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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之声I(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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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凌晨时分到来。

她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像一只幽灵飘然而过,只有斗篷摩擦肌肤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但这轻柔的声音还是将猎魔人从沉睡中唤醒——或许这并非沉睡,只是日复一日的半梦半醒,日复一日,仿佛穿行于大海深处,悬停在海底和平静的海面间的一团柔软蔓生的海藻中。

他没有动,也没有起身。女孩儿轻快地走近床边,斗篷滑下她的身躯,随后她缓慢而迟疑地蹲在了床边。他透过低垂的眼帘注视着她,小心翼翼不泄露已醒的事实。女孩儿慢慢爬上床,靠近他,用大腿缠住他的身体,双臂支撑着,慢慢靠近他。她的秀发散发出洋甘菊的清香,调皮地扫过他的脸颊。最后她决然地、似乎有些不耐般倾下身子,用胸脯慢慢划过他的眼睑、他的脸颊、他的双唇。他笑了,随后缓慢却灵巧地环住她,而她却一扭身逃出了他的掌握。在清晨迷蒙的光线中,女孩的身体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动了动,双手却被她拽住,她臀部的动作轻微却果断——她要他的回应。

他回应了她。女孩不再闪躲他的双手;她的头向后仰起,长发在空中飞舞,肌肤冰冷如雪,却光滑似缎。她的双眼——只在她脸庞靠近时瞥见一眼——又大又黑,让人想起宁芙。

在晃动中,他沉入一片洋甘菊的海洋里,那里波涛暗涌,激流回荡。

逐恶而来

后来,人们是这样传说的:他从北方来,穿过制绳匠之门。他徒步而行,手中缰绳牵引着一头负重的马匹。时值午后,各色商户早已关门歇业,大街上空空如也。空气燥热难耐,陌生人肩头却围着黑色披风,格外引人注目。

他在旧纳拉寇特酒馆门前停了一会儿,听着屋内喧闹的人声。在这个时辰,酒馆中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

陌生人没有进入酒馆。他牵着马沿街道走到另一座稍小的酒馆门前。那儿叫做狐狸酒馆,名声不太好,几乎是空的。

酒馆老板抬起脑袋打量着来人。陌生人仍穿着斗篷,僵硬地站在吧台前,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来点儿什么?”

“啤酒。”陌生人的声音让人不太舒服。

老板在帆布围裙上抹了抹手,用一个裂口的陶杯装满一大杯啤酒。

陌生人年龄不大,但头发几乎全白,斗篷下他穿了一件颈部和肩部有绑带的破旧皮夹克。

当他脱下斗篷时,周围的人注意到他带着一把剑:佩剑本身很正常,几乎所有维吉玛人都携带武器,但没有人会像背弓箭一样背剑。

陌生人没有像其他几位客人一样找张桌子坐下。他仍站在柜台旁,眼神仿如利剑般盯着老板,同时喝了一口啤酒。

“我想找个房间过夜。”

“这儿没有,”酒店老板没好气地说,一边打量着客人的靴子——满是尘土,肮脏不堪,“去旧纳拉寇特瞧瞧吧。”

“我想住这儿。”

“这儿客满了。”酒馆老板最后还是听出了陌生人的口音。他是个利维亚人。

“我会付钱。”陌生人仿佛不确定似的轻声说道。

随后丑陋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满脸痘疤、身材瘦长的男人起身走向吧台——从陌生人进门开始,这人阴郁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两个跟班紧随其后。

“这儿不会有房间给你,你这利维亚脏鬼,”刺耳的声音从痘疤男嗓子中挤出,他已经走到了陌生人身旁,“维吉玛不欢迎你这种人。这是个体面的城市!”

陌生人拿着他的陶杯移开了一些。他瞥了一眼酒馆老板,后者避开了他的目光。酒馆里从没发生过帮助利维亚人的事。谁会喜欢利维亚人?

“利维亚人都是窃贼。”疤脸男继续大放厥词,口中喷出啤酒与大蒜的混合气息。“你听见我说的了么,你个婊子养的?”

