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声VI(1/2)
猎魔人解开衬衫,摘下缠在脖子上湿透的亚麻布。洞穴里非常温暖,甚至称得上是炎热。空气黏腻湿润,布满青苔的岩石和黑黑的穴壁上结满了水滴。
周围遍布植物,它们从巨大的花盆、柜子和水槽中蔓延出来,四处抢夺地盘,导致叶子和花冠里都塞满了泥浆。它们爬上岩石,缠满了木架和木桩。杰洛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它们,并认出了某些稀有植物——可用来炼制猎魔人的药剂和灵药,魔法催情剂,巫师的毒药,甚至一些更稀有的、杰洛特未曾听闻的药剂。这群植物里有五星叶的草木犀,在大花盆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的蓬头菌,嫩枝上挂满血红浆果的鹅不食草。猎魔人看到草丛中还有食肉花脉纹清晰的肥厚叶片,勿测草的椭圆状金红色叶子,以及锯齿蕨的深黑色箭状长叶。他注意到贴在石块表面的羽状血池藓,还有鸦眼薯闪闪发光的块茎以及鼠尾兰带着虎纹的花瓣。
在岩穴的阴暗角落里长着一丛伪装菇,灰色的菌盖让人误以为是一块岩石。离蘑菇不远处生长着大叶藤,一种解毒剂。那个长在沉陷于地面的箱子里的植物,探出了暗沉的灰黄色叶子,那是剌皮草,它的根茎很有效力,经常被入药。
洞穴中央长满了水生植物。杰洛特看到有几个大桶里漂满了腐生藻和龟纹萍,还浮着一层浮萍,用来喂养巨大的寄生牡蛎。玻璃箱中生长着盘根错节、枝条纤细、叶子暗绿的大麻和一团团线虫。塞满泥沙的水槽里则养了菌类、水藻、霉菌和泽地植物。
南尼克卷起袖管,从篮子中拿出剪刀和骨棍开始工作。阳光透过一块块水晶板照射下来,而杰洛特坐在了几片阳光之间的一张长凳上。
女祭司一边低声呢喃着什么,一边伸手在错综复杂的枝叶中灵巧地动作,很快篮子里就装满了剪下来的杂草。她调整支撑植物的木架,不时用小棍翻动泥土。有时她会生气地咒骂几声,从泥土中拽出一些腐烂干枯的根茎,把它们扔进收集腐烂植物的篮子中,用来滋养蘑菇或是那些杰洛特不认识的像蛇一样长满鳞片的植物。杰洛特甚至不确定那些东西是不是植物——它们似乎在黑暗中悄然伸展着根茎和枝叶,像触须一样靠近女祭司的双手。
这里很热,非常热。
“杰洛特?”
“啊?”他正在对抗如潮水涌来般的睡意。南尼克手持大剪刀,在一片沙漠羽棘的大叶子后面看着他。
“别离开。留在这吧,多留几天。”
“不行,南尼克。我应该上路了。”
“干吗着急?你根本不用担心希沃德。让那个流浪汉丹德里恩自己走吧,扭断脖子才好呢。留下吧,杰洛特。”
“不行,南尼克。”
女祭司狠狠地用剪子剪了一下。“你这么匆匆忙忙要离开神殿,是怕她在这找到你?”
“是的,”他不情愿地承认,“你猜对了。”
“这并不难猜,”她嘟囔道,“但你不用担心她。叶妮芙两个月前已经来过这一次了。她不会这么快回来的,因为我们吵架了。不,不是因为你。她都没问过你。”
“她没问?”
“伤你心了吧,”女祭司笑起来,“自以为是,你像所有男人一样。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她对你没有兴趣和漠不关心更糟了,不是么?不过别失去信心。我太了解叶妮芙了。她是什么都没问,但是四处查看得很仔细,估计是在看有没有你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很可能对你非常生气呢,我感觉得到。”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
“你不会感兴趣的。”
“不说我也知道。”
“我不这么认为。”南尼克一边调整架子,一边冷冷地说,“你对她的认识停留在表面,她对你也是这样。纠缠在你们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很典型。你们两个除了对结果做出情绪化评价外什么都做不了,还总忽略导致结果的原因。”
“她来寻求治疗,”他也冷冷地回敬道,“这是你们吵架的原因,你承认吧。”
“我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猎魔人站了起来,全身都被水晶的光芒笼罩起来。
“来这儿一下,南尼克。看看这个。”他解开皮带上某个暗袋,拿出一个山羊皮做的小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掌上。
“两颗钻石,一颗红宝石,三块漂亮的软玉,还有一块抓人眼球的玛瑙。”南尼克简直无所不知,“这些花了你多少钱?”
“两千五百泰莫利亚奥伦。是维吉玛那只吸血妖鸟的酬劳。”
“两千五百奥伦,外加脖子上的伤口。”女祭司做了个鬼脸,“哦,好吧,但是你都富到把大笔钱花到这些小东西上了?奥伦现在很疲软,而且维吉玛附近的宝石价格也不怎么高,这里太靠近玛哈坎的矮人矿井了。假如你把它们卖到诺维格瑞去,最起码能换到五百个克朗,一个克朗现在值六个半奥伦,而且还有升值趋势。”
“我希望你拿着它们。”
“给我保管?”
“不是。这软玉给神殿,嗯,可以这么说,作为给女神梅里泰莉的祭献。其他的宝石……是给她的。给叶妮芙。下次她来的时候交给她,我想她很快就会再来的。”
南尼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是你,决不会这么做的。你会让她更生气。相信我,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因为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从她身边逃开,显得你……好吧,要我说,算不上成熟的作法。但想用宝石洗刷掉你心里的罪恶,这种做法又像个老于世故的男人。我真不知道哪一种让我更无法忍受。”
“她占有欲太强了,”他小声说着,把脸转到一旁,“我实在受不了。她对我就像——”
“别说了,”女祭司尖刻地喊道,“别跑我这来哭。我不是你妈,也不是你的红颜知己。我才懒得听她是如何对待你的,你想怎么对她更跟我没半点关系。我也不想插手你们的事,或者帮你送这些愚蠢的珠宝。你想当个傻瓜,不要把我也拉上。”
“你误会了。我不是想讨好她。只是我欠她些东西,而她想达成的目标明显要花费很多金钱。我想帮帮她,仅此而已。”
“你比我想象的还蠢。”南尼克捡起了地上的篮子,“花钱?帮助?杰洛特,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珠宝,对她,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摆设。你可知叶妮芙光为一位贵妇人堕胎就有多少收入?”
