就一下。……先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满口应承,保证给我们日本式房间。不过这里的服务员全是中国人,尽管再三叮嘱,他们毕竟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话……”
贞之助上楼时就看到面对走廊那间中国式房间已经准备好,就觉得有些奇怪,要说是服务员听错了话,那就不能责怪阵场夫人,可是接电话的如果是那样不可靠的中国人服务员,为什么不采取更谨慎的方法呢。归根到底,还是由于阵场夫人对幸子不够体贴,才产生这样的后果。再加她的丈夫也罢,野村也罢,对于酒楼方面的背约,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只管热心地赞赏这地方的风景好。
“那么,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好吗?”阵场夫人不容分说地双手紧握着幸子的手,仿佛小孩子死乞白赖地要东西的那副神气。
“可以,可以,这个房间也很不错嘛。真的,让我们知道了这样一个好地方……”幸子反倒担心丈夫不愉快,叫了丈夫一声,说:“几时领悦子、细姑娘她们来一次好吗?”
“嗯,这里能看到海港里的船,孩子们也许喜欢。”贞之助还是一脸不高兴地说。
大家围了一张圆桌子坐了下来,野村坐在幸子对面。日本酒、绍兴酒和冷盆—上桌子,晚餐便开始了。阵场谈起最近报纸上纷纷登载的德奥同盟,趁机又谈了一会儿奥国总理煦许尼克的辞职和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事情,女家方面的人只偶尔插口几句,往往是野村和阵场两人一唱一和。幸子尽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两次检查——一次在东亚饭店,一次在入席前,出血量都比在家里的时候明显增加了。这自然是由于过分走动的关系,再就是坐在又高又硬的椅子上很不合适,她一面忍耐着心里的不快,一面又担心出洋相,因此心情马上不舒畅起来,可是又毫无办法。贞之助呢,越想越生气,可是他看出妻在拚命忍耐的样子,如果自己再板着脸不说话,就更增加她的负担,因此,他不得不借助酒力尽量不使席上冷场。
“对了,对了,幸子姐洪量。”阵场夫人在给男客敬酒时,顺手来给幸子斟酒。
“今天我喝不了。……雪子妹妹,你来点儿吧。”
“那么雪子小姐请……”
“这样的话,我来这个吧……”雪子边说边尝了尝那杯加了冰糖的绍兴酒。
她看到姐夫、姐姐兴致不高,再加野村从对面不时直盯盯地看她,因此更加羞得她头也抬不起,瘦削的双肩犹如纸娃娃那样缩成一块。野村有了几分醉意,话越说越多,也许是眼前对着雪子这样一个人,由于兴奋而引起的吧。他似乎十分骄傲有滨田丈吉这样一个亲戚,滨田这个名字不离他的嘴,阵场也满口“总经理、总经理”的谈论滨田,暗示滨田怎样地庇护他这位表弟。尤其使贞之助吃惊的是野村不知什么时候把女家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雪子本人不用说,雪子的姐妹、已故的父亲、长房的姐夫、姐姐,以及妙子的登报事件,所有有关莳冈家的情况全都让他知道了。当贞之助说“有什么疑问,无论哪方面都请提出来”的时候,对方真的提出了许多细节。从他们的一问一答中,贞之助发现对方为了了解雪子的情况,各方面都让他打听到了。说不定这是由于滨田在做他的后台,有许多人在帮他调查吧。从野村的口气里听得出,井谷开设的美容院、栉田医生的诊所、塚本的法国太太那里、雪子以前的钢琴老师那里,每个地方都派人去调查过了。关于濑越的相亲为什么没有成功,甚至连雪子在大阪拍x光照片他都知道,除非从井谷那里打听,否则再也想不出别的地方了(这样说起来,井谷有一次曾经对幸子说:“某方面派人来了解雪子小姐的情况,在无损大局的范围内,我都向对方讲了。”还有雪子这次回芦屋以后,脸上那块褐色斑完全消失了,因此幸子今天很安心,尽管觉得这种事情井谷不至于向对方讲,但当时还是有点儿提心吊胆)。当贞之助专一承担着应对之责时,野村的严重神经质让他看出来了,贞之助觉得像他这种性格,自言自语的怪毛病就不足为奇了。还有,从刚才的样子看来,野村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女家的本意,一心以为这桩亲事定能成功,所以才那么寻根究底地细细盘问,他那有说有笑的样子和先前在东亚饭店见面时判若两人,而且越来越兴高采烈了。
