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声I(2/2)
“后来,”维雷拉德插话道,“还有一个,她在城镇附近袭击的那个磨坊主。你不记得了?”
四
第二天深夜,磨坊主被带到守卫室的一间小屋内接受猎魔人的询问,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士兵领他进门。
询问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论。磨坊主被吓坏了,结结巴巴,语焉不详,反而他身上的伤疤给出的讯息更多。看来,妖鸟的嘴可以张开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其牙齿异常锋利,包括上颌的长长尖牙——一共四枚,左右各二。她的指甲比斑猫锋利得多,但是要直一些,正因如此,磨坊主才有幸逃脱。
检查完磨坊主,杰洛特冲他们点点头,放他们离开。士兵将磨坊主推出门廊,然后除下兜帽,竟然是弗尔泰斯特王本人。
“坐吧,不用站起来,”国王道,“我这是微服私访。你的调查进行得还顺利?我听说你今天早上一直在宫殿里。”
“是的,陛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还有四天才到月圆之夜。要等到那时候。”
“你不打算在对付她之前亲自看看她?”
“没有必要。而且等那——等公主吃饱后,行动就没那么灵活了。”
“妖鸟,猎魔人先生,是妖鸟。收起你的虚礼吧,虽然她以后会是个公主,我一直坚信。麻烦私下告诉我,实话实说:咒语真的能解除么?别再提你的守则了。”
杰洛特揉了揉额头。“陛下,我确信咒语是可以破除的。除非我判断失误,否则只要在宫殿中度过一夜就可以解除。只要在清晨的三声鸡鸣前让妖鸟在她的石棺外面待着,咒语的效力就会结束。这是对付吸血妖鸟的一贯做法。”
“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简单。首先,你得挺过整晚。此外有时还会出现例外情况,比如所需的不是一晚,而是连续三晚。也有些时候是……好吧……没法解决的。”
“是啊,”弗尔泰斯特挺了挺腰,“有些人一直这么告诉我。他们要我杀死怪物,因为这次的咒语没法解开。猎魔人先生,我相信他们已经找过你了,是不是?让你直接砍死那头食人恶魔,免得再生枝节,然后告诉国王别无选择。我不会给钱,但是他们会。这样更方便,更便宜。因为国王会砍了猎魔人的头或者绞死他,金子则会留在他们的口袋里。”
“国王真会不明不白地砍了猎魔人的头?”杰洛特扮了个鬼脸。
弗尔泰斯特盯着利维亚人的双眼,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
“国王不知道,”他最后说,“但是猎魔人应该记住有这种可能性。”
杰洛特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尽力而为,”他说,“但如果情况恶化,我会优先保护自己的生命。陛下,您必须为这种可能性做好准备。”
弗尔泰斯特站了起来。“你没听懂我的话。情况危急的话你当然会杀了她,这跟我愿不愿意没关系,否则她肯定会杀死你。我不会处死为自卫而杀死她的人,但我不允许你什么都不做就杀了她。已经有人试图放火烧掉旧宫殿。他们朝她射箭,挖坑设伏,布置陷阱圈套,直到我吊死了几个人才有所收敛。好吧,这些都不是重点,猎魔人,你听着。”
“我在听。”
“三声鸡鸣后,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妖鸟将不复存在。那么,留下的会是什么?”
“如果一切顺利,会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
“长着红色的眼睛?鳄鱼的牙齿?”
“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女孩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她唯有肉体正常。”
“我懂了。那精神上呢?难道要每天以鲜血为食?还是小女孩的大腿?”
“不。精神上……我想,可能只相当于三四岁的孩子。她可能会需要长期的精心照顾。”
“这是理所应当的。猎魔人?”
“我在听。”
“这一切以后有可能重演么?”
杰洛特沉默了。
“啊,”国王叹道,“还有可能重演。将在何时呢?”
