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二部分(1/2)
第十一章
舒尔茨家的孩子们和悦子不久都放暑假了,每天都相约着聚在一起玩儿。早晨凉爽,他们都在刺桐和檀香树下玩开电车或爬树。中午在家里玩,只有两个女孩子的时候就玩“过家家”,要是彼得和弗利兹也参加的话,就玩打仗。四个人合力搬运会客室里的沙发和安乐椅等笨重木器,把它们联接在一起或堆叠起来作为堡垒或火力点,用气枪瞄准攻击。彼得当军官,号令一发出,其余的三个人同时开枪射击。这种时候,那几个德国孩子连小学都没有进的弗利兹也包括在内,一定把敌人称作“弗郎克来希,弗郎克来希”。最初幸子她们都不懂那是说的啥,后来贞之助对她们说这就是德语的法国。从这件事上,可以使人看出德国人的家庭教育来。可是,为了做这种游戏,莳冈家西式会客室里的家具摆设始终被搅得乱七八糟,全家对此毫无办法。一旦来了客人,女佣们首先必须在门口挡驾,全体出动来拾掇那些堡垒和火力点。有一次舒尔茨夫人偶然从露台看到屋子里的那副模样,吃惊地问:“彼得和弗利兹来您这里玩儿,总搅成这个样儿吗?”幸子无可奈何,只能照实告诉她。夫人苦笑着回去了,后来她究竟管教过孩子没有,就不知道了,他们那些肆无忌惮的行动却丝毫没有改变。
幸子为首的三姐妹让出那间西式会客室给孩子们,作为他们游玩的场所,白天她们总无所事事地呆在餐室西边那个六铺席大的日本式屋子里。那间屋子正对着浴室,中间只隔一条走廊,换洗的衣服都放在那里。它南面对着庭院,可是由于屋檐深,屋子里总是暗暗的,活像软禁游客的暗室1。那间屋子太阳光射不到,西墙下面又开了一个垃圾窗,中午时分会有凉飕飕的风吹进来,成了全家最凉快的一间屋子,姐妹三个争相来到那窗子下,躺在席子上度过下午最热的两三个钟头。她们每年一到立秋前十八天就吃不下东西,缺少维生素b而疰夏。特别是本来就瘦弱的雪子瘦得更明显。她今年六月开始闹脚气病,至今一直没有痊愈,所以趁慰问水灾的机会同时转地疗养一下,哪里知道来到这里后,病情反而更加重了,全靠姐姐和妹妹给她打维生素针剂。幸子和妙子也或多或少犯了同样的毛病,所以近来姐妹们互相打针几乎成了她们的日课。幸子身上早就穿了背脊袒露的连衣裙,到了七月二十五、六日,连平素不爱穿西服的雪子也无可奈何地穿起了乔其纱西服来了。三人中最活跃的妙子,水灾给她带来的冲击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今年的夏天她不像过去那样精神。西服学院水灾后一直没有开学,夙川的松涛公寓幸而没有受灾,继续做布娃娃本来没有问题,可是她一时还不想干那个活,所以极少到那里去。
水灾以后板仓常常到芦屋来。灾后去他店里拍照的人没有了,买卖暂时停顿下来,因此他去灾区拍摄受灾实况,说是想出一本水灾纪念相册。遇到好天气,他往往穿了一条短裤,提了莱卡照相机东兜西转,带着一副让太阳晒得棕红的汗滋滋的脸,突然跑了来,先到后门口,叫声:“春倌,给点水喝。”
阿春在凉水杯子里放进几块冰给了他。他一气喝完冰水,仔细掸去上衣和裤子上的雪白的尘埃,从厨房来到幸子她们那间六铺席大的午休室,摆一回龙门阵才回去。谈话内容大抵是视察灾情方面的,例如说今天去了布引,或者去了六甲山、越木岩、有马温泉、箕面,有时还拿出他在那些地方拍的照片给她们看,穿插说明他那奇警独特的观察和感想。
1原文为“行灯部屋”,指妓院里软禁付不出冶游费的嫖客的暗室。
有时他高声叫着“太太,不去洗海水澡吗?”走进屋子来催促:“起身吧,起身吧,只管这样躺着不卫生。”幸子她们爱理不理的,他就说:“到芦屋海边去一下,没什么吧,脚气病一游泳就会好的。”几乎要一把拉起幸子似的。还一下子自作主张叫阿春取出太太和小姐们的游泳衣,雇好去海水浴场的汽车,让姐妹三个连同悦子坐上汽车去游泳。有时幸子懒得带同悦子去游泳,往往就让她跟随板仓一块儿去。这样地双方日渐亲近起来,说话的口气也没什么顾虑,变得粗鲁了,他甚至动手乱开壁柜,做出叫人看不入眼的举动来。尽管如此,有什么事情委托他办,他一定不嫌麻烦地给办,方便得很,说话也颇为风趣,这都是他的长处。
一天,姐妹三个躺在那间六铺席的屋子里像惯常那样享受着从垃圾窗口吹进来的凉风,一只马蜂从院子里飞了进来,先嗡嗡地在幸子头顶上飞了一圈。
“二姐,一只马蜂。”妙子这样一说,幸子慌忙立起。那只马蜂从雪子头上飞到妙子头上,又飞到幸子那边,在三个人的头上盘旋。袒胸露臂的三姐妹,在那间屋子里东逃西躲,那只马蜂缠住她们不放,她们逃到东,它飞到东,逃到西飞到西,弄得她们哇哇叫,从走廊逃进餐室,再从餐室逃进会客室。吓得正在那里和罗茜玛丽玩“过家家”的悦子问:“什么事呀,妈妈?”话音才落地,马蜂嗡的一声又飞了来,撞在玻璃窗上。
“啊!马蜂来了,马蜂来了。”
这下子连罗茜玛丽和悦子都凑趣参加了进来,五个人犹如在和马蜂捉迷藏,一边“喔”、“喔”地叫喊,一边在屋子里乱逃。是不是她们把马蜂刺激得更兴奋而促使它乱窜呢,还是马蜂原来就有这种习性,看去它是向院子里飞,却又飞回来追人。她们五个再从餐室穿过走廊逃进六铺席的那间屋子,就这样翻来覆去在几间屋子里乱折腾。
“怎么回事呀?这个热闹劲。”板仓这时突然走进后门,在分隔厨房和走廊的短门帘处探出了他的头。今天他看来是想邀她们去海边的,游泳衣外面罩着一件单衫,头上戴了顶遮阳帽,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春倌,怎么回事呀?”