贞之助他们的本意只想适可而止地结束这场聚会,早点回家。不料临回家时又发生了一桩为难的事情。原来回大阪的阵场夫妇先用汽车送贞之助他们去芦屋,然后他们自己再乘阪急电车回家。汽车叫来了,出去一看,只有一辆。因为野村的家就在青谷,正好是同一方向,虽则要绕道多走一些路,但对方请求让野村同车回去。贞之助知道打新国道一直线回家和绕道青谷回家的路程相差悬殊,不仅这样,青谷那条公路不平正,坡子又多,颠簸得厉害,想到对方一再不体谅人家的困难,现在又来这一手,贞之助就更加气愤。每当汽车急转弯的时候,他惴惴不安地担心他妻子不知是怎样一副表情,三个男的坐在前排,又不便回头去看。车子开到青谷附近时,野村突然提出“各位就在这里下车,请到我家喝杯咖啡好吗?”他邀客的态度非常热诚,再三推辞,还是推辞不了。他还一再说什么“蜗居简陋,可是风景胜过北京楼,坐在屋子里,可以看到全部港湾,这是不可多得的,请进去观察一下鄙人的生活状况吧。”旁边还有阵场夫妇给他帮腔说:“既然这样恳切邀请,无论如何请进去坐一下吧。听说他家里除了一个老婆子和—个小使女之外,没有别的人,用不着顾虑什么,趁此机会看一下居住情况,可供参考。”贞之助心想,尽管这样说,毕竟是缘分,不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自己不愿采取什么破坏行动,这桩婚事的结果究竟如何,还不知道,说不定将来由于别的什么而要有求于人;还有,不给阵场夫妇留点面子也不妥当……再说这些人吧,尽管不机灵,待人还是亲切的……这些怯弱的想法,贞之助心里不是没有,正在这个时候,幸子先开口说“那就让我们稍稍打扰一下吧”,贞之助趁机屈从了。
可是,从这里下车到野村家也足有一二十丈的距离,而且是又窄又陡的坡路,不好走。野村这人非常浮躁,来了劲就像小孩子那样高兴,急急忙忙叫人打开可以望见大海的那间屋子的木板套窗,让大家参观他的书斋,随后领大家看了所有的屋子,连厨房也没有遗漏。那是一所简陋的专供出租的平房住宅,总共只有六间屋子。野村还拉大家去看设有佛坛的六铺席大的餐室,那里摆饰着他前妻和两个孩子的照片。阵场一走进屋子,马上奉承说:“真是个好地方,眺望海景,比北京楼还强!”其实这屋子几乎盖在高崖边上,人在走廊里,身体仿佛突露在崖石外边—样,叫人产生一种危惧感。像贞之助这些人就觉得要是自己的话,这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住下去。
匆匆忙忙喝过咖啡,坐进等候在那里的汽车。
“今天晚上野村先生不是十分高兴吗?”汽车一开出,阵场就说。
“真的,从来没见过野村先生像今天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毕竟是因为旁边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吧。”阵场夫人随声附和,“幸子姐,野村先生的心情不问可知,事情全在你们了。没有财产确实是个缺点,不过有滨田先生做后台,万一有个什么,生活也不至于发生问题,关于这层,要不要让滨田先生作出更明确的保证呢?”
“不必了,谢谢您。真的多多辛苦您了。……早晚等我们商量商量,征求一下长房的意见再说吧……”贞之助回答了两句客套话。不过,临下车的时候觉得稍稍有点儿对不起阵场夫妇,因此再三道歉说:“今晚实在太对不起你们两位了。”
第二十九章
隔了一天,十七日早晨阵场夫人来芦屋访问,听到幸子由于前天扶病外出又躺倒了,这回她毕竟诚惶诚恐地在幸子枕边谈了半小时左右的话才回去。总之,据她说这次她是受了野村先生的重托才来的,野村先生的生活情况,看过他的家庭以后大概想象得出了,现在因为是独身,所以还住在那种地方,要是结婚的话,他说他要找个像样些的屋子迁居。尤其是雪子小姐要是肯嫁过去,他打算为雪子小姐献出一切。他还说他的境况虽则不宽裕,但使雪子小姐不感到拮据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还有,滨田先生那里她也去过了,滨田先生对她说:“野村既然那样执心,就请你鼎力促成这桩亲事吧。他家里没有财产,嫁给他的人可怜,得想个办法,这件事就交给我吧。现在要我作出什么具体保证固然困难,不过只要有我在,生活上决不至于叫对方吃苦受罪。”滨田先生这样的人物既然许下这种诺言,总可以相信了吧。野村先生这个人风采不扬,一副令人生畏的面貌,可是感情非常脆弱温和,据说对前妻很宠爱,前妻去世前他侍病的态度,旁观者都为之掉泪。那天晚上去他家,餐室里不是还摆着他前妻的照相吗?要找人家的缺点,那是数不尽的;不过一个女人能获得丈夫的爱才是莫大的幸福,这层务望好好考虑一下,尽可能早点给个答复。
幸子早已为拒婚安排了一个伏笔,只说“雪子本人一切都听凭我们,她那里没有问题,关键在长房,我们不过起一个代理作用。野村先生的身分调查一概由长房办理……”她把全部责任都推在长房身上,不使对方怨恨雪子,她说完上面这几句话,就把客人打发走了。过后因为她身体还不舒服,听从医生的劝告,保持绝对安静,所以没有机会征求雪子的意见。相亲后第五天的早晨,刚巧病室里只有她姐妹两个,幸子趁机试探说:“雪子妹妹,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嗯,”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下文,幸子因此就把大前天阵场夫人来访时说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听了。
