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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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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猎魔人上次经过时相比,老路又有了新变化。这条路由精灵和矮人在好几个世纪前建成,曾经铺着玄武岩板,路面平坦宽阔;如今却坑坑洼洼,看不到半个行人,有些位置的凹坑甚至深得像个小型采石场。他们行进的速度大为减慢,矮人的货车更是在凹坑间行驶得十分艰难,时不时还会陷进坑里。

卓尔坦·齐瓦知道老路严重损坏的原因。他解释说,上一次尼弗迦德战争过后,人们对建筑材料的需求急剧攀升。这时他们想到,老路不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石料宝库吗?而且它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之处,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重要的运输作用,走这路的人也少得可怜。因此人们对老路的破坏毫不留情,也毫无节制。

“你们的大城市,”伴着鹦鹉的尖声咒骂,矮人抱怨道,“无一例外都建在矮人和精灵打下的基础之上。你们的小城堡和小镇子是自己建的没错,可你们筑墙用的石料也是俺们的。你们却没完没了地说,多亏你们人类,这个世界才有发展和进步。”

杰洛特一言不发。

“你们甚至不懂拆石料的正确方法。”卓尔坦一边发牢骚,一边指挥矮人将陷进坑里的车轮拖出来,“干吗不从路边开始一点一点挖走石料?你们就像一群毛孩子!连个炸面圈都不肯好好吃,非要用指头挖出最里面的果酱,然后把剩下的部分一扔了事,就因为它不够甜了。”

杰洛特耐心地解释说,这全是政治格局的错。老路的西段位于布鲁格,东段在泰莫利亚,中段属于索登,因此每个王国都是出于自身考虑才拆除自己那段的。卓尔坦却回以一通脏话,表示他很乐意让所有国王都见鬼去,又用富有创造力的语言表达了他对国王们的政治手腕的蔑视,陆军元帅话篓子则在有关国王母亲的话题上进行了补充。

他们越往前走,路况就越糟糕。事实证明,卓尔坦关于果酱炸面圈的比喻并不贴切。其实这条路更像一块牛油布丁,只是里面的每粒葡萄干都被挖了出来。照这样下去,马车迟早会被颠散架,或是陷进推也推不出来的大坑。但这条损毁严重的老路毕竟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看到一条通向东南方的小路,搬运沉重石材的马车将泥土路面压得格外夯实。卓尔坦精神一振,他认出这条路通往艾娜河边的某座堡垒,而且他认为,在河岸这边驻扎的应该是泰莫利亚的军队。矮人坚信,就像上次战争一样,北方诸国会从艾娜河对岸的索登发起全面反攻,死伤惨重的尼弗迦德军队将会逃回到雅鲁加河对岸。

路线的改变令他们再次游走在战场边缘。每到晚上,他们都能看到前方突然亮起明亮的火光;而在白天,南方和东方则会升起条条烟柱。由于无法确定攻击和放火的是哪一方,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并不时派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远远地跑去前面侦察。

某天早上,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栗色马驹突然从队伍后方跑来,吓了所有人一跳。马背上没有骑手,绣有尼弗迦德徽记的绿色鞍褥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至于这究竟是早先在二道贩子的马车边被杀的尼弗迦德骑手的血,还是栗色马新主人的血,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好吧,这下麻烦解决了,”米尔瓦瞥了眼杰洛特,“如果他真算麻烦的话。”

“最大的麻烦是,咱们不知道是谁把骑手打下马的。”卓尔坦嘀咕道,“也不知道跟在咱们和殿后骑手后面的人是谁。”

“他是个尼弗迦德人。”杰洛特咬着牙说,“虽然他说话几乎不带口音,可在林子里逃亡的农夫也许听得出来……”

米尔瓦转头看着他。

“你真该早点杀了他,猎魔人。”她轻声说,“那样他还能死得痛快点儿。”

“他逃离了棺材,”丹德里恩连连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杰洛特,“最后却烂死在阴沟里。”

这便是诗人赠给契拉克之子卡西尔——坚称自己并非尼弗迦德人的尼弗迦德骑士——的墓志铭。自那之后,他们再没提过卡西尔。由于杰洛特并不急于抛弃自己的劣马洛奇——尽管他一再威胁说要丢掉它——卓尔坦·齐瓦便骑上了栗色马驹。虽然矮人的脚根本够不着马镫,但那马驹性情温驯,还是乖乖地让他骑在自己背上。