“他听不见,他耳朵塞满了大粪。”一个跟班道,另一个在一旁哄笑起来。

“付钱,然后滚蛋!”疤脸男叫道。

直到此时,这个利维亚人才看了他一眼。

“我要喝完我的啤酒。”

“我们来帮你喝。”疤脸男狞笑道,随后一拳击向陌生人握陶杯的手,另一只手抓向他胸口交叉的皮革绑带。一个跟班也在后面老拳相向。只见陌生人一个轻巧的回旋,便让疤脸男失去了平衡。剑鸣清响,长剑的光华在昏暗的灯光下翩跹跳动。酒馆内顿时炸了锅。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客人们开始连滚带爬地跑向出口。一张椅子在推搡中被掀翻了,陶杯乒乓坠地,酒馆老板吓得嘴唇发抖,恐惧地盯着痘疤男被划开的脸——他的手指还扒着吧台边缘呢。两个跟班倒在了地板上,一个毫无反应,另一个不断地翻滚抽搐,身下有一摊蔓延的浓稠血迹。某位女士歇斯底里的尖叫洞穿了酒馆老板的耳膜,带回了他的呼吸,也带来连连的呕吐。

陌生人背靠墙壁,全身保持警戒状态。他双手持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没有人敢再动。冰冷的恐惧爬上人们的面孔,蔓延在四肢,扼住了人们的喉咙。

三个在附近巡逻的警卫破门而入,进门时警棍已经在手,看到地上的尸体又迅速抽出了长剑。利维亚人靠在墙上,左手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

“放下武器!”一个警卫颤抖着喊道,“小贼,放下武器!你被逮捕了!”

第二名警卫一脚踹翻了横在他和利维亚人之间的桌子,并向后者方向移动。“查克斯,快去叫人!”他对靠近门口的第三个警卫大喊。

“不用,”陌生人放低长剑,“我亲自跟你们走一趟。”

“你当然得走一趟,你这婊子养的,我们要把你五花大绑!”还在发抖的警卫喊道,“放下剑,否则我叫你脑袋开花!”

利维亚人站直身体,轻巧地将长剑交于左手,右手迅速抬起在警卫面前凭空画出一个繁复的法印,皮质外套的纽扣随着法印生效纷纷闪烁起来。

警卫们赶紧以手护脸。一个客人从地上跳了起来,另一个飞也似的冲向门口。女人再次尖叫,声音响彻酒馆,绕梁不绝。

“带路,”陌生人用那冰冷生硬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们三个带我去见市长,我不认得路。”

“好的,先生,”一个警卫低头咕噜着,向出口走去,谨慎地抬头看了眼周围,两名同伴犹豫地跟上了他。陌生人走在最后,一边将长剑与匕首入鞘。当他经过还有客人的桌子时,人人皆侧目而视。

维吉玛市市长维雷拉德苦恼地搔着下巴。他不是个迷信的人,意志也算坚强,但还是不愿与白发男人独处。他只好尽力掩饰自己的想法。

“下去吧,”他命令警卫,“而你,请坐。不,不是那儿。远一点的位置,希望你别介意。”

陌生人坐了下来,这回没有带他的剑和黑斗篷。

“我是维雷拉德,维吉玛市的市长,”维雷拉德边说边把玩着桌上的权杖,“我想听听,你这个强盗在被扔进地牢之前,究竟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杀了三个人,还试图施展咒语——真是充实的一天。你这种人该被刺个对穿。不过我是个公正的人,所以定罪之前,可以听听你的辩解。说吧。”

利维亚人解开夹克,拽出了一卷白色羊皮纸。

“你在路口处张贴了这个,”他轻声说,“这上面写的是真的么?”

“啊哈。”维雷拉德哼了一声,看着羊皮上蚀刻的文字,“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早该想到了。不错,都是真的。它是由泰莫利亚、庞塔尔以及玛哈坎的国王弗尔泰斯特签发的。不过猎魔人,公告是公告,法律是法律——我首先关心的是维吉玛的法律规章。我不允许在我的地界发生谋杀!你明白么?”