“如果她昏迷数日,随后死亡,那就应当立即烧毁她的尸体。”
弗尔泰斯特的脸色沉了下去。
“我不认为这种情况会发生,”杰洛特补充道,“只是以防万一。我现在要给您一些建议,陛下,好把危险降到最低。”
“现在给?是不是太早了,猎魔人先生?如果——”
“就是现在,”利维亚人打断道,“有很多种情况可能发生,陛下。很可能清晨你会见到一位咒语被破除的公主,以及我的尸体。”
“你会死?就算我允许你保卫自己的性命?听起来,就好像你没把性命当回事似的。”
“这件事很重要,陛下。风险非常大,所以你必须听好:救下来的公主必须时刻佩戴蓝宝石项链,最好是有瑕疵的,配上银链,日夜佩戴。”
“瑕疵?”
“就是里面有气泡的蓝宝石。除此之外,她房间的壁炉里必须不时焚烧杜松、金雀花和山杨。”
弗尔泰斯特的语气忧伤起来。“感谢你的建议,猎魔人,我会注意的——不过现在,请认真听我说。如果你觉得她没救了,请杀了她。如果你解开了咒语,但是她没有变得……正常,如果你无法确定她已经百分百恢复原样,请杀了她。不用担心,我不会惩罚你的。我会当众对你怒吼,把你驱逐出宫殿和城市,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当然,我不会给你赏金,但是你可以跟那些愿意给的人交涉。”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杰洛特,”弗尔泰斯特第一次叫了猎魔人的名字。
“我在。”
“说生出这样的孩子是因为雅妲是我妹妹的那些谣言里,有多少真实成分?”
“不太多。有咒语就有施咒者。但是我想,你和你妹妹的结合或许是那个人施咒的理由,从而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和我想的一样。某些智者也这么说过,虽然他们不是一致认同。杰洛特?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的呢?这些咒语?魔法?”
“我不知道,陛下。智者才会研究这些现象的成因,但我们猎魔人只要知道集中精神是施法的关键就足够了。当然,还有对抗它们的方法。”
“用杀戮?”
“通常是。人们找我们总是做这个的。只有少数人会要求解除咒语,陛下,通常人们只想自保。如果怪物还残存着人类的理智,难免会报复。”
国王站了起来,在房间内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猎魔人悬挂在墙上的利剑前。
“就用这个?”他看着剑问杰洛特。
“不。这一把是对付人的。”
“和我听说的一样。知道么,杰洛特,我要与你一同进入墓穴。”
“绝对不行。”
弗尔泰斯特转过身,眼中有什么在闪烁。“知道么,猎魔人,我还没见过她呢。她出生时没见到,之后也没机会。我害怕。我也许再见不到她了,不是吗?至少在你杀掉她的时候,我要亲自在场。”
“我再说一遍,绝对不行。否则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我的注意力、我的意志有一丝的动摇,都会……绝对不行,陛下。”
弗尔泰斯特转过身去,缓缓走向门口。杰洛特以为他会不发一言地离去,不做道别,但是国王却停下脚步,再次看向他。
“我信任你,”他说,“虽然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狠辣。我听说了酒馆里发生的事。我敢肯定你杀掉那些家伙不过是为了立威,为了震慑百姓,为了让我吃惊。你根本用不着杀死他们。只怕我永远无法得知,你来这里是为了拯救我的女儿,还是为了杀害她。但是我同意交给你去处理。我必须同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杰洛特没有回答。
“因为我觉得,”国王颤抖着说,“我觉得她很痛苦。是不是?”
