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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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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曼德拉草的蒸馏液,”雷吉斯解答了他的疑问,“添加了颠茄,以及发酵过的淀粉浆。”

“你是说淀粉糊?”

“可以这么说吧。”

“能给我喝一杯吗?”

“卓尔坦、丹德里恩,”猎魔人交叠双臂,“你们聋了吗?这里面有曼德拉草。这酒是用曼德拉草酿的。离那根管子远点儿。”

“可是,亲爱的杰洛特先生,”这位理发医师兼炼金术士从蒙灰的曲颈瓶与细颈大瓶间取出一只小巧的量瓶,用抹布擦拭干净,“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用的曼德拉草经过充分风干,使用的剂量也经过精确称重。我在每磅淀粉糊中只加了五盎司的曼德拉草,以及仅仅半打兰的颠茄……”

“这不是重点。”猎魔人看了看卓尔坦。矮人立刻明白过来,他板起面孔,小心翼翼地退开几步。猎魔人续道:“重点不在于你加了几打兰,雷吉斯先生,而在于每打兰曼德拉草的价格。这种酒对我们而言太贵了。”

“曼德拉草。”丹德里恩指了指小屋角落那一小堆甜菜似的植物根茎,敬畏地嘀咕道,“那就是曼德拉草?真正的曼德拉草?”

“那是雌性曼德拉草,”雷吉斯点点头,“就生长在我们偶遇的那片墓地。这也是我来这儿避暑的原因。”

猎魔人向卓尔坦投去会意的眼神。矮人眨眨眼。雷吉斯强忍着笑。

“拜托,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诚恳地邀请各位品尝这种酒。你们的节制令人赞赏,但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不大可能把这些炼金产物带去战火肆虐的迪林根。这些东西本来也会白白浪费,所以我们就不谈价钱了。不过很抱歉,我只有这么一个能用来喝酒的容器。”

“这就够了。”卓尔坦拿起量瓶,从桶子里小心翼翼地舀起酒,“祝你健康,雷吉斯先生。哦哦哦……”

“请原谅,”理发医师又笑了起来,“蒸馏液的质量恐怕差强人意……事实上,这是未完成品。”

“这是俺尝过最棒的未完成品。”卓尔坦惊呼道,“轮到你了,诗人。”

“啊啊……哦,我的亲娘啊!太棒了!你也尝尝,杰洛特。”

“你的礼貌去哪儿了,丹德里恩?”猎魔人朝爱米尔·雷吉斯微微欠身,“我们的东道主还没喝呢。”

“请原谅,先生们。”炼金术士也欠身回礼,“但我不允许自己尝试任何兴奋性饮料。我的健康已经大不如前了。我被迫放弃了许多……娱乐。”

“一口也不行?”

“这是原则问题。”雷吉斯平静地解释,“我从不违背自己的原则。”

“你的坚定令我既钦佩又羡慕。”杰洛特抿了一小口量瓶里的酒,犹豫片刻后一饮而尽。他的眼角竟然滴下了眼泪,和酒掺杂在一起。一股令人振奋的暖意在他胃里弥漫开来。

“我去叫米尔瓦。”他把量瓶递给矮人,“在我们回来之前,别把酒喝光了。”

米尔瓦正坐在马边,逗弄在她的马鞍上坐了一整天的雀斑女孩。听说雷吉斯的好意,她耸耸肩,但很快就同意了。

走进小屋,他们发现其他人正在审视曼德拉草根。

“我从没见过曼德拉草。”丹德里恩把玩着球形的曼德拉根茎,坦白道,“这东西的确有点像人。”

“更像犯了腰痛病的男人。”卓尔坦补充道,“那个简直像极了怀孕的女人。那边那个——请原谅俺的粗鲁——看起来就像一对儿正在忙活的狗男女。”

“你们这群男人,满脑子都是这种东西。”米尔瓦讥笑道。她勇敢地一口喝光量瓶中的液体,对着手心大声咳嗽起来。“活见鬼……这酒可真烈!这东西真是用爱欲之果酿出来的?哈,所以我们正在喝魔法药剂?这事可不多见。谢谢,理发医师先生。”

“乐意之至。”