晚上,地平线被火光照亮。白天,升腾的黑烟污染了蓝天。他们很快便见到几栋烧毁的房屋,焦黑的房梁和屋脊上跳动着尚未熄灭的火焰。在闷燃的木屋旁边,八个衣衫褴褛的人和五条狗蹲坐在那儿,忙着啃食一头略微烧焦的浮肿马尸。看到矮人们,这些饕餮之徒慌忙逃跑,只剩一人一狗留了下来。对他们来说,任何威胁都别想让他们抛下眼前的腐肉。卓尔坦和珀西瓦尔试图向那人打听情况,结果一无所获。那人只顾缩着脑袋,抽泣发抖,还差点被嘴里的马肉噎死。那条狗狂吠一通,冲他们亮出尖牙。马尸散发着恶臭。

他们选择冒险沿路前行,很快又见到一片烧焦的废墟。这座村庄占地不小,附近肯定爆发过小规模冲突,因为他们看到,焦黑的房屋后面有座新挖不久的坟丘。距离坟丘稍远的十字路口旁边有棵高大的橡树,枝头悬挂着橡实。

还有人类的尸体。

“咱们该去瞧瞧。”卓尔坦·齐瓦坚决地说,“得走近点儿。”

“真是活见鬼了。”丹德里恩发起火来,“卓尔坦,你瞧那些尸体干吗?为了打劫他们?我从这儿都能看到,他们连靴子都没穿。”

“蠢货。俺感兴趣的不是靴子,是军情。俺想知道这场战争的走向。有什么好笑的?你只是个诗人,根本不懂啥叫战略。”

“你要大吃一惊了,因为我懂。”

“胡说八道。你连屁都不懂。”

“这倒没错。屁这玩意儿我确实没矮人懂得多。”

卓尔坦不屑地摆摆手,大步走向橡树。丹德里恩终究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催促珀迦索斯跟了上去。片刻后,杰洛特也决定跟上他们。然后他发现米尔瓦也跟在后面。

啄食尸体的乌鸦飞上半空,呱呱地叫着,拍打翅膀的声音显得格外嘈杂。其中几只朝森林飞去,其余那些落在高处的树枝上,仔细打量蹲在矮人肩头、正在诋毁它们亲娘的陆军元帅话篓子。

树上挂着七具尸体。第一具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叛徒”。第二具的木牌上写着“通敌者”。第三具是“精灵眼线”。第四具写着“逃兵”。第五具是个女的,穿着破破烂烂、满是血迹的衬裙,木牌上写着“尼弗迦德婊子”。还有两具尸体没挂木牌,说明至少有一部分死者是被随机吊死的。

“你瞧,”卓尔坦·齐瓦指着那些木牌,欢快地说,“咱们的军队从这边过去了。英勇的小伙子们主动出击,打退了敌人。就像咱们看到的,他们还有时间放松一下,来点儿战争期间的娱乐。”

“可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意味着前线的位置变了,泰莫利亚军队正挡在咱们和尼弗迦德人之间。咱们安全了。”

“可前面那些烟柱呢?”

“是咱们的人干的。”矮人自信地说,“他们在焚烧给松鼠党提供食宿的村庄。相信俺吧,前线已经在咱们身后了。从十字路口往南就是阿梅利亚要塞,在楚特拉河和艾娜河交汇的地方。那条路看起来很平坦,可以走一下。咱们现在不用害怕尼弗迦德人了。”

“有烟就有火,”米尔瓦说,“有火就难免烧伤指头。我觉得往火里走实在不明智。沿着路走也很不明智,因为骑兵随时能发现我们。我们还是躲进树林比较好。”

“泰莫利亚人或某支从索登来的部队已经经过这儿了。”矮人顽固地说,“咱们已经把前线甩到身后了。咱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大路。就算遇到军队也是自己人。”

“还是太冒险了。”弓手摇着头说,“如果你真是这方面的行家,卓尔坦,你肯定知道尼弗迦德人经常派先遣队到前方很远的地方侦察。也许泰莫利亚人当真来过,但我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南边的烟柱把天空都染黑了。你的阿梅利亚要塞眼下多半也在燃烧。这就说明我们并没有把前线甩到身后,而是正踩在前线上。我们也许会撞见军队、强盗、逃兵或松鼠党。如果前往楚特拉河,还是从森林里走更好。”

“她说得对。”丹德里恩赞同道,“我也不喜欢那些黑烟。而且就算泰莫利亚开始进攻了,也难保前面没有尼弗迦德人的先遣队。尼弗迦德人最喜欢长途奔袭。他们会和松鼠党联手攻击敌人的后方,大肆屠杀后再迅速返回。我还记得去年在上索登发生的事。我也赞成在森林里赶路。至少在森林里没什么好怕的。”

“这可不好说。”杰洛特指指最远处那具挂在高处,却少了双脚的尸体。尸体的脚仿佛被一双利爪刨过,直到刮去全部血肉,只剩森森白骨。“瞧。这是食尸鬼的杰作。”

“食尸鬼?”卓尔坦·齐瓦后退几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吃人的怪物?”