猎魔人看着国王,眼神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他没有附和,没有点头,没做任何回应。
但弗尔泰斯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五
杰洛特最后一次从宫殿的窗户向外望去。灰尘纷乱地飘散在空气中。湖的彼岸,维吉玛城的灯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旧宫殿周围一片荒芜,在过去七年里,城市与这块险恶之地划清了界线,只留下几座废墟,腐朽的梁木,还有一道破烂不堪的栅栏,显然不值得拆除或者迁移。国王将他的新宫殿建得尽可能地远,位于城市的另一面。新宫殿那粗矮的塔楼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只剩下黑色的轮廓。
在某间被洗劫一空的屋内,猎魔人在一张脏兮兮的桌子旁边冷静细致地做着准备。他知道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午夜之前,妖鸟都不会离开她的墓穴。
他将一个金属小锁锁住的箱子放在面前桌子上,随后将它打开。箱子里分为垫着干草的几个格子,格子里堆满了黑色玻璃的小药瓶。猎魔人拿出了其中三个。
然后他从地板上捡起一个厚实的长方形羊皮包裹,上面绑着皮革绑带。他打开它,抽出一把剑来,剑柄很精致,闪闪发光的黑色剑鞘上满是符文和符号。他拔出剑来,屋内立刻闪烁着清冷的寒光。纯银的剑光。
杰洛特低声念出一句咒语,再依序喝下两瓶药水,每喝一瓶,便将左手按在剑刃上。随后,他用黑斗篷裹住自己,坐在了地板上。房间内没有椅子,整个宫殿都找不出一把椅子。
他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呼吸起初平稳,随后开始加快,急促而紧张,最后完全停止了。他喝下的是藜芦、曼陀罗、山楂、大戟等混合而成的药剂,能让他彻底控制自己的身体。当然其中还含有别的原料,但人类语言中并没有与之对应的名字,如果不是像杰洛特这样从孩童时代就习惯药性的人喝下,这种药剂无异于致命的毒药。
猎魔人猛地向后看去。他如今无比敏锐的双耳轻易地从一片寂静中听出了穿越庭院、踩踏蓖麻发出的脚步声。那不可能是妖鸟的脚步声,太轻了。杰洛特把银剑背在背后,将他那堆东西塞到早已废弃的壁炉中,随后悄无声息地向楼下跑去。
庭院中的光线还很明亮,足以让来者看清猎魔人的脸。
来者是奥斯崔特,他被突然出现的猎魔人吓得向后退了几步,脸上带着下意识的恐惧和无法掩饰的厌恶。猎魔人嘴角噙着冷笑——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吓人。药剂中的毒毛茛、乌头荠和小米草会让他的面孔毫无血色,虹膜完全被瞳孔替代。但那种混合药剂可以让人的视力穿透最浓稠的黑暗,这正是杰洛特需要的。
奥斯崔特迅速恢复了镇定。
“你看上去就像个死人,猎魔人,”他说,“肯定是被吓的。不用害怕,我正是来解救你的。”
猎魔人未置一词。
“你这个利维亚骗子,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得救了,还有钱拿!”奥斯崔特把手里的大钱袋举起晃了晃,然后扔到杰洛特脚下,“一千奥伦,拿着,然后滚吧,哪来的滚回哪去!”
利维亚人仍是一言不发。
“别傻盯着我了!”奥斯崔特抬高嗓门,“也别浪费我的时间!我可不想在这站到午夜。你还不明白么?我不想你解除咒语。不,你猜错了,我和维雷拉德、塞格林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不想你杀了她,你只要离开就行。让一切保持原样就好。”
猎魔人没有动。他不想让这位大人物知道他现在的动作和反应有多块。黑夜就快降临了。这让他松了口气,因为即使是昏暗的暮色,对他扩大的瞳孔来说还是太亮了。
“可为什么呢,先生,为什么要让一切保持原样?”他努力拖长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这些,”奥斯崔特傲慢地挺了挺脖子,“跟你这种人可没什么关系。”
“如果我已经知道了呢?”
“说说看?”
“如果妖鸟继续作恶的话,把弗尔泰斯特推下王座会更加容易,不是么?王室的愚行迟早会彻底惹恼百姓和贵族,对吧?我来此的路上经过了瑞达尼亚和诺维格瑞。那里的人们都在谈论,说维吉玛有些人把维兹米尔王视为救星和真正的君主。但奥斯崔特大人,政局变动,王位继承,又或是宫廷内的波谲云诡,这些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我来这里,是来完成我的使命。你应该知道职业道德这回事吧?你也应该听过有种说法叫做食君之实禄忠君之事?”