“……虽然对方讲得那么动听,可是雪妹看起来这样年轻,那个人看去那么衰老,这上面到底怎么样?……”幸子边说边察看她的脸色。
“不过,要是那个人的话,我想什么事情大概都会由我说了算的,爱怎样过就怎样过吧。”雪子终于吐露出这样一句话来。
雪子的“爱怎样过就怎样过”这句话,幸子不问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的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她高兴来芦屋玩儿,她就什么时候来。普通一个嫁了丈夫的妇女,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如果嫁给那个老头儿,这点儿任性大概不成问题,雪子那句话的意思也许就是说她有这样一个安慰。抱着这样一种心情结婚,娶她的人就受不了。不过,那个老头儿对于这样的要求说不定也同意,会说:“没有关系,嫁给我吧。”可是一旦嫁了过去,就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出来玩儿。再说尽管雪子嘴上讲得那么漂亮,按照她的为人,要是让那个老头儿的爱情一束缚,也许马上就把芦屋这些人丢在脑后了,等到孩子一出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想到对方那样诚心诚意想娶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自己的妹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应该感谢的,不屑一顾地嫌恶人家,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真的,这倒值得考虑。雪子妹妹要是有这样的心意,其实也不见得不好……”话头一点点转到这方面,正要盘问出一个究竟的时候,雪子笑嘻嘻地说:
“……不过,如果过于执拗地吹捧我的话,那就吃不消了……”话头被她一岔开,就再也不接这个茬了。
至于东京方面,第二天幸子便躺在床上简单地写了封信向他们报告了相亲的经过,大姐没有答复。春分期间,幸子躺一会儿坐一会儿的。一天早晨,她被春天的晴空所吸引,拿了一个坐垫铺在病室的走廊上坐着晒太阳,无意之间看到雪子从露台走向草坪,本想马上叫她,后来发现她是刚送悦子去上学,要在闲静的院子里歇息一会儿的。隔着玻璃窗默默地看出去,只见她围绕着花坛走了一圈,查看一下池边的紫丁香和珍珠梅的树干,抱起走到她跟前的铃,蹲在修剪得圆圆的栀子树下。因为是从楼上往下看,所以只见她一次又一次低着头用自己的面颊亲小猫,不知道她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不过雪子现在心里有什么样的念头,幸子是完全理解的。雪子大概预感到不久长房要把她接回去,所以在和这院子里的春光惜别。也许她在祈祷但愿自己能呆在这里,看到马上就要盛开的紫丁香和珍珠梅吧。本来东京的大姐并没有来信叫她哪天回去,可是她却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今天会不会来通知,明天会不会来通知,一心只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她的这种心理状态,连旁人都看出来了。人不可以貌相,幸子知道这个害羞的妹妹却很爱外出,如果自己能出去走动的话,也想每天陪她出去看看电影或者吃茶点。可是雪子等待不了,前些日子天气好,她就邀请妙子陪同她去神户,在元町一带无目的地荡马路,似乎不这样就不舒心。而且总是她主动打电话给松涛公寓的妙子,约好碰头地点,然后高高兴兴地出去,对于自己的亲事,似乎全不放在心里。
经常被雪子拉出去的妙子,往往到幸子枕头旁边来绕着圈子诉苦,说什么近来工作正当紧张,下午最宝贵的时间被拉出去陪她玩儿,实在吃不消。有一次她来报告幸子说:“昨天出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内容如下。
昨天傍晚和雪姐一块儿去元町散步,在铃兰店里买西点,雪姐一下慌慌张张地说:“细姑娘,怎么办?……来啦!”问她:“你说来啦,谁来啦?”她还是慌慌张张地说:“来了呀!来了呀!”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在里边咖啡室喝咖啡的一个不相识的老绅士走到雪姐跟前,殷勤地招呼说:“要是方便的话,请去那边喝杯茶,奉陪坐上一刻钟行吗?”这时雪姐更加慌了手脚,面孔涨得通红,张皇失措地只管“这个,这个……”的说不出话来。那个老绅士立在那里又问了两三次“怎么样?”看到没有希望,便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声“非常对不起”,然后走开了。雪姐连声催促说:“细姑娘,赶快赶快,”急忙让我包好点心,跑出店门。问她:“那个人是谁?”她说:“就是上次见过面的。”这才明白大概就是上次相亲的那个野村了。
