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怎么了?”
“我听到……有歌声。”
猎魔人摇摇头。米尔瓦哼了一声。
“你又产生幻觉了,诗人。”
“安静!闭嘴!我是说真的,有人在唱歌!难道你们听不见?”
杰洛特掀开兜帽。米尔瓦也侧耳聆听片刻,然后看向猎魔人,默然点头。
丹德里恩对音乐的敏感程度的确非比寻常。看似难以置信的事居然成真了。他们站在森林中央,在绵绵细雨中伫立在一条散落着死尸的道路上,却听到了歌声。有人正从南边过来,同时快活地唱着歌。
米尔瓦扯了扯她那匹黑马的缰绳,准备躲避一下,猎魔人却用手势示意她等等。他很好奇。因为他听到的并非行军的步兵队那种气势汹汹、节奏分明又嘹亮的合唱,也不是骑兵趾高气昂的战歌。尽管歌声越来越响亮,却丝毫不会令人感到不安。而是恰恰相反。
雨水拍打在树叶上。他们已能分辨出歌词。那是一首欢快的歌谣,在这片充斥着死亡与战争的土地上,这首歌显得古怪、反常而又格格不入。
瞧瞧树林里那只翩翩起舞的狼,
龇牙摆尾,活蹦乱跳,跟马驹一个样,
哦,它为何中邪似的踩着舞步?
因为那快活的野兽无拘无束!
嗡——吧,嗡——吧,嗡——吧——吧!
丹德里恩突然大笑起来,从潮湿的斗篷下取出鲁特琴,不顾猎魔人和米尔瓦的嘘声,拨动琴弦,以嘹亮的嗓音加入合唱:
瞧瞧树林里那只拖着爪子的狼,
垂着脑袋,夹着尾巴,连嘴巴都不张,
哦,为何那头野兽如此悲凉?
不是求婚受挫,就是有了新娘!
“呼——呼——哈!” 不远处传来许多人的应和声。
雷鸣般的笑声随即响起,有人吹了个响亮的唿哨。随后,一支五颜六色的队伍绕过弯道,迈着节奏分明的步子朝他们而来,沉重的靴子踏得烂泥四下飞溅。
“是矮人,”米尔瓦小声说,“但不是松鼠党。他们的胡子没编辫子。”
对方共有六人,穿着短小的兜帽斗篷,斗篷泛着灰色和棕色的光泽——这是矮人在坏天气里惯常的打扮。杰洛特知道,这种斗篷拥有绝佳的防水性能,而这都要归功于浸染多年的木焦油,外加旅途的尘灰与食物的油脂。在矮人的传统中,父辈会将这种斗篷传给长子,因此穿戴它们的都是成年矮人。矮人将胡须长至腰间视为成年的标志,通常来讲,这代表他们迎来了人生的第五十五个年头。
朝他们走来的矮人看起来都不年轻,但也不算老。
“他们领着一群人类。”米尔瓦嘟囔道,朝跟着矮人钻出森林的一小群人扬扬下巴,“每个人都拿着包裹和行李,肯定是难民。”
“那些矮人自己也不是轻装出行。”丹德里恩补充道。
的确,每个矮人都带着足以让大多数人类和马儿累垮的行李。除了普通的布袋和鞍囊,杰洛特还发现了几个铁箍箱子、一口硕大的铜锅,还有个像是五斗橱的东西。有个矮人甚至背着一架车轮。
只有走在最前面的矮人没背任何行李。他的腰带上别着一把短小的战斧,背上是柄裹着斑猫皮、收在鞘里的长剑,肩头蹲着一只羽毛潮湿起皱的绿鹦鹉。那矮人主动向他们问好。
“你们好!”他大吼一声,停在半路,双手叉腰,“这时日,在森林里撞见狼都好过遇到人类。假使运气真那么糟糕,你得到的不会是友好的问候,而是穿胸的利箭!不过能用歌谣相互问候的,肯定是俺们的兄弟!还有,俺们的姐妹。请原谅,这位女士!你们好,俺是卓尔坦·齐瓦。”
“我是杰洛特。”犹豫片刻后,猎魔人自我介绍道,“唱歌的是诗人丹德里恩。这位是米尔瓦。”
“真他妈带劲儿!”鹦鹉大声叫道。
“闭上你的鸟嘴!”卓尔坦·齐瓦对那鸟儿咆哮道,“请原谅,这只外国鸟儿聪明归聪明,就是太粗俗。这家伙花了俺十个塔勒,名字叫‘陆军元帅话篓子’。顺便介绍一下,这些是俺的同伴。芒罗·布吕伊、亚松·瓦尔达、卡莱布·斯特拉顿、菲吉斯·梅卢卓,还有珀西瓦尔·舒腾巴赫。”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不是矮人。他那湿透的兜帽下没有纠缠成团的胡子,倒有一只又尖又长的大鼻子。毫无疑问,这颇具代表性的鼻子的主人是古老而高贵的侏儒种族的一员。
“至于他们,”卓尔坦·齐瓦指了指那一小拨人类,后者停下脚步,挤在一起,“是克瑙村的难民——如你们所见,都是些妇孺。他们本来人挺多的,不过三天前,尼弗迦德人抓住了他们,杀了一些,又把剩下的人冲散了。俺们在森林里遇见幸存的这部分人,现在一起结伴旅行。”
“你们胆子不小,”猎魔人试探地说,“居然敢走大路,一边走还一边唱歌。”
“俺不觉得一边走一边哭有啥好处。”矮人甩甩胡子,“从迪林根出发时,俺们一直在森林里悄悄行动。现在军队都过去了,俺们才走上大路,好弥补一下浪费的时间。”他停了口,扫视周围。
“这种场面,”他指着周围的尸体说,“俺们已经习惯了。过了迪林根和雅鲁加河,路上就全是尸体……你们是跟他们一起的?”
“不。这些是被尼弗迦德人杀死的商人。”
“不是尼弗迦德人干的。”矮人摇摇头,用冷漠的表情看着死者,“是松鼠党。正规军不会费劲儿拔掉尸体上的箭。一枚好箭头值半个克朗呢。”
“他还真懂行情。”米尔瓦嘀咕道。
“你们要去哪儿?”
“南边。”杰洛特立刻答道。
“俺劝你们别去。”卓尔坦·齐瓦摇摇头,“那儿完全是地狱,只有火焰和屠杀。迪林根肯定已经失陷,横渡雅鲁加河的尼弗迦德人越来越多,随时会挤满右岸的整个山谷。如你们所见,他们就在前面的路上,打算去北方。他们要去布鲁格,所以唯一明智的选择是逃去东边。”
米尔瓦故意瞥了猎魔人一眼,后者忍住没开口。
“俺们正要去东边,”卓尔坦·齐瓦续道,“唯一的机会是躲在前线后方,直到泰莫利亚的军队从东边的艾娜河出发。在那之后,俺们打算沿林间小路溜到山岭地带。先去特洛山,再沿老路到索登的楚特拉河,它是艾娜河的支流。如果你们乐意的话,咱们可以结伴旅行。当然前提是你们不介意走慢点儿。俺明白,你们骑着马,而俺们这群难民只能拖慢你们的速度。”
“你们好像倒不介意嘛。”米尔瓦盯着他,“就算背着重物,矮人每天也能走上三十里,跟骑马的人几乎旗鼓相当。我熟悉老路。没有这些难民,你们只要三天就能赶到楚特拉河。”
“他们都是妇孺,”卓尔坦·齐瓦挺了挺他的胡须和肚子,“俺们不会抛下他们不管。你们是在暗示俺们丢下他们?”