“让马蜂纠缠住不放哩。”
“哦呀,够气派啦……”一句话没说完,五个人像练习赛跑那样晃动着捏紧的拳头在他眼前一拥而过。
“今天。——可真够呛。”
“马蜂,马蜂,板仓老板,快捉住它。”幸子尖声叫着,仍然一步不停地跑过去。她们都张口露齿,眼睛发亮,一本正经的脸上似笑非笑,起着痉挛。板仓随即脱下他的遮阳帽,啪哒啪哒地把那只马蜂从会客室赶到院子里去了。
“啊,真吓人,多倔强的马蜂呀。”
“什么话,吃惊的是马蜂呀。”
“别开玩笑,刚才真的吓死人。”雪子还在直喘气,苍白的脸上装出一丝笑容说。她犯着脚气病,透过她身上的那件乔其纱西服,可以看到她心脏在怦怦悸动。
第十二章
进入八月没几天,妙子收到她同门姐妹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告诉她山村作师傅因肾脏病恶化住进附近一家医院里去了。
原来每年七八月份山村舞照例停止训练,今年六月举办了一次乡土会,当时师傅的健康情况就不大好,所以决定继续往后推迟一个月的假期,休息到九月份。妙子对于师傅的健康并非不关心,几个月来一直不通消息,是因为师傅的家在天下茶屋,从阪急芦屋坐电车去,要从北到南穿过整个大阪,还必须在难波换乘南海电车,才能到岛之内的训练场学习,那个地方妙子从来没去过。这时突然接到这样一个通知,而且据说肾脏病已变为尿毒症,可见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病情究竟如何,明天细姑娘能不能去探望一下?过几天我也要去。”
幸子担心师傅这次发病的远因说不定是今年五六月份,她每天从远处赶来芦屋指导妙子和悦子学舞蹈,劳累过度而造成的。当时她看到师傅脸色苍白浮肿,指导学习时,上气不接下气,尽管本人说“我的健康就靠舞蹈维持”,可是肾脏病患者最忌劳累过度,幸子本想辞退师傅来家里授课,又怕挫伤女儿和妹妹的积极性,再则顾虑到师傅本人非常热心,终于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意见,到今天就后悔当初不该让她来。幸子因为过几天自己要去探访,所以在接到明信片的第二天就先派妹妹去了。
妙子原说趁上午凉快的时候去,由于商议究竟带些什么东西去探访病人,费去许多时间,结果还是在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才走。下午五点钟,她呼呼地喘着气回到家里,诉说天下茶屋那一带地方多么热。走进家里六铺席的那间屋子,像剥皮那样把那件被汗水贴牢在身上的西服从头剥光,赤条条的只剩一条宽大的裤衩,躲进厕所。过了一会儿,她头上卷了一条湿毛巾,腰里裹了一条大浴巾,走了出来,取出一件宽大的浴衣披在身上,带子也不系,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到两个姐姐跟前,坐在电风扇旁边,敞开领子让风吹进胸怀,开始讲山村师傅的病状。
——师傅嘴上尽管说近来身体不好,上个月里并不见得特别严重。平常师傅不大愿意发证书给门弟子袭用她的艺名,可是七月三十日那天给某小姐发袭名证书,在师傅自己家里举行了仪式。那天的天气尽管炎热,师傅却整整齐齐穿上礼服,拜祭上代遗像,事先还按照她祖母留传下来的格式一板三眼地敬酒。第二天七月三十一日去那位小姐家道贺时,师傅的脸色就不大好。据说八月一日就病倒了。原来南海电车沿线和大阪神户之间不一样,路上树木极少,东一片西一片盖满了住宅房子,妙子流了一身大汗才找到那个医院。师傅住的那间病房又朝西,一屋子的太阳晒得很热,师傅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个徒弟在陪床。师傅的浮肿并不怎么厉害,面孔也不像想象中那样虚肿。妙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她枕头旁边问候时,她似乎已经看不出是谁。据陪床的说,有时意识也清醒一会儿,不过多半在昏睡状态中,还不时说胡话,内容全是和舞蹈有关的。妙子坐了半个小时,告辞出来,她的同门送她到走廊里,告诉她医生说这次怕不济事了。这在妙子一眼看到师傅的病容时,也已经觉察出来了。当妙子在烈日之下喘着气、流着汗赶回家时,想到仅仅来回走了一次,就累得这个样子,像师傅那种身体,每天要来一趟芦屋,那种辛苦,就使她更加深深地体会出来了。
幸子听到这个消息,第二天又让妙子陪同她去医院探望了一次病人。过了四五天,师傅病逝的通知寄来了。那时她们姐妹俩才第一次有机会到已故的师傅家去吊唁。当她们看到师傅住的那个凄凉的大杂院时,简直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大阪历史悠久的山村流舞蹈的唯一传人、继承着由于从前住在南地九郎右卫门町而被称为九山村这样一个家世的第二代师傅的住宅。如此看来,师傅的拮据生活,只能说是潦倒不堪了。原因是死者忠于艺术的良知,极端憎恨人家毁伤上代留传下来的舞蹈规格,不肯顺应时代潮流,一句话,死者是一位不善谋生处世的人。听人家说,第一代鹭作师傅最初是南地演舞场的师傅,负责设计苇边舞的舞姿,第一代祖师死的时候,第二代的作师傅据说曾被聘请去当妓院的舞蹈师傅,可是本人坚决谢绝了。因为当时正盛行藤间和若柳等时髦舞蹈,要是她当了妓院的专属教师,必然会受到妓院当局的种种干涉,不得不按照当时流行的手势改变山村流的舞姿,作师傅决不愿意这样干。死者这种狷介的性格,大大地影响了她的立身处世。由于这种原因,跟她学舞蹈的人也很少。她从小没有父母,是祖父一手抚养大的,艺妓时代虽说曾经有个大财主给她赎身落籍,可是没有和谁结婚,也没有孩子,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天伦之乐。去世之后,吊丧的亲属一个也没有。火葬那天,正当秋老虎肆虐,仅仅由少数几个人在阿部野1举行了仪式。这些人都留下来把遗体送到邻近的火葬场,在等待火化的时候,大家谈了许多追怀死者的话。
师傅讨厌交通工具,特别怕坐汽车和船。她笃信宗教,每月二十六日一定去阪急沿线的清荒神庙进香。还有一百二十八个神社的巡回进香,她每个月要去其中的住吉、生玉、高津三社以及最后那个神社。四时八节还要去上町的许多寺院拜地藏菩萨,供奉相当于自己岁数的糕饼。对于舞蹈训练十分热心,遇到关键处所,一遍又一遍地精心指导。比如在“汲潮水”一曲中,载歌载舞到“有谁来同情你呢?让我们分担汲取满潮吧”的时候,她严格要求演员心中要有数,“—个月亮,两个影子”,水桶里还有个月影。又如“铁轮”舞中的“事到如今,你痛悔前愆了吧,那就好好惩罚一下叫你记住”那个处所,当演员抡起铁锤钉钉子的时候,必须注意弯着腰眼神要集中。山村作师傅万事守旧、消极,可是她看到近来上方舞落后于形势,便再也不能坐视,脑子里产生了一种想法,要是有机会的话,亲自去东京登台演出。再说她本人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曾对人表示到她六十岁时要租借南演舞场举办一次盛大的舞蹈会。妙子本来是她新收的徒弟,近几年来才渐渐亲密,所以她和幸子只是小心谨慎地听人家谈论。尽管这样,山村作师傅对妙子特别垂青,妙子自己也企图有朝一日能袭用艺名而传师傅的衣钵,可是现在这一希望落空了。
第十三章
“妈妈,听说舒尔茨伯伯要回德国去了。”
有一天,悦子被邀到舒尔茨家去玩儿,傍晚回家时这样说。
因为是小孩子的话,幸子觉得有点儿靠不住,第二天上午幸子隔着一道铁丝网遇见舒尔茨太太的时候,就追问说:“昨天听悦子说您先生要回国去,是真的吗?”