量瓶在众人手中传递,瓶中始终装满美酒,也装满了喜悦、活力和喋喋不休。

“我听说,曼德拉草有很强大的魔力。”珀西瓦尔·舒腾巴赫信誓旦旦地说。

“的确是这样。”丹德里恩附和道。他喝光量瓶里的酒,哆嗦了几下,接着说道,“而且与曼德拉草有关的歌谣层出不穷。众所周知,巫师会用曼德拉草制作让他们永葆青春的灵药,而女术士会用曼德拉草制成名为‘魅力灵膏’的油膏。只要女术士抹上这种油膏,她就会变得格外美丽迷人,足能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你们要知道,曼德拉草还是种效力强劲的春药,经常用于施展迷情咒语,对于瓦解女性的抵抗尤其有效。所以民间才把曼德拉草叫作‘爱欲之果’。这是种用来撮合爱侣的草药。”

“蠢货。”米尔瓦评论道。

“我听说,”侏儒一边说,一边将量瓶里的酒倒进嘴里,“把曼德拉草从地里拔出来时,它会像活物一样发出哀嚎。”

“哈,”卓尔坦又舀了满满一瓶酒,“如果只是哀嚎就好了!据说曼德拉草的叫声能吓得你背靠墙壁。更可怕的是,叫声会对拔出它的人施加邪恶的魔法和诅咒,甚至能让人一命呜呼。”

“听起来像是傻瓜才编得出来的童话故事。”米尔瓦从他手里接过量瓶,喝了一大口。她哆嗦了片刻,补充道,“区区植物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矮人激动地大喊起来,“不过睿智的草药医师想出了自保的法子。找到曼德拉草之后,他们会把绳索的一头系在根须上,另一头拴在狗身上……”

“或者是猪。”侏儒插嘴道。

“野猪也行。”丹德里恩一脸严肃地补充。

“你就是个蠢货,诗人。重点是让狗或猪把曼德拉草拔出来,这一来,它的诅咒和魔法就会落到那只畜生身上,而躲在远处树丛里的草药医师就能幸免于难。雷吉斯先生,俺说的有道理吧?”

“真是个有趣的法子,”炼金术士露出神秘的笑,“构思相当巧妙。但缺点在于,它过于复杂了。因为从理论上讲,只要有绳索,就不需要牲畜代劳了。我不认为曼德拉草有办法得知是谁在拖拽绳索。魔法和诅咒必定会落到绳索上,而且绳索更便宜,也不会有狗或猪带来的不确定性。”

“你在取笑俺吗?”

“当然不是。我说了,我钦佩这种奇思妙想。虽然实际上,曼德拉草无法施展魔法或诅咒——这点跟大众的观点相左——但未经加工的曼德拉草毒性强烈,以致根须周围的泥土都含有剧毒。若被新鲜的曼德拉汁溅在脸上,或被叶片划破手,甚至只是吸入它喷出的烟气,都有可能危及性命。我会戴上面罩和手套,但这不代表我反对使用绳索。”

“唔……”矮人思索起来,“曼德拉草离开泥土时的可怕尖叫呢?是真的吗?”

“曼德拉草没有声带。”炼金术士冷静地解释道,“这对植物来说很正常,对吧?不过曼德拉根分泌的毒液拥有强烈的致幻效果。说话声、尖叫声、低语声和其他声音,只是中枢神经系统中毒后产生的幻觉而已。”

“哈,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丹德里恩一口喝干量瓶里的酒,忍不住打了个嗝,“曼德拉草是有剧毒的!我刚才用手拿过它!现在我们还在肆无忌惮地喝着用它酿成的酒……”

“只有新鲜的曼德拉草才有毒。”雷吉斯安抚他道,“我这些曼德拉草都经过干燥处理和适当加工,蒸馏液也都经过过滤,所以没必要担心。”

“当然没必要。”卓尔坦附和道,“酒就是酒,就算是从毒芹、荨麻、鱼鳞和旧靴带蒸馏出来的都没关系。把瓶子给俺,丹德里恩,大家还等着呢。”

量瓶在众人手中传递。所有人都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的泥地上。猎魔人倒吸一口凉气,咒骂一声,换了个姿势。因为他坐下时,膝盖再次传来剧痛。他瞥见雷吉斯正专心地看着他。“是新伤吗?”