“不,”猎魔人说,“我们没那个意思。”
“那就好,这说明俺的第一印象没错。好了,你们怎么想?要跟俺们结伴旅行吗?”
杰洛特看看米尔瓦。弓手点点头。
“很好。”卓尔坦·齐瓦注意到她的动作,“趁突袭部队还没出现,咱们赶紧出发吧。不过首先……亚松、芒罗,去货车里翻翻看,找到啥有用的东西就赶快收起来。菲吉斯,试试咱们的轮子能不能装上那辆小货车,能就再好不过了。”
“正合适!”背着车轮的矮人喊道,“就跟定做的一样!”
“瞧见没,笨瓜?俺让你带上轮子的时候,你还不情不愿的!赶紧装上!帮他一把,卡莱布!”
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他们就给已故的薇拉·洛文浩特的货车装上了新轮子,扯掉了油布和不必要的装饰,再把它拖出沟渠,拉回路上。眨眼工夫,他们就把原先背着的东西都装进了车里。思索片刻后,卓尔坦·齐瓦又指示众人把孩子也放到车上。这条命令执行起来就没那么利索了:杰洛特注意到,那些孩子的母亲皱起眉头看着矮人们,努力跟他们保持距离。
两个矮人正在试穿从尸体上剥下的衣服,丹德里恩看着他们,目光带着明显的嫌恶。别的矮人在其他货车间四下搜寻,但没找到值得拿走的东西。卓尔坦·齐瓦打个唿哨,示意掠夺战利品的时间已经结束。他老练地打量了一番洛奇、珀迦索斯和米尔瓦的黑马。
“都是骑乘马。”他不以为然地皱皱鼻子,“换句话说:没用。菲吉斯、卡莱布,去车辕那边。咱们轮流拉车。前——进——”
杰洛特原本认定,等车轮彻底陷进松软泥泞的地面,矮人就会迅速放弃货车,但他错了。他们壮得就像牛。通往东边的林间小道长满了野草,虽然天空毫无放晴的迹象,但路面也算不上十分泥泞。米尔瓦却变得阴沉而暴躁,途中她只开过一次口,抱怨马蹄子都被泡软了,随时可能裂开。听到这话,卓尔坦·齐瓦舔了舔嘴唇,看看那匹坐骑的马蹄,然后声称自己是烤马肉的专家,搞得米尔瓦更加光火。
以矮人们轮流牵引的货车为中心,他们保持着相同的队形。卓尔坦走在货车前头。丹德里恩骑着珀迦索斯跟在他身边,不时逗弄他的鹦鹉。杰洛特和米尔瓦骑马跟在后面,六个来自克瑙村的女人走在最后。
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通常是长鼻子侏儒珀西瓦尔·舒腾巴赫。他的身高和力气比不上矮人,耐力却不遑多让,灵巧方面更是优胜许多。这一路上,他经常四处晃悠,在灌木丛里搜寻;有时还会跑到所有人的视野开外,随后在相当远的前方出现,用猴子般的滑稽动作表示一切正常,可以继续前进。他时不时回到大部队,报告路上出现的障碍物,每次还会带上一把黑莓、坚果或模样古怪但显然相当美味的植物根茎,放到货车上那四个孩子的手中。
一行人沿着林间小径走了三天,前进的速度慢得惊人。这一路没撞见任何士兵,也没看到烟柱和火光,但他们并不孤单。珀西瓦尔有时会发现藏在森林里的难民。他们从几小群难民身边迅速走过,因为那些农夫手持干草叉和尖木桩,脸上的表情彻底打消了他们示好的念头。有人提议去跟他们谈谈,好让克瑙村的女人们加入其中一群难民,但卓尔坦反对这种做法,米尔瓦也支持他。女人们并不急着离开队伍,这一点令人惊讶,因为她们明显十分厌恶矮人,几乎从不跟他们讲话,每次停下休息也都尽可能避开对方。
杰洛特将这些女人的态度归结于她们不久前遭遇的灾难,但他怀疑,其实她们真正厌恶的是矮人不拘小节的作风。卓尔坦面对人类说话还算客气,但跟同伴交流时,他骂人的频率和脏度堪比那只鹦鹉——也就是“陆军元帅话篓子”——而在词汇的丰富度上还要更上一层楼。他们随地吐痰,用手指擤鼻涕,放屁声如同雷鸣——同时往往伴随着大笑、揶揄和攀比。他们只有上大号才会钻进灌木丛,小便甚至懒得走远。某天早上,卓尔坦直接解开裤子,对着尚有余温的营火灰烬撒尿,对周围的人视若无睹。米尔瓦大为气恼,将他臭骂一顿。遭到责骂的卓尔坦却不为所动,反而宣称只有背信弃义的墙头草和告密者才会遮遮掩掩。米尔瓦对他的言论不以为然,矮人们遭到连珠炮般的咒骂,外加几句明确的威胁——最终还是后者起了效果,因为从此以后,他们小便时也会乖乖地躲进灌木丛了。不过,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背信弃义的告密者”,他们每次都会成帮结伙地去撒尿。
但这些新同伴却彻底改变了丹德里恩。他在矮人中间赚到了几分名气,因为其中几个矮人听说过他,甚至会唱几句他创作的歌谣。丹德里恩总跟在卓尔坦一行人身后,还穿上了矮人赠给他的棉夹克,羽毛帽子也换成了神气的貂皮帽。他常常炫耀一条有黄铜饰钉的宽皮带,并在上面别了把看起来相当锋利的匕首。他每次弯腰,匕首尖都会刺痛他的腹股沟,幸好他很快就把它弄丢了,而矮人们也没打算再送他一把。
他们穿过了特洛山坡稠密的森林。森林里一片荒凉,看不到任何野生动物,显然它们都被军队和难民吓跑了。这儿没有猎物可捕,不过最初几天,他们并没有面临饥饿的威胁,因为矮人们带着不少口粮。但毕竟,他们有那么多张嘴要喂,所以没过多久,口粮便见底了。就在食物吃光的那天晚上,亚松·瓦尔达和芒罗·布吕伊不见了,还带走了一只空麻袋。次日清晨他们出现时,却带回了两只装得满满的袋子。一只袋子里是给马吃的草料,另一只则装着去了壳的谷粒、面粉、牛肉干、一块近乎完整的奶酪,甚至还有一大块杂碎布丁——那是种精致的美食,做法是将切碎的下水装进猪肚,然后用两块薄木板压平,外观看起来就像一只风箱 (1) 。
杰洛特能猜到这些收获从何而来,但他当时没说什么。直等到有机会跟卓尔坦独处,他才礼貌地问矮人:抢劫其他难民是不是不太合适?毕竟那些人跟他们同样饥饿,也同样在挣扎求生。矮人用严肃的语气回答:没错,他对此感到羞愧,但很不幸,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俺最大的缺点,就是毫无节制的利他主义。”他解释道,“俺没法不帮助别人。但俺是个理智的矮人,知道自个儿没法帮助所有人。如果俺真这么做了,对整个世界和活在世上的所有造物来说,也不过是往大海里滴了一滴清水。换句话说,就是白费力气。所以,俺决定只帮特定的人,免得白费力气。俺只帮自己和跟俺亲近的人。”
于是杰洛特没再深究。
某次露营时,杰洛特、米尔瓦和不可救药的利他主义者卓尔坦·齐瓦进行了一场长谈。卓尔坦对军队的活动消息特别灵通。至少他给人的印象是这样。
“这次攻击,”他不时停下,安抚满嘴污言秽语的鹦鹉,“来自德瑞斯科特,时间是在收获节后的第七日黎明。尼弗迦德人带着盟友维登人率先进军,因为你们也知道,维登已经是帝国的保护国了。他们行动迅速,把德瑞斯科特前方的所有村庄付之一炬,消灭了在那些地方驻防的布鲁格军队。尼弗迦德步兵则从雅鲁加河另一边朝迪林根的堡垒进发。他们渡河的位置让人大吃一惊。他们造了一座浮桥,只花了半天时间。简直难以置信,对吧?”