“真的呀。”舒尔茨太太回答说。“自从日本发动事实上的战争以来,我丈夫的买卖一点儿也做不成了。神户的店铺,今年几乎完全休业了。最初以为战事马上会结束,直等到今天,也不知道哪天能打完仗。我丈夫考虑来,考虑去,终于决定回国。”她还告诉幸子,她丈夫原先在马尼拉做买卖,两三年前来到神户,总算在东洋立下根据地,这下子把多年来的努力白白丢掉,杀羽回国,惋惜得很。再说有你们这样的好邻居,我们全家都觉得非常幸运,现在不得不和你们分手,委实难受,尤其是孩子们比我更加忍受不了。他们打算让大孩子彼得跟着他父亲这个月先动身,绕道美国回去,舒尔茨太太带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下个月先去马尼拉,暂时住在马尼拉她的妹妹家,然后从马尼拉回欧洲。这样做的原因是由于她妹妹的家属这次也要回国。她妹妹现在生了病卧倒在本国,舒尔茨太太得去马尼拉收拾她妹妹的家,包装好行李,除了自己的孩子而外,还要带同她妹妹的三个孩子一道回国。因此,她和罗茜玛丽还得等二十天以后再动身。可是舒尔茨先生和彼得,已经预订了八月下旬从横滨启航的加拿大皇后号的船票,简直就是眼前的事情了。
1大阪市地名,这里专指该处的火葬场。
莳冈家呢,悦子从七月底起,又犯了轻度的神经衰弱和脚气病,虽说没有去年那样严重,可是老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趁现在病情没有发展的时机,想带她去东京找个神经科专家给诊断一下。她从来没有去过东京,平常总说她的同班同学谁和谁参拜了二重桥1,非常羡慕那些人,所以要是带她去东京见见世面,她—定高兴得很。再说长房搬到东京涩谷以后,幸子一次也没有去过,借此机会去一次,也非常理想。她原来打算一交八月就和悦子、雪子三个人动身去东京,后来因为山村作师傅生病等其他事情拖延了下来,弄得这个月去得成去不成都不知道了。可是,彼得父子这几天里就要从横滨启程,幸子想趁现在动身还可以去送送他们。偏巧启程那天正好是地藏王菩萨生日,幸子必须代表长房的姐姐去上本町的寺院施舍饿鬼,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非去不可。因此,只得在十七日举行一个茶话会给彼得送别,招待了彼得、罗茜玛丽和弗利兹。隔了一天,十九日那天舒尔茨家为孩子们举办了临别纪念茶话会,招待了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德国小朋友,其中唯一的一个日本客人就是悦子。二十日下午,彼得独自来到莳冈家辞行,和全家的人一一握手,告别时他说:“明天早晨我和爸爸从三宫动身去横滨,绕道美国回去,估计九月上旬到达德国,定居在汉堡,今后希望你们一定来汉堡玩儿。”还说:“路过美国时想买件东西送给悦子姐姐,喜欢什么请对我说。”悦子和妈妈商量了一下,就请彼得给买双皮鞋。彼得因此要了悦子的一双鞋子带回家。可是不久他又拿着纸、笔和卷尺回来说:“妈妈说按照悦子姐姐的脚寸大小测量,比借鞋子还好,所以我来量一下。”说着就把纸铺平,让悦子把脚放在纸上,依照他妈妈教的方法画下脚寸,然后回去了。
二十二日早晨,悦子由雪子陪同着去三宫车站送舒尔茨父子。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围着餐桌谈论起他们父子,讲到早晨送别时彼得十分依依不舍,火车开动之前他还再三问:“悦子姐姐什么时候去东京?要是去的话,能不能到船上去看看?启航定在二十四日晚上,要是想见面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见一次面。”看他的样子觉得怪可怜的。由于有这样一件事,幸子就说:“既然这样,悦子去横滨送送彼得吧。妈妈得过了二十四日才能去。悦子和阿姨明天夜车就动身,后天早晨在横滨一下车,立即去加拿大皇后号好吗?妈妈二十六日左右也要去,悦子先去游览一下东京,在涩谷等着怎么样?……嗯,这样办不错吧……”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1东京皇宫前的那顶桥。
“怎么样,雪子妹妹,明天晚上你能动身吗?”
“可是还得买许多东西呀……”
“明天一天不能买齐全吗?”
“那……夜车要是太晚,小悦想睡……后天一清早动身也赶得上吧。”
幸子看到雪子在这种时候都愿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天好一天,觉得十分值得同情,就若无其事地说:“真的,后天动身也不晚。”
“怎么一下子就动身回去,不是才来不久吗。”妙子在旁边讲风凉话。
“本想多住些日子,为了小悦要去送彼得,没有法子呀。”
雪子七月里来芦屋的时候,心想大概能在这里呆上两个月,后天必须动身去东京,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心里未免觉得有些泄气。不过这次是和悦子在—起,过几天幸子也要来,自己没有尝到一个人单独回东京的那种孤寂滋味。可是幸子母子不会长期呆在东京,悦子的学校一开学,就得回去,今后自己又必须留在东京。一想到这点,雪子才明白到自己想呆在芦屋,固然是由于她愿意和二姐一家生活在一块儿,更主要的怕还是她对于关西这片土地的热爱,她讨厌东京,一则是由于和姐夫合不来,另外也是由于她不服关东的水土。
幸子早就看出这点,所以第二天她故意什么也不过问,一切听凭雪子和悦子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当天早晨雪子还磨磨蹭蹭的,看到悦子一味地想动身,到了下半天她独自匆匆忙忙地打扮一下,让妙子给她打了一针,一句话也不和谁讲,带着阿春翩然出去了。傍晚六点钟后,提了一大捆神户的大丸百货公司以及元町一带的商店包装好的东西回来了。
“这个买来了。”
雪子从她腰带里取出两张第二天早晨“富士号”特别快车的火车票。那次特快车早晨七点从大阪开出,下午三点钟以前到达横滨,所以三点过几分就能赶到轮船码头。这样的话,双方在那里至少可以会见两三小时,因此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了下来,马上动手拾掇行李,还派人去通知了舒尔茨太太。
雪子看到悦子兴奋得不肯去睡觉,就对她说明天一清早得上火车,强迫她去楼上睡了,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皮包。办完这些事情后,看到贞之助还在书房里钻研什么东西,她就拉了姐姐和妹妹在会客室里谈天,一直谈到十二点过后。
这时,妙子放肆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说:“雪姐,我们睡吧。”三姐妹中数妙子最不讲究礼貌,她和雪子在这一点上恰恰相反,大热天尤其是这样。比如今天晚上洗过澡以后,她只穿一件浴衣,腰带都不系,一边说话,一边时时敞开胸脯承受团扇的风。
“细姑娘想睡就先去睡吧。”
“雪姐还不想睡吗?”
“今天我大概多走了路,似乎过于劳累了,一点也不想睡。”
“再给你打一针怎么样?”
“还是明天早晨动身前打吧。”
“这次你真倒楣呀,雪子妹妹……”幸子看到雪子脸上那块消褪已久的褐色斑又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了,就说:“我希望雪子妹妹今年年内能再来一次,因为明年是你的灾难年1呀。”
舒尔茨父子上次是在三宫火车站动身的,雪子和悦子为了推迟些早晨起身的时间,决定在大阪乘车。尽管如此,为了不误点,六点钟也必须坐上省线电车。幸子原来只想送她们到大门口就算了,可是舒尔茨太太要带她的两个孩子一直把她们送到芦屋站,所以第二天早晨幸子和妙子姐妹俩连同阿春全都去了。
“昨天晚上我打了电报到加拿大皇后号,通知他们火车到达的时间。”等电车的时候,舒尔茨太太说。
“彼得哥哥准会站在甲板上等我们的吧。”
“嗳,我想准是这样。悦子小姐太亲切了,多谢多谢。”舒尔茨太太说完又用德语对罗茜玛丽和弗利兹说:“你们得谢谢悦子姐姐呀。”
幸子她们只听懂“多谢”这两个字眼。
“那么妈妈也快点儿来呀。”
“噢,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我一定去。”
“一定呀。”
“一定。”
“悦子姐姐早点回来呀!”罗茜玛丽追赶着已经开动的电车用德语说。
“再见!”