“大胆!你也不看看自己在跟谁说话,你这流浪汉!”奥斯崔特狂暴地喊着,一只手搭在剑柄上,“我受够了。我可不习惯跟你这种人谈条件!看看你吧——规范,守则,道德?你也配说这些?就凭你这种才来了没多久就大开杀戒的无赖?是谁在弗尔泰斯特面前卑躬屈膝,又背着他跟维雷拉德做交易?你这个奴才,在我面前还敢狐假虎威?想扮演智者?巫师?你们这些诡计多端的猎魔人!在我一剑把你劈成两半前赶紧滚吧!”
这番话传到猎魔人耳朵里仿佛石沉大海,他依然平静地站着。
“奥斯崔特,你该走了。”他说,“天快黑了。”
奥斯崔特向后退了一小步,同时迅速地抽出长剑。
“这是你自找的,你这无赖。我要杀了你。你那些把戏帮不了你,因为我带着龟形石。”
杰洛特笑了,龟形石可谓声名远扬,但传言中的那种作用却是彻头彻尾的误解。不过猎魔人也没打算浪费精力施展咒语,更不想用银剑去对付奥斯崔特的钢剑。于是他俯身躲过挥来的利刃,用掌根部位和镶银的袖口击中了对方的额角。
六
奥斯崔特很快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黑暗。他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他没看到杰洛特就站在身旁,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恐慌的哀号。
“安静,”猎魔人说,“除非你想引她提前出来。”
“你这该死的谋杀犯!你在哪儿?赶紧给我松绑,混蛋!我要吊死你,婊子养的!”
“安静。”
奥斯崔特沉重地喘息起来。
“你绑着我,想把我喂给她么?”他放轻声音问道,随后又轻声咒骂了一句。
“不,”猎魔人说,“我会让你走,不过不是现在。”
“你这恶棍,”奥斯崔特嘶声道,“你让我来吸引妖鸟?”
“对。”
奥斯崔特安静了下来。他不再挣扎,静静地躺在那里。
“猎魔人?”
“何事?”
“我的确是想把弗尔泰斯特扳倒,这么想的人多了去了。但我是唯一一个想让他死的人。我想让他受尽折磨,让他发疯,让他活生生地烂掉。你知道为什么吗?”
杰洛特沉默不语。
“我爱的人是国王的妹妹,是国王的情妇,是国王的妓女,她是……雅妲。我爱她——猎魔人,你还在么?”
“我在。”
“我知道你在猜测什么,但事实不是那样的,相信我,我没有下过任何咒语。我对魔法一无所知。只有一次,我在盛怒下说……只有一次。猎魔人?你在听么?”
“我在听。”
“是他的母亲,太后殿下。肯定是她。她不能忍受他和雅妲在一起——不是我。我只是曾经想劝阻他们,可雅妲她——猎魔人!我当时气疯了,就说了……猎魔人?是我么?是不是因为我?”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猎魔人,快到午夜了吧?”
