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二部分(2/2)
别人称赞自己的贴身婢女,做主人的本来面子十足,心里决不会不高兴,何况宣扬人家的缺点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每当人家称赞阿春时,幸子总是听听,不置可否。再说像阿春这样获得外界好评的女佣也不多见。因为阿春善于交际,干什么都很机灵,气量又大,自己的东西不用说,即使是主人的东西,谁要,她就给谁。所以出出进进的小商人以及做手艺的口口声声“阿春姐、阿春姐”地抬捧她。连悦子的班主任老师以及幸子的那些太太朋友们都特地托人带口信来称赞阿春“实在是个好样的女佣”,往往弄得幸子哑口无言。幸子的心情只有阿春的继母最明白,她经常从尼崎来芦屋问候幸子,说什么“不管别人讲些啥,您府上能把这样一个添麻烦而又难对付的孩子用作使女,我们一辈子也感恩不尽。我为这孩子到今天不知哭过多少次,所以太太您的为难处境我完全理解”。还说:“万一府上不用她,这样的人哪家都不会要,所以即使麻烦府上,也希望将就使用着。至于工资,不给都可以,只求您狠狠地教训她。那孩子丝毫不能给她好颜色看,只配一天到晚加以训斥。”阿春的继母就是这样对幸子一再恳托,然后回去的。当初洗衣店的老板领着十五岁的阿春来到这里,恳求录用她时,幸子见她长得眉清目秀,有意试用一下,可是不到一个月,渐渐地就发觉自己用了一个够呛的姑娘。她继母所说的“难对付的人”决不是什么谦虚话。特别叫全家人感到为难是这个少女的腌臜。当初试用时已经看到她手足又黑又脏,不久才发现那不是由于她的境遇使然,而是她特别厌恶洗澡和洗衣服,是由于她懒惰的性格造成的。幸子为了改变她这种坏习惯,不知警告过她多少次,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又不成了。别的女佣干完一天的工作,都赶紧去洗澡,唯有她一到晚上就在女佣的屋子里打盹儿,连睡衣也不换就睡着了。自己的衬衣衬裤都懒得洗,穿了许多天的脏衣服还满不在乎地穿在身上。为了使她搞得清洁,旁边一定要有人强迫剥去她的衣服,把她推进浴池,或者经常检查她的衣箱,取出塞在里面的衬衣和内裙,当面督促她洗干净,不这样就不成,教导亲生女儿还没有这样费劲。因此,直接受害者的同辈女佣首先叫苦连天,幸子还在其次。她们都说:“自从春倌来到这里以后,女佣屋子的壁橱里全是脏东西,龌龊不堪。她自己无论如何不洗,我们打算代她洗,取出那些脏东西一看,其中还有太太的内衣,这可把我们吓坏了。她自己懒得不肯洗衣服,把太太的内衣都穿上了。”有的说:“走近她身边,有一股臭气,谁都受不了。不仅身上臭,因为她经常买零食吃或者随便抓东西吃,大概把胃吃坏了,口臭得叫人掩鼻,晚上睡在一起尤其受不了。”有的说:“她身上的虱子终于爬到我身上来了。”这类诉苦的话永远听不完,幸子因此让她本人懂得这是她自作自受,几次打发她回尼崎,可是她父母又轮流来赔礼道歉,硬是把她留下,他们自己却回去了。据说尼崎的家里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前娘留下的遗孤,天资不高,在学校里的成绩远远赶不上她的弟弟妹妹,做父亲的顾虑着后妻,做继母的怕得罪丈夫,因此阿春呆在家里,风波永远不断。由于这种情况,她的父母向幸子磕头作揖,恳求把她留用到出嫁的时候为止。她的继母还老对幸子发牢骚说:“邻居特别夸奖那孩子,连她的弟弟妹妹也站在她一边,动不动让人误会只有我这个做后娘的虐待她。要是我说那孩子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连她父亲都不相信,在背地里庇护她,真是遗憾。只有您太太一定明白我的心。”经她继母这样一讲,幸子反倒同情她继母的为难立场了。
“反正她那个邋遢劲,看她穿衣服的样子就知道了。别的女佣都笑她,说春倌穿衣服连xx都不遮盖。可是到现在她还是那样,一点儿也不改。生性如此,怎么斥责都不中用。”
“不过面貌生得很清秀呀。”
“她光爱护自己那张脸,背着人涂脂抹粉。我们用的润肤膏和口红,她私下都拿着用。”
“这孩子真滑稽。”
“你家的阿久不用你吩咐,能别出心裁地做菜。阿春在我家工作了六年,要是我不这样那样地指导,她从来没有做出一个像样的莱。中午我空着肚子回到家里,问她做了什么菜没有,她总是回答还没有做。”
“原来如此。听她说起话来倒像很聪明似的。”
“人倒并不蠢,可是她只爱和人家应酬,不爱干零零碎碎的家务事。打扫屋子每天都得干,可是我们如不监视,她马上就丢开手。早晨要是不催促她,她就决不起身,晚上照旧和衣而睡……”
这样地谈谈说说,幸子又想起许多别的事情,因此逢场作戏地又继续谈下去。——阿春嘴馋得很,偷吃东西是她最拿手的,一盆糖焖栗子从厨房送到餐室,少了一两粒是司空见惯的;她在厨房里的时候,嘴巴里经常含着东西,一旦突然被叫唤,吓得她直翻白眼,慌忙背转身子答应;晚上叫她按摩,搓揉不到一刻钟,先是靠在幸子身上打盹儿,渐渐的老着脸皮放平两腿横下身来,最后是倒在幸子被褥上舒舒畅畅地睡着了。开着煤气炉睡觉,忘了关电熨斗而烧焦衣服,三番两次几乎酿成火灾,到这种时候决心打发她回老家,可是又被她的父母乖乖地劝解住了。差她出去办点事,她到处磨洋工,费的时间特别多。
“真的,这种人要是现在嫁了出去,不知将会怎样。”
“你说的也对,不过一旦结婚生了孩子,就不会这样了。得啦,不讲这些了,留着她使唤吧。不是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吗?”