“再见!”悦子一面挥手,一面用她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这句德语回答。
1日本人把三十三岁这一年称为“厄年”,这和我国某些地方的迷信“三十三,乱刀斩”不谋而合。
第十四章
幸子决定二十七日早晨乘“鸥”号动身。隔夜拾掇行李的时候,发现要带到涩谷去的礼物就有大小三个皮包,自己一个人怎么也拿不了,莫如趁此机会带阿春去东京见见世面。贞之助身边有妙子在家照料,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带了阿春去,许多地方都方便。理由是等到学校秋季开学时,说不定可以让阿春陪同悦子先回家,自己暂时留在东京,因为多年不到东京,这次可以从从容容地多呆些日子,看几回戏再回家,这就是幸子私下的打算。
“啊!春倌也来了。”悦子随同雪子和长房的长男辉雄来到东京站,看到阿春跟着她妈妈走下车来,高兴得叫了起来。坐在出租汽车里,悦子也摆出老前辈的面孔指指点点地撒欢儿:“那是丸大厦,那边就是宫城了。”
仅仅几天工夫,幸子觉得悦子的脸色显然健康得多了,两颊也稍稍丰满些了。于是就说:“小悦,今天富士山看得很清楚啦。不是吗,春倌?”
“是呀,真清楚,上上下下没有—片云。”
“前次我们来的时候有几分阴沉,看不见山顶。”
“哎呀,是吗?这样说来,春倌运气可好啦。”只有对悦子说话的时候,阿春才自称“春倌”。
汽车开到皇宫外壕,当辉雄取下他的帽子时,悦子说:“春倌,你看,那儿就是二重桥。”
“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我们都下车行了最敬礼。”雪子说。
“呵呵,确是这样的,妈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二十四日那天,舒尔茨伯伯和彼得哥哥,还有阿姨和我,四个人在那个地方排好队行了最敬礼。”
“哦呀!你们和舒尔茨伯伯来二重桥了?”
“是阿姨带他们来的”
“有那么多的时间吗?”
“时间确实很紧迫,老是看着手表,心里着急得很。”
二十四日那天,雪子和悦子急急忙忙地赶到轮船码头的时候,舒尔茨父子早已站在甲板上等得不耐烦了。雪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开船,他们说晚上七点钟。雪子一想离开船还有将近四个小时,可以邀他们去新大观西餐馆喝杯茶不过现在去喝茶,时间又嫌太早,莫如索性去东京兜一圈,带他们见识见识丸之内一带的气派,因此就建议去东京,因为她知道彼得父子都没有到过东京。经她这样一提议,舒尔茨有些踌躇,接连问了两三次“那样行吗?那样行吗?”最后才同意去。四个人立刻在樱木町坐上电车,到有乐町下车,先在帝国饭店喝了茶,四点半钟离开那里,预定一小时内先驱车到二重桥前,下车行了最敬礼,然后到陆军部、帝国议会大厦、首相官邸、海军部、司法部、日比谷公园、帝国剧场、丸大厦那些地方走马看花转了一圈——有些地方坐在车子里看,有些地方下车几分钟。五点半钟赶到东京火车站。雪子和悦子本来打算送他们去横滨,看着开船,由于舒尔茨再三辞谢,又顾虑到那天一清早从芦屋赶来,要是再很晚回家,悦子太累,就听从了对方的话在东京站头分手了。
“彼得小弟弟高兴了吧。”
“他只管赞叹东京的雄伟。是吧,小悦?”
“嗯,他尽东张西望,说什么多么高大的建筑呀。”
“他爸爸熟悉欧洲,可是彼得除了马尼拉、神户和大阪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看样子他对东京钦佩得很。”
“小悦也是这样吧。”
“我是日本人,没来东京以前早就知道了。”
“熟悉东京的,毕竟只有我一个,所以费了老大的劲给他们讲解。”
“阿姨用日语讲解的吧?”辉雄问。
“我先讲给彼得小弟弟听,他当翻译讲给他爸爸听,比如帝国议会大厦啦、首相官邸啦,这些话彼得小弟弟不懂,因此,有些处所用英浯说明。”
“帝国议会大厦和首相官邸这类英语阿姨全都会讲吗?”辉雄独自操着地道的东京话问。
“日语里有时掺进几句英语。帝国议会大厦的英语是会讲的,首相官邸这个英语词汇没学会,就用日语说‘这里是近卫首相1住的地方’。”
“我讲德语了。”悦子说。
“你讲了aufwieder-sehen了吧?”
“嗯,在东京站分手时讲了好多遍。”
“舒尔茨先生也用英语一再道谢。……”
幸子想到平常很少讲话、一味思考问题的雪子,穿了花花绿绿的罗衫,一手牵着身穿西装的悦子,陪同外国绅士和青年参观帝国饭店的休息厅、丸之内的官厅街以及高楼大厦的闹市那种光景,显得多么不相称。还有舒尔茨先生紧跟在孩子后面,忍耐着语言上的不自由,顾虑着开船的时间而不停地看表,一声不响地被拉着东奔西走的情景又多么傻,为对方设身处地想一想,也够他为难的了。
1侵华战争时,日本的首相是近卫文麿。1945年判为战犯,被捕前服毒自杀。
“妈妈,那个美术馆你以前参观过吗?”汽车开到外苑前面时,悦子说。
“我参观过。不要把你妈妈当作乡下佬呀。”
幸子嘴上尽管这样说,其实她对东京并不那么熟悉。还是十七八岁少女时代,她父亲带她来过东京一两次,寄寓在筑地采女町的旅馆里,那时确实见识过许多地方,不过那还是大正十二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复兴后的东京,她还是新婚旅行去箱根的归途中在帝国饭店住过两三个晚上。生下悦子后的九年中间,一次也没有到过东京。刚才她还讥笑悦子和彼得,其实当列车从新桥站开到东京终点站那段路中间,她目击高架电车线两旁矗立着的高层建筑时,不由得产生了好久没有接触到帝都威容的想法,因此多少觉得有些兴奋。大阪最近在御堂1一带也大兴土木,从中之岛2到船场3陆续修盖了许多近代式建筑,要是从朝日大厦的十楼或者从阿拉斯加餐厅俯视下方,的确洋洋大观,可是到底比不上东京。幸子上次见到的东京是复兴后不久的东京,她没料到这几年中间发展的情景。坐在高架电车上放眼观看,简直和她原先知道的东京判然不同了。远望展现在列车车窗前矗立着的街衢以及街衢隙缝中闪过的国会大厦的尖顶塔,深深感到光阴荏苒,已经九个年头过去了,这中间不仅帝都的面貌今非昔比,自己和自己周围的情况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不过说句真心话,幸子并不那么喜欢东京。提起祥云霭霭的千代田城4的好处,固然诚惶诚恐,可是东京的魅力究竟在哪里,那就只有以皇城的松柏为中心的丸之内一带那雄伟的景色——江户时代建都的规模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有壮丽的高层建筑街作为其前景,以及皇城的城门和护城河边的翠色。那确实是京都和大阪所没有、而且百看不厌的景色,除此而外,也就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银座到日本桥那一带的街道,出色固然出色,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里的空气干巴巴的,对于幸子她们来说,决不是什么安居的乐土。她特别厌恶东京郊区的荒凉市容,今天汽车行驶在青山去涩谷的马路上,尽管还是夏天的傍晚时候,却已经觉得冷飕飕的,仿佛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地方。她已经记不起以前是否到过这里,眼前接触到的市容,和京都、大阪、神户等地全然不一样,不像是在东京,像是到了更北的北海道或者满洲那些新开辟的地方。说是郊区,这一带也已经是大东京的一部分了,从涩谷车站到道玄坂这段路的两旁,店铺很多,形成一个相当繁华热闹的区域。可是,不知怎么的却缺少一种温润的味道。路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带有一副冷冰冰的苍白脸色。幸子联想到自己住的芦屋一带那明朗的天空和滋润的土地,以及肌体所接触到的空气的柔和感,如果是在京都的街上,即使偶然走到陌生地方,也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想和路上的人攀谈几句话。可是每次来到东京,都觉得这个地方和自己无缘。幸子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地道的大阪人、自己的亲姐姐,现在竟住在这样一个都市的这样一个区域里,……她仿佛做梦似地走在一条陌生的街上,像是到妈妈和姐姐居住的地方去,心里嘀咕着妈妈和姐姐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幸子的心境几乎就是这样。可是她佩服姐姐竟然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直到她确实到达目的地为止,她仍然不肯信以为真。
123均为地名。
4江户城的别名。
当汽车差不多开到道玄坂的终点,向左拐到幽静的住宅区时,两三个小孩子一拥而上,围住车子,十岁左右的—个孩子打头。
“姨妈,姨妈。”
“姨妈,姨妈。”
“妈妈在家里等候您呢。”
“我家就在那儿。”
“危险,危险,走开呀。”雪子在开得很慢的车子里说。
“他们都是姐姐的孩子吧?最大的一个是哲雄吗?”