“没错。咱们在森林过夜可得当心。”

“真他妈带劲儿!”陆军元帅话篓子尖叫道。

“你抢了俺的台词,小鸟儿。”卓尔坦·齐瓦皱着眉头说道,“好吧,这下咱们可是进退两难了。该怎么办呢?是走有食尸鬼的森林,还是走会撞上军队和强盗的大路?”

“走森林。”米尔瓦坚定地说,“林子越密越好。比起人类,我宁愿面对食尸鬼。”

他们在森林里穿行,起初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时刻留意着树丛间的异动。但没过多久,他们又恢复了镇定、幽默感,以及原本的赶路速度。他们没看到食尸鬼,也没发现食尸鬼留下的任何痕迹。卓尔坦开玩笑说,妖魔鬼怪肯定听说了军队正朝这边推进。见识了强盗和维登志愿兵的所作所为,就连怪物们也会吓得躲进巢穴最深处,浑身颤抖,牙齿打战。

“它们得保护好母食尸鬼,也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米尔瓦厉声道,“即使怪物也知道,行军的士兵连绵羊都不会放过。只要把女人的衬裙挂到柳树上,那些‘英雄’甚至能对着树洞找乐子。”她用尖锐的目光看了看来自克瑙村、始终跟着他们的妇孺。

丹德里恩兴致盎然地给鲁特琴调好音,开始谱写一段有关柳树、树洞和好色士兵的韵文,矮人和鹦鹉则争相为他提供合适的韵脚。

“欧。”卓尔坦说道。

“什么东西?在哪儿?”丹德里恩说着,脚踩马镫站起身,看向矮人所指的山谷方向,“我什么也看不见!”

“欧。”

“别学鹦鹉说胡话!你到底在‘哦’什么?”

“‘欧’是一条河。”卓尔坦平静地解释道,“楚特拉河右岸的支流,名字就叫‘欧’。”

“哎……”

“错了!”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大笑,“‘艾’是楚特拉河上游的支流,离这儿还有段路呢。这是‘欧’,不是‘艾’。”

这条名字简练的小河就在山谷底部流淌,河边长满了比矮人还要高的荨麻,薄荷与朽木的味道格外强烈,蛙鸣声不绝于耳。山谷两侧的山坡颇为陡峭,而这一点引发了致命的后果——薇拉·洛文浩特的货车,从旅程开始就陪伴着他们,克服了众多艰难险阻,这次却滚下“欧”的河岸,在碰撞中粉身碎骨。矮人本来拖着它往坡下走,小货车却滑脱了,直落谷底,摔成了一堆柴火。

“真他妈带劲儿!”在卓尔坦等一众矮人的齐声惊叫声中,陆军元帅话篓子嘶声喊道。

“说实话,”丹德里恩打量着货车的残骸和散落一地的财物,总结道,“这样也许更好。这架破车只能拖慢我们的速度,还总带来各种麻烦。面对现实吧,卓尔坦。幸好没人在追咱们。要是我们正在逃命,就只能把车子连同所有东西一起抛下了。起码眼下我们还能把没坏的东西捡回来。”

矮人恼火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出人意料的是,珀西瓦尔·舒腾巴赫竟在帮吟游诗人的腔。猎魔人注意到,他的支持伴随着几次饱含阴谋意味的眨眼。眨眼本身并不容易察觉,但侏儒那张生动的小脸却暴露了一切。

“诗人说得对,”珀西瓦尔重复一遍,再次挤眉弄眼一番,“我们离楚特拉河和艾娜河的交汇处已经不远了。芬·卡恩就在前方,可这边没有能走的路。拉着货车赶路太费劲了。要是在艾娜河边遇见泰莫利亚军队,还拉着满满一车行李……估计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卓尔坦吸了吸鼻子,思索一下。

“好吧,”最后,看着被溪水缓缓冲刷的货车碎片,他开口道,“咱们分头行动。芒罗、菲吉斯、亚松和卡莱布留下,剩下的人继续赶路。咱们得把食物袋跟小型器具放到马背上。芒罗,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找到铲子没?”