“算不上。不过这伤折腾得我够呛。你有能缓解疼痛的草药吗?”

“这要看疼痛的程度,”理发医师微微一笑,“以及诱因。你的汗水有股奇怪的味道,猎魔人。你接受过魔法治疗?服用过魔法酵素和激素?”

“她们给我用过好几种药。我都不知道这能从汗味里闻出来。你的鼻子真够灵的,雷吉斯。”

“人人都有长处。这是对缺陷的补偿。她们对你施展魔法,是为治疗怎样的病症?”

“我的手臂和大腿骨折了。”

“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一个月前吧。”

“现在你能走路了?真了不起。我猜治疗你的是布洛克莱昂森林的树精。”

“你怎么知道?”

“只有树精拥有的药物才能如此迅速地重建骨骼组织。我能看到你手背上的深色印痕,那是柯尼海拉藤的卷须与织骨草的嫩芽留下的痕迹。只有树精才知道如何使用柯尼海拉藤,而织骨草只生长在布洛克莱昂森林。”

“精彩,你的推理能力令人钦佩。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我骨折的部位是大腿和手臂,可最痛的地方却是膝盖和手肘。”

“这很正常。”理发医师点点头,“树精的魔法能修复受损的骨骼,但同时也会引发神经干的轻微紊乱。这是魔法的副作用。在关节部位,感受尤其强烈。”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很不幸,没有。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你能准确地预知阴雨天气的来临。到了冬天,痛楚还会加重。不过,我并不建议你服用强效的止痛药物。尤其要远离麻醉剂。你是个猎魔人,应当彻底避免接触麻醉剂才是。”

“那我就用你的曼德拉酒来治疗吧。”猎魔人举起米尔瓦递给他的量瓶,里面已经装满了酒。他喝下一大口,然后连声咳嗽,直到泪水盈眶。“活见鬼!我感觉好多了。”

“我不觉得这算是对症下药。”雷吉斯抿嘴笑了笑,“我还想提醒你,治本胜于治标。”

“对他来说可不一样。”丹德里恩——他的脸颊已经有些发红——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于是讽刺地说,“酒对他和他的担忧有好处。”

“酒对你也有好处。”杰洛特冷冷地瞥了诗人一眼,“尤其能让你舌头发麻。”

“指望这个恐怕不太现实。”理发医师再次露出微笑,“它的原料包括颠茄,这就意味着它含有大量的生物碱,包括东莨菪碱。在曼德拉草让你昏昏欲睡之前,你会首先展现自己的雄辩能力。”

“展现什么?”珀西瓦尔问。

“就是多嘴多舌。抱歉,我们还是用比较简单的词汇吧。”

杰洛特嘴角上扬。“没错,”他说,“因为你一不小心就会养成习惯,开始每天都用类似的字眼说话。然后别人就会觉得,你只是个傲慢的小丑。”

“或是炼金术士。”卓尔坦·齐瓦又从桶里舀了一瓶酒。

“又或者,”丹德里恩不屑地说,“是为打动女术士,还特意去钻研书本的某个猎魔人。没有比构思精巧的故事更能吸引女术士的了,先生们。杰洛特,我说的对不对?来吧,给我们讲个故事……”

“你不能再喝了,丹德里恩。”猎魔人冷冷地打断他,“这酒里的生物碱在你身上见效太快了。你都开始口不择言了。”

“你也该放下你的秘密了,杰洛特。”卓尔坦皱着眉头说,“丹德里恩说的事俺们大概都知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传奇,这点你改变不了。他们把你的冒险故事改编成了木偶剧。比如你跟名叫格温娜维尔的女术士的故事。”

“是叶妮芙。”雷吉斯轻声纠正道,“那部剧我看过。我没记错的话,是讲狩猎灯神的故事。”

“狩猎时我也在场。”丹德里恩得意扬扬地说,“当时还发生了几件好笑的事……”

“全都告诉他们吧。”杰洛特说着,站起身来,“你就一边品尝美酒,一边修饰你的故事吧。我要出去走走。”

“嘿,”矮人恼火地说,“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你误会了,卓尔坦。我只想去方便一下。在这种事上,就算活生生的传奇也没法免俗。”

夜晚的空气冷得要命。马匹跺着脚,喷着鼻息,从鼻孔里飘出一团团白汽。月光下,雷吉斯的棚屋仿佛童话故事里的景物。它就像女巫的小屋。杰洛特系好裤带。

米尔瓦犹豫着咳嗽一声。杰洛特离开后不久,她也出了屋子。她长长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平行。

“你干吗磨磨蹭蹭不肯回去?”她问,“真生气了?”