利维亚人点点头表示明白。维雷拉德愤怒地哼了一声。

“你有猎魔人的徽章?”

陌生人再次把手伸进夹克,拽出了一个银色链子连着的圆形徽章,上面雕绘了一头龇牙咧嘴的狼。

“你有没有名字?这样交流起来比较方便。”

“杰洛特。”

“杰洛特,很好。听你的口音,从利维亚来?”

“从利维亚来。”

“好吧,关于这件事,你了解多少?”维雷拉德轻轻拍了拍公告,“这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很多人试过,却都以失败告终。我的朋友,这可不像灭掉几个无赖那么轻松。”

“我知道。我的工作就是这个,维雷拉德。公告上提到悬赏三千奥伦。”

“对,三千奥伦,”维雷拉德皱了皱眉,“谣言还盛传奖赏包括娶公主为妻,尽管我们高贵的弗尔泰斯特王并没有在公告上如此宣布。”

“我对公主没兴趣。”杰洛特冷静地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只想要那三千奥伦。”

“什么世道,”市长叹息道,“他妈的什么世道!换做二十年前,谁都不会相信猎魔人这种职业存在,就算是烂醉的酒鬼也不会。四方云游的石化蜥蜴杀手!到处旅行的恶龙和水鬼屠宰者!哦,杰洛特,你这一行禁酒么?”

“当然不。”

维雷拉德拍了拍双手。

“啤酒!”他喊道,“还有,坐近一点,杰洛特。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浮着泡沫的凉啤酒很快送了上来。

“世道糟透了,”维雷拉德嘟囔着,喝了一大口啤酒,“各种各样的脏东西都在滋生。玛哈坎的山上狸怪横行,从前森林里最多不过有野狼号叫,现在换成了狼人和其他怪物,吐口吐沫都会砸到狗头人或者小矮妖。妖精和水泽仙女从村中掳走的孩童数以百计。闻所未闻的疾病接连爆发,让人汗毛倒竖。最耸人听闻就是这件事!”他把卷成一团的羊皮扔过桌子。“所以说,杰洛特,我们需要猎魔人帮忙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

“市长先生,关于那张公告,”杰洛特抬起头看着他,“你知道细节么?”

维雷拉德一屁股坐回椅子,一只手捂着胃部。

“细节?当然,我全知道。也许不是亲眼所见,但是来源绝对靠谱。”

“那么我都想知道。”

“如果你坚持要听,那就听着吧。”维雷拉德又喝了口啤酒,然后放低声音开始讲述,“当我们可爱的国王还是储君的时候,也就是他父亲老曼德尔当政时期,他就向我们证明了自己的才能,真是非凡的才能。虽然我们都期望年龄的增长能减少他的情欲,但是加冕礼之后,他却变本加厉,把我们都吓傻了:他上了自己的亲妹妹,还让她怀了孩子。他和妹妹雅妲关系一直很好,但是没人想到会这么好,或许太后曾经……想想看吧,雅妲突然挺着个大肚子出现,而弗尔泰斯特开始筹划和自己妹妹的婚礼。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不知道打哪来的主意,想把自己的女儿达尔卡嫁给弗尔泰斯特,甚至还派出了使节。大家好说歹说才没让弗尔泰斯特当众羞辱使节。直接拒绝维兹米尔国王肯定会令其大怒,我们只能求助雅妲,因为她对兄长颇有影响力。我们最终劝说国王放弃了和妹妹的闪电婚礼。

“后来,雅妲生下了孩子——听仔细了,因为这才是一切的开始。没几个人见过生下来的孩子,据说产婆看到婴儿就从高塔窗户跳了出去,当场摔死,其他目击者也全都失去理智。据我推测,这个王室私生子,嗯,这个女孩儿,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她一出生就死掉了。