“找到了。”

“别留下一丝痕迹!还有,做好记号,牢牢记住!”

“放心吧。”

“弄好了记得跟上俺们。”卓尔坦背上自己的帆布包和希席尔剑,正了正腰带上的战斧,“俺们会沿‘欧’河往前,然后顺着楚特拉河去艾娜河。回头见。”

一行人再次出发,留下殿后的四个矮人向他们挥手道别。

“我很好奇,”米尔瓦对杰洛特小声说道,“那些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竟要特意埋在隐蔽的地方?还不让我们看见。”

“不关我们的事。”

“我觉得,”丹德里恩压低声音,谨慎地指挥珀迦索斯在倒伏的树木间穿行,“肯定不是他们的换洗衣裤。他们很看重那些箱子。我跟他们聊过不少,大概能猜到里面装着什么。”

“那在你看来,里面装着什么呢?”

“他们的未来。”诗人四下张望,确认没有外人听到他的话,“珀西瓦尔以切割和打磨石材为业,将来他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工坊。菲吉斯和亚松是铁匠,一直在聊打铁的事。卡莱布·斯特拉顿想结婚,可他未婚妻的父母因他一文不名打算悔婚。还有卓尔坦……”

“够了,丹德里恩。你闲言碎语起来简直像个婆娘。无意冒犯,米尔瓦。”

“我不介意。”

他们沿溪流向前,穿过昏暗泥泞的古老林地,周围的树木渐渐变得稀疏。众人来到一片野草丛生、长着矮小桦树的林间空地。他们速度很慢。看到米尔瓦让那个梳着辫子、脸长雀斑的小女孩坐在自己身前,丹德里恩也把一个孩子抱上珀迦索斯的马背。卓尔坦则让两个孩子骑他的栗色马驹,自己牵着缰绳在旁边步行。但一行人赶路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加快,因为克瑙村的妇人们没法跟上他们的脚步。

他们在峡谷和沟壑间缓慢前行,又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直到接近傍晚,卓尔坦·齐瓦才停下脚步,跟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说了几句。然后他转过身,面对其他人。

“请别大呼小叫,也别笑话俺。”他说,“不过俺猜,咱们迷路了。俺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别说傻话了。”丹德里恩恼火地说,“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一直沿着河道走。山谷里流淌的不就是你的‘欧’河吗?我没说错吧?”

“没错。可你瞧瞧它在往哪边流。”

“哦,见鬼。这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米尔瓦闷闷不乐地说,同时耐心地从雀斑女孩的头发里挑出枯叶和松针,“我们在沟壑间迷路了。这条小河的河道非常曲折。我们眼下就在曲流的位置。”

“但它始终是欧河吧?”丹德里恩顽固地说,“只要顺着河道走就不可能迷路。我承认,小河经常会出现曲流,但它们无一例外会汇入大河。这是自然规律。”

“别跟俺卖弄聪明,歌手。”卓尔坦皱着鼻子说,“还有,闭上你的嘴。你没看见俺在思考吗?”

“一点都没看出来。我重复一遍,我们继续顺着河道走,然后……”

“闭嘴吧。”米尔瓦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个城里人。你的世界局限在城墙内。你的经验在这儿派不上用场。好好看看周围吧!这座山谷到处都是沟壑,堤岸长满野草,而且地势陡峭,你觉得我们该怎么顺着河道走?你指望我们走下峡谷这一边,穿过灌木丛和泥塘,然后再爬到另一边,牵着马缰绳不停上坡下坡?不等翻过两个山头,你就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躺倒在山坡上了。我们可还带着女人和孩子呢,丹德里恩。再说太阳就快落山了。”

“我注意到了。好吧,我会闭嘴的。但我很想听听经验丰富的林地猎手有什么高见。”

卓尔坦·齐瓦甩了咒骂不停的鹦鹉一巴掌,用手指绕起自己的一簇胡须,恼火地扯了扯。

“珀西瓦尔?”

“我们知道大概的方向。”侏儒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停在树梢上方的太阳,“所以第一个方案是:让这条河见鬼去。我们现在就原路返回,离开沟壑,上到干燥的地面,再穿过芬·卡恩,一路前往楚特拉河边。”

“第二个方案呢?”

“欧河很浅。虽然最近下了雨,它会比往常更深些,但我们依然可以渡河。一旦有曲流挡住去路,我们就干脆蹚水过去。只要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路线,我们就能到达楚特拉河跟艾娜河的交汇处。”

“不,”猎魔人突然插嘴道,“我建议放弃第二个方案。想都不要想。蹚水过去的话,我们很可能会踩进某个粉蚧沼泽群。那地方很危险,我强烈建议绕开走。”

“这么说你熟悉这里?以前来过?那你知道咱们该怎么离开吗?”