“他是秀雄,”辉雄回答。
“是秀雄、芳雄和正雄。”
“都很大啦。他们要是不说大阪话,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呢。”
“他们的东京话都讲得很好,为了表示欢迎姨妈,才说大阪话的。”
第十五章
涩谷大姐家的生活情况尽管经常从雪子嘴里听到,可是她家里每间屋子都让孩子们搞得乱七八糟,几乎叫人无处容身,这实在出乎幸子的意料。不错,房子是新盖的,还算爽朗,可是柱子纤细,地板底下是窳败的横木,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房子是专供出租而盖的劣等建筑。孩子们跑下楼梯,整个房子就会摇动。纸槅扇和拉门随处都是窟窿,正因为那类东西都是崭新、雪白的便宜货色,所以格外使人惨不忍睹。幸子不喜欢上本町那种格局陈旧、缺少阳光的屋子,可是比起涩谷这种房子来,还是过去那种老式房子住得安逸。大阪的老屋尽管缺少阳光,但是还有一个小小的中庭,呆在后面饭厅里的人透过中庭的树木可以看到仓库门前,那个情景到现在还活生生地跃现在眼前。涩谷这所房子,除了墙边屋角留下一些可供安放盆栽的空地而外,没有称得上是庭院的处所。大姐因为楼下孩子们吵闹,特地给幸子腾出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她家接待客人的屋子,所以幸子一到,就先把旅行包放了进去,而且看到壁龛里挂着大阪带来的栖凤1画的香鱼立轴。已故的父亲有一阵曾收集过栖风的作品,大姐收拾家财时大部分都转让了,这幅画是仅存的一两幅中的一幅,幸子记得此外还有几幅。她面对着摆在立轴前面那八条腿的红漆供桌、挂在画锦线上的赖春水2写的字、靠墙安放的泥金画木架,以及架上摆着的台钟,原先摆着这类东西的上本町长房家的细微情景,像幻影那样一一浮现在幸子的眼前。大姐把这类东西从大阪特地带到东京,也许是把它们作为过去的荣华的纪念品留在身边看看的吧。另外也是由于想点缀一下充当会客室用的这间十分不像样的屋子。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不仅不能抬高这个会客室的身价,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正因为有了这些摆设,更加显出这屋子的质量低劣。把亡父的这些遗泽摆在东京郊区这样一个地方,多么奇妙,仿佛正象征着大姐这个人的境遇似的。
“姐姐,你那么多的行李居然都收藏起来了。”
“是呀。当初行李运到这里时,还愁没有地方安放这许多东西,不知把它们放在哪里才好,后来总算勉强把它们收拾完了。房子看去虽小,塞放起来,有多少东西也塞放得下。”
那天傍晚,鹤子把幸子领到楼上,坐定后谈了这样一番话。谈话中间,孩子们上楼来了,他们搂住鹤子和幸子的头颈不放,鹤子无可奈何,一面连声斥责:“热得受不了,你们都下楼去,姨妈的衣裳都给你们弄皱了。”一面继续和幸子谈话。
“喂,正雄,快下楼去叫阿久给你姨妈拿冷饮来。喂,正雄,听妈妈的话。”说完她就把四岁的梅子抱到膝上,接着又说:“芳雄,你下楼去取把团扇来。秀雄,你是哥哥,哥哥得先下楼。妈妈和你姨妈难得见面,有许多话要讲,你们这样缠住不放,我们怎么能谈话呢。”
“秀雄今年几岁了?”
“我九岁啦。”
“九岁的人,长得挺高呀。先前在门口见到时,我还以为是哲雄呢。”
1竹内栖凤(1864-1942),日本画家,京都人。
2赖春水(1746-1816),江户末期的儒者赖山阳之父。能做汉诗。
“个儿长得挺高大,可一天到晚像这样的缠牢在我身边,一点也不像做哥哥的。……要是哲雄的话,早就忙着准备报考中学,才不会干这种淘气的事……”
“女佣只有一个阿久吗?”