“快了。”
“让我走吧,多给我点时间。”
“不行。”
奥斯崔特没有听到石棺盖被推到一边的刮擦声,但是猎魔人听到了。于是他俯下身子,用匕首割开了奥斯崔特身上的绳子。奥斯崔特没等他说话,连忙爬起身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跑了出去。他的双眼已经习惯了黑暗,足以看清夜色下通往出口的主路。
挡住墓穴入口的大石板向前移去,随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杰洛特小心地站在楼梯扶手后面,看着妖鸟畸形的身体迅速而准确地追向奥斯崔特离开的方向,她奔跑之时竟然全无声响。
骇人而疯狂的号叫声撕裂了夜空,令老旧的宫墙为之摇晃,声音忽高忽低,颤抖不已。猎魔人无法确认嚎叫声离此有多远——过度增强的听觉反倒给他添了麻烦——但他知道妖鸟很快就要追上奥斯崔特了,比他预计的更快。
他走到大厅中间,站在墓穴入口处。他脱下外套,活动双肩,调整了长剑的位置,最后戴上铁手套。他还有些时间。他知道吸血妖鸟在上个月圆之夜过后并不缺少食物,但她不会轻易放过奥斯崔特的尸体。心脏和肝脏是她在长眠中的最佳补品。
猎魔人在等待。根据他的计算,距离黎明还有大约三个小时。公鸡的鸣叫只可能误导他,不过这附近恐怕也没有公鸡了。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她拖着步子,在地上缓缓前进。随后猎魔人看到了她。
那些描述分毫不差。她粗短的脖子上长着一颗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上面长满了纠结肮脏的红色毛发。她的眼睛像野兽那样在黑夜中闪着红光。妖鸟站定不动,目光定格在杰洛特身上。她突然张开大嘴——仿佛对那一口锋利的白牙很是自豪——随后伴随着一声“咔嚓”咬合在一起,就像箱子合拢的声音。她高高跃起,染血的利爪挥向猎魔人。
杰洛特跳向一旁,以单脚为重心迅速转身。妖鸟与他擦身而过,随着他转过身去,她的利爪划破了空气。她并没有失去平衡,在转身中便再次发起攻击,咬合的利齿距离杰洛特的胸口仅有一寸。利维亚人向后跳去,再次改变了转身方向,以此迷惑妖鸟。在跳开的同时,他用镶嵌在铁手套上的银钉狠狠地砸向她的脑袋侧面。
整个宫殿回荡着妖鸟低沉的咆哮,她巨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发出愤怒而空洞的哀号。
猎魔人露出恶狠狠的微笑。首次尝试得到了预期中的效果。和大多数通过魔法诞生的怪物一样,银器对妖鸟来说也是致命的武器。这只妖鸟很可能和其他妖鸟一样——也就是说,它身上的咒语或许可以解除,而在危机时刻,这把银剑也可以救他一命。
妖鸟并不急于展开下一轮攻势,她一点点逼近,炫耀着自己的尖牙,上面不断滴落令人恶心的唾液。杰洛特缓缓向后退去,小心地选择踏足之处,绕了一个半圆。靠着时快时慢的移动速度,他成功地打乱了妖鸟的步调,让它无法确定合适的起跳时机。在移动的同时,猎魔人解开了一条又长又粗、末端挂着重物的银链子。
就在妖鸟绷紧身体,将要跳起的那一刻,银链呼啸着破空而去,仿如长蛇般盘卷起来,缠住了妖鸟的肩膀、脖子和脑袋。妖鸟再次狠狠摔在地上,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刺穿人的耳膜。她在地上扭动挣扎,发出骇人的尖叫,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那种可恶的金属所带来的灼痛。杰洛特对这结果很是满意——如果他想杀了这只妖鸟,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猎魔人没有拔出银剑。从妖鸟的反应来看,她的咒语应该没有无法解除的理由。于是杰洛特向后退到安全的距离,深呼吸,集中注意力,双眼始终未曾离开痛得直打滚的怪物。
银链断了。白银的链环如雨点那样散落在石头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妖鸟已经气疯了,她咆哮着,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杰洛特高举右手,静待时机,随后在面前勾勒出阿尔德法印的图案。