“你看!她呆在我身边已经六年,差不多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了。自私的地方固然也有,却没有后娘抚育下那种乖僻性格,她直爽、忠厚,尽管叫人觉得棘手,对她可又恨不起来。这孩子毕竟有人缘。”
第十八章
离开大黑屋回到滨屋的房间里,大姐一直谈到傍晚才回去。由于阿春曾背过大姐的几个儿子避风灾,因此她十分倾心阿春,提出让阿春陪同阿久去日光玩一次,作为酬谢。大姐说:“其实是阿久当初要求回大阪时,我曾答应让她去日光玩儿一次,作为留她在东京的条件。因为没有适当的同伴,一直拖到现在没去成。正好这次机会来了,可以让阿春陪同她去。我自己也没有去过日光,不过听说坐上从浅草开出的东武电车,一下车就有去日光的公共汽车,游览东照宫、华严瀑布以及中禅寺湖,当天就可以回来。你姐夫也说一定叫她们去,费用由我们出。”
幸子觉得这似乎太便宜阿春了,不过想到如果不让阿春去,阿久也去不成,她太吃亏;再说阿春私下似乎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本人正得意洋洋,要是不让她去,似乎有点儿对不起她,于是就听任大姐的安排。第三天早晨,大姐来电话说:“昨天晚上对她们说让她们去日光,两人高兴得一夜没睡,今天一清早就出发了。万一当天回不来,也给了她们足够的旅费。不过预计今天晚上七八点钟就可以回来了。雪子妹妹说随后她要去你那里。”幸子心想雪子要是来的话,三个人就一同去参观美术院和二科展1。她刚把电话挂断,旅馆里的女佣就把一封快信塞进门缝,悦子一脸惊异的脸色接过信,翻看了一下信背,不声不响地把那封信放在她母亲凭靠着的桌子上。幸子拿到手一看,长方形的西式信封上写着“滨屋旅馆莳冈幸子女士亲展”,显然不是丈夫的笔迹。她心里奇怪除了自己丈夫而外,又有谁会写信到东京这个旅馆来,再看信封背面的发信人,原来是“大阪市天王寺区茶臼山町二十三号奥畑启三郎”。
1“二科会”是一美术团体。自1914年起,每年秋季举办美术展览会。
她避开悦子的视线,急忙拆开信封,取出正反两面都写得满满的三页洋信笺,由于纸质较硬,展开一折四的信笺时,沙沙的声音就像有声电影里发出来的。
信的内容完全出乎幸子意料之外,她所读到的全文如下:
谨启者:请原谅我突然给您写这样一封信。尽管预料到姐姐看到这信会大吃一惊,可是我仍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一直想写信给您,可是又怕中途被细姑娘扣留,所以耽搁了下来。今天难得有机会去夙川看细姑娘,知道姐姐去东京后和悦子姑娘母女俩下榻于筑地的滨屋旅馆。那个旅馆我的朋友去东京时就住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它的地址。想到这封信准会到达您的手里,也顾不上什么礼貌,急急忙忙就执笔了。
尽可能想写得简短些,先讲讲自己的疑义吧。因为目前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怀疑,就是最近细姑娘和板仓的关系似乎有些暧昧。——不用说,这当然是指精神上的,至于更进一步的关系,为了细姑娘的名誉起见,我连想也不愿想;不过,我推测他们两人中间至少在精神上已经有恋爱的苗头了。我最初意识到这事,还是水灾以后。想起当时的情况来,觉得那时板仓赶去搭救细姑娘,非常奇怪。在那种场合板仓为什么抛开自己的家和妹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细姑娘,难道只不过是关心细姑娘吗?依我说,那时他早已知道细姑娘去西服学院以及和玉置院长关系搞得挺好等等,这些在我都不好理解。难道不正说明他以前就经常出入西服学院,和细姑娘在那个地方聚首或者取得联络吗?关于这些事我已经做了调查研究,而且掌握了证据,这里暂时不提,必要时自当奉告。姐姐自己也不妨另外从别的方面加以调查。我想说不定还会发现许多意外的问题。
自从我有了这种疑心以后,也曾质问过细姑娘和板仓,但他们两人都坚决不承认有这样的事实。可是,奇怪的是从我提出质问以后,细姑娘回避和我见面,也很少去夙川。打电话到府上,接电话的总是阿春,说什么细姑娘不在家,也不知是真是假。板仓呢,总是老生常谈那两句话:“水灾以来和细姑娘只见过一两次面,今后一定注意不再叫您起疑心。”尽管他这样说,我这里早就设法在调查。自从那次水灾以来,他几乎每天到府上去。还和细姑娘一起去游泳。我靠某种方法能探听到全部事实,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说不定他会使府上的人把他看成是我派他去充当细姑娘和我的通讯员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叫他干过这样的事情。假如说他有必要和细姑娘见面,也只是在接洽拍照这件事上。可是最近我禁止他给细姑娘拍那些布娃娃照片,所以那种事也早已不存在了。可是,近来他越发经常去府上串门,而细姑娘又绝足不去夙川。这在姐姐贤伉俪监督之下,固然不会有问题,不幸的是这次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您肯定不知道,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细姑娘为人坚强,我想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可是板仓这个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在美国吃、喝、嫖、赌,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只要有门路,任何家庭他都能闯进去纠缠不清,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至于向人借钱或玩弄妇女更是大家所公认的。早在做学徒工时我就认识他,他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关于和细姑娘结婚的问题,我还有许多事情想请求您帮助,不过这些且等以后再说。目前首先得解决怎样使板仓不再接近细姑娘。即使细姑娘打算毁约不和我结婚(细姑娘自己说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一旦要是传出她和板仓那样的人搞恋爱的风声,细姑娘将会身败名裂。我想细姑娘是名门闺秀,决不至于当真把板仓那种人作为对象。可是板仓是我首先介绍给细姑娘的,因此我觉得我有责任向您这位监护人说清楚自己的疑念,好让您提防。
我想姐姐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和对策,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如果用得着我的话,只要一通知,我随时都将奉访。
最后千万请求姐姐对于我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的事保守秘密。如果这事让细姑娘知道了,只能招致更坏的结果,决不会使事态好转。
为了想让姐姐还在滨屋时收到这封信,所以急急忙忙动笔,写得乱七八糟,说不定您看都看不明白,务请谅察原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毫无层次,写法实在蠢笨。信里说不定还有不适当的词句,万望宽恕。
莳冈仁姐妆次
奥畑启三郎敬上
九月三日灯下
幸子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捧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检阅其中的某些处所。为了躲避悦子那探索的眼光,看完马上把信塞进信封,一折为二,塞进腰带,走到廊檐下,在藤椅上坐定。
由于这一击来得过于突然,她要是不先镇静一下,让心脏的悸动平静下来,那就什么事都不能考虑。还有这封信的内容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诚然,让奥畑那样一讲,一家子的人看来都太忠厚了。对于板仓这样一个青年太宽容了。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却经常来串门,全家都不怀疑他,听任他为所欲为,完全可以说是麻痹大意。不过,推究起原因来,一家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青年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而来的。全家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姓氏,也不知道他的品质,只知道他是奥畑商店的学徒出身。说句良心话,头脑里最初就存在着这个青年和我们是两个阶级的人。这个青年自己也说他要娶阿春做老婆,不可能想象他会对细姑娘怀有这样的野心。难道娶阿春做老婆那句话只是他的一种手段吗?纵使这个青年真有那样的野心,细姑娘也决不会同意。至少在读到奥畑这封信的今天,还不相信细姑娘会有这样的事。尽管细姑娘过去犯过错误,但也不至于抛弃自尊心,自暴自弃到这种程度。虽说门庭衰落,细姑娘毕竟是莳冈家的姑娘嘛(幸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掉下了眼泪)。奥畑虽说没志气,可是细姑娘和他搞恋爱。那是有可能的,而且也是容许的。万万没想到会和那个青年出花样。……细姑娘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以及说话的方式方法,显然没有把对方当作同一阶级的人看待,对方不是也自甘处身于仆从的地位吗?……