“我已经没有不相信的事了。”米尔瓦嘀咕道,“进攻开始时,你在迪林根吗?”
“差不多吧。”矮人含糊地回答,“不过开战的消息传来时,俺们已经在去布鲁格城的路上了。大路上乱得要命,到处都是难民,有些从南逃向北,有些从北逃向南。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俺们被堵到路上。然后俺们才发现,原来前面和后面都有尼弗迦德人。离开德瑞斯科特以后,他们肯定是兵分两路。俺估计,骑兵大部队去了东北方向,也就是布鲁格城那边。”
“这么说,尼弗迦德人已经到特洛山北面了。看来我们被困在两股势力中间,但还算安全。”
“困在中间是没错,”矮人赞同,“但算不上安全。帝国部队的侧翼有松鼠党、维登志愿兵和来自不同地区的雇佣军,他们比尼弗迦德人更凶残。就是他们烧毁了克瑙村,还差点抓住俺们。俺们好不容易才逃到林子里。所以咱们不该离开森林,还得时刻保持警惕。等咱们赶到老路那边,就沿楚特拉河往下游走,到艾娜河去。到艾娜河边,咱们肯定能遇见泰莫利亚军队。弗尔泰斯特王的人马也该回过神来,开始对付尼弗迦德人了。” (2)
“希望如此吧。”米尔瓦看了看猎魔人,“但问题在于,我们有要紧事,必须到南边去。我们考虑从特洛山往南,去雅鲁加河。”
“俺不清楚你们为啥要去那儿。”卓尔坦怀疑地瞪着他们,“但这事肯定很重要,不然你们也犯不上拿脑袋冒险。”
他顿了顿,等了一会儿,但两人都没马上解释。矮人挠了挠后背,咳嗽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在俺看来,”最后,他再次开口,“就算雅鲁加河两岸跟艾娜河河口都落到了尼弗迦德人手里,俺也不会吃惊。你们究竟要去雅鲁加河哪个地段?”
“随便哪里,”杰洛特答道,“只要能到河边就行。我打算乘船到三角洲去。”
卓尔坦看看他,大笑起来。但他的笑声马上停了——他意识到杰洛特没在说笑。
“俺得承认,”片刻过后,他说道,“你脑子里这条路线可真不得了。但你还是趁早放弃这个白日梦吧。整个布鲁格南部都成了一片火海。没等走到雅鲁加河边,你就会被钉死在尖桩上,或被戴上镣铐押去尼弗迦德。就算你撞大运,真的到了河边,你也没可能坐船到三角洲。还记得连接辛特拉和布鲁格两岸的浮桥吗?那里有人日夜看守,谁都别想穿过那段河面,除非你是条鲑鱼。你的要紧事只能先放放了。你一点儿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俺的看法。”
米尔瓦的目光证明她看法相同。杰洛特没说话。他感觉糟透了。左臂和右膝尚未痊愈的骨头仍用看不见的尖牙啃咬他,潮湿和身体的活动让那隐约而恼人的痛楚更加难熬。困扰他的还有势不可挡、令人沮丧而又极度不爽的糟糕情绪。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绪,更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感到无助和绝望。
两天后,雨终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森林里升起薄雾,随后迅速消散。鸟儿的鸣叫比以往更有活力,仿佛是要弥补在阴雨连绵时的沉默。卓尔坦高兴地下令多休息一会儿,并承诺会在随后加快速度,好在一天之内赶到老路上。
克瑙村的妇人们把黑色或灰色的衣物挂在周围的树枝上晾晒,身上只穿贴身衬裙,害羞地躲在灌木丛间准备食物。孩子们赤着身子跑来跑去,不时打破这片热气腾腾的森林的宁静。丹德里恩选择用睡眠消除疲惫。米尔瓦不见踪影。
矮人们很重视这次休整。菲吉斯·梅卢卓和芒罗·布吕伊负责找蘑菇。卓尔坦、亚松·瓦尔达、卡莱布·斯特拉顿和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在货车旁坐下,立刻玩起他们最爱的“桶子牌” (3) 。他们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玩这种牌,就连阴雨连绵的夜晚都不例外。
猎魔人有时会坐到旁边看他们玩牌,这次休息时,他也是这么做的。他还是无法理解这种典型的矮人游戏的复杂规则,但卡牌细致的制作工艺和上面精巧的人物画像迷住了他。与人类玩的扑克牌相比,矮人的桶子牌简直是艺术品。杰洛特再次认定,这个大胡子种族的先进技术并不局限于采矿和冶金领域。矮人在卡牌游戏上的天赋没能帮助他们垄断相应的市场,原因在于人类更喜欢骰子而非卡牌,而且人类赌徒从不重视美感。据猎魔人观察,人类玩的卡牌总是油腻腻、黏糊糊的,每次打出去之前,你得先费一番功夫把牌从另一张牌上剥下来。人类的人头牌 (4) 也画得异常马虎,q和j只能勉强看出区别,这还是因为j骑了一匹马——但实际上,它更像一只瘸了腿的鼬鼠。
而在矮人玩的卡牌上,类似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出现。头戴王冠的国王充满王者风度,王后秀丽而又婀娜,手持长戟的侍从留着神气的小胡子。这些牌在矮人语中分别叫hraval、vaa和ballet,但卓尔坦和他的同伴打牌时,用的仍是通用语和人类的称呼。
阳光暖洋洋的,森林里热气升腾,杰洛特继续观战。
矮人桶子牌的基本原理类似于马市上的拍卖,其激烈程度和喊价者的嗓门响度也是不遑多让。叫出最高“价”的一对牌手要尽可能赢得足够多的“墩”,而对手必须竭力阻止他们。这种牌戏玩起来又吵闹又激烈,每个牌手身边都放着一根结实的木棍。他们很少真用棍子殴打对手,但拿来吓唬人倒是家常便饭。
“瞧瞧你都干了啥!你这空脑袋笨蛋!你他妈瞎呀?叫牌咋不叫红桃?叫黑桃干屁啊?你以为俺叫红桃是叫着玩吗?操,真想用这根棍子给你好好开开窍!”