妖鸟好像被木棒狠狠地打了一下,向后退去。但是她很快站稳,伸出锋利的爪子,露出雪白的獠牙。她的毛发摇曳起来,仿佛在暴风中行走。她前进的每一步都带着刺耳的噪音,艰难而缓慢地向杰洛特靠近。但她的的确确在前进。
杰洛特有些不安。他没指望靠一个简单的法印彻底制服妖鸟,但也没想到妖鸟能如此轻松地与之对抗。他没法长时间维持法印,这太过耗费精力,而且妖鸟距离他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了。他突然解除法印,同时跳向一旁。妖鸟猝不及防,就这么踉跄地向前冲去,最后顺着楼梯滑进了地板上的墓穴入口。她在墓穴内愤怒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杰洛特跳上了通往走廊的台阶,以争取更多时间。但他才爬到一半,妖鸟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蜘蛛般从墓穴中冲了出来。猎魔人站在原地,在她快要追上来的时候,翻过扶手一跃而下。妖鸟急忙转身,从十米高的楼梯上跃下,扑向了他。这次她没有被猎魔人的侧旋迷惑,在猎魔人的皮外套上留下了两道明显的爪痕。但同时,猎魔人手套上的银钉狠狠地击中了她,迫使她退开。杰洛特的心中怒意渐长,他身子后仰,狠狠一脚将妖鸟踢翻在地。
妖鸟发出打斗开始以来最为响亮的号叫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泥簌簌飞落。
妖鸟一跃而起,怒火完全蒙蔽了她的神智,她现在只想撕碎眼前的猎魔人。杰洛特等待着。他拔出剑来,在空气中和妖鸟周围不断画着圈,努力让剑招与脚步保持不同的节奏。妖鸟并没有扑来,她缓缓地接近,追随着让她眼花缭乱的剑光。
杰洛特突然停下脚步,举着长剑一动不动。妖鸟也迷惑地停了下来。猎魔人手中的剑缓缓地画出一个半圆,随后乘势向前迈进一步,接着又一步。随后他向前跃去,长剑向妖鸟的头顶虚晃一招。
妖鸟一蜷身,迂回地向后退去。杰洛特再次欺身上前,手中利刃闪闪发光。他眼中跳动着鬼魅般的火焰,牙缝里挤出低沉的嘶吼。妖鸟连连后退,她被猎魔人的怒火、恨意和杀气压得喘不过来气,这杀意从猎魔人的身上散发出来,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心神头脑。这些陌生的感受让妖鸟惊恐而痛苦,最终她长啸一声,当即转身,不顾一切地在宫殿那黑暗繁复的走廊中疯狂逃亡。
杰洛特只身一人站在大厅当中。尽管花了很长时间 ,他想着,这场疯狂的搏斗、这段深渊边缘的恐怖双人舞仍旧达到了预定目标 。让他的身体与对手同步,得以触及潜藏在妖鸟内心深处,影响其一举一动的那些想法。令吸血妖鸟诞生的那些邪恶而扭曲的想法。猎魔人回忆起刚才的情景,仍旧心惊肉跳:他就像一面镜子,将妖鸟的恶意反射到她自己的身上。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浓烈的恨意和怒气,即使以残暴著称的石化蜥蜴也无法与之比肩。
这样更好 ,他一面走向墓穴入口,一面想道。黑暗从中蔓延出来,仿佛一摊巨大的泥塘。这样更好,这样吸血妖鸟受到的打击会更重。在那头怪物镇定下来之前,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猎魔人估计自己没办法再这么来一次了。炼金灵药的效果开始减退,可距离黎明还有很长时间。妖鸟在第一缕阳光到来前决不能进到石棺中,否则他的一切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他走下台阶。墓穴不算太大,除了三尊石棺之外就没剩多少空间了。第一尊石棺的盖子半掩着。杰洛特从皮外套下取出三瓶药水,迅速一饮而尽,随后爬进石棺中,伸展了一下四肢。如他所料,这是一口双人石棺——装殓着母亲和女儿。
他才刚刚拉上石棺盖子,外面就再次响起了妖鸟的咆哮声。他躺在已然成为干尸的雅妲旁边,在石板内侧画了一个亚登法印。然后他将长剑置于胸口,在身边立了一个装着荧光沙的沙漏,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他渐渐听不到妖鸟那声震宫殿的咆哮了。药水中的雏菊和白屈菜发挥了药效,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七