既然如此,这封信的内容难道就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吗?信上说经过调查研究,握有真凭实据,可是证据一个也没有摆出来,难道只不过是奥畑捕风捉影的猜测吗?难道是为了避免产生那样的差错,故意小题大做提出这种警告来的吗?奥畑用什么方法探听到这类事实是无从知道的,可是细姑娘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事实”却从来没有过。尽管自己信任细姑娘,可也决不会不加管教。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是悦子。细姑娘去的时候总和全家一块儿去,她和板仓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平常一家人并非为了监视他们两个,只因板仓说话有趣,他一来,全家都聚集在他周围,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中间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举动。很可能是奥畑根据一些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凭空描绘出来的幻影。
幸子尽量往这方面想,以期抹杀一切,可是,不能否认当初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动。老实说,幸子认定像板仓这种人完全属于另一个阶级,不可能和莳冈家的小姐有什么瓜葛。既然如此的话,信上所写的那些东西难道全然没有设想过吗?那也未必。至少幸子已隐隐约约地觉得板仓对妙子的献身效劳以及经常来串门,骨子里说不定抱有什么目的。她还为妙子设身处地想过,一个少女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让一个青年救了她性命,她的感动会有多么大,对那个救命恩人的感谢会有多么深,这是可想而知的。只是由于抱着“身份不一样”的先入之见,对于感恩思想尽管有所觉察,又似乎不值一提而没有深入追究,毋宁说这是回避深入追究更确切些。这次的信是自己视而不见或者怕见的东西,冷不防由奥畑不客气地端到幸子鼻子底下,因此格外使她狼狈。
幸子本来就归心似箭了,现在手里捏着这样一封信,就更加觉得在东京一天都呆不住了。她脑子里往来起伏的都是下面这些问题:一回家首先弄清事实真相,不过要调查这件事,用什么方法好?盘问两个当事人的时候,怎样开口才能不使他们激动?这件事情要不要和丈夫商量呢?不,这件事必须由自己负责到底,不让丈夫和雪子知道,暗地里查明真相;倘若不幸是事实,也要不损害当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他们断绝关系,这才是上策。还有,最迫切的问题是在自己回家之前,要使板仓不去芦屋,用什么办法好?为什么说这是最迫切的问题呢,因为信里“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这两句话特别叫幸子为难。他们两个人中间如果真的有什么恋爱的苗头,现在正是发芽的绝好机会。“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这几句话尤其使幸子心慌意乱。真是,自己粗心大意到怎样一种程度呀!家里只留下妙子一人,自己带了雪子、悦子甚至阿春来到东京,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还不是自己吗?自己简直是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恋爱的温床。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即使没有苗头也会发芽。假如因此出了漏子,该责怪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自己。无论怎样,这件事一分钟也耽搁不得,连考虑问题的时间都怕出乱子。
幸子焦急得无可奈何。陪同悦子回去还得等一两天,这一两天里怎样防止出事呢?最省事的方法是直接打个电话给丈夫,请他阻止妙子在这几天里和板仓见面,不过这仍然不妙,总想不让丈夫知道这件事。另外还有一个办法,万不得已时只对雪子实说,请她今天晚上就动身回去监视他们。这个方法比让丈夫知道这件事轻松得多,但是能避免这样做还是避免为妙。因为雪子尽管能谅解这件事,不过她刚刚回到涩谷,找什么借口再叫她赶回关西去呢?在这种场合最自然的办法莫过于叫阿春先回去,对阿春当然不用实说,她尽管防止不了板仓的访问,却能起牵制他们两个人接近的作用。
可是幸子想到阿春的嘴最快,因此对最后的方案也犹豫不决。叫阿春回去插在妙子和板仓中间,他们两个要是不出什么花样固然好,如果一旦让阿春发现他们有暧昧行为,谁都保证不了那个爱饶舌的家伙不到处去宣扬。即使不是这样,阿春对于这类事情本来就比较关心,她自然而然地会悟出为什么叫她提前回去的原因。幸子还担心她会被妙子收买。阿春这人的性格是一团和气、八面玲珑,对于这方面的诱惑很容易上钩,遇到甜嘴蜜舌的板仓那类人,一下子就被笼络住了。想到这里,幸子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委托别人去办。只有自己早点回去,今明两天悦子求医这件事一结束,无论乘多么晚的夜车,当天就得动身回去,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时,幸子看到雪子打着一把遮阳伞,从歌舞伎座1那顶桥穿过河岸大马路向旅馆走来,幸子慢慢走进寝室,为了察看一下自己的脸色,走到隔壁那间屋子的镜台前坐下,拿起粉扑子在脸颊上抹了两三下。忽然想起似的轻轻地——轻到不让悦子听见——拧开身旁的化妆皮包的扣子,取出一瓶袖珍白兰地酒,揭开瓶盖杯,倒出三分之一杯酒喝了。
第十九章
幸子早已没有参观展览会的兴趣了,不过要是去参观一下那些东西的话,说不定能暂时忘忧,因此姐妹两个下午带着悦子去了上野美术馆。参观了两个展览会后,已经有些累了,由于悦子想去动物园,所以又拖了疲软的双足匆匆在动物园里转了一圈,回到旅馆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本来打算在外面什么地方吃顿晚饭,又觉得莫如早点回旅馆歇息,所以连雪子也一同回到旅馆,大家洗了澡以后,在屋子里吃了晚饭。这时户外一声“我回来了”,阿春带着一张流汗流得通红的脸,身上一件明石绸和服弄得皱皱巴巴的从外边走了进来。她和阿久今天去日光玩儿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和阿久一道在雷门乘坐地铁,想起必须到旅馆里看看太太,谢谢太太让她去日光旅游的好意,因此在尾张町独自先下车来旅馆的。她解释一番后,取出日光羊羹三匣,风景明信片一套,说是送给小姐的。
“这些纪念品你特意买了来,家里没有必要,莫如拿到涩谷去送送人。”
“是,是。涩谷的礼物也买来了,阿久先拿回去了。”
“这真是……太多了呀。”
“华严的瀑布去看了吗?春倌。”悦子一面翻看风景明信片一面问。
“去看了。从东照宫到华严瀑布,直到中禅寺湖,靠太太的福,哪儿都去参观了。”
大家围绕着旅游日光谈了一阵,阿春说她看到了富士山,这句话引起了问题。
“怎么,你看到了富士山?”
“是的。”
“在哪里看到的?”
1剧院名。专门上演传统歌剧。
“在东武电车上看到的。”
“东武电车上能看到富士山吗?”
“真的吗,阿春?会不会是类似富士山的别的什么山呢?”
“不,的确是富士山。乘客们都说:‘看到富士山了,看到富士山了,’这大概不会错。”
“是吗?那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
幸子今天早晨起就担心着悦子看病这件事,因此便吩咐阿春利用桌上的电话机给杉浦博士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回答说博士刚从外地回家,明天(六日)早晨如去他家,就给诊察。本来说杉浦博士五日回家,估计至少得推迟两三天,不料竟然能如期回京。既然这样的话,就叫阿春通知旅馆的账房买三张明天晚上的卧铺火车票,最好是连号的。雪子惊讶地问:“二姐明天就回去吗?”