猎魔人沉默半晌。

“我只来过一次,”他说着,擦了擦额头,“那是三年前了。当时我从河对岸过来。我要去布鲁格,打算抄近路。至于后来我是怎么离开的,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当时半死不活,被人用马车运了出来。”

矮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没再问下去。

他们在沉默中原路返回。克瑙村的妇人们走得十分费力。她们步履蹒跚,用木棍支撑着地面,但没人抱怨哪怕一句。米尔瓦骑马与猎魔人并行,一手扶着在马鞍上打瞌睡的女孩。

“我觉得三年前,”她突然开口道,“你肯定在这片荒野被怪物袭击了。你这一行很危险,杰洛特。”

“这点我不否认。”

“我还记得当时的事。”他们身后的丹德里恩得意地说,“你受了伤,有个商人把你带了出来,然后你在河谷地区遇见了希瑞。叶妮芙告诉我的。”

听到这个名字,米尔瓦微微一笑。这一切没能逃脱杰洛特的眼睛。他决定扎营休息时狠狠训斥丹德里恩一顿,叫他改改口无遮拦的臭毛病。但他了解诗人,知道即便如此,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成效,尤其丹德里恩恐怕已经把知道的事全说出来了。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过了一会儿,弓手又说,“我是说避开对岸的荒野。如果你当时在那儿找到了女孩……用精灵的话讲,有时闪电会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他们把这叫作……该死,我想不起来了……命运的绞索?”

“是轮回,”杰洛特纠正道,“命运的轮回。”

“呸!”丹德里恩皱着眉头说,“你们能不能别提什么绞索了?有个女精灵曾预言说,我会在绞架上、在刽子手的帮助下和这个世界永别。说实话,我根本不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占卜,可就在几天前,我真的梦到自己上了绞架。我醒来后大汗淋漓,喉咙发干,难以呼吸。所以我特别不想听人提什么绞索。”

“我又没跟你说话。我在询问猎魔人的意见。”米尔瓦反驳道,“别支起耳朵偷听,你就听不到可怕的词儿了。好了,杰洛特,你怎么想?你对‘命运的轮回’有什么看法?如果我们去那片荒野,也许历史真会重演呢。”

“那我们更应该回头了。”他坦白道,“我一点也不想重复当时的噩梦。”

“你带俺们来的地方真够风景宜人的,珀西瓦尔。”卓尔坦扫视周围,连连点头,“在这方面,俺觉得没人会有异议。”

“芬·卡恩。”侏儒挠了挠自己的长鼻尖,嘀咕道,“坟丘草原……我一直好奇这名字是咋来的……”

“现在你知道了。”

众人前方的广阔山谷笼罩在傍晚的雾气中。在他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坟堆数以千计,墓碑覆满苔藓。有些墓碑毫无特色,就是一大块不成形的粗糙岩石。还有一些打磨光滑,雕刻成方尖碑和纪念碑的形状。至于耸立在岩石森林中央的那些,则搭建成了石棚、石冢和环形石阵,排除了自然形成的可能。

“的确,”矮人续道,“真是个过夜的好地方。精灵墓地。俺没记错的话,猎魔人,你先前提到过食尸鬼。哦,俺能感觉到它们就藏在坟地中间。俺敢打赌,这儿什么都有。食尸鬼、食尸魔、幽灵、妖鬼、精灵的鬼魂、阴魂、幽魂,诸如此类。它们潜伏在这儿,你知道它们在嘀咕什么吗?‘俺们不用去找晚餐了,因为晚餐来找俺们了。’”

“也许我们应该回去。”丹德里恩轻声提议道,“也许我们该离开这儿,趁天色还没完全黑。”

“俺也是这么想的。”

“那些女人都走不动了,”米尔瓦愤怒地说,“孩子们眼看就要睡着了,马也抬不动腿了。催我们赶路的就是你,卓尔坦。‘继续走,只剩半里路了。’你是这么说的吧?‘再走一弗隆就到了。’这也你说的吧?可现在呢,再往回走两弗隆?见鬼。不管是不是墓地,我们只能在这儿过夜了。”

“没错。”猎魔人下了马,“不用惊慌,不是每个坟场都有鬼怪横行的。我从没来过芬·卡恩,但如果这儿真的很危险,我早该听说过。”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甚至包括陆军元帅话篓子。克瑙村的女人接过她们的孩子,围坐在一起,沉默不语,面露惧色。珀西瓦尔和丹德里恩拴好马,让它们能够到青翠的野草。杰洛特、卓尔坦和米尔瓦走到草地边缘,看着这片淹没在雾气和黑暗中的埋骨之地。