杰洛特醒来时,沙漏中的沙已经全部到底,这说明他睡得比预料中长。他侧耳倾听,但周围却寂静无声。他的感官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拿起剑,低声吟诵咒语,一只手拂过棺盖。最后,他将棺盖移开了几寸,周围一片寂静。
他把盖子再推开一些,坐了起来,警觉地握着武器,探出头去。墓穴内依然漆黑一片,但是猎魔人知道外面黎明已经来临。他点燃一盏灯,扫视四周,摇曳的火光在墓穴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墓穴内空空如也。
他从石棺中爬出来,带着一身的酸痛、麻木和寒冷。这时他看到了她。她赤身裸体地昏倒在那里,背靠着石棺。
女孩看起来很是丑陋,身体修长,有一对小巧坚挺的乳房,浑身脏兮兮的。她的头发几乎长及腰间,泛着黯淡的红色。他把灯放在棺盖上,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她双唇惨白,被他打中过的脸颊血迹斑斑。杰洛特脱下手套,将长剑放在一旁,就这么伸出手指,翻开她的上唇。女孩的牙齿恢复了正常。他把手伸向她埋在纠结长发中的双手。在碰到那双手之前,他看到了她睁开的眼睛。但为时已晚。
她的利爪猛然划过猎魔人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泼洒到了她的脸上。她咆哮一声,另一只手抓向猎魔人的眼睛。他扑了上去,握住女孩的手腕,把她摁在地板上。她的牙齿咬向猎魔人的脸——只是如今变回了正常尺寸,因此落了空。猎魔人用前额撞击她的面孔,更用力地抵住她的手脚。女孩已经没有了原本的力气,只能在猎魔人身下不断扭动、狂叫,吐着不断涌进嘴里的鲜血——猎魔人的血。他的鲜血正在飞快流失。没时间了。猎魔人咒骂一声,用力咬住了她耳朵下方的脖子。他的牙齿渐渐陷入,直到她的野蛮的号叫声渐渐变成微弱绝望的尖叫,最后成了十四岁女孩受伤时的呜咽。
最后她停止了挣扎。猎魔人松开牙齿,跪坐起来,从袖袋里抽出一块帆布,按在脖颈的伤口上。他拿起长剑,将剑刃贴着昏迷过去的女孩儿的喉咙,低头检查她的手指。她的指甲肮脏碎裂,残留着血迹,但……变回了正常人的指甲。再正常不过了。
猎魔人艰难地站起身。清晨独有的潮湿粘腻的雾气涌进了墓穴入口。他向台阶走去,结果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鲜血已经浸透了帆布,流过捂着伤口的手,顺着袖管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他解开外衣,将衬衫撕成长条,随后绑在脖子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猎魔人绑好了脖子上的伤,随后便晕了过去。
维吉玛城内,在湖水的另一边,一只公鸡抖了抖被晨露打湿的羽毛,嘶哑地鸣叫了三声。
八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和横梁之上的天花板。他动了动头,刺痛和呻吟随之而来。他的脖子以专业的手法包裹得严严实实。
“躺着别动,猎魔人。”维雷拉德说,“躺好,不要动。”
“我的……剑……”
“是啊是啊,你的剑。这是当然了,银剑是你们猎魔人的命。在这儿呢,别担心。你的剑和那口小箱子都在这儿呢。还有三千奥伦。好了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我才是傻瓜,而你是个聪明的猎魔人。弗尔泰斯特在过去两天里把这话重复无数遍了。”
“两——”
“哦是啊,两天。她把你的脖子彻底割开了,从伤口都能看见你的颈椎骨。你流了很多血。幸好三声鸡鸣刚刚结束我们就赶了过去。那天晚上维吉玛没人睡得着,根本不可能,你不知道你弄出了多可怕的声音。你还有力气说话么?”
“那公……主呢?”
“公主总算像个公主的样子了。有点瘦。脑袋不太好使。她整日哭闹,眼泪打湿了床单。但弗尔泰斯特说这些都会变的。我想应该不会越变越坏了,你说呢,杰洛特?”
猎魔人闭上了眼睛。
“好吧,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维雷拉德站起来,“杰洛特?我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差点咬死她?呃?杰洛特?”
猎魔人已经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