“我恰好知道。而且她治疗不孕挣得更多。不过可惜的是,她在这些方面无法自治。这也是为什么她要寻求别人的帮助——比如你。”
“没人帮得了她,那根本不可能。她是个女术士。像大多数女性施法者一样,她的卵巢已经无可挽回地萎缩了。她永远也别想怀上孩子。”
“不是所有女术士在这方面都有缺陷。我知道一些特例,你也知道。”
南尼克闭上了眼睛。“是,我知道。”
“有特例,那么一切就不是定律。不要总跟我说特例是假的拜托了。”
“只有一种情况,”她冷冷地说,“可以说是特例。它们确实存在,但没有更多种了。而叶妮芙……很遗憾,她不是特例,至少在我们所说的这方面不是。在其他领域,还真难找到像她一样的特例。”
“术士们,”杰洛特没有理睬南尼克的冷淡态度和暗示,“可以让死者复生。我知道这种案例。而且在我看来,起死回生要比治好不孕难得多。”
“你错了,我到现在还未曾听说过哪怕一例完全成功的让萎缩的腺体再生的案例。杰洛特,够了,这谈话简直像次会诊。你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但我想这是叶妮芙付出的代价,现实就是如此。”
“如果一切已经注定,那我不明白她为何还一直试图——”
“你了解得太少了,”女祭司打断他的话,“非常少。别担心叶妮芙了,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身体也遭受了不可逆的改变。她让你惊讶,但你自己呢?你永远无法成为一个人类了,这也是注定的,当然你可以继续假装成人类,去犯人类的错误,一些猎魔人本不该犯的错误。”
他靠在岩洞的墙上,用手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你不回答,”南尼克笑了一下,“我就猜到你会这样。想要冷静地说这事可不容易。你病了,杰洛特,最起码你有问题。猎魔人的药剂对你的副作用太大。脉搏跳动的速度太快而瞳孔扩张的速度却又太慢,你的反应大不如前,你甚至无法结成最简单的法印。而你现在还想立刻出发?你需要诊断、治疗。在这些之前,还需要一次催眠。”
“这就是你把爱若拉送到我身边的原因?她是治疗的一部分?让催眠更容易展开?”
“你这白痴!”
南尼克转过身去,手指划过一株杰洛特不认识的植物的肥厚叶子。
“好吧,随你怎么说,”她轻描淡写地说,“是,是我把她送到你身边的。这是治疗的一部分。而且,我跟你说,它已经生效了。第二天你的反应就变得很好,你变得冷静一些了。所以你别生气了。”
“我生气不是因为治疗,也不是因为爱若拉。”
“而是因为你听到的理性之声?”
他没有回答。
“催眠必须进行,”南尼克扫视了她的洞穴花园一圈,最后说。“爱若拉已经准备好了。她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与你进行了接触。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们今晚就进行。”
“不,我不想进行。你看,南尼克,爱若拉可能会在催眠中做出预言。试图去预测,并解读未来。”
“正是这样。”
“的确。但我不想知道未来。如果知道未来会怎样,现在的我就会手足无措。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了。”
“你确定?”南尼克问,但他没有回答。“哦,好吧,很好,”她叹口气,“我们走吧。对了,杰洛特?我不想胡乱打听,但是告诉我……你们怎么遇见的?你和叶妮芙?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猎魔人笑了。“开始是因为我和丹德里恩早餐没什么吃的,决定去抓些鱼。”
“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最后抓到的是叶妮芙这只美人鱼?”
“我会告诉你详情的,不过恐怕要晚餐以后了。我饿了。”
“那我们快走吧,我要的东西已经采完了。”
猎魔人向出口走去,途中他又回望了这个温室一眼。
“南尼克?”
“嗯?”
“你这里一半的植物在其他地方已经绝迹了,是么?”
“是的,超过一半。”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说是来自梅里泰莉女神的恩泽,我猜肯定满足不了你的好奇心,是不是?”
“我猜也是。”
“你这人。”南尼克笑了,“你看,杰洛特,我们头顶的太阳依然在闪耀,但是和曾经的光线截然不同了。如果你想了解,大可以去读那些学术著作。不过如果你不想浪费时间的话,简而言之就是头顶那些水晶棚顶充当了阳光的过滤器。它们过滤掉阳光中不断增加的致命光线。这些致命光线是你在野外再也看不到这些植物的原因。”
“我明白了,”猎魔人点点头,“那么,我们呢,南尼克?我们会怎样?太阳也照耀着我们。为什么我们不需要躲在水晶做成的避难所里?”
“原则上,是需要的。”女祭司叹了口气,“但是……”
“但是什么?”
“已经太晚了。”
三个愿望
一
鲶鱼在水面上露出半个头,用力甩着尾巴,拍打着水面,不时露出白色的肚皮。
“小心,丹德里恩!”猎魔人一边在泥泞的河岸跋涉,一边喊,“抓住它,该死的。”
“我正在抓……”诗人抱怨,“苍天啊,真是个怪物!它就是只海怪,才不是普通的鱼!它肯定吃得超级好,诸神啊!”
“放了它。快放了,不然鱼线要断了!”
鲶鱼靠着河床,顺水向河流拐弯处游去。鱼线在丹德里恩和杰洛特的手套上划出嘶嘶的声音。“拉啊,杰洛特,拉啊!别放走它,否则鱼线会缠到一起的!”
“但是线要断了!”
“不,不会断的。拉啊!”
他们向上拉拽鱼线。鱼线在溪流上划出一道白线,细碎的水珠纷飞四溅,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鲶鱼突然从水中一跃而出,划了一道漂亮的曲线,鱼线一下松了许多。他们开始迅速收线。
“我要把它熏了,”丹德里恩气喘吁吁地说,“我要把它带回村庄放在架子上烤。我们要把鱼头炖成汤!”
“小心!”
鲶鱼发觉自己肚皮下的浅滩,于是把它那二十尺长的身体扎进水边,拼命地摇头摆尾,向更深处游去。他们的手套上再次增加了压力。
“拉啊,拉!往岸上拉,这婊子养的!”
“线已经开始响了,丹德里恩!放了它!”
“就快抓住了,别担心!我们要把鱼头……炖成汤……”
鲶鱼再次被拽到岸边,它继续猛烈地击打水面,仿佛在宣称自己不会那么容易就进汤锅。它的尾巴在空中搅起了六尺高的水花。
“我们要把鱼皮……”丹德里恩已经面红气喘,用双手拉着鱼线,“触须,我们要用触须——”
没人听清诗人到底打算拿鲶鱼的触须做什么。鱼线在“砰”的一声脆响后瞬间断掉,两个打鱼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坐到河边的湿地上。
“十八层地狱!”丹德里恩的咒骂声在柳树间绕了三圈。“到嘴的肥鹅飞走了!我诅咒你赶快死掉!你这死鲶鱼!”