“最糟糕的是,今晚还是个满月。”矮人嘀咕道,“老天啊,今晚有得受了。俺能感觉到,哦,那些恶魔会让咱们生不如死……可南边的光又是怎么回事?起火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当然是起火了。”猎魔人肯定地说,“有人又点着了别人的屋顶。卓尔坦,你知道吗?相比起来,我在芬·卡恩还能更安心些。”

“要是天上有太阳,俺也会有同感。希望食尸鬼能让咱们活过今晚。”

米尔瓦在鞍囊里翻找一阵,取出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我带着银箭头,”她说,“就是为这情况准备的。这东西花了我五个克朗呢。它能杀死食尸鬼,对吧,猎魔人?”

“我觉得这儿没有食尸鬼。”

“你自个儿说过,”卓尔坦厉声道,“你说食尸鬼啃过橡树上的死尸。而且有墓地的地方就有食尸鬼。”

“也不全是。”

“姑且相信你吧。你是猎魔人,是这方面的行家,希望你能保护我们吧。你砍翻那些强盗的手法很不错……食尸鬼是不是比强盗更难对付?”

“根本没法比。但我说了,不必惊慌。”

“这东西对付吸血鬼有没有用?”米尔瓦把银箭头拧到一根箭杆上,还用拇指试了试箭头的锋利程度,“幽灵呢?”

“也许有用吧。”

“瞧瞧俺这把希席尔,”卓尔坦咆哮着拔出剑来,“上面用古代矮人符文刻着古老的咒语。要是哪只食尸鬼敢靠近,俺肯定叫它终生难忘。瞧,就刻在这儿。”

“哈,”丹德里恩刚好走到旁边,立马来了兴致,“这就是矮人著名的秘密符文?上面写了什么?”

“‘干死那帮婊子养的’!”

“石头中间有东西。”珀西瓦尔·舒腾巴赫突然喊道,“食尸鬼,是食尸鬼!”

“在哪儿?”

“那边,那边!躲到墓石后面了!”

“就一个?”

“我只看到一个!”

“它肯定饿坏了,居然天没黑就惦记着吃咱们。”矮人往双手手心各吐一口唾沫,然后紧紧攥住希席尔的剑柄,“哈!它很快就会发现,正是贪吃导致了它的灭亡!米尔瓦,往它屁股上来一箭,俺好剖开它的肚皮!”

“我什么也没看见。”米尔瓦嘶声道,箭翎早已抵上她的脸颊,“墓碑旁边的野草都一动不动。侏儒,你确定你没眼花吗?”

“怎么可能?”珀西瓦尔抗议道,“看到那块墓石没?像碎掉的桌子那块。食尸鬼就躲在后面。”

“你们待在这儿。”杰洛特从背后的剑鞘中迅速抽出长剑,“保护好女人和孩子,留神马匹。如果食尸鬼发起进攻,牲畜会受惊的。我过去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你不能自个儿去。”卓尔坦坚定地说,“遇到那群强盗时,俺就让你自个儿去了。当初俺是害怕天花。可接下来两个晚上,俺羞愧得根本睡不着。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珀西瓦尔,你要去哪儿?想躲到后面?是你说瞧见怪物的,所以你得打头阵。别害怕,俺跟你一起。”

他们小心翼翼走向坟丘中间,尽量避免晃动草丛——那些野草高及杰洛特的腰际,与矮人和侏儒等高。他们靠近那墓石,珀西瓦尔建议兵分两路,好堵住食尸鬼可能的逃跑路线。但事实证明,他们的策略完全多余。正如杰洛特所料,他的猎魔人徽章纹丝不动,说明周围没有任何怪物。

“这儿没有食尸鬼。”卓尔坦四下张望,肯定地说,“连个鬼影都没有。你肯定有幻觉,珀西瓦尔。你叫俺们虚惊一场。就为这个,俺真该踢你屁股一脚。”

“我真看到了!”侏儒气愤地说,“我看到它在石头间跳来跳去!很瘦,全身黑乎乎的,像个收税员……”

“闭嘴吧,你这蠢侏儒,不然俺……”

“这是什么怪味?”杰洛特突然问,“你们闻到了吗?”