幸子说:“要是明天上午能看成病,时间虽说仓促一些,下午买买东西,非乘夜车回去不可。我倒没有什么特别急于要办的事,不过悦子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不能老呆在东京闲着,我想还是早些回家好。所以明天上午你和阿春都得来,我们去杉浦博士家看完病就回旅馆,下午一同出去买东西。本来应该再去涩谷辞行,可是时间太紧迫,抽不出工夫去,姐夫和姐姐面前就请你代我致意吧。”说完就吃晚饭,饭后打发她们回去了。
第二天是又忙又乱的一天。早上先去本乡西片町杉浦博士宅接受诊察,诊察完了去本乡药局配方取药,然后在东京大学门口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回滨屋旅馆,雪子和阿春早已等候在那里了。雪子首先问起看病的结果,幸子说:“杉浦博士的见解大体上和辻博士差不多。不过杉浦博士说:‘像这种神经质的少年、少女几乎多是些在学习上优秀的天才型,因此像悦子小姐那样的孩子如果教导得法,在某些方面说不定能超出一般人的水平,所以用不着太担心。主要是应该找出孩子在哪一方面有突出的才能,然后培养她在该方面集中精力学习。’还说:‘治疗方法以饮食疗法为主。’博士给开了方子,他的处方和辻博士的处方大不一样。”
下午四个人跑了池端的道明绳索店、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公司、山本海苔店、尾张町的襟圆绸缎庄、平野屋绸缎庄以及西银座的阿波屋。由于残暑回潮,尽管有风,但是日头很毒,不得不在三越百货公司七楼、日耳曼面包房、科隆点心店那些处所歇歇脚,喝点冷饮止渴。买来的东西让阿春拿着,包包裹裹多得掩蔽了她整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头。她还像昨夜那样满头大汗,跟在她们三人后面走着。幸子姐妹和悦子各人手里也都提着一两件东西。她们重新来到尾张町,最后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又买了几样东西。那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罗马尼亚西餐馆她们已经去过一次,因此换个地方去了数寄屋桥旁的新大观西餐馆。这样做的原因一则是节省时间,再则是雪子爱吃西餐。今夜一别,又要半年三个月见不到面,趁此机会一块儿吃顿西餐,喝杯啤酒当作临别纪念。吃完晚饭,她们急急忙忙回到旅馆里收拾行李,赶到东京火车站,和赶来送行的大姐在候车室里讲了五分钟话,就登上八点半开的夜间快车的卧车。鹤子和雪子跟到月台上,悦子走下车和雪子说话,鹤子趁机走近幸子站立的地方,低声说:“雪子妹妹的亲事后来没有再提吗?”
“后来没有再提过,我想不久还会有吧。”
“年内如果再没有结果,明年就是她的灾难年呀。”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四面八方都在托人……”
“阿姨再见!”悦子走上车厢门外的地板,举起手中那粉红色的乔其纱手绢。“下次什么时候来?阿姨。”
“这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了……”
“早点来呀!”
“嗯。”
“一定早点来呀,阿姨。一定早点来吧,好吗?”
卧铺票是上铺一张,下铺两张,幸子让悦子和阿春面对面睡下铺,自己睡上铺。她一爬上铺位,连衣服也不脱就躺倒了。反正卧铺狭窄得只够横下一个身体,明知睡不着,所以也不打算勉强入睡。可是迷迷糊糊一闭上眼睛,刚才大姐和雪子送她上车时含泪注视着她的那两张面容,永远浮现在她的眼睛里。一想起来,从上月二十七号动身直到今天,在东京已经呆了十一天,哪次旅行也没有像这次旅行这样慌张不安。最初几天住在大姐家,孩子们吵闹得不行,结果还遭到台风的威胁,狼狈不堪地避难到滨屋,还没有定下心来,又接到奥畑那封炸弹似的来信。唯一比较舒畅的一天是陪同大姐去大黑屋吃鳗鱼。不过悦子能得到杉浦博士的诊察,总算完成了来京的首要任务。可是,来东京一次,连戏都没有看一场。昨天到今天这两天里,风尘仆仆地在东京街头东奔西走、大办采购,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两天。要不是在旅行,无论怎么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短的两天里跑那么多的地方,光是这样一想就叫她格外疲劳。她仿佛被人从高处扔了出来似的,不是卧着而是被打倒在地上的一种感觉。不仅睡不着觉,而且越来越清醒。喝点儿白兰地说不定能迷迷糊糊地打个瞌睡,可是连起身拿酒瓶的气力都没有。她睡不着觉,脑子里只想着回去后等着她处理的那桩棘手的事件,——昨天以来留待解决的那个问题成了各种各样的怀念和忧虑,此起彼伏。那封信上写的确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又该怎样处置呢?……悦子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吗?……她会不会把奥畑来信这件事告诉雪子?……
第二十章
悦子回家后只休息了一天就上学去了。幸子这两三天来一天比一天疲乏,有时叫人做做按摩,有时睡个午觉,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院子里的景色。
这院子反映着女主人的爱好——春花胜过秋色。除了假山背后有几株芙蓉开在那里以及和舒尔茨家接境处有一丛白荻花临风摇曳而外,这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点缀。夏天枝叶繁茂的檀香和刺桐懒洋洋地舒展着它们的丫枝,草坪像深绿色的地毡那样铺展在那里,景色和十天前幸子动身去东京时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阳光稍稍减弱了一些,微微流动的凉爽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桂花香,使人觉得秋天毕竟悄悄地来到身边了。覆盖在露台上的芦棚,这几天里也得拆除了,幸子这样想着,对于这个看惯了的家里的院子,这两三天来她越看越爱。的确,偶尔出门旅行一趟是需要的,尽管离家仅十天,也许是不习惯于出门吧,仿佛已经一个月不在家里了,一旦回到家里,油然产生一种回到自己家里的无比欢欣。她还想起雪子在这里的时候,往往独自一人依依不舍、像想念什么似的在这院子里东站站西立立的情景。这样看来,不仅雪子爱关西,自己毕竟也是地道的关西人,可以想象对于关西的风土爱得多么深刻了。虽然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风景值得一提的普通庭院,但是站在这里闻着饱含松树芳香的空气,远眺六甲方向的层峦,仰视澄鲜的晴空,会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比阪神一带住得更宁静安逸了。东京那种嘈杂不安、尘埃扑面的都市,多么可厌呀。“东京和这里相比,连碰到身上来的空气都不一样”,雪子这句口头禅确实很有道理。幸子觉得自己能够不移居到那种地方去,比大姐和雪子幸福多了。沉浸在这样的感想中成了幸子的无上享受。
“春倌。你运气好,日光都去游览了。可是,我觉得东京这块地方一无可取,还是自己家里最好。”
妙子这一程打算重新开始暑期中搁下的做布娃娃的工作,幸子去东京的那几天她避不出门,幸子回家的第二天她就每天去夙川了。她对幸子说:“西服学院不知哪天开学,山村作师傅又去世了,眼下除了做布娃娃而外没有别的可干,趁此机会想学学一直想学而没有学的法语。”幸子就说:“那就把塚本太太请到家里来吧。自从雪子停止学习后,我也长久不学了。现在细姑娘要学法语,我可以奉陪。”妙子笑了笑回答说:“我是从头学起,我们两人不宜一块儿学习,而且法国人束修太贵。”
妙子不在家时,板仓也来过一次。声称听说太太回家了,特来问候。他和幸子在露台上坐谈了三十分钟,又到厨房里去看阿春,听她讲游览日光的情形,然后回去了。
其实,幸子一面在恢复旅途的疲劳,一面在等待着适当的机会。奇怪的是她从东京带回来留待解决的许多疑念,一天天地淡薄下去。在滨屋旅馆读信时的惊恐,以及直到第二天还深藏在心底的忧虑、睡进卧车铺位后像梦魇那样使自己苦恼了一夜的那些问题——当时那么迫不及待、觉得一天也搁置不得的那些问题,回到家里迎来了明朗的早晨那一瞬间,那种紧张竟莫名其妙地渐渐松懈起来,觉得用不着那样慌乱了。一句话,事情如果是涉及到雪子的品行,不管是准说了什么样的话,幸子根本不会理睬,一定会斥之为无风生浪的恶意中伤,她对妙子就不是这样了,这个妹妹过去一度曾引起风波,她的性格和自己以及雪子不—样,露骨地说,有些地方不能对她完全信任。正因为如此,才被那封信弄得狼狈不堪。可是回到家里以后,看不出妙子的态度和以前有什么两样,对着她那张满面春风的脸,觉得这个妹妹不见得会做出那种亏心事,这一想法占了上风,甚至觉得当初自己那种周章狼狈有点可笑。回想起来,在东京的那段时间里,说不定自己也害了悦子那样的神经衰弱症。事实上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呆在东京那种焦躁不安的空气里,神经准会出毛病。当时的那种心绪不宁毕竟是病态,现在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回家一星期后的某一天,幸子找一个机会对妙子说出了这件事情,当时幸子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
那天妙子比平常早回家,她走进楼上自己的卧室,取出刚刚从夙川工作地点带回家的一件作品,那是—个身穿黑底白碎花和服、脚上拖着一双木屐、蹲在石灯笼下的中年妇女形象的布娃娃。作品的标题是“虫声”,表达出一个中年妇女入神地倾听虫鸣的情景。这是妙子以前老早就精心设计的作品。妙子把它放在桌子上,仔细地端详着。
“哎呀!做得真好哇……”幸子走进屋子说。
“做得不错吧,这个布娃娃。”
“做得真好,是近来的杰作啊……不做妙龄女子而做一个中年妇女,那才表达出一种凄凉滋味,设想真妙!”幸子还评论了两三个地方。歇了一会儿,又说:“细姑娘,其实我在东京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谁给你的?”妙子若无其事地问,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布娃娃。
“是启哥儿给我的。”幸子说。
“嗯。”听到幸子这样一说,妙子才回过头来向着她。
“就是这个。”幸子从胸口取出那封信,说:“细姑娘,你猜信里写的是什么?”