“我都说过了,”杰洛特甩着湿透的裤子,“我都说了拉的时候不能太用力。你搞砸了,我的朋友。你来做渔夫,就好比山羊用屁股吹喇叭。”
“才不是,”诗人愤愤不平地说,“是我让那只怪物上钩的。”
“哦?我想想,我布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哦,弹琴,还用所有邻居都听得见的声音不停抱怨,就这些了。”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丹德里恩咬牙切齿地喊道,“你睡着的时候,是我取下鱼钩上挂的蚯蚓,换上一只从灌木丛中找到的死乌鸦。我想给你个惊喜,这只鲶鱼就是因为乌鸦才上钩的。你的蚯蚓只有狗才爱吃。”
“是啊是啊,只有它们会吃。”猎魔人往水里吐了口吐沫,用小木棍缠起鱼线,“但鱼线断掉绝对是因为你像个傻瓜一样收线。别在那傻站着了,赶快把剩下的线收起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们该走了。我得收拾东西。”
“杰洛特!”
“啥?”
“另一条线上也有东西……哦,不,该死的,它只是被挂住了。见鬼,它好像挂住石头了,我拽不动它!啊,这是……哈哈,看我找到了什么。这肯定是迪斯莫得王统治时期留下的游船残骸!多大一块啊!看啊,杰洛特!”
丹德里恩明显在夸大其词,只见一块被腐烂的绳索、渔网和海藻包裹成一团的东西被拉出了水面。将这么一块东西拽出来的确不容易,但它离上古的游船残骸还是差上很大一截。诗人把这块东西拉上岸,开始用鞋尖东戳西刺。这东西上的水藻里生着水蛭,蚍蜉和小螃蟹。
“哈,看我找到了什么!”
杰洛特好奇地走过来。这是个有缺口的陶瓷罐,看起来像双耳罐,表面缠满了渔网,长满黑色水藻。各种水生动植物在上面安家落户,诗人把它拎起来时它还滴滴答答地流着恶臭的烂泥。
“哈!”丹德里恩再次自豪地大叫,“你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破瓶子。”
“你错了!”诗人刮去瓶子表面的贝壳和坚硬闪光的泥土,大声宣布,“这是个魔法瓶。这里面住着个精灵,他会满足我三个愿望。”
猎魔人撇撇嘴。
“你随便笑,”丹德里恩刮完了上面的泥土,俯下身用清水冲洗陶罐,“罐口有个密封塞,上面有巫师的标志。”
“别碰那个密封塞!把它扔在那!”
“你放手!这是我的!”
“丹德里恩,小心点。”
“当然!”
“别碰它!哦,见鬼!”
在他们争执时,瓶子掉到了沙子上,一股明红色气体涌了出来。
猎魔人往后一跳,迅速冲回帐篷找他的长剑。丹德里恩双手抱胸,站在那里没有动。
烟雾有规律地跳动着,最后聚成一团不规则球体,浮在丹德里恩眼前。烟雾中有一个六尺大的歪曲的脑袋,没有鼻子,长着巨大的眼睛和一张鸟嘴。
“灯神!”丹德里恩跳了起来,“我释放了你,因此,自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的愿望是——”
那个大脑袋猛然地合上它的鸟喙——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并不是喙,只是有些下垂且丑陋畸形的嘴唇而已。
“跑啊!”猎魔人大喊,“跑啊,丹德里恩!”
“我的愿望,”诗人续道,“如下:首先,让希达里斯的吟游诗人瓦尔多·马克斯马上死于中风。第二,卡埃尔夫伯爵有一位女儿,叫做维吉尼亚,她拒绝了所有求婚者,但她最终会看上我。第三——”
没人知道丹德里恩的第三个愿望了。
因为那怪头颅的两旁冒出了两只巨大的爪子,扼住诗人的喉咙。诗人恐惧地尖叫起来。
杰洛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头颅跟前,举起银剑猛然从中间砍了下去。空中响起长剑吟啸声,头颅迅速地释放出更多雾气,很快其直径就增大了一倍。它的爪子也增大了一倍,并且猛然拽着挣扎的丹德里恩在空中抡了一圈,最后狠狠地扔在地上。
猎魔人的手指飞速地结成一个阿尔德法印,并尽可能地集中意志。精神力量化成一道炫目的光线刺向头颅,周围升起灼热的高温。头颅发出的声音如此巨大,几乎刺破了杰洛特的耳膜。声波震得远处的杨柳沙沙作响。怪物的咆哮声在不断升级,不过它终于离开了诗人,在空中翻滚着,挥舞着手臂,飞到了河对岸。
猎魔人几步冲上前,一把把丹德里恩拉了回来——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这时候猎魔人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埋在沙子中的圆形物体。
一个上面画着缺损的十字架和九芒星的黄铜盖子。
怪物悬停在河上,它已经变得和干草堆一样大,那狂啸的大嘴和常规的谷仓门一般大小。
它挥舞着手臂向他们冲了过来。
杰洛特大脑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握着那个黄铜盖子,冲着怪物,大声喊出一个女祭司曾教过他的驱魔咒。他之前从没用过这些东西,因为本质上他是不信怪力怪神的。
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期。
黄铜盖子在他的拳头中嘶鸣着,开始变热,光线从指缝中钻了出来。那个巨大的脑袋瞬间就被冻结住,一动不动地悬停在了河上。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挂了一会儿,最后,它身上的烟雾开始有规律地变化,化为一片巨大的漩涡云。漩涡云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随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上游飘去,并在水面搅起了一串水花。几秒钟后,它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低沉的咆哮在水面回荡。
猎魔人快速地冲到了诗人身边,跪坐在沙地上。
“丹德里恩?你死了么?丹德里恩,该死的!你怎样了?”
诗人的脑袋抽搐了一下,随后挥舞着手臂尖叫起来。杰洛特皱了皱眉——丹德里恩有一副受过良好训练的男高音嗓子,每次受到惊吓,其嗓音都能攀到一个耸人听闻的高度。但是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只能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丹德里恩,你怎样了?回答我!”
“呃呃呃呃呃……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你哪里疼?你到底怎样了?丹德里恩?”
“呃呃呃……呜呜呜……”
“一个字也别说了。如果你没受伤,便点点头。”
丹德里恩艰难地点了点头,旋即转到一边,蜷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口鲜血。
杰洛特咒骂起来。
二
“诸神在上!”守卫倒退了几步,放低灯笼仔细查看,“他这是怎么了?”