“雪姐那个慌张劲儿真是少有,好好回绝人家不就得了吗,她却一味‘这个,这个’的惶惑着。”
“这种时候雪子妹妹全然不成,到了这个岁数了,还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
幸子顺便打听妙子问了雪子什么话,雪子对那个人的看法怎么样,说了些什么。妙子说:“我问她怎样想的,她说婚姻问题听凭大姐和二姐做主,她们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有那个人那里不行,并不是自己太任性,这桩亲事得拜托细姑娘给二姐说说,务必把它回绝了。”妙子也是第一次遇见野村,看到他比传闻的还要衰老得多,使她吃了一惊。妙子觉得这样一个老头儿,雪姐当然不愿嫁他,拒婚的理由看来就在这个问题上,可是雪姐对于男方的风采面貌并没有指摘什么,反倒提起相亲那天晚上被野村拉到他青谷的家中时,看到佛坛上供着他前妻和两个已故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很不愉快。雪姐认为尽管明知嫁过去是当填房,可是让人家去看他前妻和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决不会受用。一个单身汉私下供着亡妻和孩子们的照片,为死者祈祷冥福,那种心情是可以谅解的;现在把相亲的对象邀了去,该用不着把那些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了吧。可是野村不仅没有预先收藏起来,反倒故意把她领到供着那些照片的佛坛前,岂非荒唐!仅就这件事来讲,可以看出那个人对于女子的细微心理一点儿都不能理解,因此雪姐就格外嫌恶他了。
又过了两三天,幸子勉强能够外出走动了。一天午饭后,她梳妆打扮了一下,对雪子说:“那么我去阵场夫人那里回绝人家啦。”
“嗯。”
“那件事情前几天细姑娘对我讲了。”
“嗯。”
幸子早就打好腹稿,搬出长房不赞成的那套话,婉转地拒绝了这桩亲事。回到家里,对雪子只说顺利办妥了,别的没有细讲,雪子也不问什么。到了清明节,阵场夫人寄来了北京楼的账单,说:“冒昧得很,账款请分担一半,”因此立即把钱汇了出去,就此了结了这桩亲事。
以上种种情况幸子都写信报告了长房,长房还是音信全无。幸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劝雪子说:“雪妹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长久把你留在这里,弄得以后要来不能来,反倒麻烦,尽管下次还要来,莫如先回去一下。”可是,四月三日的女儿节每年照例要开茶会,招待悦子学校里的那些小朋友,茶会上的馅儿饼和三明治往常总是雪子亲手做的,所以雪子答应一过女儿节就回东京。哪里知道女儿节一过,听说祇园的夜樱再过三四天就要盛开。
“阿姨,看了樱花再回去吧。不看过樱花决不回去,好不好?阿姨。”悦子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过,这次挽留雪子最热心的是贞之助。他说:“既然已经住到今天,不去京都看樱花就回东京,雪子妹妹总要觉得遗憾,再说每年的赏花缺少了一个重要角色,未免杀风景。”其实,他有他的心眼儿,自从那次流产以后,幸子一直多愁善感,夫妇俩在一起偶然谈到胎儿的事,她就淌眼泪,为此贞之助很伤脑筋,想借此机会让幸子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稍稍分散点儿她的愁闷。
去京都的日期定在九日(星期六)、十日(星期日)那两天。直到那时,雪子不说走、也不说不走,磨磨蹭蹭的照例不明确表态,等到星期六那天早晨,她随同幸子、妙子走进化妆室,开始打扮起来。脸部化妆一完毕,雪子就取出东京带来的衣箱,从箱底抽出一个纸包,打开带子一看,里面原来是早已准备好的专为看樱花用的和服。
“我说呢,雪姐把赏樱花穿的衣裳都带来了。”趁雪子不在屋子里,妙子走到幸子身后,一边给幸子系带垛,一边取笑说。
“雪子妹妹这个人不声不响的,什么事情都非贯彻她自己的主张不可。”幸子说。
“瞧着吧,一旦有了丈夫,会把她的丈夫管得唯命是从的。”
在京都赏樱花时,贞之助发现幸子即使在人山人海之中遇见手里抱婴儿的人,每次她都会突然掉泪,为此他很窘。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夫妇俩今年没有在京都多逗留,星期天晚上就和大家一道回了家。两三天后,四月中旬雪子就动身去东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