“嗯,前些时候还有一个美代,她要求回大阪,我想梅子自己已经能走路,不用保姆看管,所以就让她回去了。”
幸子本来以为大姐一定要为家务事累得憔悴不堪,今儿看到大姐的发型梳得比她想象中的清爽,衣装打扮也很整洁,就佩服她姐姐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忘掉自己的爱好。她既要照管六个子女——最大的十五岁,接下去是十二岁、九岁、七岁、六岁、四岁;还得侍候她丈夫,身边只有一个女佣,总以为她顾不上什么虚荣和名声,蓬头垢脸,衣衫不整,比她实际年龄老上十岁八岁也不足为怪,哪里知道今年三十八岁的大姐,毕竟是她们四姐妹中打头的,看去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还年轻五六岁。她们姐妹四人中,大姐和三妹雪子像她们的妈妈,幸子和最小的妙子像她们的父亲。妈妈是京都人,大姐和雪子的相貌有几分京都女子的风韵,不同的地方只是大姐的轮廓什么都是大型的。幸子以下,身材一个比一个矮,同样,大姐的身材比幸子更高,她和矮小的姐夫走在一起,看去比她丈夫还高。正因为这样,她肢体丰腴,尽管是京都型的,可不像雪子那样瘦得楚楚可怜的样子。大姐结婚的时候,幸子以二十一岁的少女参加了婚礼。大姐当时那种出类拔萃的美丽漂亮,到现在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大姐眉清目秀,脸盘子也大,头发就像从前平安朝时代的人,站立的时候长得拖在地上。梳了油光锃亮的岛田髻的姿态,真是仪表堂堂,既艳丽又威严,令人觉得这样一个人要是让她穿上结婚礼服,将是何等风光。幸子她们那时就听到家乡和社会上风传着姐夫要到一位出色的千金小姐家去做赘婿,她们姐妹几个就私下议论说,那点儿风传是理所当然的。此后,大姐经过十五六年的星霜,生了六个孩子,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含辛茹苦,当年神采奕奕的丰姿已经消失。可是由于她身长玉立的天赋,到如今还能保留着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的光艳。幸子一边这样想着,—边贪看她姐姐胸口雪白粉嫩的、一点都不松弛的皮肤,那时鹤子正在啪嗒啪嗒地拍打抱在膝上的梅子。
幸子离家时,贞之助对她说:“带了孩子住到涩谷去,对不起你大姐。住上一两夜,以后住到筑地的滨屋去怎么样?我可以抽空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给滨屋的老板娘,托她给你准备房间。”幸子心想,要是和丈夫一块儿去倒也罢了,现在母女俩去住旅馆,就不大愿意。再说自己和大姐好久不见面,也想和她海阔天空地淡谈,还是住在大姐家里合适。她这次所以把阿春带来,就是为了母女俩住在涩谷的那段时间里,可以让阿春帮帮厨。可是住了两天之后,就觉得还是应该听从丈夫的话。“平常老说孩子们讨厌,也没有现在这样可厌,正当暑假期间,六个孩子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吵吵嚷嚷的,再过两三天,白天就安静了。”大姐尽管这样说,可是芳雄下面的三个弟妹都还没有上学,大姐永远闲不了,为此她只能抽空上楼来谈谈。可是她一上楼,三个孩子马上跟了上来,缠住她不放。孩子们不听话,妈妈抓住就打屁股惩罚他们,这样一来就更加闹翻了天,震耳欲聋的哭喊声每天总要发生一两次。在大阪的时候,幸子就看到姐姐经常打孩子,而且深知不是这样的话,做母亲的实在照管不过来那么多的孩子。由于这样的原因,姐妹俩从从容容说话的机会就很少。两三天来,悦子让雪子领着去参观靖国神社、泉岳寺等名胜古迹,可是大热天也不能老往外跑,跑了几个地方也就腻烦了。幸子本以为悦子没有尝到过手足深情,此番有机会可以让她亲近亲近难得见面的、年纪比她小的表妹了。偏偏梅子这孩子老爱跟着她妈妈,连雪子都不依恋,所以悦子对她毫无办法。悦子还一点半点偷偷地在她妈妈耳边说:“学校快上课了,要是不赶快回去,露宓姐姐要动身去马尼拉了……”再加幸子自己从来没有打过孩子,这几天里她发现每当大姐惩罚孩子的时候,悦子老是怕怕缩缩地偷看姨妈的脸。四姐妹中数鹤子的性格最温和,对于这样一位姐姐,幸子担心因为她打孩子而使悦子对她产生恶感。甚至还担心大姐打孩子对悦子的神经衰弱会不会带来异常的影响,因此幸子觉得最好还是让阿春陪同悦子先回去。不过为难的是栉田医生所介绍的东京帝大的杉浦博士正在旅行,不到九月上旬不回京,因此必须等候,否则,带悦子来京的目的就落空了。
幸子考虑要是滞留日期再拖延下去,也许该搬到旅馆去住。滨屋这家旅馆虽说没去住过,但那里的老板娘曾经做过大阪第一流酒家播半的女招待,和已故的父亲颇为熟识,幸子少女时代也曾和她见过面,所以不是去住什么陌生旅馆。据贞之助说,那里本来是专供招妓女游乐的地方,后来才改为旅馆。客房不多,旅客大部分是大阪人,女招待操大阪方言的占多数,住在那里,就像住在家里一样,不觉得是在东京。幸子心想既然那样,索性住到那里去算了。可是看到姐姐在尽心竭力地款待她,住旅馆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加之姐夫也说在家里—顿晚饭都不能好好地吃,就领她们到闻名东京的道玄坂的二叶去吃西菜,有时为了悦子爱吃中国菜,就请她们到道玄坂附近一家名叫北京亭的中国餐馆去吃饭,连自己的孩子们也带了去,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宴。姐夫本来爱请客吃饭,近来虽说变得俭朴了,但在这些地方也许还是故态依然,或者是他至今还有为小姨子效劳的脾气,因而特别巴结讨好她们,幸子不明白到底是哪种原因。不过在他来说,可能是为了舆论一向认为他和小姨子们感情不洽而大伤脑筋,才用这种方式加以补救的。姐夫说:“幸子妹妹们只知道播半或鹤屋那些第一流的大酒家,其实道玄坂有许多专门以花柳界为对象的小酒家,做出来的菜肴比东京第一流大酒家的还好吃。在那些地方经常可以看到带了太太和小姐去的顾客。东京的风味究竟如何,吃了才知道,你们不妨跟我去试试。”他把大姐留在家里,拉着幸子和雪子轻松愉快地去附近的酒家品尝佳肴。回想起来,这位姐夫刚入赘时,她和两个妹妹串通一气,经常刁难他,大姐知道了就哭鼻子。想到这些,姐夫的软弱忠厚,以及比自己的姐姐更敏感的形象就出现在她眼前。因此,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做姑娘的时候那样刁难人家,此番来京,只能住在这里,等杉浦博士给悦子看完病,及早回关西去。幸子这样思忖着,八月份终于都住在涩谷的姐姐家里了。
第十六章
这是九月一日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六个孩子和悦子先吃完晚饭,姐夫、姐姐两口子和幸子、雪子在家里进餐。当天正好是关东大震灾纪念日1,餐桌上的谈话材料从地震扯到两个月前的山洪暴发,妙子遇难的经过以及年轻摄影师板仓的奋力救援。幸子说:“我既没交好运,也没遭殃,一切都是听细姑娘讲的……”她先交待了一番,然后详细介绍了山洪暴发的情况。她那句开场白倒成了谶语似的,就在那天晚上,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猛烈台风袭击了关东一带。单就个人来说,幸子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恐怖的两三个小时。