“让我们过去,老兄,”丹德里恩被横放在马鞍上,猎魔人扶着他,一边低声和守卫说话,“如你所见,我们赶时间。”
“知道了。”守卫看着诗人苍白的脸色和下巴上干结的黑血,咽了口唾沫,“受伤了么?他看起来很糟糕,先生。”
“我赶时间,”杰洛特重复道,“我们从黎明走到现在。请让我们过去吧。”
“我们不能,”另一个守卫说,“只有在日出之后和日落之前才能通过城门。晚间禁止通过。这是命令。除非你有国王或市长的引荐信,否则没门。当然,那些戴徽章的贵族可以进去。”
丹德里恩咳嗽起来,在马背上缩成一团,身体不断地颤抖摇晃,并冲着地上干呕。一缕鲜血滴在了马脖子上。
“兄弟,”杰洛特尽可能冷静地说,“你们亲眼看见他的情况了。我得找人给他治疗。让我们过去,拜托了。”
“别说了。”守卫倚着长戟,“命令就是命令。让你过去,我就得去游街。我会丢掉饭碗,到时候谁来养我的孩子?不,先生,扶你的朋友下来,带他进外堡的屋子吧。我们给他换换衣服,只要他命好,一定能坚持到黎明的。现在很快就要天亮了。”
“他需要的不是换衣服。”猎魔人咬着牙,“我们需要祭司,还有一位优秀的医生——”
“这个点儿你谁也叫不起来。”另一个守卫补充,“好了,我们最多能做到的就是不让你在大门外露营等天亮了。屋里很暖和,也有地方让你的朋友躺一会儿;肯定比躺在马鞍上强。来吧,我帮你把他扶下来。”
外堡的屋内温暖如春,壁炉的火焰噼噼啪啪地跳跃着,壁炉后面的蟋蟀叽叽喳喳叫得正欢。
三个男人坐在方桌旁,上面摆着水壶和盘子。
“请原谅我的打扰,先生们,”守卫扶着丹德里恩,一边说,“我想你们应该不会介意。这是一位骑士,嗯,另一位是一伤员,所以我想——”
“你做得很好。”一个男人转身站了起来,他有一张瘦削但是表情丰富的脸,“这儿,让他躺在床上。”
这个人和另一位坐在桌边的男人,从衣着判断,都是与人类生活在一起的精灵——他们的衣服混合了人类和精灵的双重样式。但第三个人看起来年龄要大一些,他是人类,并且是一名骑士,因为他那黑白相间的头发被剪成适合戴头盔的发型。
“我是凯瑞尔丹。”那个有着一张表情丰富的脸、个子稍高一些的精灵自我介绍道。像所有上古种族一样,他的年龄是个谜,可能二十岁,也可能一百二十岁,“这是我的堂弟埃尔迪尔。这位贵族是弗拉提米尔骑士。”
“一位贵族,”杰洛特低声重复道,但他随即看到了对方外衣上的纹章,心中的希望也落了空:纹章的图案由十字形分隔,四个格子绣金色百合,整个纹章又被一条对角线穿过。这说明弗拉提米尔不仅是个私生子,还来自人与非人的结合。因此,尽管他有权利使用纹章,但他是不被承认的贵族,也必然没有在深夜进入城市的权利。
“可惜,”猎魔人的动作没有逃过精灵的眼睛,“我们也是要在这待到黎明。法律无例外,最起码对我们这些人没有例外。我们邀请您加入,骑士先生。”
“杰洛特,来自利维亚,”猎魔人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猎魔人,不是骑士。”
“他怎么了?”凯瑞尔丹指指警卫正往床上扶的丹德里恩,“看起来像是中毒了。如果是中毒,我可以看看。我身上带了些好药。”
杰洛特坐了下来,随后简述了发生在河边的事。精灵们面面相觑,骑士透过牙缝啐了一口,皱起眉头。
“太奇怪了,”凯瑞尔丹评价,“怎会发生这种事?”
“瓶子里的灯神,”弗拉提米尔自言自语,“听起来像个童话故事——”
“不完全是。”杰洛特指指蜷在床上的丹德里恩,“我没听过哪个童话故事是这样收尾的。”
“那个可怜的家伙,他的伤——”凯瑞尔丹说,“明显是由于魔法的力量。恐怕我的药没什么用处了。但起码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你给他做了急救么,杰洛特?”
“给他吃了些止痛药剂。”
“过来帮帮我,把他的头抬起来。”
丹德里恩贪婪地喝下用酒稀释的药剂,最后一口被呛了一下,吐了一枕头白沫。
“我知道他,”埃尔迪尔说,“他是丹德里恩,一位吟游诗人。我在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的宫廷上欣赏过他的表演。”
“一位吟游诗人,”凯瑞尔丹看着杰洛特,重复道,“这太糟糕了,非常糟糕。他受到影响的是颈部和咽喉的肌肉,声带已经开始变形。必须尽快解除咒语,否则……也许就无法挽回了。”
“你是说……你是说他可能再也不能说话了?”
“说话也许没问题,但恐怕不能唱歌了。”
杰洛特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子旁,双手攥着拳头抵住眉心。
“需要找位巫师,”弗拉提米尔说,“服用魔法药物,或者对他施放个治愈咒语。你得带他去别的城镇,猎魔人。”
“什么?”杰洛特抬起头,“那这儿呢?林布就没有巫师么?”
“整个瑞达尼亚王国都很难找到巫师,”骑士道,“是这么回事吧?海瑞伯特王曾对施咒的行为课加重税,导致巫师们联合抵制那些严格执行该法令的城镇。而林布的市议会当时以狂热支持该法令而闻名。凯瑞尔丹,埃尔迪尔,我说得对么?”
“没错,”埃尔迪尔确认,“但……凯瑞尔丹,我能不能……”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凯瑞尔丹看着杰洛特说,“现在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城里眼下有位女术士,杰洛特。”
“肯定是隐姓埋名的吧?”
“这可算不上,”精灵笑了,“我提到的这位女术士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她毫不在乎巫师协会对林布市的抵制,对本地议员们不屑一顾,而且她的做法着实精彩:巫师协会的抵制意味着这儿对魔法服务有庞大的需求,但那位女术士一个子儿的税也不缴。”
“城市议会能容忍得了?”
“女术士和一位来自诺维格瑞的商人在一起,这位商人还有一个身份,就是荣誉大使。因此没人动得了她一根汗毛。她的后台硬着呢。”
“与其说是庇护,不如说是囚禁。”埃尔迪尔纠正道,“她是被囚禁在那里的。当然她不缺顾客。富有的顾客。她经常公开对那些议员、掌权者还有各党各派出言不逊——”
“议员们当然是暴跳如雷,尽可能地找人攻击她,玷污她的名誉,”凯瑞尔丹插话,“他们恶意中伤、肆意造谣,希望能让诺维格瑞的掌权者阻止那位商人为她提供庇护。”
“我不想卷入这种事,”杰洛特嘟囔着,“但别无选择了。那位商人大使叫什么名字?”