“大体上知道。不是板仓的事情吗?”
“是呀。你读一下试试。”
这时,妙子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态度很沉着。旁边的人看不出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她把三页信纸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一根眉毛都没动。
“无聊!前些日子他就恐吓我说要把这信里讲的一切告诉二姐。”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吓了我一大跳。”
“这种事情你不用睬他好了。”
“信上尽管写着这事要对细姑娘保密,可是我想这样的事情和谁商量都比不上直接和你打交道来得迅速,我要问你,当真有这样的事吗?”
“启哥儿自己朝三暮四,反倒疑心别人!”
“不过,细姑娘,你对板仓是怎么想的?”
“那样的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我有我的看法,不是启所说的那个意思。我很感谢板仓,他是救命恩人,不应该亏待他嘛。”
“这个我理解。我想准是这样的。”
据妙子说,奥畑怀疑板仓,信上说是“从水灾那时起”,其实奥畑老早就怀疑了。奥畑在妙子面前不说什么,可是在板仓面前老挖苦他,这是最近才知道的。板仓最初以为那不过是由于奥畑看到他能自由来我家串门,奥畑却没有那种自由,因而心里不痛快,吃起醋来,像小孩子那样发脾气。板仓也不和他计较什么。可是水灾以后,奥畑的话越来越刺耳了,甚至对妙子也不断怀疑起来。他对妙子还这样讲:“这些话只是向你打听,板仓是不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对他说。”其实奥畑自尊心很强,这类事情他不见得会对板仓讲。因此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妙子避免和板仓商量。板仓受到奥畑的责备,也不对妙子说。就因为这件事,妙子和奥畑争吵过一次,奥畑打电话来,她偏不接,还故意不给奥畑见面的机会。由于奥畑的担心很认真,妙子有点可怜他起来,最近,也就是信上写的本月三日那天才和他见了一次面(平常妙子和奥畑会面,总是妙子去松涛公寓来回的途中约定在某个地方。奥畑信上也说“今天在夙川相会了”,可是在什么地点、怎样相会,就没有详细说明。幸子问起时,妙子就说在那边松林里一头散步一头谈,谈完话就分手了)。见面时奥畑说他可以举出许多证据,就把那封信上写的那些东西举出来质问妙子,要求妙子和板仓绝交。妙子说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有绝交的道理,因此拒绝了奥畑这个要求,只答应以后尽量避免和板仓见面,叫他少去芦屋访问,不再让板仓拍摄布娃娃的宣传照片等等。为了履行这个诺言,必须和板仓说明理由,于是妙子根据自己的意见,把情况对板仓讲了。一谈起来,才知板仓也被堵住了嘴,许下同样的诺言。由于这样一个情况,妙子和奥畑言定以后,也就是从这个月的三日起,自己一次也没见过板仓,板仓也没有来芦屋访问过。只是二姐回家后,他觉得突然绝迹访问,很不自然,所以前几天来问候了,不过也特地挑自己不在家里的时候来的。妙子讲的就是这些话。
可是,妙子这方面纵使有了交待,板仓对妙子又是怎样想的呢?奥畑怀疑妙子即使没有什么理由,怀疑板仓是有道理的。让奥畑说起来,对于板仓的救助,妙子根本用不着感恩。为什么那样说呢?板仓那种英雄行为,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那个狡猾的家伙如果不存心想获得极大的报酬,决不肯冒那样的危险。出事那天早晨,他一清早就穿好衣服,在那一带地方转来转去,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他的行动完全是有计划的。对于那么一个不自量的野心家,有什么可感谢的呢。第一,他存心夺取旧东家的情人,就是忘恩负义。奥畑就是这样讲的。可是板仓却竭力否认,他说:“启少爷的话完全是误解。我去救细姑娘,因为她是启少爷的对象。正因为我忘不了过去老东家的恩情,我才舍命尽忠的。让启少爷那样一讲,实在无法忍受。我还有点常识,细姑娘肯不肯嫁给像我这样的人,我是清楚的。”既然这样,妙子对他们两个人的辩白又是怎样判断的呢?据妙子说,对于板仓的真意,她其实也觉察到一些,板仓也机灵,他的真情实意决不露到脸上来。他冒了那样大的风险救我,大概不光是对旧东家的报恩或尽忠,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识到,要说他是对启尽忠,莫如说是对我尽忠。不过即使是对我尽忠,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超过一定限度,我也开一眼闭一眼,只当不知道算了。像他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宝贝疙瘩,能利用就尽量利用上,对方也以能被利用为光荣,让他这样想好了。妙子就是抱定这个主意和板仓交往的。她说:“启哥儿气量小,爱吃醋,我不愿受到无谓的误解,所以和板仓商定今后尽量少来往,但并不是绝交。启哥儿现在不再怀疑,安下心来了。今后大概不会再写那样的信给二姐了。”又说:“像板仓那种人,爱把我怎样想就由他怎样想去,滑稽的是启哥儿。”“要是有细姑娘那样的心胸,就不成问题了,启哥儿大概还做不到这点。”
妙子近来在幸子面前什么都不回避,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只白鳖甲烟盒子,从中取出一支新近进口的高价金嘴香烟,用打火机点上吸了起来。她把她那特有的厚嘴唇张得圆圆的,吐出一圈一圈的白烟,思考了一会儿,侧转脸朝对幸子说:“二姐,你考虑过出国这件事没有?”
“嗯。这件事考虑倒是考虑了。”
“你在东京没有提起这事吗?”
“和大姐谈了许多事情,这件事已经挂在嘴边了,可是想到它要牵涉到钱的问题,必须特别巧妙地提出来才成,所以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要说就请你姐夫去说吧。”
“姐夫对这件事是怎样讲的?”