“俺手里有四张黑桃,最大有j,俺只想叫得稳妥点!”
“四张黑桃,是啊是啊!你低头数牌时连自个儿的老二也算上了吧!用用你的脑子,卡莱布。咱们不是在读大学!咱们是在打牌!记住,只要拿到好牌又不犯大错,傻子也能赢智者。叫牌吧,瓦尔达。”
“方块。”
“方块小满贯!”
“国王借出钻石 (5) ,却丢了王冠,最后光着屁股逃出王国。黑桃加倍!”
“桶子!”
“醒醒,卡莱布。已经有人叫过加倍了!你他妈到底想叫啥?”
“方块大满贯!”
“不加了。嘿!现在怎么着?没人敢再加码了?都怕了吧,伙计们?你先出牌,瓦尔达。珀西瓦尔,要是你再敢朝他使眼色,俺就照你的熊脸狠狠地抽,抽到你明年冬天都睁不开眼。”
“j。”
“q!”
“k,压上!操死你的q!哈哈,俺还留着一张红桃,等的就是这时候!j、q、还有一张……”
“还有一张将牌!将牌打不好,牌局一边倒。然后是方块!咋样,卓尔坦?戳到你痛处了吧?”
“瞧瞧他那德行,该死的侏儒。呸,俺得用棍子教训教训他……”
没等卓尔坦拿起棍子,林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最先起身的是杰洛特。他边跑边骂,因为他的膝盖不时传来剧痛。卓尔坦·齐瓦从货车上抄起他那把裹着斑猫皮的剑,跟在猎魔人身后。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和其他矮人紧紧跟上,手里攥着棍子。跑在最后面的是被尖叫声惊醒的丹德里恩。菲吉斯和芒罗也从侧面的林子里跑了出来。两个矮人丢下手里装蘑菇的篮子,把四散的孩子聚拢起来,带着他们远离森林。米尔瓦不知从何处现身,她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一边飞奔一边为猎魔人指明方向。但她完全是多此一举,杰洛特已经找到了叫声传来的地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发出尖叫的是克瑙村的一个孩子。那是个姑娘,留着辫子,脸上有雀斑,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她惊恐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距一堆腐烂的圆木有几步远。杰洛特眨眼工夫就跑到她身边,箍住她的双臂,打断了她惊恐的尖叫。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圆木间的异动,迅速后退,结果撞上了卓尔坦和其他矮人。米尔瓦也看到有东西在动,于是搭箭上弦,瞄准目标。
“别放箭。”杰洛特嘶声道,“快带这孩子离开。还有你,回来。手脚放轻,别有大动作。”
起先他们以为有根圆木在动,好像它正打算爬出被阳光照耀的木头堆,去林间寻找阴凉。细看之下,他们才发现那东西有着与圆木截然不同的特征——尤其是像小龙虾一样带有沟壑的节状外壳,以及从外壳伸出的四对骨节分明的细小腿足。
“小心点。”杰洛特轻声道,“别惹恼它。也别被它迟钝的外表欺骗了。它并不好斗,但动起来就像闪电。如果它觉得自己受到威胁,也许会发起攻击。它的毒没有任何解药。”
那只生物缓缓爬上一根圆木,看着丹德里恩和矮人们,慢慢转动眼柄上的双眼。它几乎一动不动。随后,它蹭了蹭脚底,一只脚一只脚地抬起,露出硕大而锋利的牙齿。
“真是大惊小怪。”卓尔坦走到猎魔人身边,冷冷地说,“俺还以为真有啥大麻烦呢,比如维登预备部队的骑兵,或者无耻的告密者。可这是啥?一条个头不小的爬虫而已。你得承认,大自然可真是无奇不有。”
“这跟大自然没关系。”杰洛特答道,“蹲那儿的东西叫眼首怪,是混沌的造物。是某种濒临灭绝而又后天塑造的史前物种——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俺当然明白,”矮人直视他的双眼,“虽然俺不是猎魔人,也不是混沌和生物学方面的权威。哦,俺真心很想瞧瞧猎魔人会对这个‘史前物种’做点啥。说得更准确点儿,俺想知道猎魔人会怎么对付它。你想用你自己的剑,还是俺这把希席尔?”
“是把好剑。”卓尔坦从裹在斑猫皮的剑鞘里拔出剑,杰洛特瞥了一眼,“不过没这个必要。”
“有意思。”卓尔坦说,“这么说,咱们只能站在这儿跟它大眼瞪小眼?等到那个史前物种觉得有危险为止?还是说咱们该暂时撤退,好去找尼弗迦德人求救?怪物杀手,你到底有啥打算?”
“把货车里的长柄勺和锅盖拿来。”
“啥?”
“别质疑他的权威,卓尔坦。”丹德里恩插嘴道。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赶忙跑到货车旁,很快拿着猎魔人要的东西回来了。猎魔人朝其他人使个眼色,开始用长柄勺奋力敲打锅盖。
“停!停下!”片刻之后,卓尔坦·齐瓦用双手捂着耳朵,尖叫道,“勺子都被你敲坏了!那怪物跑了?看在天花的分上,它跑了?”
“哦是啊。”珀西瓦尔快活地说,“你瞧见它没?哦我的天哪,它跑起来就像脚底抹了油!”
“眼首怪,”杰洛特把有些凹陷的厨具还给矮人,平静地解释道,“拥有敏感而细致的听觉。它没有耳朵,但可以这么说,它是用整个身体去听声音的。它尤其无法忍受金属噪音。这声音会让它痛苦异常……”
“是啊是啊,”卓尔坦插嘴道,“俺明白。因为你敲那锅盖的时候,俺也痛苦得要命。要是那怪物的听力比俺还敏感,那俺真是同情死它了。它不会回来了吧?不会带着同伴回来寻仇吧?”
“我觉得在这世界上,它已经没多少同伴了。至于刚才那只,恐怕它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回到附近。没什么好怕的了。”
“俺不想再谈啥怪物了。”矮人阴沉着脸说,“你这场演奏会恐怕连史凯利格群岛都能听见,没准有几个音乐爱好者正往这边赶呢。等他们到了,咱们还是别在附近待着为好。开拔了,小伙子们!嗨,女士们,赶紧穿好衣服,数数孩子少没少!咱们得快点出发!”