“闻到了。”矮人扬起鼻子,活像一条猎狗,“是挺怪的。”

“是草药。”珀西瓦尔用他两寸长的灵敏鼻子嗅了嗅空气,“苦艾、罗勒、鼠尾草、八角……肉桂?搞什么名堂?”

“杰洛特,食尸鬼闻起来什么味?”

“就像腐尸。”猎魔人迅速扫视四周,寻找草丛里的脚印。他快步跑到凹陷的墓石边,用剑身轻轻敲敲石块。

“出来吧。”他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你在里面。动作快,不然我在你身上撅个透明窟窿。”

墓石下不易察觉的中空部位传来轻微的刮擦声。

“出来。”杰洛特重复道,“你很安全。”

“俺们不会碰你哪怕一根头发。”卓尔坦用亲切的语气说道。他将希席尔举到墓石上方,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珠。“出来吧!”

杰洛特摇摇头,明确示意矮人退后。墓石里再次传来刮擦声,他们也再次闻到草药和香料的浓郁味道。片刻后,他们看到一颗发色花白的脑袋,然后是一只贵族式的鹰钩鼻,显然对方并非食尸鬼,而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但珀西瓦尔没说错,这人看起来的确有点像收税员。

“外面安全吗?”他抬起花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睛,看向杰洛特。

“是的,很安全。”

那人爬出墓石,拍掉黑色长袍上的灰尘——他的腰间还系着一条围裙——然后拎起一只亚麻口袋,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先生们,建议你们放下武器。”他用慎重的口吻说道,目光扫过包围自己的众人,“没这个必要。如你们所见,我手无寸铁,而且向来如此。我身上也没带值钱的财物。我的名字是爱米尔·雷吉斯,来自迪林根。我是个理发医师 (1) 。”

“是啊,”卓尔坦·齐瓦皱了皱眉头,“理发医师、炼金师、草药师,反正你肯定是干这行的。无意冒犯,亲爱的先生,不过你闻起来就像个药剂店。”

爱米尔·雷吉斯抿着嘴唇,露出古怪的笑,抱歉地摊了摊手。

“气味暴露了你的踪迹,理发医师先生。”杰洛特收剑入鞘,“为什么躲着我们,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难言之隐?”那人用黑色的双眸看向猎魔人,“没有。这只是正常的预防措施而已。我怕你们。毕竟眼下的世道不太平。”

“没错。”矮人点点头,指了指照亮天空的火光,“世道确实不太平。俺猜你跟俺们一样,也是个难民。不过俺好奇的是,你从迪林根大老远逃到这儿,却独自一人躲在坟场里?好吧,人的命运各种各样,尤其在世道不太平的时候。俺们怕你,你也怕俺们。恐惧会让人胡思乱想。”

“你们没必要怕我。”自称爱米尔·雷吉斯的人说道,双眼紧盯着他们,“我想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老天,”卓尔坦大笑起来,“你该不会把俺们当成强盗了吧?理发医师先生,俺们只是一群难民。俺们要去泰莫利亚边境。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跟俺们同行。人越多越热闹……也越安全,而且俺们没准能用上你的医术。俺们还带着女人和小孩呢。在俺闻到的怪烘烘的药剂里,有没有治水疱的药?”

“应该有。”理发医师轻声道,“我很乐意帮你们的忙。不过说到跟你们同行……多谢好意,但我不会离开这儿的,先生们。我离开迪林根不是为了逃难。我住在这儿。”

“你说啥?”矮人皱起眉头,后退一步,“你住在这儿?住在墓地里?”

“墓地?不是。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间小屋。当然了,我在迪林根也有住处和店铺。但我每年夏天的六到九月——从夏至到秋分——都会来这儿采集草药和根茎,然后在我的小屋里提炼成药剂和灵药……”

“你避世隐居,却知道战争的消息。”杰洛特指出,“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呢?”

“从路过的难民口中呀。离这儿不到两里地的楚特拉河边,有座相当大的难民营。那儿聚集了好几百个难民——都是从布鲁格和索登来的农民。”

“那泰莫利亚的军队呢?”卓尔坦来了兴致,“他们开始反攻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

矮人咒骂一句,然后瞪着理发医师。

“所以说你住在这儿,雷吉斯先生,”他慢吞吞地说,“并且今晚碰巧来这片墓地转悠。你就不害怕吗?”

“我该害怕什么呢?”