“忙乱中没人想起给孩子扎脐带,所以雅妲,诸神保佑她,她在生产中死掉了。

“随后弗尔泰斯特又做出个愚蠢的决定。明智的选择是把那私生子烧成灰,或者埋到荒郊野岭。然而,我们可爱的国王殿下却让她躺在皇宫下墓穴中精美的石棺里。”

“你们这是后知后觉。”杰洛特抬起了头,“你们应该早点找智者来处理这事。”

“那些帽子上画星星的江湖骗子?他们当然来过,石棺里躺着的东西——晚上还会从石棺里爬出来——出名以后,接二连三地来过十多个智者。当然,这一切不是立即发生的,幸好不是。葬礼之后风平浪静地过了七年,直到一个满月的夜晚,宫殿里尖叫怒骂喊叫声乱成一团!剩下的不用说了,你是干这一行的,公告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婴儿在棺材里长大了,你真应该看看她那副尖牙利嘴!总之,她长成了一只吸血妖鸟。

“可惜你不能看看那些我瞧过的尸体了,我敢打赌,你要是看了,对维吉玛都会避而远之的。”

杰洛特一言不发。

“后来嘛,”维雷拉德续道,“弗尔泰斯特召集了一大群巫师。他们吱吱喳喳、吵来吵去,就差没拿手杖相互掐架——那东西用来打狗倒是不错,他们肯定常这么用。抱歉,杰洛特,也许你对巫师的看法不同,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群愚蠢的骗子。你们猎魔人给人们带来信心。至少你们的方法直接明了。”

杰洛特笑了笑,但是仍未置一词。

“好了,言归正传。”市长看着眼前的杯子,随后替自己和利维亚人再次满上。“有些巫师的建议还是比较靠谱的。有人建议把妖鸟、宫殿和石棺一起烧掉,还有人建议砍掉她的头,其他人倾向于等那个女魔鬼白天筋疲力尽地躺在石棺里时,用白杨木木桩钉进她的身体。不幸的是,有个戴尖帽子的秃头小丑兼驼背隐士认定这是魔法造成的:咒语可以被解除,妖鸟可以再变回弗尔泰斯特的小女儿,就跟画像里一样漂亮——只要有人能在墓穴里过上一夜,就这么简单。你知道他有多蠢吗?他真的去宫殿里过夜了。到早晨,他的身体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只有帽子和手杖扔在地上。然而弗尔泰斯特把这个想法当成了救命稻草。他拒绝再采纳任何试图杀了妖鸟的主意,开始在维吉玛各地搜寻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来解除咒语,好把她变回小公主。那是多么光怪陆离的团体啊!驼背老太婆,跛脚的老头,浑身脏兮兮的,爬满跳蚤。简直惨不忍睹。

“我们让这群人实验他们的把戏,大部分都不值一提。他们中某些人被挂在了宫殿外的栅栏上,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全吊死。妖鸟把来到她面前的所有人都吃掉了,不管是不是骗子,所有咒语都没什么效果。弗尔泰斯特当然不再住在宫殿中,没人敢住在那里了。”

维雷拉德停了一下,喝了点啤酒,猎魔人继续保持沉默。

“就这样到现在已经七年了,杰洛特,她现在十四岁了。我们还得担心别的事,比如与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的战争——这类问题更实际一些——为了划分边境,不是因为公主或者婚姻联盟。弗尔泰斯特偶尔会提到结婚的事,也会看看邻国的候选新娘的肖像,但随后就会扔进茅坑里去。他偏执的老毛病时不时会发作一次,派出骑手四处寻找巫师。他承诺的三千奥伦赏金吸引了王国里的各色怪人,包括几个流浪骑士,甚至还有个牧羊人——公认的大傻瓜,希望他泉下安息。但是妖鸟依然生龙活虎,不时找个人打牙祭。慢慢大家也就习惯了,那怪物在窝边就能吃饱,从来不走出宫殿。弗尔泰斯特建了个新宫殿,当然,是相当不错的。”

“七年了,”杰洛特抬起头,“七年了,没人想出点办法?”