幸子是在风灾极少的关西长大的,从来不知道有那样可怕的大风,所以格外惊恐。本来四五年前,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的秋天,关西也发生过一次暴风,当时大阪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京都东山上的树木被风刮得精光,这件事幸子是知道的,记得当时仅仅只有二三十分钟的恐慌。不过那时芦屋一带没有遭到很大的损失,当她在报纸上读到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时,还觉得有些意外,居然会有那么厉害的风。可是,那次风灾和这次东京的经历比较起来,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其实,正由于幸子记得一九三四年那种程度的风都能刮倒五级宝塔,她觉得像涩谷那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这次的台风,所以她格外提心吊胆。还有,那天晚上的风势的确很大,住的又是廉价的建筑,因此她觉得风势要比实际上的大五倍甚至十倍。
台风开始的时候,孩子们还没有睡,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吧。风刮得最厉害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左右。幸子、悦子和雪子三人已经在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睡下了。因为屋子摇晃得厉害,悦子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叫了声“阿姨也到这里来”,把雪子也拉到她妈妈的卧铺旁边,自己夹在她们两人中间,两只手各拉住一个脖子不放。每逢悦子惊呼“我怕”的时候,幸子和雪子起初都哄她说:“不用害怕,风马上就停止了,放心吧。”随后,悦子就把她们搂得更紧,她们也使出同样的劲搂抱着她,三个人头并头搂在一起,抱成一团。楼上总共有三间屋子,八铺席的旁边是一间三铺席的,还有一间四铺席半的屋子在走廊那边。辉雄和哲雄就睡在那间四铺席半的屋子里。辉雄起身来到八铺席的那间屋子觑了一下,催请说:“姨妈,到楼下去吧。楼下好像比较安全些,我们下去吧。下面的人也在慌乱着哩。”——由于停电,屋子里漆黑一片,分辨不出辉雄的面貌,只听出他的声音不寻常。幸子为了不让悦子受惊,嘴里不说,心里早就觉得这幢房子也许有倒塌的危险,每当屋架剧烈地摇晃时,就觉得这下子真的要倒塌了,吓得直冒冷汗。听到辉雄这样一讲,她二话没说,马上叫声“雪妹、小悦,我们下楼去!”自己带头,三个人跟着辉雄走到半楼梯,一阵风刮得屋子直摇晃,以为这下子屋子准要倒塌了。她的印象是咯吱咯吱作响的、又薄又软的杉木板做成的扶梯,夹在像风帆那样鼓起的两道板壁中间,眼看就要稀里哗啦地倒塌下来。柱子和墙壁间的缝隙在扩大,风沙从缝隙里吹进来。幸子觉得她的身体仿佛受到墙壁的夹击,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差点儿把辉雄撞倒。呆在楼上的时候,呼呼的风声,让满天飞舞的树叶、树枝、白铁皮以及招牌之类东西的声音搅混,听不清楚。来到楼下,哪儿都在喊“可怕!可怕!”秀雄以下的四个孩子都聚集在姐夫和姐姐睡的那间六铺席的屋子里,坐在父母身边一动都不动。等到幸子们来到那间屋子坐定,芳雄和正雄叫了声“姨妈”,都来揪住幸子的臂膀不放。悦子无奈,只能抱住雪子。大姐抱着梅子,两手覆在她身上,衣袖却被秀雄抓在手里(秀雄害怕的样子很奇怪,风停止的时候,他使劲揪住他妈妈的衣袖,竖起耳朵倾听,等到远处传来猛烈的呼啸声,他急忙放下妈妈的衣袖,用他那低沉嘶哑的声音说:“吓死人,”两手塞住耳孔,睁大着眼睛,低头对着席子)。四个大人和七个孩子就这样蹲在一间屋子里,那模样无异于恐怖的群像。姐夫辰雄除外,鹤子、幸子、雪子三人都一言不发地做好了精神准备——要是屋子倒塌下来,就同归于尽。真的,要是那次台风刮得再久一些、再猛烈一些,那栋屋子准定倒塌。为什么这样说呢?幸子刚才跑下楼的时候,一半出于自己的恐怖,曾作出这样的猜测。事实上每逢台风呼呼地刮来时,这栋房子的墙壁和柱子的裂缝足有一两寸宽,这是她来到这间六铺席的屋子里以后亲眼看见的。屋子里只靠一支电棒照明,在幽暗的手电光中,裂缝看去仿佛有五寸到一尺那么宽。说—两寸宽,其实一点儿也不夸大。那裂缝并非一直开着,风停止的时候,裂缝就合拢了,风一刮起来又裂开了。每刮一次风,裂缝就增大一次。幸子还记得丹后峰山那次地震时,大阪上本町那栋住宅摇晃得也很厉害,可是地震时间短,台风时间长,墙壁让台风刮得裂开了又合拢,合拢了又裂开,这还是第一次的经验。
1关东大震灾发生于1923年9月1日。
大家吓得都在发抖时,辰雄还竭力不动声色,可是他看到墙壁开裂的形状,似乎也不安起来,就说:“也许只有我们这幢房子这样摇晃,邻近几家的房子盖得都比较好,不见得会有这样的事……”辉雄接着就说:“小泉先生家一定平安无事,他家的房子既牢固又是平房……爸爸,我们还是去小泉先生家避避风头吧。呆在这房子里,要是倒塌下来,可不倒楣了吗?”“倒塌大概还不至于,不过去他家躲避一下也许安全一些。可是把睡着的人叫醒,不是很不好吗?……”辰雄踌躇莫决。鹤子就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讲这种话。这样大的台风,小泉先生全家一定都起来了。”这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去躲避一下吧,去躲避一下吧。”小泉家和这里只隔一道墙。从这里的便门走出几步路,就是邻家的后门。房主是退休官吏,老夫妇俩和一个儿子一块儿过活。他们家儿子读书的那个中学就是辉雄这回转学的中学,两人同在一个学校读书,每常得到他们的照顾。辰雄和辉雄曾两三次去他家作客。那时,女佣的屋子里阿春和阿久在偷偷地商量什么,随后她们走了出来,阿春开口说:“既然这样,我和阿久去小泉先生家看看情况,也许碰巧能求得他们的同意。”小泉先生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阿春全然不知道,可是她自信有把握干这类事,只要阿久领她到小泉家,她自会竭力恳求人家,这就是阿春打的主意。“好的,就这样办吧,喂!阿久,等风停了下来我们就去试试吧。”她说。阿春不等他们同意不同意,自作主张这样干,鹤子和幸子提醒她“受了伤可不行,小心不要让风刮跑了”,她充耳不闻,催促阿久一同走出后门,不久就回来说:“人家说‘毫无问题,请光临好了’,大家快去避一避吧。辉雄少爷讲得对,这样大的风,他们的屋子纹风不动,安全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阿春说完就把她的背朝向悦子说:“小姐,我背你去,路上难走得很,春倌两次让风刮得后退,只好爬着去。各种各样的东西漫天飞舞,为了不被打伤,头上必须兜个坐垫什么的。”于是辰雄就说:“那么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看家。”他坐着不动。因此辉雄、哲雄、幸子、雪子、悦子和阿春先去避难。鹤子由于留丈夫一人看家不放心,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阿春独自一个回来了,她对正雄说:“少爷,我们去吧,”一下子把正雄背走了。不久她又回来要把芳雄背走,弄得鹤子坐立不安,她抱起梅子,叫阿久抱了芳雄也去邻家避难。这段时间里阿春的活动简直惊人,第二次回来时,不知哪家的晒台被风刮得向夹道倒塌,差点儿没把她压在下面。她看到阿久背着芳雄,就对秀雄说:“秀雄少爷,你来。”鹤子说:“这孩子大了,不用背了。”她也不听,背起怯生生的秀雄就走。
就这样,连阿久也逃到小泉先生家来了。又过了半小时光景,辰雄不知打了什么主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从便门走进小泉先生家,说:“鄙人也来府上打搅了。”后来有一阵子风又刮得大起来,屋子外边依然狂风怒号。不过来到小泉家一看,柱子和墙壁直挺挺的,根本不用担心屋子会倒塌,建筑的好坏,在安全感方面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真叫人不可思议。莳冈全家就这样一直呆到第二天早晨四点钟,等风势逐渐减杀后才回到那栋可厌的烂房子里,还始终带着点儿怕怕缩缩的心情。