当晚扎营过夜时,杰洛特决定弄清几个疑问。这次卓尔坦·齐瓦没去玩桶子牌,所以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矮人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了一场男人之间的诚实对话。他开门见山。
“说吧,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猎魔人的?”
矮人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俺很想吹嘘一下自己的洞察力。俺可以说,俺注意到你的眼睛在昼夜间的变化。俺也可以夸耀说,俺是个阅历丰富的矮人,听说过利维亚的杰洛特的事迹。不过事实其实有点无趣。别皱眉头。你可以保守秘密,可你那位诗人朋友整天除了唱歌就是闲聊,根本没有闭嘴的时候。所以俺才会知道你的职业。”
杰洛特忍住没再追问。他知道没有必要。
“就是这样,”卓尔坦续道,“丹德里恩什么都告诉俺了。他肯定发现了俺们的诚实守信,而且归根结底,他肯定也察觉到俺们的友好,因为俺们从来都不掩饰。所以长话短说:俺知道你为啥要赶去南边。俺知道你要去尼弗迦德办啥要紧事。俺也知道你打算找谁。这不光是从诗人的闲扯淡里猜出来的。战争开始之前,俺就住在辛特拉,听说过命运之子和白发猎魔人的事。”
杰洛特仍未答话。
“至于其他部分,”矮人续道,“只靠观察就够了。你放跑了那只暴躁的怪物,尽管你是个猎魔人,职责就是消灭像它那样的怪物。但那怪物没伤害你的意外之子,所以你放过了它,只用敲锅盖的法子把它吓跑。因为你已经不是猎魔人了——你是个英勇的骑士,正急着去解救被绑架、受折磨的处女公主。”
杰洛特还是一言不发。
“别冲俺瞪眼睛了。”矮人没听到任何解释或答复,于是补充道,“你总能嗅到背叛的味道,唯恐有人利用这个秘密对付你——尽管它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用不着担心。咱们都要到艾娜河去,路上可以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摆在你面前的挑战跟俺们面前的一样:就是生存下去,为了继续崇高的使命,为在死亡到来前,不必为自己平庸的人生羞愧。你以为你变了。你以为世界变了。但瞧啊,世界还是过去的世界,它从没变过。你也还是过去的你。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不过嘛,你还是放弃自个儿出发的念头吧。”卓尔坦继续他的独白,对猎魔人的沉默不以为意,“也别打算自个儿跑去南边,穿过布鲁格和索登去雅鲁加河。你得另外找个法子去尼弗迦德。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俺可以给你些建议……”
“不用麻烦了。”杰洛特揉了揉几天来一直疼痛不止的膝盖,“不用麻烦了,卓尔坦。”
他发现丹德里恩正在围观矮人打桶子牌。他抓住诗人的袖子,将其拉进林中。丹德里恩只看一眼猎魔人的脸色,立刻就明白了。
“你这泄密者。”杰洛特低吼道,“话篓子。大嘴巴。我真该用钳子拔掉你的舌头,或者往你嘴里塞个马嚼子。”
吟游诗人什么也没说,脸上却浮现出傲慢的神色。
“我跟你结交的消息传出去之后,”猎魔人续道,“有些聪明人为我们的友谊感到吃惊。他们不敢相信我竟愿意跟你同行。他们劝我把你丢到沙漠里,打劫你,勒死你,把你扔进坑里,再用大便埋起来。是啊,我真后悔当初没听他们的。”
“你的身份和你的打算真有那么重要吗?”丹德里恩突然发起火来,“你难道要我们向所有人保密?那些矮人……我们现在是同伴……”
“我没有同伴。”猎魔人吼道,“我从来都没有,我也不想有。我不需要同伴。你听明白没?”
“他当然听明白了。”米尔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也明白了。你不需要任何人,猎魔人。你用实际行动证明过很多次了。”
“我不是去了结私人恩怨的。”他猛地转过身,“我不需要一群不怕死的同伴,因为我去尼弗迦德不是想拯救世界,也不是要推翻邪恶的帝国。我只想把希瑞接回来。所以我可以一个人去。请原谅我的语气,但我真的不关心其他事。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片刻后,他再转过身,发现走开的只有丹德里恩。
“我又做了个梦。”他干巴巴地开口,“米尔瓦,我正在浪费时间。我在浪费时间!她需要我。她需要帮助。”
“说吧。”她轻声道,“说出来。不管那个梦有多可怕,都说出来。”
“那个梦并不可怕。在我梦里……她在跳舞。她在烟雾弥漫的谷仓里跳舞。而且她——活见鬼——她很快乐。周围有音乐声,有人在叫着什么……叫喊和音乐让整个谷仓都摇晃起来……她在跳舞,在跳舞,用鞋跟轻叩地面……在那该死的谷仓里,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死亡也在跳舞。米尔瓦……米尔瓦……她需要我。”
米尔瓦别过脸去。
“不只是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免得让他听到。
下一次停下休息时,猎魔人表示对卓尔坦的佩剑“希席尔”很感兴趣。他在眼首怪出现时曾瞥了那剑一眼。矮人毫不犹豫地解开斑猫皮,把剑从涂漆的剑鞘里拔出。
这把剑长三尺有余,重量却不超过两磅。大半部分剑刃刻有神秘的符文,泛着淡淡的蓝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对剑技娴熟之人来说,用它刮胡子应该不在话下。十二寸长的剑柄上交错包裹着条状的蜥蜴皮,圆柱形的铜帽代替了球状圆头,十字护手很小,但制作十分考究。
“真是把好剑。”杰洛特说着,将剑锋凌空划了半圈,向右刺出一剑,随后迅疾绝伦地摆出高位第二式,接着侧向一闪,转到第一式。“没错,是件不错的铁器。”
“嗬!”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哼了一声,“‘不错的铁器’?拜托你仔细瞧瞧。再过一会儿,你就该管它叫山葵根了!”
“我有过更好的剑。”
“俺不跟你争这个。”卓尔坦耸耸肩,“因为那把剑肯定来自俺们的熔炉。你们猎魔人知道怎么用剑,但你们自个儿不会打造。这样的剑只能是矮人的作品,肯定是在玛哈坎山脉的卡本山打造的。”
“矮人熔炼钢铁,”珀西瓦尔补充道,“打造出层压结构的剑刃。但负责收尾和打磨的是我们侏儒。在我们的工坊里,用我们侏儒自己的技术,就像我们打造的古威希尔剑——全世界品质最优秀的剑。”
“我现在这把剑,”杰洛特拔剑出鞘,“来自布洛克莱昂森林克莱格·安的地下墓穴。树精们把它送给了我。它是一流的武器,但制造它的既不是矮人,也不是侏儒。这是把精灵剑,起码有一两百年历史。”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侏儒大叫着抢过那把剑,用手指拂过剑身,“细节装饰是精灵工艺,这点我承认。剑柄、十字护手和圆头,还有蚀刻、雕花和开槽也是精灵的,不过剑身却是在玛哈坎铸造打磨。的确,它有几个世纪的历史了,因为很明显,这种钢品质欠佳,工艺也很原始。好了,用卓尔坦的希席尔对比一下——你看出区别了吗?”