“这位先生,”卓尔坦指着杰洛特,“是位猎魔人。他在不久前发现了食尸鬼留下的痕迹。就是那种食尸怪物,你懂吧?而且谁都知道,食尸鬼喜欢在墓地里出没。”

“猎魔人。”理发医师用明显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杰洛特,“怪物杀手。哎呀哎呀,真有意思。猎魔人先生,你有没有向你的同伴解释过,这座墓地的历史已经超过五百年了?食尸鬼不挑食,可它们不啃放了五百年的骨头。所以这儿没有食尸鬼。”

“这话让俺安心多了。”卓尔坦·齐瓦看看周围,“好了,医师先生,到俺们的营地来吧。俺们还有些冷马肉。你不讨厌马肉吧?”

雷吉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多谢了。”最后他说,“不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到我的小屋来吧。我的夏日住所很简陋,而且很小,你们别无选择,只能露天过夜。但那附近有口泉水,屋里还有炉子,可以热一热你们的马肉。”

“俺很乐意接受你的邀请。”矮人鞠了一躬,“也许这儿的确没有食尸鬼,不过一想到要在墓地过夜,俺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走吧,俺给你介绍一下同行的其他人。”

到了营地,马儿喷了喷鼻息,跺起了马蹄。

“雷吉斯先生,麻烦你往下风处站站。”卓尔坦·齐瓦瞥了医师一眼,“鼠尾草的味道吓着了俺们的马。另外说起来丢人,可俺必须承认,这味道总让俺联想到拔牙。”

“杰洛特,”等爱米尔·雷吉斯消失在小屋门口的布帘后,卓尔坦才小声说道,“咱们得留点神。这个臭烘烘的草药师不太对劲儿。”

“比方说?”

“俺不喜欢在墓地旁避暑的人,更别提离人类聚居地这么远的墓地了。难道只有这种鬼地方才有草药?俺觉得这个雷吉斯更像个盗墓贼。不管他是理发医师还是炼金师,反正他们都会跑到坟场挖掘尸体,然后拿它们做‘食盐’。”

“是‘实验’。但你说的实验需要新鲜尸体,而这片墓地有年头了。”

“这倒不假。”矮人挠了挠下巴,看着正在小屋旁的树下铺床的妇人们,“没准他是为了偷挖墓穴里的财宝?”

“你自己问他吧。”杰洛特耸耸肩,“你当时二话没说就接受了邀请,这会儿却像被人恭维的老处女一样疑神疑鬼?”

“呃……”卓尔坦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像是有点不像话。不过俺很想瞧瞧他的小屋里都藏了些啥。你知道的,出于安全考虑……”

“那就跟他进去,假装借把叉子。”

“为啥借叉子?”

“为啥不借叉子?”

矮人责备地看了杰洛特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他来到小屋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框,走了进去。他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突然又冲了出来。

“杰洛特、珀西瓦尔、丹德里恩,这边。这儿有些很有趣的东西。来啊,雷吉斯先生是个爽快人,他邀请咱们进屋。”

小屋内部十分昏暗,弥漫着温暖醉人的香气,让人鼻子发痒——这味道主要来自挂在四面墙上的成捆的草药和植物根茎。屋子里家具不多,包括一张式样简单的小床——床上也满是草药——以及一张老旧不堪的桌子,桌上放着无数玻璃器皿、陶器和瓷瓶。一个古怪的、外形像个臃肿沙漏的圆肚火炉里烧着炭,微弱的火光为房间提供了照明。炉子周围是呈蛛网状交错、闪闪发亮、大小不一的玻璃管,其形状弯曲成弧形和螺旋形。其中一根玻璃管下放了个木桶,正朝桶里滴落某种液体。

看到那个火炉,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张大嘴巴,最后长出一口气。

“哈哈!”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喜悦,“我看到了什么?一台货真价实的浸煮炉,还连接着蒸馏器!配备了精馏柱和冷凝管!多么精美的装置啊!理发医师先生,是你自己做的吗?”

“当然。”爱米尔·雷吉斯谦逊地承认,“我的工作内容包括制作灵药,所以必须蒸馏并提取第五元素,还要……”

他停了口,看着卓尔坦·齐瓦接住从管道末端落下的一滴液体,舔了舔手指。矮人惊叹一声,红润的脸颊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狂喜。

丹德里恩也忍不住尝了一滴,随即小声呻吟起来。

“第五元素,”他咂着嘴,肯定地说,“我怀疑还有第六元素,甚至第七元素。”

“哦……”理发医师微微一笑,“就像我说过的,这只是蒸馏液而已。”

“这是酒,”卓尔坦轻声纠正他,“上好的美酒!来尝尝看,珀西瓦尔。”

“但我不是有机化学方面的专家,”侏儒一边观察炼金炉的构造细节,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清楚它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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