第十七章
台风过后,第二天早晨一片碧空,顿时满眼秋意。昨天夜里那个可怕的回忆,像梦魇那般深印在幸子的头脑里,怎么也忘不了。特别是看到害怕得神经过敏的悦子那副模样,觉得一分钟也不能犹豫了,上午就赶紧给大阪会计师事务所挂了一个电话,请贞之助给联系筑地滨屋的客房。而且只要有可能,今天就打算住到那里去。傍晚时候,滨屋来电说:“刚才接到你家老爷从大阪打来的电话,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幸子接到电话,就对鹤子说:“姐姐,晚饭我们到旅馆里去吃了,想把春倌留在你这里三四天,请姐姐也来旅馆玩儿。”三言两语告别了鹤子到筑地去了。
雪子和阿春把她们母女俩送到旅馆,大家决定一起去银座散步,就在那里吃顿西餐。旅馆里的老板娘给她们出主意说:“既然这样,不妨去尾张町的罗马西餐馆试试。”于是她们去到那里,连阿春也陪着吃了一顿晚饭,回家时又在夜市上吃了些冷饮,在服部街角幸子和雪子阿春分了手。幸子带着悦子走回旅馆时,已经是九点过后了。把丈夫留在家里,母女俩住旅馆的事情,幸子生平还是第一次,随着夜阑人静,昨天晚上的恐怖情景又袭上心头,因此就吃了几片安眠药,取出随身携带的白兰地喝了一两口,可是怎么也不能入睡,一直到清晨的电车声音响了,连个盹也没打成。悦子似乎也是这样,她只管嚷嚷“睡不着,睡不着”,焦躁了一夜。她撒娇说:“妈妈,我明天就回家,不用杉浦博士诊断了,这样下去,神经衰弱只会越发厉害,莫如早点回去和露宓姐姐碰碰头……”可是到了早晨,她呼呼地打着鼾睡熟了。到了七点钟左右,幸子觉得怎么也睡不着,她怕闹醒悦子,悄悄地起身,要了几份晨报,来到可以望见筑地川的走廊里,坐在藤椅子上看报。
当时亚洲和欧洲有两件大事吸引全世界的视听——一件是日本军攻占汉口,另一件是捷克的苏台德问题,幸子非常关心它们的演变趋势,眼巴巴地等着读晨报。可是来东京后,读不到《大阪朝日新闻》和《大阪每日新闻》,只能读到不熟悉的当地报纸,那些报道读起来印象不深,产生不了亲切感,读了一会儿就腻味了,迷迷糊糊地对着河岸两旁马路上的景色出神。少女时代曾跟随父亲住过的采女町那家旅馆就在河的对面,就是那条可以望见歌舞伎剧场屋顶的横胡同里,所以她对这一带地方并不陌生,反倒有些怀旧之情,不比道玄坂那里。可是那个时候还没有东京剧场和演舞场那类建筑,沿河一带的景色现在也完全改变了。再说父亲带她来东京,总在三月份的休假期里,九月上旬从来没有来过。尽管在这样一条大街的中央,吹到身上的风凉飕飕的,使人深深体会到已经是秋天了。要是在大阪神户这些地方,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东京毕竟是寒冷的地方,所以秋天来得也早,或者是台风过后一时的现象,热天还要再来一次呢?抑或旅途中的风比故乡的风更能沁人肌肤呢?……总之,要让杉浦博士给悦子看上病,还得等四五天,这四五天工夫怎样度过呢?其实幸子以为一到九月菊五郎就将登台上演,趁此机会正好带悦子去看他的演出。悦子爱好跳舞,一定喜欢看他的戏。再说,等悦子长大成人时,歌舞伎的传统戏说不定已经衰亡,所以一定要趁现在这个时候让悦子去见识见识。幸子想起年轻时父亲每到歌舞伎上演的季节就带自己去看雁治郎的戏。可是翻开报纸来看,九月份哪里都不上演第一流歌舞伎的戏。因此,每天晚上除了去银座散散步而外,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看的东西。这样一想,幸子马上变得归心似箭,并非因为悦子说了什么,而是想把看病推到下次办,恨不得当天就动身回去。偶然来一次东京,只住了个把星期,对关西就这样留恋,住在道玄坂那个家里的雪子,为了想回到芦屋去而哭鼻子的那种心情,就完全可以体凉了。
十点钟左右,阿春打来一个电话,说:“这里的太太说要来旅馆看您,我陪同她来。老爷来了家信,我送来。另外要不要别的东西?”幸子说:“没有什么东西要你送来。你可对我姐姐说,让她快点来这里一同吃午饭。”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她打算把悦子交给阿春,她想姐妹俩难得在一块儿从从容容地吃顿饭,到底去哪儿好,考虑的结果,想起大姐爱吃鳗鱼,以前几次来东京,父亲经常带她去蒟蒻岛的一家叫大黑屋的鳗鱼店,这家店铺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向旅馆一打听,老板娘说:“小满津倒听说过,大黑屋现在还有没有,就不大清楚了。”她翻开电话簿一查,就说:“果然有这家铺子。”于是幸子请她预订餐室,等大姐一到,便吩咐阿春陪同悦子去三越百货公司走走,自己和鹤子一同去了大黑屋。
鹤子对幸子说,她是趁雪子好容易把梅子哄上楼,才急急忙忙打扮一下出来的,这时雪子妹妹一定对付不了梅子了,不过既然逃了出来,今天得好好舒服一下。她浏览了一下餐厅外围河流的景色,接着说:“这儿像大阪啦,东京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可不是活像大阪吗?少女时代每次到东京,爸爸总带我上这里来。”
“地名蒟蒻岛,难道这里是岛屿吗?”
“这就不知道了。的确过去这里没有临河的餐厅,不过地点还是老地点。”
幸子说完,也对拉窗外看了一眼。以前和父亲来这里,河岸两旁只有一面是街,现在沿河都盖了房子,大黑屋分处在马路的两旁,酒菜都从马路对面送到沿河的餐厅来。现在这个餐厅,景色的确比以前好,也更近似大阪。所以这样讲,因为餐厅盖在和河道成直角的拐弯处的石崖上,拐角处另外又有两条河流像十字那样汇集在一起,坐在拉窗里看到的景色,叫人感到仿佛是坐在四座桥附近的牡蛎船上一样。这里的十字河交叉流注,虽则没有架起四座桥,却也架了三座桥。早在江户时代就有的这一带的市面,大地震前很像大阪的长堀,旧式的市街有一种共同的宁静感;可惜如今这里的住宅、桥梁以至柏油马路都换成了新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多,总觉得有点新开辟的市区的气味。
“汽水要吗?”
“嗯,这……”幸子望着大姐的脸问:“怎么样,姐姐?”
“汽水也好,是中午嘛。”
“啤酒也可以吧。”
“要不我们两人对半分着喝……”
幸子知道四姐妹里这位姐姐的酒量最大。大姐很爱喝酒,有时想喝酒想得厉害,她最爱喝日本酒,啤酒也相当爱喝。
“姐姐近来舒舒服服地喝酒的机会不多吧?”
“也不见得。每天晚上得陪你姐夫喝上一两杯,还经常有客人来。”
“客人是谁?”
“麻布的大伯来了,一定喝酒。呆在这样简陋的屋子里,孩子们又吵闹,他还说喝得很过瘾。”
“姐姐忙坏了吧?”
“不过孩子们都一桌子吃,我只要敬敬酒,所以一点也不费事。菜肴又不用我一一吩咐,阿久做得蛮好。”
“真的,那孩子变得很顶用了。”
“初来这里的时候,和我一样,哭哭啼啼的不愿呆在东京,口口声声‘送我回大阪去吧,送我回大阪去吧’,可是近来不再讲这话了。反正必须把她留在这里直到她出嫁为止。”
“她和阿春谁的年纪大?”
“阿春几岁了?”
“二十了。”
“两个人也许同年吧。阿春这个孩子你可不能放她走,一定要留住她。”
“那孩子十五岁来我家,跨年头有六年了。叫她去别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也不去。不过,说实话,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值得你那样称赞。”
“我也听到雪子妹妹讲了,可是瞧她前天晚上那个干劲还了得。那么大的台风,我家阿久张皇失措,和阿春比差得远了。你姐夫看到阿春那种干劲都大吃—惊,说什么这孩子真了不得。”
“是呀,在那种时候这孩子确实很亲切、厚道而且机灵,上次山洪暴发时她也是这样的。”
大姐要的中串鳗鱼和幸子要的筏子鳗鱼送上桌子之前,幸子一直在搬阿春的缺点作为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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