“看出来了。但在我看来,我的剑跟卓尔坦的剑一样好。”
侏儒哼了一声,摆摆手。卓尔坦傲慢地笑了笑。
“刀剑,”他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解释道,“是用来砍杀的,不是拿来看的,也不能仅凭第一印象去判断。重点是,你的剑是典型的钢铁合金,而打造俺这把希席尔的精炼合金里含有石墨和硼砂……”
“这可是现代工艺!”珀西瓦尔脱口而出。他有些兴奋,因为这场对话正无法避免地转向他的专业领域。“剑刃的结构和成分,软核部位的复数叠层,以及作为刀刃的坚钢……”
“别激动,”矮人打断他的话,“你没法把他教成冶金学家的,舒腾巴赫,所以别白费劲儿提这些细节了。俺会用更简单的字眼解释。要打造上好的钢是很难的,猎魔人。为啥呢?因为它很硬!要是你没有那种技术——就像过去的俺们矮人,还有现在的你们人类——又想要一把利剑,就得在坚硬核心的基础上打造柔软但可塑性更强的钢制刀刃。你那把布洛克莱昂剑就是用这种简化工艺打造的。现代的矮人刀剑却用完全相反的法子:软核加硬刃——过程很耗时,而且正如俺所说,得用到更先进的工艺。用这种法子打造的剑,就连抛到空中的细亚麻头巾都能劈开。”
“你的希席尔能办到吗?”
“不能,”矮人笑了笑,“锋利到那种程度的剑数量很少,而且没几把离开过玛哈坎。不过俺向你保证,那只老螃蟹的壳根本挡不住这把剑。你可以轻轻松松把它劈成两半,一滴汗都不用流。”
关于剑和冶金的话题讨论了好一阵子。杰洛特饶有兴味地听,同他们分享自己的经验,又提了几个问题,最后试了试卓尔坦的希席尔。但他不曾想到,仅仅一天之后,他就有了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的机会。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走在队伍最前面,也正是他最先发现了人烟——在小径旁的木屑和树皮之间,堆放着整齐的柴火。
卓尔坦示意众人停下,让侏儒去前方查探。半个钟头过后,珀西瓦尔匆匆赶回。他神情激动,大老远就开始比划手势。来到众人跟前,他没马上汇报情况,而是捏住自己的长鼻子,用力一擤,发出堪比牧羊人号角的巨响。
“别吓跑了猎物。”卓尔坦·齐瓦吼道,“说吧,前面啥情况?”
“前面有个定居点,”侏儒喘着气说,用长袍后摆擦了擦手指,“就在一片空地上。三栋木屋,一座谷仓,几栋用泥巴和稻草搭成的小房子……院子里有条狗在乱跑,烟囱也在冒烟。有人在烧饭,是加了牛奶的麦片粥。”
“你进了厨房?”丹德里恩大笑起来,“还偷看了饭锅?不然你怎么知道是麦片粥?”
侏儒高傲地看着丹德里恩。卓尔坦愤怒地哼了一声。
“别侮辱他,诗人。他能在一里外嗅出食物的味道。如果他说是麦片粥,那肯定是麦片粥。但这听起来不妙。”
“哪里不妙?麦片粥听着不错嘛。我很乐意尝尝。”
“卓尔坦说得对。”米尔瓦说,“还有,你给我安静点儿,丹德里恩,现在没到作诗的时候。如果麦片粥里加了牛奶,说明那儿有奶牛。只要见到黑烟,是个农夫都会牵着奶牛逃进森林。可那儿的农夫为什么不逃?我们还是躲进森林,跟那儿保持距离为妙。那地方肯定有蹊跷。”
“别急,别急,”矮人嘀咕道,“逃跑的时间有的是。没准战争已经结束了,也没准泰莫利亚军队才刚刚出发,咱们在林子里又能知道啥呢?没准决战已经打完了,尼弗迦德人已经退兵,也没准前线已经到了咱们后方,农夫都带着牛回家了。咱们应该去那儿瞧瞧,弄清楚状况。菲吉斯、芒罗,你俩留在这儿,睁大眼睛。咱们得去侦察一番。要是那儿够安全,俺就学雀鹰叫一嗓子。”
“雀鹰?”芒罗·布吕伊不安地甩甩下巴,“卓尔坦,你啥时候学会模仿鸟叫了?”
“这就对了。要是你们听到辨不出是啥的奇怪声响,那就是俺在叫了。珀西瓦尔,前头带路。杰洛特,你要跟俺们一起去吗?”
“我们都去。”丹德里恩下了马,“如果是陷阱,人越多反而越安全。”
“俺得把陆军元帅留下。”卓尔坦取下肩头的鹦鹉,递给菲吉斯·梅卢卓,“这只丑鸟说不定会突然大声骂人,暴露咱们的行踪。走吧。”
珀西瓦尔领着他们,迅速来到森林边缘,钻进更加茂密而古老的灌木丛。灌木丛后面的地面略微向下倾斜。他们看到一大堆连根拔起的树桩,树桩后是片开阔的空地。他们小心翼翼地看向对面。
侏儒的描述十分准确。空地中央的确有三栋木屋、一座谷仓和几栋茅草小房。农家院子里有一大摊闪着光的淤泥。在那几栋房屋和一小块无人打理的田地周围,还有道破损不堪的栅栏,栅栏里头有条脏兮兮的狗在吠叫。其中一栋木屋的房顶升起炊烟,懒洋洋地飘过凹陷的草坪上方。
“的确,”卓尔坦嗅了嗅,低声说道,“这烟闻起来不错,尤其是在俺的鼻孔早就习惯了屋子烧焦的臭味之后。附近没有马匹也没有卫兵,这是好事。俺觉得多半是路过的流浪汉在这儿歇脚、烧饭。唔,俺觉得这儿挺安全。”
“我去瞧瞧。”米尔瓦自告奋勇。
“不成,”矮人反驳道,“你的打扮太像松鼠党了。要是他们瞧见你,没准会吓一跳,而人类吃惊时会做出啥都不奇怪。让亚松和卡莱布去。不过嘛,准备好你的弓: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掩护他们。珀西瓦尔,时刻准备好,万一我们要逃跑,你就先回去警告其他人。”
亚松·瓦尔达和卡莱布·斯特拉顿小心翼翼地离开灌木丛,朝那几栋屋子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同时仔细打量着四周。
狗嗅到他们的气味,开始放声狂叫,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全然不理矮人的安抚和口哨声。小木屋的门开了。米尔瓦动作流畅地举起弓、拉开弦,但又马上放下了弓。
一个留着长辫子、身材矮小纤瘦的女孩冲出门。她挥舞双臂,叫了句什么。亚松·瓦尔达摊开手,大声回答一句。那女孩继续大喊大叫。他们能听见喊声,但听不清她在喊什么。
亚松和卡莱布显然听清了她的话,他们立刻转过身,匆忙跑回树丛。米尔瓦再次举起弓,转动身体,寻找目标。
“活见鬼,怎么回事?”卓尔坦粗声粗气地问,“发生了啥?他俩为啥要跑?米尔瓦?”