“波儿·波雷特。”
凯瑞尔丹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猎魔人看到他一脸不快。
“哦好吧,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准确地说,是这个躺在床上的可怜家伙的唯一希望。但是那个女术士是否愿意帮助你……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去那儿的时候千万小心,”埃尔迪尔说,“市长的探子时刻盯着那间屋子。当他们拦住你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扇扇大门为钱开。”
“大门一开我就去。那个女术士叫什么?”
杰洛特觉得他在凯瑞尔丹那表情丰富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红晕,但也许只是壁炉映出的火光罢了。
“温格堡的叶妮芙。”
三
“我的主人正在睡觉。”守门人看着杰洛特重复道。他比杰洛特要高一头,肩膀几乎比杰洛特宽一倍,“你聋了么,流浪汉?我说过了,我的主人在睡觉。”
“那就让他睡吧,”猎魔人点点头,“我不是来找你主人的,我有生意要和住在这儿的那位女士谈。”
“你说生意?”这个看门人有着和五大三粗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诙谐,“去吧,去妓院里找你想要的。赶紧滚。”
杰洛特解下腰上的钱袋,放在手掌中掂量。
“你别想贿赂我。”那看门人傲慢地说。
“没这打算。”
看门人的块头太大了,以致他连普通人的拳头都躲避不了,而猎魔人的拳头砸上他脸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眨眼。沉重的钱袋狠狠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靠着门倒了下去,双手扶住门框。杰洛特一脚踢中他的膝盖,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开,挥舞着钱袋又给了他一下。看门人眼前已是金星乱冒,一对眼珠滑稽地靠向两边,双腿软软的好似棉花。猎魔人看着他又动了几下——尽管是无意识的,于是又冲他眉心砸了一拳。
“果然,”杰洛特自言自语道,“扇扇大门为钱开。”
门廊中漆黑一片,左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猎魔人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瞥了一眼,只见一个睡衣卷到屁股上的胖女人睡在一张吊床上,鼾声一阵阵从鼻子中传出来。这可实在算不上美观。杰洛特把看门人拖进门房,随后关上了门。
右侧是另一扇虚掩的门,门后有条石阶通向地下。他正要顺着石阶走下去时,一阵模糊的咒骂混合着咔嗒声和容器碎裂声传了上来。
下面是一个大厨房,满是餐具,闻起来有一股药草和树脂混合的味道。只见石头地板上摔碎了一个陶罐,而石阶上跪倒着一个低垂着头的全裸男人。
“苹果汁,见鬼。”此人含糊不清地叫道,像一只不小心撞了墙的绵羊那样摇晃着脑袋。“苹果……汁。仆……仆人在哪儿?”
“抱歉,你说什么?”猎魔人礼貌地问。
那个男人抬起头,咽了口唾沫。他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并且布满血丝。
“她想要苹果汁,”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坐在一只盖着羊皮外衣的箱子上,靠到火炉边,“我得……把它带到楼上,因为——”
“我能否有幸与商人波儿·波雷特对话?”
“轻点声儿,”男人痛苦地呻吟道,“别喊。听着,在那个木桶里……有果汁。苹果的。拿个东西装上……你帮我把它送到楼上吧,怎么样?”
杰洛特耸耸肩,满怀同情地点了点头。他不敢估计眼前这人喝了多少,但是事实是——这个商人完全没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人。猎魔人从一堆陶器中找出一个酒壶和一个锡杯,从木桶中倒出些果汁。他听到了鼾声,转头看时,波儿·波雷特已经酣然入睡,脑袋在胸前晃晃悠悠。
猎魔人犹豫着想把苹果汁泼到对方头上唤醒他,不过很快又改了主意。猎魔人拿着酒壶离开了厨房。门廊尽头是一扇沉重的装饰门。他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悄然滑了进去。里面很黑,他扩大了瞳孔,并且皱起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酸坏的酒、蜡烛和腐败水果的浓郁气味。此外,还让人联想起紫丁香和醋栗的气味。
他打量着屋内。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杯盘狼藉,洒满酒水的桌布被染成了紫色,扔在一边,上面还布满星星点点的蜡滴。橘子皮像花朵一样散布在一堆李子核、水梨核和葡萄核当中。一个高脚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另一个倒还完完整整,里面盛了半杯酒,杯子里丢着一块火鸡骨头。高脚杯旁边放着一只石化蜥蜴皮制的黑色高跟拖鞋,没有比这更昂贵的制鞋材料了。
另一只拖鞋躺在椅子下面揉成一团的衣服上。那衣服是一条黑裙子,上面有白色的装饰和美轮美奂的刺绣图案。
杰洛特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他觉得十分尴尬,真想就这么转身离开。但这也就意味着他跟凯瑞尔丹的那番口舌全都白费了。猎魔人不喜欢白费工夫。此时,他注意到屋子角落里有一个螺旋梯。
在拾阶而上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四朵干枯的白玫瑰,一张沾满酒水和深红色唇膏的纸巾。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变得更浓烈了。楼梯终点是一间卧室,卧室里铺着一张巨大蓬松的动物皮毛,一件蕾丝花边的白衬衫和无数白玫瑰散落其上,还有一只黑色长袜。另一只长袜则挂在床四角精雕细刻的柱子中的一根上。柱子上的图案是不同场景中的宁芙和幼鹿。有些场景引人入胜,也有不少是重复的。
杰洛特盯着鸭绒被下鼓起来的一块,干咳了两声。鸭绒被动了起来,从下面传来呻吟声。杰洛特更大声地干咳了两声。
“波儿?”鸭绒被上的黑影含含糊糊地问,“你拿来果汁了么?”
“拿来了。”
那一团黑发下冒出了一张苍白的锥形脸,带着紫罗兰色的眼睛和薄薄的、微微上翘的嘴唇。
“哦……”那对嘴唇上的笑意更浓了,“哦……我快渴死了……”
“给你。”
女人快速地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她的肩膀很美,颈部线条也很流畅,脖子上围着一条黑丝绒缎带,上面是一块镶嵌着钻石的星形珠宝。除了那条缎带,她身上一丝不挂。
“谢谢。”她接过酒壶,贪婪地喝了起来,并用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随着她的动作,鸭绒被又向下滑了滑。杰洛特礼貌但不情愿地移开了眼睛。
“啊!你是谁?”黑发女人裹上被子,警惕地问,“在这儿干吗?该死的,波儿哪去了?”