“你姐夫说只要细姑娘意志坚定,态度认真,他也可以去说说。不过他又说他担心欧洲可能要爆发战争。”
“战争会爆发吗?”
“究竟怎样还不知道,他说观望一下形势再决定去不去。”
“自然是这样,不过玉置先生已经决定不久就要动身。她说如果去的话,带我一道去。”
其实,幸子也想既然这样一个局面,让妙子出国倒是个好办法,不仅解决了板仓的问题,还可以暂时避开奥畑。不过,报上讲得明明白白,欧洲风云迫在眉睫,把一个妹妹单身送去国外,委实放心不下,长房也决不会同意,所以又踌躇莫决。现在听到有玉置院长陪她一道去,就有重新考虑的余地了。据妙子说,玉置院长也不打算长期呆在法国。她第一次留法,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有机会她总想再去一次,调查研究最新的时尚。恰好那时山洪淹没了西服学院,学校非重盖不可。因此她想利用这段时间再去一次法国,大体上半年回国。她说:“妙子小姐本来应该在法国学上一两年,要是你一个人留在法国有所顾虑,那么和我一起回国也不妨。即使只去半年,也有半年的收获,我再帮你活动活动,弄上一个头衔大概没有什么问题。目前计划明年正月动身,七八月份回国。时间极短,战事不见得会在这半年内爆发。即使爆发战争,那就听天由命,那种时候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胆子也壮得多。再说德国和英国我都有朋友,万一发生战争,也不愁没有避难的地方。”妙子认为这样好的机会不可多得,她想即使冒点风险也愿意随同她去。
“因为板仓这件事,这下子启哥儿也会赞成我出国了。”妙子说。
“我也同意你去,不知道你姐夫会说什么。总之,商量起来看吧。”
“拜托你请姐夫务必赞成,并且说服长房。”
“明年正月去的话,也不用这样急呀。”
“越快越好。只是姐夫下次什么时候去东京呢?”
“年内大概还得去一两次吧。你先去学法语吧。”幸子说。
第二十一章
舒尔茨太太决定下月十五日带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乘坐柯立芝总统号去马尼拉。罗茜玛丽由于悦子去东京的时间拖得意外地长,她每天到悦子家缠住妙子和女佣们,追问悦子姐姐回来没有,为什么不快点回来。悦子一回家,玛丽利用剩下的七八天工夫天天盼望着悦子放学后和她一起玩儿。
悦子一放学,把书包扔在会客室,就跑到往常那个铁丝网的篱笆下,夹着一些德国话叫“露宓姐姐,你来!”
这时罗茜玛丽走出屋子,跳过篱笆来到这边的院子里,赤着脚在草地上跳绳。弗利兹、幸子和妙子有时也参加。
“一、二、三、四……”从一到三十,悦子能用德语数数。还有像“快!快!”“露宓姐姐,请!”“还不成!”以及其他一些德语单词她都会讲。
一天,罗茜玛丽在树木繁茂的两家毗连的地方用日语叫道:“悦子姐姐,再见!”
悦子就用德语回答:“再见!”
“到了汉堡,—定来信呀。”
“悦子姐姐也别忘了给我来信!”
“噢,一定给你写信,一定!……请代我向彼得哥哥问好。”
“悦子姐姐……”
“露宓姐姐,弗利兹弟弟……”
两下的呼应声刚停,突然又听到罗茜玛丽和弗利兹用德浯合唱起来:
“祖国至上。”
幸子走到露台上一看,罗茜玛丽和她的小弟弟爬在刺桐树恰到好处的高度,立在树枝上挥舞着手绢,悦子在树下应和,合演着一出开船的景状。
“哎呀!”幸子马上跑到刺桐树下,叫声“露宓妹妹!弗利兹弟弟!……”仿佛自己也立在码头上似的挥舞着手绢。
“伯母,再见!”
“再见!祝露宓小姐一路平安!一定再来日本呀。”
“伯母,悦子姐姐,来汉堡玩儿呀。”
“对,我们要去的。……等悦子长大了一定去。祝露宓小姐身体健康……”幸子这样说的时候,明知是和孩子们游戏,却不由得眼眶发热起来。
舒尔茨太太对于孩子们的教育既严格又有规则,平常罗茜玛丽到悦子家来玩儿,到了一定时间,她就在篱笆那边叫喊“露宓——”。可是在这离回国才不足十天的期间里,她似乎特别体谅孩子们惜别的心情,不像平常那样到了一定的时间就叫罗茜玛丽回去。所以一到天黑,她们两人又像平常那样在会客室里摆弄光身的布娃娃,给它们穿上形形色色的衣服。最后把那只“铃”也捉了来,把布娃娃穿的衣裳穿在猫身上。有时她们两人轮流弹钢琴,罗茜玛丽老说:“悦子姐姐,请你再给我一个。”其实她那句话是“请你再给我弹一曲”的意思。
舒尔茨上次匆忙动身,扔下的行李要他太太整理,许多家财道具要她处理,剩下的一切杂务都要她一个人收拾。她每天操劳忙碌的样子,从幸子家的楼上都看得见。说起来,自从这家德国人搬来做了邻居以后,幸子这方面并非存心窥探什么,早晚站在二楼的廊檐上俯视院子里,自然而然地就可以看到邻家的后门。舒尔茨太太和阿妈们的操作以及厨房里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灶间里的器物任何时候都摆得井井有条,看了真叫人惊叹。以烧菜的炉子和炊事桌为中心,周围是烧开水的铝壶和带把手的炒勺之类的东西,由小到大摆成一列,都放在一定的地方,每件炊具都擦得锃亮锃亮像武器一样。洗刷、扫地、烧洗澡水、开饭等等都有一定的时间,每天像点卯那样准确。幸子家里的人只要看到邻居在做什么,连钟表都不用看。阿妈是两个年轻的日本人。提起她们,一度曾和幸子家发生过纠葛。事情出在前次用的两个阿妈身上,在幸子她们眼里,那两个阿妈的确是不辞辛劳、埋头干活的老实人。可是,在她们眼里,舒尔茨太太用人太苛刻,也许她们对女主人早就不满意了。她们老说什么:“我家太太自己带头安排家务,哪个时间做哪件事,一分钟也不浪费。我们刚做完一件事,随即又做另一件事。我们的工资比日本人家里的女佣多得多,在家务方面我们又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可是整天一分钟也休息不了,我家太太作为一个主妇确实了不起,值得我们佩服,但是在她手下工作,实在吃不消。”
舒尔茨家墙外一带的清扫工作原是天天派定那两个阿妈做的,有一天,幸子家的勤杂工阿秋扫完自己墙外那片地,捎带也给对方的墙外扫了。阿秋觉得平常每次都是邻家的阿妈扫这边墙外的地,过意不去,偶尔也给人家的墙外扫一次还个礼。这事让舒尔茨太太看见了,她大不以为然,认为她们自己担当的工作叫人家的女佣干,多么不检点,于是把阿妈们训斥了一顿。阿妈们不服,认为不是她们怠工,也不是她们请阿秋扫,是阿秋好意给扫的,而且也只有今天早晨—次。如果不该这样做的话,下次不让阿秋扫好了。由于舒尔茨太太不懂她们的话,怎么说也不原谅她们,因此她们提出辞职。舒尔茨太太就说:“好吧,请你们走吧。”事情因此弄僵了。幸子从阿秋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想去打圆场。可是阿妈们反倒强硬起来,说:“不,谢谢您。这事和您没有关系,请您什么也不要说。其实不光是今天这件事,我们平常干死干活,这里的太太一点都不重视,开口闭口总说:‘你们脑袋瓜不灵。’不用说,我们自然是赶不上那位太太的头脑灵敏,不过,究竟我们如何忠诚老实而且顶用,等他雇了别的佣工来试试,总有明白的—天。那位太太如果自觉认错,那就算了;否则的话,正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好机会。”舒尔茨太太终于没有挽留她们,那两个阿妈就同时走了。不久雇上了现在那两个阿妈,不过上次那两个阿妈的愤慨毕竟是有道理的,无论在智力上或者工作效能上,上次那两个人都是出类拔萃的。舒尔茨太太后来才对幸子吐露:“上次放走那两个人,是我错了。”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舒尔茨太太的当家本领。