“闭嘴。”弓手嘶声喝道,箭尖轮流对准每一栋小房和茅屋。但她找不到任何目标。长辫子女孩已经回到屋里,关上了房门。
两个矮人没命地跑,仿佛死神正紧跟在身后。亚松喊了句什么——也可能是咒骂。丹德里恩突然脸色发白。
“他说的是……哦,诸神啊!”
“啥……”卓尔坦停了口,因为亚松和卡莱布已经跑了回来。他俩跑得脸色通红。“怎么回事?快说!”
“瘟疫……”卡莱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花……”
“你俩碰了啥没?”卓尔坦·齐瓦紧张地后退几步,差点撞倒了丹德里恩,“你们碰到院子里的东西没?”
“没……那条狗不让俺们靠近……”
“你俩该感谢那条杂毛狗。”卓尔坦抬头看天,“愿诸神赐它长寿,外加一堆比卡本山还高的骨头。那个女孩,从屋子里出来那个,身上有水疱吗?”
“没有,她很健康。感染的是她亲戚,都在另一栋木屋里。她还说,有很多人已经死了。老天啊,卓尔坦,风正朝咱们这边吹呢!”
“没什么好怕的。”米尔瓦放下弓,“只要你们没碰天花病人,就完全不必担心——如果真有什么天花的话。也许那女孩只是想吓跑你们。”
“不会。”亚松喘着粗气答道,“屋子后边有个坑……里头有尸体。那女孩没力气埋死人,只好把他们丢进坑里……”
“好吧!”卓尔坦吸了吸鼻子,“你的麦片粥就在那儿,丹德里恩。不过俺已经没胃口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院子里的狗又狂吠起来。
“趴下。”猎魔人嘶声说道,俯下身去。
一队骑手出现在空地对面,原来那边的树木间有道缺口。他们吹着口哨,大声吆喝,纵马绕着农庄跑了一圈,随后冲进院子。这些骑手都有武器,但着装并不统一。恰恰相反,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武器和装备更像顺手捡来的——不是在军械库里,而是在战场上。
“十三个。”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迅速点清人数。
“他们是什么人?”
“不是尼弗迦德人,也不是某国的正规军,”卓尔坦评估道,“更不是松鼠党。俺觉得他们是逃兵。一群暴民。”
“或者说,强盗。”
骑手在院子周围叫喊嬉闹。其中一人用矛柄打中那条狗,吓得它飞快地逃开。长辫子女孩跑出屋外,再一次大喊大叫。但这次,她的警告没见成效,因为那些人根本没当回事。一个骑手策马上前,抓住女孩的一条辫子,拖着她离开门口,穿过地上的烂泥。其他人纷纷跳下马,一齐把女孩拖到院子另一头。他们扯下她的衬裙,把她丢到一堆腐烂的稻草上。女孩奋力挣扎,但她怎么可能是这群暴徒的对手?只有一个强盗没去寻欢作乐:他在看守拴在栅栏上的马匹。女孩发出一声又长又刺耳的尖叫,接着是声短促的痛呼。在那之后,她便一声不吭了。
“这就是所谓的勇士!”米尔瓦跳了起来,“所谓的英雄!”
“他们显然不怕天花。”亚松·瓦尔达摇摇头。
“恐惧,”丹德里恩嘟囔道,“是人类的天性。而他们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他们只是一摊烂肉。”米尔瓦小心翼翼地搭上一支箭,“会被我的箭刺穿的烂肉。”
“他们有十三个人,”卓尔坦·齐瓦严肃地说,“都骑着马。你能射倒一两个,然后其他人就会包围咱们。而且他们没准是先遣队,鬼知道后头跟着多大的部队。”
“所以呢?你希望我袖手旁观?”
“不。”杰洛特扎起头发,正了正背后的剑,“我受够了袖手旁观。我也受够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过首先,我们得防止他们逃跑。看到那个看马的没?等我赶过去,你要把他从马鞍上射下来。如果你成功了,再去解决其他人。不过要等我过去之后。”
“那就还剩十二个。”弓手转头看着他。
“我会数数。”
“你忘了天花?”卓尔坦·齐瓦嘟囔道,“要是你过去,再带着瘟疫回来……别扯了,猎魔人!你在拿所有人冒险……老天爷啊,那个女孩又不是你要找的丫头!”
“闭嘴,卓尔坦。回到货车那边,躲进森林去。”
“我跟你一起过去。”米尔瓦用沙哑的声音宣布。
“不。留在这儿掩护我,这样对我帮助更大。”
“那我呢?”丹德里恩问,“我能做什么?”
“跟往常一样,什么都不做。”
“你疯了……”卓尔坦吼道,“你要对付一整群人?你他妈到底中了什么邪?想玩英雄救美吗?”
“闭嘴。”
“让魔鬼把你抓走吧!等等……放下你的剑。他们人数太多,你这剑两下才能砍死一个。拿着我的希席尔,这样一剑就够了。”
猎魔人一言不发,毫不犹豫地接过矮人的武器。他指了指负责看守马匹的强盗,然后跳过树桩,飞快地跑向农舍。
阳光明媚。他脚下的蚱蜢忙不迭地跳开。
看马的骑手发现了他,立刻从马鞍上摘下一柄长矛。他留着一头蓬乱的长发,穿一件用生锈的铁丝修补过的锁子甲,脚上的新靴子显然是偷来的,靴扣闪光铮亮。
那人大喊一声,另一个强盗自围栏后现身。他的腰带挂在脖子上,腰带上别着一把剑,而他正忙着系马裤的扣子。杰洛特已经离得很近了。他能听到那些男人的哄笑声——他们正在拿草堆上的女孩取乐。他深吸了几口气,每次呼吸都令他杀意更浓。他可以让自己镇静下来,但他不想这么做。他也想找点乐子。
“什么人?站住!”长发男人喊道,举起手里的长矛,“你来这儿干吗?”
“我受够袖手旁观了。”
“什——么?”
“听过‘希瑞’这个名字吗?”