“我该先回答哪个问题呢?”
他马上后悔了自己的挖苦。女人抬起手臂,一道金色光线从她的手指射出。杰洛特迅速地作出反应,双手在面前结成希里奥托普法印,正好对上扑面而来的咒语,但冲力太过强大,让他的背脊撞到了墙上,随后滑落到地板上。
“别这样!”他看到女人再次抬起手臂,便大喊道,“叶妮芙女士。我为和平而来,我没有任何恶意!”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帮仆人出现在卧室门口。
“叶妮芙女士!”
“回去,”女术士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你们。我雇你们是让你们照看屋子,像这种不请自入的家伙,我会亲自料理。去看看波雷特,并且给我准备洗澡水。”
猎魔人艰难地站了起来。叶妮芙眯着眼睛,安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挡住了我的咒语,”她最后道,“很明显,你不是个巫师,但你的反应异常地快。告诉我你是谁,为和平而来的陌生人。我建议你快点说。”
“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一个猎魔人。”
叶妮芙抓着床柱上那个农神形状的把手,向前探出身子,紧紧地盯着杰洛特。然后她从地上捡起一件毛皮领子的上衣,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住,最后才站了起来。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一饮而尽,清清嗓子,向猎魔人走过去。杰洛特小心地揉着刚才被墙壁撞疼的腰部。
“利维亚的杰洛特,”女术士重复道,她的眼睛在黑色睫毛后面闪烁着魅惑的光,“你怎么进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希望你没有伤害到波雷特。”
“我没伤害他。叶妮芙女士,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个猎魔人,”她嘟囔着,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又往前走了几步,“你不是我第一位近距离接触的猎魔人,但你是最著名的一位。白狼,我听说过你。”
“我能想象你听说了些什么。”
“真不知道你能想象出什么。”她打个呵欠,靠得更近了,“我能看看么?”她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颊,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并轻轻勾起他的下巴。“你的瞳孔是随环境自动改变呢,还是受你的意愿控制?”
“叶妮芙,”他冷静地说,“我全天不眠不休地骑到林布,并在城门口守了一晚上。刚才我给了那位不想让我进屋的看门狗狠狠一击,这些都是因为我的朋友迫切需要你的帮助。帮帮他吧,完事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继续谈论我与常人相比的差异。”
她后退了一步,不高兴地撇撇嘴。“你指什么帮助?”
“通过魔法恢复受伤的器官。嗓子,喉咙和声带。他是被一团深红色雾气所伤,或者说非常像雾的东西。”
“非常像雾的东西。”她重复道,“一团红色的雾才不能弄伤你的朋友呢。到底是什么?说明白点。大早上的把我吵醒,我没力气也不愿意去猜。”
“嗯……我从头说起。”
“哦,不,”她打断他,“如果很复杂,那就先等等。我嘴里一股怪味儿,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也黏黏的。清晨就要到来,我的感知力也受到了很大影响。去,到地下室中的浴室去。我会在那里待一会儿,到时候你再把一切讲给我听。”
“叶妮芙,我不想作无理要求,但是时间紧迫。我的朋友——”
“杰洛特,”她尖锐地打断了猎魔人,“我因为你才从床上爬起来,以前我在正午之前从来不干活的。我为你舍弃了早餐,你可知道为什么?因为你给我带来了苹果汁。你很着急,担心你的朋友,你强行闯入,但你还能考虑到一个口渴的女人。你吸引了我,所以我完全可以帮你。但是没有热水和香皂我什么也做不了。走吧,请。”
“好的。”
“杰洛特。”
“何事?”他停在门口。
“趁此机会洗洗你自己吧。从你身上的味道,我不只能猜到你坐骑的年龄和品种,甚至连它的颜色都能闻出来了。”
四
她走进浴室的时候,杰洛特正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小喷头下,仰头冲洗脖子,恰到好处地背对着她。
“别这么客气,”她把手里拿着的衣服挂在挂钩上,“我不会看见裸男就晕倒的。特莉丝·梅利葛德——她是我朋友——说,男人这东西,看过一个,就相当于看过了所有的。”
他站起来,用一条毛巾围住下身。
“好酷的伤疤,”她看着他的胸口,笑了笑,“怎么弄的?摔到锯木机下面了吗?”
他没有回答。女术士继续打量着他的身体,卖弄风情地歪着脑袋。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猎魔人,还是全裸的。啊哈!”她把头贴在猎魔人胸口上,“我能听见你的心跳。非常缓慢。你能控制肾上腺素?哦,原谅我出于职业需要的好奇心。看来你不太喜欢关于你身体的问题。当然,你那些挖苦话,我更不喜欢。”
猎魔人还是一言不发。
“好啦,我的浴室都要冷掉了。”叶妮芙看起来似乎要褪去衣服,随后她又停下了,“我洗澡时,你可以把前因后果讲给我听,这样能节省时间。但是我不想让你尴尬,而且,我们似乎对彼此也不大了解。再考虑到礼貌的问题——”
“我转过去。”猎魔人有些犹豫地建议。
“不行。我必须看着交谈者的眼睛。我有个好主意。”
他听见一句低声念出的咒语,感到自己身上那块银色徽章的震动。此时,叶妮芙黑色的衣服温柔地滑到了地上,随后,他听到了水流冲刷的声音。
“现在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了,叶妮芙,”他说,“真遗憾。”
隐形的女术士哼了一声,从浴盆里向他泼了一点水。“说吧。”
杰洛特费力地在毛巾下把裤子提好,随后坐在了长椅上。他一边穿靴子,一边叙述在河边的离奇经历,期间省略了大部分和鲶鱼作斗争的过程。怎么看叶妮芙也不像是对钓鱼感兴趣的那种女人。
当他讲到雾气状生物从瓶子中冒出来时,那块满是肥皂泡的巨大海绵停了下来。
“等等,等等,”他听见浴盆里发出的声音,“真有趣。瓶子里的灯神。”
“不是灯神。”他反驳,“只是某种红色雾状生物。某些新的、未知种类的——”
“新的、未知种类的东西也得有名字,”隐形的叶妮芙打断猎魔人,“叫它灯神也未尝不可。继续说吧。”
于是猎魔人继续讲述。浴盆内的肥皂泡随着他的讲述越积越多,水已经开始从浴盆边缘溢出。有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不断增加的肥皂泡勾勒出了隐形的叶妮芙的曲线。这勾住了猎魔人的心魄,让他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继续啊!”催促的声音从吸引他的那个轮廓中飘了出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完了,”他道,“我把那个你称为灯神的东西赶跑了——”
“怎么赶跑的?”长勺举起,流水倾出。肥皂泡和它们勾勒出的曲线一起消于无形。
杰洛特叹了口气。“用一句咒语,”他说,“一个驱魔咒。”
“哪一个?”勺子再次举起,倒出清水。猎魔人开始用心地观察勺子的动作,因为流水也能勾勒出她的曲线,尽管只有一瞬间。他重复了一遍咒语,当然,为安全起见,他把中间的元音e换成了一个短促的吸气。他以为自己可以通过这点给女术士留下好印象,所以当他听见女术士从浴盆中发出的笑声时,感到非常惊讶。
“有什么好笑的?”