尽管这样,她的为人并非恪守规律、一味严格,也还有慈爱、多情的一面。比如那次山洪爆发,附近派出所逃来两三个浑身泥浆的避难者,她一听到这消息,马上给他们一些衬衫和贴身衣裤。还热心动员阿妈们说:“你们要是有什么单衫,也不妨送些给他们。”她惦念着丈夫和孩子们的安全,甚至还担心悦子的安危,在她那铁青的脸上流着眼泪。傍晚,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平安回到家里时,她发疯似的欢呼着跑出来迎接,从这些地方也就看得出她的为人了。幸子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穿过檀香树叶看到她兴奋得紧紧拥抱她丈夫的情景。真叫人佩服她的热情。一般都说德国妇女了不起,可是不见得个个都有舒尔茨太太那样好,像她那样出色的人毕竟不多。有这样的人做邻居,是自己的福气,可是两下的交往毕竟不够。一般西洋人家都不大愿意和日本邻居交往,舒尔茨家在这方面却很会应酬,搬家当时就送来一只金字塔蛋糕作为进见的礼物,自己就应该开诚相见,两下更亲密地交往,不光是在孩子们的交游上,自己也可以请舒尔茨太太教一些做菜和做点心的方法,幸子这样一想,就觉得错过了机会。
舒尔茨太太既然是这样一种性格,除了幸子一家而外,还有不少依依惜别的邻居。在她家出出进进的商人中间,由于买到了她家特别廉价出让的电冰箱和缝纫机而欢天喜地。舒尔茨太太把家里不必要的家具什物廉价让给了朋友和有来往的人,没人要的东西全部卖给了家具店,只剩下一只旅行筐,内中放了些吃饭用的东西。
“这屋子里已经空无所有了,我们上船以前,就用旅行筐里那些刀叉吃饭。”舒尔茨太太笑笑说。
附近人家听到她回国后打算盖一间日本式屋子作纪念,屋子里将摆饰日本的纪念品,因此他们每家都送了字画或古董给她。幸子也把祖父母留传下来的外面绣了源氏车的缎子包袱送给了她。悦子送给罗茜玛丽一帧着色照片,那上面拍的是悦子前次的舞姿,还有当时她身上穿的那件桃红绫子绉绸上绣了花笠的舞衣。
上船的前夜,罗茜玛丽得到她妈妈的特许,住在悦子的卧室里。那个晚上她们两人简直闹翻了天。悦子把自己睡的那张床让给罗茜玛丽睡,她睡在雪子睡的草垫子上,可是两个人谁都不想睡。贞之助被她们两个的叫喊声以及在走廊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闹得眼睛都闭不上,诉苦说:“闹得太厉害了,”就把被子蒙住脑袋。可是后来她们越闹越厉害。最后他蓦地抬起头,拉开床头灯说:“喂!已经两点钟啦。”
“怎么?已经那样晚了!”幸子也吃了一惊。
“兴奋过度了不成,舒尔茨太太要发火的。”
“只有今夜一夜了,由她们闹去吧。舒尔茨太太今夜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时听到一声叫“鬼……”,卧室外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爸爸!”悦子在拉门外边喊,“爸爸!德语的鬼怎样讲?”
“悦子她爹,德语的鬼怎样讲,您知道就教教她吧。”
“spenster!”贞之助不知哪年学过的德语,到现在还记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但终于高声说了出来。
“德国话的鬼叫spenster。”
“spenster,”悦子学了一遍,就说:“露宓姐姐,你瞧,spenster……”
“啊!我也成了spenster了……”
此后闹得就更厉害了。
“鬼……”
“spenster!”
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呼应着在楼上到处奔跑,罗茜玛丽一马当先,终于闯进了贞之助夫妇的卧室。两人头上都兜着衬衣,装成“无常”的模样。嘴里你—个“鬼”,我一个“spenster”,一边讲—边哈哈大笑,她们绕床转了两三圈,又到走廊里去了。直到清晨三点钟,才回到她们的卧室里。可是两人到底兴奋过度,怎么也睡不着觉。罗茜玛丽忽然想起家来,吵着要回到她妈妈那里去,因此贞之助夫妇俩轮流起身安慰她,到天亮时才好容易哄她入睡。
开船那天,悦子随同她妈妈和妙子捧了一束鲜花去码头送行。邮船的启程时间是在晚上七点过后,孩子们送行的比较少。罗茜玛丽的德国女朋友只有一个名叫茵姑的少女,悦子在舒尔茨家的茶会上曾经见过她多次,她背地里被称为“豆角儿”。日本女孩子就只悦子一个。舒尔茨太太全家三口,白天就上了船。悦子她们提早吃了晚饭才出发,从阪神电车三宫站坐上出租汽车赶去,一过海关,就看到那艘悬挂着五彩电炬的柯立芝总统号犹如不夜城似的矗立在码头旁边。幸子她们立即寻到舒尔茨太太所在的船舱。船舱里的天花板、窗帘以及床铺一律是白里带绿的颜色,床上堆满花束,鲜艳夺目。
舒尔茨太太叫罗茜玛丽领悦子去参观邮船内部,罗茜玛丽带着悦子去各处游览。悦子想到再过十四五分钟船就要开了,心里焦急得不行,只记得那条船特别漂亮、豪华,上上下下她走了不知多少次扶梯。等她回到船舱里一看,舒尔茨太太一边和妈妈道别,一边在淌眼泪,她妈妈也哭了。直到响起了铜锣声,幸子母女和妙子才走下船。
船离开码头后,身上只穿一件白色罩衫的妙子在海边的夜风中缩着肩膀说:“啊!多美呀!简直像一个移动的百货公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看得见舒尔茨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站在甲板的彩灯光中,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连谁是谁都分辨不清时,还听到罗茜玛丽使劲地呼喊悦子的声音从暗黑的海面上传过来。
第二十二章
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于马尼拉
亲爱的莳冈夫人:
这个月在日本是台风挺多的月份,我一心惦记着你们各位的安康。过去几个月里你们已经遭受了许多灾难,但愿你们不再遭受风灾。前次山洪留下来的那些岩石和砂土小丘,大概已经从国道以及芦屋附近搬掉了吧。交通也恢复常态,人们又重新安居乐业了吧。以前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大概已经出租,你们又有了好邻居了吧。我经常想念我们住过的那幢房子里可爱的庭园,以及我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游玩的那些幽静的街道。他们确实度过了愉快的岁月。孩子们在府上还看到了多少有趣的演出,我再次感谢你对孩子们的种种亲切关怀。他们经常在一起讲到府上的各位,甚至有时对您和悦子小姐产生一种乡愁。彼得从邮船上来信说起令妹和悦子小姐带他们游览了东京,享受了无比愉快的数小时。令妹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感谢得很。他们已经平安抵达汉堡,前几天我收到了他们的来电。现在他们寄居在我妹妹那里。我妹妹有三个孩子,彼得成了她家的第四个孩子。我们在当地是个大家族,共有八个孩子,而我却是笼子里唯一的一只母鸡。孩子们经常打架,不过一般还是和睦地在一起玩儿。罗茜玛丽年纪最大,也懂得一些事了。我们每天下午骑自行车去逛漂亮的散步街,在那里吃了冰激凌。