“我……”
强盗没能把话说完。一支灰羽箭正中他的胸膛,将他掀下了马鞍。不等他落地,杰洛特便听到第二支箭矢的破空声。第二个强盗下腹中箭,箭头从他正在系扣子的双手间穿过。他发出野兽般的哀号,弯腰倒在栅栏上,撞断了几根木桩。
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拿起武器,猎魔人已经冲到他们中间。矮人的剑刃闪闪发光,放声歌唱。这是一首用轻若鸿毛的利剑谱写的血歌。躯干和四肢根本无法阻挡它的锋芒。鲜血泼洒到杰洛特脸上,但他无暇擦拭。
即使强盗们考虑过抵抗,倒下的尸体和喷涌的血浆也打消了他们的念头。一个强盗裤子还缠在膝盖上,没来得及提上去,颈动脉就挨了一剑。他仰天倒下,滑稽地晃荡着尚未满足的老二。另一个强盗脱得赤条条的,用双手捂住头,两腕却被希席尔连根斩断。其他人朝不同方向四散奔逃,猎魔人追了上去,同时轻声咒骂膝盖处传来的痛楚。他只希望这条腿不要再次辜负他。
他把两个人堵在栅栏边。对方抄起剑,企图自卫,但恐惧令他们手脚迟钝,根本做不出像样的抵抗。猎魔人的面孔再次溅上鲜血——被矮人利刃切开的动脉间喷出的血。其他强盗趁机骑上了马,但其中一个旋即中箭,栽落马下,在地上扭动挣扎,像被网子捞起的鱼。最后两人催马飞奔,但真正逃离农庄的只有一个,因为卓尔坦·齐瓦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矮人把斧子举过头顶,挥舞几下,掷了出去,正中一人的脊背。那强盗尖叫着滚落马鞍,双腿乱踢。最后那个将身体紧贴马颈,跳过填满死尸的深坑,跑向林木间的缺口。
“米尔瓦!”猎魔人和矮人同声大喊。
弓手早已朝他们跑来。这时她停下脚步,岔开双腿。她放下搭箭上弦的弓,随后又缓缓举起,越举越高。他们没听到弓弦的响声,米尔瓦也没改变姿势,甚至连动都没动。他们只看到一支箭划出高高的弧线,朝下方疾飞。骑手的身子滑向马鞍侧面,带着翎毛的箭杆钉进他的肩头。但他却没有落马。强盗大叫一声,拼命坐直身子,催促马儿加快脚步。
“好弓,”卓尔坦敬畏地嘀咕道,“好箭法!”
“好个屁!”猎魔人擦去脸上的鲜血,“那狗娘养的逃跑了,很快就会带着一大帮同伴回来。”
“她射中他了!距离起码有两百步!”
“她完全可以射中马的。”
“马又没做错。”米尔瓦愤怒地喘着粗气,朝他们走去。她吐了口唾沫,看着骑手消失在森林里。“我没能射中那个废物,因为我有点喘不过气……呸,你这卑鄙小人,带着我的箭逃跑吧!祝它给你带去霉运!”
林木缺口间传来一阵马嘶,接着是某人临死前的哀号。
“嗬!”卓尔坦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弓手,“他也没能跑多远嘛!见鬼,你这一箭还真有效!上了毒?还是附了魔法?就算那废物染了天花,也没可能这么快发作嘛!”
“不是我,”米尔瓦心照不宣地看着猎魔人,“也不是天花。但我知道是谁干的。”
“俺也知道。”矮人摸了摸胡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俺注意到你们总是回头看,俺也知道有人一直偷偷跟着咱们。那人骑匹栗色马驹。俺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既然你们不在乎……也就不关俺的事。”
“毕竟殿后部队也是有用的。”米尔瓦意味深长地看了杰洛特一眼,“你确定卡西尔是你的敌人吗?”
猎魔人没答话,只是把剑还给卓尔坦。
“多谢。很管用。”
“那也得看给谁用。”矮人咧嘴笑了,“俺听过猎魔人的传闻,可不到两分钟就干掉八个人……”
“没什么好吹嘘的。他们连像样的自卫都不会。”
长辫子女孩用双手撑地,跪坐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徒劳地用颤抖的双手拉扯自己破损的衣裳。猎魔人吃惊地发现,她一点儿也不像希瑞,而就在刚才,他还以为她们简直是对孪生姐妹。女孩用不协调的动作擦擦脸,步履蹒跚地走向小木屋,径直穿过地上的烂泥。
“嘿,等等。”米尔瓦喊道,“喂,你……需要帮助吗?嘿!”
女孩头都不回。她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摔倒,还好及时抓住了门把。她走进屋内,重重地关上房门。
“人类果然是知恩图报的典范啊。”矮人评论道。
米尔瓦猛地转过身,表情狰狞。
“她还能怎么感恩啊?”
“的确,”猎魔人补充道,“她有什么好感谢的?”
“感谢那些强盗的马,”卓尔坦对上米尔瓦的目光,“她可以宰掉它们吃肉,这样就用不着杀奶牛了。她显然对天花有免疫力,现在甚至不用挨饿了。她会活下去的。再过几天,等回过神来,她就会明白,是你们阻止了强盗继续糟蹋她,也避免了这些屋子被烧光。趁咱们还没染上瘟疫,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嘿,猎魔人,你要去哪儿?去找她索取感谢吗?”
“去弄双靴子。”杰洛特冷冷地说着,朝那长发强盗俯下身——他那无神的双眼正盯着天空。“这双看起来正合适。”
他们吃了好几天马肉。那双有着铮亮靴扣的靴子穿起来异常舒服。名叫卡西尔的尼弗迦德人依然骑着栗色马驹跟在他们后面,但从那时起,猎魔人不再回头张望。
他终于搞懂了桶子牌的奥妙,还跟矮人们玩了一把。但他输了。
他们始终闭口不谈林间空地上的事。毕竟也没什么好谈的。
(1) 此处指的是欧洲使用的风箱,由两个握柄、气阀和喷嘴组成,并非我国的箱式结构。
(2) 矮人说话常讲“俺们”和“咱们”。区分在于:说“咱们”时,包括说话的对象,说“俺们”则不包括。
(3) 规则类似现实世界里的桥牌。
(4) 指扑克牌中的j、q、k。
(5) 扑克牌中的“方块”也指“钻石”。
曼德拉草,或称“爱欲之果”,是曼德拉属或龙葵属的一种植物:其为无茎的草本植物,根部类似欧防风,形状与人类颇有相似之处,叶片的排列如同蔷薇花饰。其别名包括“秋参茄”或“毒参茄”,在维可瓦罗、罗万和亚穆拉克有小规模种植,于野外极其罕见。其浆果起初为绿色,随后会转为黄色,可搭配醋与胡椒食用,叶片可生食。其根部是药物与草药学中极受重视的原料,很久以前就在迷信风俗中起到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是在北方人的风俗中——他们把曼德拉根茎雕刻成人类肖像(称之为“曼德拉像”或“曼德拉根雕”)并保存在家中,将其奉为护身符。他们相信曼德拉像能保佑自己免于疾病,带来好运,并确保丰产和顺产。他们会给这种肖像穿上衣物,并在每个新月之夜更换。曼德拉根也在市面上流通,其单价高达六十弗罗林,因此人们有时会用泻根作为替代品。根据迷信传说,曼德拉草可用来制作符咒、魔法催情药和毒药。在女巫狩猎时期,这种迷信思潮再度回归。在对卢克丽霞·维格 (1) 的审判中,就有“非法使用曼德拉草”这条罪名。传奇人物菲丽芭·艾哈特据说也曾用曼德拉草制作毒药。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十一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著
(1) 卢克丽霞的原型是罗马传说中著名的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