“真可惜,没有。”维雷拉德沉重地看了一眼猎魔人,“这事根本没法解决。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尤其是弗尔泰斯特,我们可爱可敬的立法者,他还在路口继续张贴这些公告,尽管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来了。哦,最近倒是有个,但他坚持要先拿到三千奥伦。我们就把他装进袋子扔到湖里了。”

“世上从不缺骗子。”

“我看是生产过剩,”市长附和道,他望向猎魔人,“所以说,如果你去了宫里的话,千万别先要赏金。如果你真要去的话。”

“我当然要去。”

“随你便吧。但要记住我的建议。说到奖赏,最近有谣言说国王提出了附加奖励。我刚才跟你提过了:就是娶公主为妻。真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不过如果吸血妖鸟真长成传言里那个样子,这可就是个残酷的玩笑了。不过总有白痴前仆后继地前往宫殿想要加入王室。准确地说,是两个鞋匠学徒。杰洛特,你说鞋匠为何总是如此愚蠢?”

“不知道。市长大人,可有猎魔人来试过?”

“有几个,但是当他们听说要解除咒语,还不能杀死妖鸟,大都耸耸肩走了。这也使我对猎魔人的敬重日益加深,杰洛特。还有一个孤身前往了,比你年轻些,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也许他根本没说过名字。他去尝试了。”

“然后呢?”

“我们那位尖牙利齿的公主把他的内脏拉出来在地上铺了一大片。”

杰洛特点点头。“就他一个?”

“还有一个。”维雷拉德沉默了一会儿,猎魔人并未催促。

“是的,”市长最后说,“还有一个。最开始,弗尔泰斯特威胁说如果他杀了妖鸟就绞死他,他大笑几声,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但是后来——”维雷拉德弯下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耳语。“后来,他接受了这个任务。你瞧,杰洛特,维吉玛的官员里还是有些聪明人的,他们已经受够了整件事。谣传这些人找到猎魔人,私下商讨,不是去白费力气解除咒语,而是把那妖鸟送上西天,然后告诉国王解咒失败了,为自卫不得不杀死他那可爱的女儿——这只是工作时的意外事故而已。国王当然会大发雷霆,而且也不会给猎魔人一个子儿,但这件破事却能归于平静。那个明智的猎魔人回答说,免费的话,他才不会去灭那只妖鸟。天啊,我们能怎么办呢?只好凑了些钱、财物……但是后来就没下文了。”

杰洛特抬起了眼睛。

“没下文了,”维雷拉德重复道,“那个猎魔人不想第一天晚上就去对决。他在宫殿周围转了一个晚上,最后看到了那只吸血妖鸟——当然是在狩猎中的她,她可不会只为了伸伸懒腰就爬出石棺。猎魔人看见她就跑掉了。一个字都没多说。”

杰洛特嘴角动了动,好像是笑了一下。

“结果,那些聪明人的钱,”他问道,“也没付出去,是么?猎魔人可不会先要钱。”

“当然不会。”维雷拉德回答。

“谣言有没有说那些聪明人打算付多少?”

维雷拉德咧嘴一笑:“有人说是八百奥伦——”

杰洛特摇摇头。

“还有人说,”市长小声道,“是一千奥伦。”

“考虑到市井谣传,这可不算多。国王可是悬赏了三千奥伦。”

“外加我们可爱的公主,”维雷拉德调侃道,“你什么意思?毫无疑问,你拿不到那三千奥伦。”

“为何?”