祝各位身体安好,请您代我向您的先生、令妹以及可爱的悦子小姐致候。欧洲一切状况重新稳定以后,盼望诸位来德国访问。目前欧洲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可是哪个国家的老百姓都不喜欢战争,战争也许最后能避免。捷克的问题,我深信希特勒会处理的。
祝您健康。请不要忘掉我对您的敬爱。
希露达敬上
又,和这封信同时寄出一包菲律宾的刺绣小品,但愿您能中意。
舒尔茨太太的这封信,幸子是在十月十日前后收到的。附白里提到的那个小包邮件,两三天后也收到了,内中是十分精巧的手织桌布。幸子本想随即复信,但是写了又没有人翻译,丈夫嫌麻烦,推辞说请她原谅。她也找不到适当的人选,终于懒散地拖延了下来。一天傍晚她去芦屋川堤上散步,中途遇见一位曾由舒尔茨太太介绍过的德国人亨宁格的日本太太,忽然想起那封信来,和那位日本太太一谈,对方满口应承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自己虽然译不好,我女儿能写德文和英文,让她译一下就行了。”幸子考虑到是写给远隔重洋的外国朋友的信,一时捉摸不透,又拖延了一程。终于有一天她自己写了一封信,又让悦子也写了一封信,送到亨宁格太太那里去了。
不久,纽约寄来一个给悦子的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彼得回国时路过美国,守信买了一双皮鞋送给悦子的。可是这双皮鞋太小,尽管彼得动身前一再量过院子的脚寸,不知怎的悦子却穿不进去。因为这双皮鞋是用上等漆皮制成的出客穿的高级皮鞋,悦子怎么也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试穿,穿是穿进去了,可是紧得实在受不了。
“真可惜呀,要是大一些倒不要紧……”
“彼得哥哥大概搞错了吧。说不定是尺寸过于符合脚样了。”
“小悦的脚也许比前些日子大了。给孩子们买鞋非得买大一些不成,只怨当时没提醒他一句。要是他妈妈陪同他去买,就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真遗憾!”
“别再穿了,一次两次地穿它做啥。”
幸子看到悦子还在试穿那双皮鞋,一头笑,一头制止她。不过对于人家特地送来的礼物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结果连道谢信也没写一封。
那一阵,妙子说她想把各方面定做的布娃娃在出国前全部做出来,所以天天去夙川松涛公寓,一天也不休息。同时,她还到西洋画家别所猪之助的太太那里去学法语,那位太太在巴黎呆过六年,是玉置院长给介绍的。妙子每周去三次,学费才十元,特别便宜。因此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悦子放学回家后,走到以前舒尔茨家那幢空房子前的铁丝网那里,对着邻家杂草丛生的庭院依依观望。她过去由于邻近有了合适的朋友,所以不大和学校里的同班同学在一块儿玩,和她们逐渐疏远起来。现在罗茜玛丽一走,她就寂寞不堪,开始在物色新朋友了,可是一下子又不容易找到性情脾气相投的人。她常说那幢空房子以后会不会有像露宓姐姐那样的人住进来。可是那幢房子是专为租给外国人盖造的,日本人不来租借,西洋人因为目前全世界有大乱的兆头,很多人都像舒尔茨那样全家离开东亚回国了,一时那幢房子不见得会有人来住。幸子也无聊得只能练练写字,或者教阿春弹弹古琴。有一次她在写给雪子的信里开首就说:“觉得寂寞的不光是悦子,不知怎的,今年的秋天连我也感触较深。从前总爱春天,今年开始感到秋天的凄凉寂寞里也别有一番情趣,这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
原来从今年春天雪子那次相亲开始,六月里举办了一次舞蹈会,接着就是大水灾、妙子的遭难、山村作师傅的逝世、舒尔茨全家的回国、自己带悦子她们去东京、关东大台风、奥畑来信卷起的阴云……到现在事件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回到家里以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好比中间裂开一个窟窿,闲得没事可做那样的。再就是幸子深深觉得自己的生活无论内心或外表都是和两个妹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幸而她家生活美满,夫妇间融洽无间,悦子尽管是个费手脚的孩子,毕竟是独生女,一家三口,本来可以风平浪静地过日子。可是,到如今家庭生活中不断产生的许多变化,都是两个妹妹引起来的。尽管这样,幸子并不讨厌有这样两个妹妹,恰恰相反,她倒喜欢她们经常给这个家庭添加色彩,造成有声有色的热烈气氛。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已故父亲身上那种爽朗浮华的性格,她比谁都继承得多。她最讨厌家里冷冷清清,而愿意家里永远充满春天的气息,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所以,两个妹妹不喜欢长房而愿意较长期地住在这里。尽管她决不在姐夫、姐姐跟前主动怂恿她们这样做,可是内心深处是欢迎的。她觉得像长房那样孩子一大堆,叫两个妹妹住到那里去,远不如让她们住在房子大、人口少的自己家里来得自在。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贞之助对长房毕竟有所顾虑,可是他了解妻的这种性格,所以爽快地接受两位小姨住在家里。由于这样一些原因,幸子和两个妹妹的关系,就不能用普通的姐妹关系来衡量。有时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怎么自己操心贞之助和悦子的时间反倒比不上操心雪子和妙子的时间多呢。说老实话,这两个妹妹对于她来说,可爱的程度决不比悦子差,而且又可以说是最知心的朋友。这时她独自一人在家,才首次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官样文章的应酬交际而外,女太太们中间的来往也极少,这实在奇怪得很。可是再—想,正因为有了两个妹妹,就没有必要再交什么朋友了。所以现在也像悦子失去了罗茜玛丽那样,顿时觉得寂寞起来。
贞之助在一旁早就看出妻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一面翻看报纸上十月底的演出节目栏,一面说:“喂!下个月菊五郎要来大阪了。我们去看他第五天的演出怎么样?听说这次要上演镜狮子啦,不知细姑娘能不能来。”
妙子推说十一月上旬特别忙,她打算改天去。所以到了那天,他们夫妇俩带悦子去了。幸子九月份在东京没有看成歌舞伎,这次满足了她两个月前的愿望,同时也遂了让悦子看一次菊五郎演戏的心愿。那天晚上演完镜狮子后幕间休息,幸子离席去了休息室,悦子没有发觉妈妈忽然淌眼泪。可是贞之助却发现她忽然淌眼泪了。妻那多愁善感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奇怪的是看戏怎么又看出眼泪来了呢。
“怎么回事呀?……”贞之助悄悄地把她拉到屋角,只见她还在簌簌地掉泪。
“您难道忘了?……那次小产不是三月份的今天吗?要是不出事,到今天正好十个月了……”幸子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指拂拭挂在睫毛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