“你的驱魔咒语……”毛巾飞离了挂钩,开始擦拭叶妮芙的身体,“特莉丝如果听到这个咒语,她会笑死的。谁教你的,猎魔人?那个所谓的驱魔咒?”
“一个来自赫尔德拉神殿的女祭司。这是神殿的秘密语言——”
“什么秘密语言,”毛巾挂在了浴盆边上,水花飞溅在地板上,水脚印显示出女术士的足迹,“那不是个咒语,杰洛特。我建议你在别的神殿中千万不要念出这些词语。”
“如果不是咒语,那它是什么?”他看着一条接一条黑丝袜套上长腿。
“一种调侃的话。”镶花边的女裤飘在空气中,“还带点下流意思。”
一件白衬衣勾勒出叶妮芙的身体,上面的褶皱组成一朵白色花朵。猎魔人注意到,她没有穿女人们通常会穿的鲸骨里衬——她完全没必要穿。
“到底什么意思?”他追问。
“别问了。”
软木塞从一个放在桌子上的方形水晶瓶中跳了出来。浴室里开始弥漫着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木塞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又回到原处。女术士系好了袖口,拉上了裙子并显现出身形。
“帮我系好裙子。”她一边用玳瑁梳子梳头发,一边把后背转向猎魔人。
猎魔人注意到梳子上有一根长长的尖刺,必要时可以当做匕首来用。
女术士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披散在肩,杰洛特故意一个扣子一个扣子慢慢地系着裙子,同时深深地嗅着女术士头发上散发出的清香。
“我们继续说那个瓶子生物的事,”叶妮芙转回身子,开始佩戴钻石耳饰,“很明显不是你那搞笑的咒语吓跑它的。你那咒语反而可能会激怒它,让它把怒火全部发泄到你朋友身上。”
“可能吧,”杰洛特郁闷地点点头,“可我不认为他是飞去希达里斯去弄死瓦尔多·马克斯的。”
“谁是瓦尔多·马克斯?”
“一个吟游诗人,他认为我的同伴——嗯,也是个吟游诗人——是个没什么才能、只能迎合民众口味的小丑。”
女术士饶有兴致地绕着猎魔人走了几圈。“难道说你朋友冲着他许愿了?”
“许了两个,并且两个愿望都很蠢。你问这个干吗?通过妖怪实现愿望毫无意义,你瞧,所谓灯神,灯中的精灵——”
“的确没有意义,”叶妮芙笑着赞同,“那是虚构出来的,童话故事中全是善良的精灵和满意的许愿者。这种故事都是傻子想出来的,那些家伙甚至没法由自己来实现愿望。我很高兴你不是其中之一,利维亚的杰洛特,这样看来我们的共同点又多了一个。如果我想要什么,我才不会去做梦——我会行动。而且我总能如愿以偿。”
“对此我毫不怀疑。你准备好了么?”
“好了。”女术士系好了便鞋的皮带,站了起来。即使穿着高跟鞋,她也算不上特别高。她晃了晃头发,杰洛特发现,尽管用那把杀气腾腾的梳子梳过,她的头发仍然保持着些许凌乱,但卷曲的发丝给她添上了更多妩媚。
“还有一个问题,杰洛特。那个瓶子的盖子……你的朋友还留着它么?”
猎魔人犹豫了一下。盖子在他这儿,而不是在丹德里恩那里。但是经验告诉他不应该告诉女术士太多事情。
“嗯……我想是这样的。”他因为欺骗她而迟疑了一下,“他应该还留着。怎么?那个盖子很重要么?”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女术士提高声调,“作为一名猎魔人,一名对付怪物和超自然现象的专家,你应该知道这种盖子是碰不得的,也会提醒你的朋友不要碰。”
他摸着下巴,这个问题正中要害。
“好吧。”叶妮芙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没有人会永远正确,猎魔人也罢,是人就会犯错。我们可以上路了。你朋友在哪儿?”
“就在这儿,林布市。具体地址在埃尔迪尔的住所,精灵那里。”
她抬起头,盯着他。
“在埃尔迪尔那儿?”她笑着重复,“我知道了。我猜他的堂兄凯瑞尔丹也在?”
“的确,你为什么——”
“没什么。”她打断猎魔人,抬起自己的手,闭上了眼睛。
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跳动,拉扯着银链。
浴室潮湿的墙壁上闪烁着出现了一道门的轮廓,门里是一个磷光闪烁的乳白色漩涡。猎魔人低声抱怨起来。他不喜欢魔法门,更不喜欢用魔法门旅行。
“我们能不能……”他清清嗓子,“反正没多远——”
“我不能在这座城的街道上出现,”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可能会辱骂我,向我扔石头——还有更糟的呢。这儿有些人擅长败坏我的名声,以为这样就能把我赶走。别担心,我的魔法门很安全。”
杰洛特见过一个人用魔法门时只有一半穿过去,另一半永远找不到了。他还知道一些人进门之后,就再没出来过。
女术士扶了扶头发,在腰带上别上一个珍珠装饰的钱包。那个钱包看起来十分袖珍,最多只能装下一小把铜币和一支唇膏,但杰洛特知道那不是普通钱包。
“抱住我。抱紧点儿。我不是陶瓷做的。上路了!”奖章嗡鸣起来,周围有光闪了一下,随后杰洛特发现自己一下子出现在一片黑色的虚无之境,周身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的六感全部封闭,只剩下寒冷。
他想要咒骂,却出不了声。
五
“她都进去一个小时了,”凯瑞尔丹把桌子上的沙漏翻了个身,焦急地看着门口,“我开始担心了。丹德里恩的嗓子真有那么糟?我们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她之前说得很清楚,不想我们进去。”杰洛特愁眉苦脸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草药茶。他喜欢定居在此的精灵们的智慧、冷静的处事态度和幽默感,但适应不了他们对于食物和饮品的口味,“我不想打扰她,凯瑞尔丹。魔法需要时间,这往往会花上一天一夜,直到丹德里恩康复为止。”
“好吧,你说得对。”
一阵锤击声从另一间屋子内传来。埃尔迪尔现在的住所是一家废弃客栈,他正和妻子——一个安静沉默的精灵——着手翻修客栈,准备重新开业。弗拉提米尔今天也自告奋勇地参与到客栈翻修工作中。此刻他正在整修木镶板,刚才由于叶妮芙和猎魔人从墙上闪光的魔法门中跳出来所带来的混乱已经耽误了工作进度。
“坦白说,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凯瑞尔丹续道,“叶妮芙对帮助别人兴趣缺缺。别人的麻烦都和她无关,或者说,她更信奉无利不起早。我很好奇她帮助你和丹德里恩会得到什么好处。”
“夸张了点吧?”猎魔人笑了笑,“我对她可没有这么糟糕的印象。她总想证明自己的优越性,这是真的,但比起其他巫师,比起那些傲慢自大的家伙,她的性格还是相当友好且富于魅力的。”
凯瑞尔丹也笑了。“你这么比,相当于在说蝎子比蜘蛛要好一些,”他说,“因为它有一条可爱的小尾巴。当心点,杰洛特,你绝不是第一个这么评价她的人。把自己的魅力当作武器,她对此可谓得心应手、毫无顾虑。她的确是一个让人神魂颠倒的美人,这点不能否认,是么?”