维雷拉德拍案而起。“杰洛特,不要坏了我对猎魔人的好印象!这事已经持续了七年,妖鸟每年要结果五十人的性命——这几年少了点,因为人们知道绕着宫殿走。哦,不,我的朋友,我相信魔法,我已经看到了它的神威,某种程度上,我也相信巫师和猎魔人的能力。但是声称咒语可以解除的是个满脸鼻涕、弯腰驼背的老头,他隐修的时候一定把脑袋都饿成浆糊了,那种鬼话只有弗尔泰斯特肯信。雅妲上了她哥哥的床才生出这妖鸟!这才是事实!让咒语什么的见鬼去吧!现在这只妖鸟正在残害百姓,所以做掉她理所应当。听着,两年前,玛哈坎附近某个穷乡僻壤的一群农民饱受一条恶龙的骚扰,因为它抓了他们很多羊。他们聚在一起,乱棍打死了那条龙,却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好夸口的。现在,我们维吉玛就等待着这样一个奇迹!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只能把门窗钉死,再把罪犯绑在宫殿门口的木桩上,期待那家伙吃饱了爬回墓穴中。”

“这方法不错,”猎魔人笑了,“罪犯是不是少了很多?”

“一点儿没少。”

“怎么去宫殿?我指新建的那个。”

“我亲自带你去。你不考虑一下那些聪明人的建议?”

“市长,”杰洛特道,“咱们何必轻举妄动?毕竟,我的工作中本来就可能发生意外,这不关乎我自己的意愿。为防万一,聪明人最好考虑一下怎么从国王的震怒下为我脱罪,以及尽早筹集好那一千五百奥伦,就像某些谣言传说的那样。”

“只有一千奥伦。”

“不,维雷拉德大人,”猎魔人断然回绝,“要价一千的猎魔人看了妖鸟一眼就跑掉,连讨价还价都免了。所以我要冒的风险绝对超过一千奥伦,甚至可能超过一千五百奥伦——如果是那样,我也得走人了。”

“杰洛特?”维雷拉德搔了搔脑袋,“一千两百奥伦?”

“不,这不是个轻松活儿。国王出价三千奥伦呢。有时,解咒确实比杀死怪物轻松得多,但如果这事儿真这么简单,在我之前早有人下手了。你以为他们会因为国王的震怒而放弃赚钱机会么?”

“好吧,猎魔人,”维雷拉德不情愿地点点头,“我们成交。但是建议你——在国王面前一个字也不要提解咒过程中可能出现意外。”

弗尔泰斯特身材苗条,有一张漂亮的脸庞——实在是过分漂亮了。猎魔人猜测他还不到四十岁。国王坐在一张黑木雕成的矮扶手椅上,两只脚伸在火炉边,两条狗蜷在他脚边取暖。他旁边坐着一个体格健壮的蓄须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神情倨傲,看来是个重要角色。

“来自利维亚的猎魔人。”听完维雷拉德的介绍后,国王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

“是的,陛下。”杰洛特低下头颅。

“你为何一头白发?因为魔法吗?我能看出你实际年龄并不老,而我对此相当好奇。你一定经验老到,对么?”

“是的,陛下。”

“我想听听你的经历。”

杰洛特的头低得更深了。“陛下,您知道的,职业守则禁止我们透露工作内容。”

“一个省事的规定,猎魔人,真省事啊。但能否告诉我,你对付过小矮妖么?”

“对付过。”

“吸血鬼呢?林地矮妖呢?”

“都遇见过。”

弗尔泰斯特犹豫了一下。“那吸血妖鸟呢?”

杰洛特抬起头,直视着国王的眼睛。“是的,遇见过。”

弗尔泰斯特把眼睛转向别处。“维雷拉德!”

“陛下,微臣在。”

“你跟他说过详细情况了?”

“是的,陛下。他说公主身上的咒语可以解除。”

“我就知道。怎么解除,猎魔人?好吧,我忘了,你有你们的职业守则,但我可以给你点建议:已经有几个猎魔人来过了。维雷拉德,你可曾告知他?很好。我知道你们擅长杀戮,比解咒更顺手。不过这绝对不行,如果我女儿掉了一根头发,你就别想保住脑袋了。好了,奥斯崔特,还有塞格林爵士,你们把所需的信息都告诉他吧,猎魔人总是会问东问西的。说完带他去用餐,在宫殿里备个房间,总不能让他去旅店住吧。”

国王站起来,冲他的狗打个呼哨,向门口走去,靴子带起了屋内铺设的稻草。他在门口停了下来:

“如果你能成功,猎魔人,那么赏金都是你的。如果做得好还额外有赏。当然,坊间流传我会赏赐公主,那完全是胡说八道。我相信你也不会以为我会把女儿的幸福交给一个陌生人,对吧?”

“当然不会,陛下。”

“很好,看来你还算聪明。”

弗尔泰斯特离开时带上了身后的大门。一直站着的维雷拉德和那个富豪立刻坐下。市长喝光了国王剩下的半杯酒,然后盯着空了的酒壶低声咒骂。奥斯崔特则坐在弗尔泰斯特的椅子上,一边轻抚椅子的扶手,一面阴沉沉地盯住猎魔人。那个蓄须男人——塞格林爵士——冲杰洛特微微点了点头。

“坐吧,猎魔人,晚饭很快就上。你想知道些什么呢?维雷拉德市长应该已经知无不言了,我了解他,他是个能说一千绝不说八百的人。”

“我还有几个问题。”

“问吧。”

“市长大人说,妖鸟出现后,国王请来了很多智者。”

“没错,不过在这儿不要叫妖鸟,要叫公主。在国王面前不能说走嘴——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有没有请到出名的智者?声名卓著的?”

“有。不过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奥斯崔特大人,你记得么?”

“我也想不起来,”富豪说,“不过我肯定其中几位确实享有盛名,誉满全境。很多人谈论过他们。”

“他们一致认同咒语是可以被解除的?”

“他们的观点往往大相径庭,”塞格林笑了,“在许多事上都是如此,但在解咒上却是难得的一致。他们说得很简单,甚至不需要使用魔力。总结起来就是,只要有人能在石棺里度过一整晚——从日落到第二天的第三声鸡鸣——咒语就会解除。”

“的确容易。”维雷拉德嘲笑道。

“我想听听目击者对……公主……的描述。”

维雷拉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公主看起来就像个吸血妖鸟!”他喊道,“她是我见过的最像吸血妖鸟的东西!我们这位王室小甜心,该死的杂种,现在有四腕尺高,身材像个啤酒桶,一张大嘴咧到耳根,里面排列着匕首一样的牙齿,还有红色的眼睛和破布一样的红发!她的爪子上长着比野猫还锋利的指甲,一直垂到地面!我很诧异我们没把她的肖像送到邻国去!我们这位杀千刀的小公主已经十四岁了,早该把她嫁出去了!”

“够了,维雷拉德。”奥斯崔特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门口。塞格林微微一笑。

“他描述得栩栩如生,也算精准明确,我想这正是你需要的吧,猎魔人先生?不过维雷拉德忘记了说,我们的公主行动若风,还有跟身材不相称的怪力,而且,她喝了十四年人血,不知道这些有没有价值。”

“什么都有价值,”猎魔人道,“对人类的袭击只发生在月圆之夜?”

“是的,”塞格林回答,“对旧宫殿以外的人是这样。旧宫殿里的人无论月相如何都会死掉。但她只在月圆之夜才外出觅食,而且也不是每次都去。”

“可曾发生过白天袭人的情况?”

“没有过。”

“她每次都吃掉猎物么?”

维雷拉德狠狠地踢了一脚稻草。“别说了,杰洛特,马上用餐了。呸,当然,她吃掉一部分,也会留下一部分——毫无疑问取决于她的心情。有个人她只敲掉了脑袋,大部分人是被吃掉了内脏,还有一些被剔净了骨头,吸干了血液。你可以想象。她母亲真该死——”

“说话注意点,维雷拉德,”奥斯崔特大喊,“只说你对吸血妖鸟的想法!不要在我面前侮辱雅妲,就跟你不敢在国王面前侮辱她一样!”

“被害者有生还的么?”猎魔人问道,显然毫不在乎那位大人物失控的情绪。

塞格林和奥斯崔特面面相觑。

“是的,”塞格林说,“就在七年前,她第一次袭击人的时候。她跳到墓穴外两个士兵站岗的地方。一个士兵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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