杰洛特严肃地看了精灵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在精灵脸上看到了一抹红晕。这比精灵的话更让他惊讶。纯血精灵一般很少认同人类的美女,即使是非常美丽的女人。而叶妮芙,尽管有她独到之处,却也算不上倾国倾城。
就算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可也不会有什么人会用美女这个词来形容女术士们。人们会抛弃女儿,但谁想用无尽的学习和身体改造来折磨自己的女儿呢?谁会希望自己家庭里出个女术士呢?除了巫师团体的尊敬,一个女术士给家庭带来不了任何好处,因为当女孩完成学业时,除了血缘,她和自己的家庭再没有任何联系了。通常,只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才会去做女术士。
女祭司不愿意招收丑陋和残疾的女孩儿,巫师则对任何有意向的人敞开大门。只要孩子能通过第一年的训练,容貌便可达到一定水平——矫正腿型,修复长歪的骨头,治疗兔唇,移除伤疤、胎记和痘痕。女术士会让自己变得很有吸引力,因为她们的职业需要这个。结果往往是出现一个人造的美女,但还带着丑女孩儿那双愤怒冰冷的眼睛:女孩们无法原谅自己那张藏在魔法面具下的丑陋面庞。
所以,以猎魔人久经世故的眼光看来,杰洛特搞不明白凯瑞尔丹的想法。
“的确,凯瑞尔丹,”他回答道,“谢谢你的警告。不过这事关乎丹德里恩,他就在我面前遭遇灾祸,而我既救不了他,也没法帮他。只要能帮到他,我宁愿光着屁股坐到蝎子身上。”
“这正是你最该提防的。”精灵的笑容让人难以捉摸,“叶妮芙深知这点,而且她会善加利用的。别相信她,杰洛特。她很危险。”
杰洛特不置可否。
楼上,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叶妮芙站在楼梯上,靠着楼梯栏杆。
“猎魔人,你能来一下么?”
“好的。”
女术士靠在门上。那间屋是为数不多的带家具的屋子,他们把受伤的诗人放在了那儿。
猎魔人上了楼,全神贯注却又一言不发。他看到,她的左肩略高于右肩,她的鼻子有些太长,她的嘴唇太过纤薄,她的下颌有些后错,她的双眉太乱,她的眼睛……
他看到太多细节,太多不必要的东西。
“丹德里恩怎样了?”
“你怀疑我的能力?”
他只好继续观察。她的手指看起来像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尽管他不想猜测她的真实年龄。她的动作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优雅。不,想要猜测她以前的样子很难,更难看出她哪些地方做过改变。他停止这种无聊的猜测。
“你那天才朋友会没事的,”她说,“他的才能会恢复的。”
“万分感谢,叶妮芙。”
她笑了。“你有机会证明你的感谢。”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她沉默了一下,带着奇怪的笑容看他,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门框。“当然,进来吧。”
挂在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尖锐而有节奏地颤动。
一个小西瓜般大的玻璃球,上面跳跃着乳白色火焰,躺在地板中央。玻璃球处在一个九芒星的中心位置,九芒星的线条延伸到小屋墙角。一个红色的五角星被嵌在九芒星内。五角星的尖角上放着五个古怪的黑色蜡烛。丹德里恩正盖着羊皮,沉沉而睡,他的床头也摆着点燃的黑色蜡烛。诗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安详,不再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嘶哑呼吸,因为疼痛而造成的扭曲也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白痴似的幸福笑容。
“他睡着了,”叶妮芙说,“而且还在做梦。”
杰洛特检查着地板上的法阵。其中流淌的魔法隐约可见,但他知道那是个处于休眠状态的魔法。它像一只酣睡中的狮子,他知道它会发出猛烈的咆哮。
“这是什么,叶妮芙?”
“一个陷阱。”
“抓什么的?”
“目前是抓你的。”女术士用钥匙锁上门,随后拔出钥匙,钥匙在她手中消失了。
“那好吧,我已经掉入陷阱了,”他冷冷地说,“然后呢?非礼我?”
“别抬举自己了。”叶妮芙坐在床边。丹德里恩还是笑得像个傻瓜,偶尔还吧嗒吧嗒嘴。
“怎么回事,叶妮芙?这是个游戏,可我不清楚规则。”
“我告诉过你,”她坐在那说,“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现在,我想要丹德里恩拥有的某样东西。只要得到它,我们就两清了。别担心,他不会受到伤害——”
“你放在地板上的东西,”他打断女术士,“是用来召唤恶魔的。有恶魔的地方就会有人受伤。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不会伤到一根汗毛,”女术士没搭理猎魔人,自顾自地续道,“他的声音会变得更加悦耳,他会很高兴,很开心。我们都会很开心。我们道别时将不会有痛苦,也不会有怨恨。”
“哦,维吉尼亚,”丹德里恩闭着眼睛哼哼着,“你的双乳如此迷人,比天鹅的绒羽还要精致……维吉尼亚……”
“他疯了么?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在享受美梦,”叶妮芙笑了,“他的愿望在梦中会成真。我很深入地探测过他的内心,那里面没多少东西。一些淫思邪念,几个梦,一堆诗歌。谁管他呢?装灯神的那只瓶子的盖子,杰洛特,我知道他没拿,是你拿去了。把它给我。”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