“没有。”他答道。

“那你干吗一个人站在月光下?”

“我在计算。”

“啊?”

“从我离开布洛克莱昂森林算起,已经过去了十二天,在这期间,我走了大概六十里路。传闻说希瑞在尼弗迦德帝国的首都,那儿离这儿大约两千五百里。简单的算术让我明白,以这种速度,我得花一年零四个月才能赶到那儿。你对此有何看法?”

“没有看法。”米尔瓦耸耸肩,又咳嗽一声,“我在计算方面比不上你。我不识字,也完全不会写字。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乡下女孩,不配当你的伙伴,也跟不上你的话题。”

“别这么说。”

“可这是事实。”她猛地转过身,“你干吗要计算日子,计算走了多少路?想要我给你建议?给你鼓劲儿?消除你的顾虑,帮你压下比腿伤更让你痛苦的懊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应该另找别人。丹德里恩说的人。那个聪明又有教养的女人。你心爱的人。”

“丹德里恩最喜欢胡言乱语。”

“没错,但他偶尔也会说出事实。回去吧,我想再喝点儿。”

“米尔瓦?”

“怎么?”

“你一直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决定跟我一起走?”

“你也一直没问过我。”

“现在我问了。”

“已经太迟了。我自己都忘记答案了。”

“哦,你们总算回来了。”看到他们进门,卓尔坦露出快活的表情,语气也有些不一样了,“俺们刚跟雷吉斯商量好——他决定跟咱们一起旅行。”

“真的?”猎魔人凝视着理发医师,“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卓尔坦先生让我明白,”雷吉斯对上他的目光,“迪林根卷入的战乱,比我从难民那儿打听到的情况严重得多。现在我不可能回到迪林根附近,留在荒郊野外似乎也不太明智,独自旅行也一样。”

“而你虽然对我们一无所知,却觉得跟我们一起旅行更安全。你只看了我们一眼,就敢这么肯定?”

“是两眼。”理发医师微微一笑,“我看到了你们照顾的女人。还看到了那些孩子。”

卓尔坦打个响亮的嗝儿,用量瓶刮了刮桶底。

“外表是有欺骗性的,”他用嘲笑的语气说道,“没准俺们打算把那些女人当奴隶卖掉。珀西瓦尔,做点儿什么。把阀门啥的弄松点儿。俺还想再多喝点儿酒,可它滴得也太慢了。”

“冷凝器的速度跟不上。那样流出来的酒会是温的。”

“没关系。反正今晚有点儿冷。”

微温的私酿酒大大活跃了小屋里的气氛。丹德里恩、卓尔坦和珀西瓦尔喝得脸颊发红,连嗓音都变了——诗人和侏儒甚至有些口齿不清。他们贪婪地吃着冷掉的马肉,配上在小屋里找到的山葵根,为此几乎泪水盈眶,因为山葵根跟私酿酒一样美味。他们的谈话也进行得更加热烈。

听说这场远行的目的地并非矮人永恒而又安全的家园玛哈坎山脉,雷吉斯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时的卓尔坦比丹德里恩还要饶舌,他大声宣布自己永远都不会返回玛哈坎,还发泄了一通对玛哈坎当前的政权,尤其是对玛哈坎及全部矮人氏族的长老布鲁维·胡格的政治手腕及专制统治的不满。

“那个老混球!”他咆哮着往炉膛里吐了口唾沫,“瞧他那德行,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活人还是填充玩偶!他几乎从来都一动不动,这倒也好,因为他动弹一下就得放个屁。他说的话你连半个字都听不懂,因为他的胡须都被罗宋汤黏成一团了。可玛哈坎的每个人和每样东西都得归他管,所有人都得对他唯命是从……”

“但这不代表胡格的政治手腕不够优秀。”雷吉斯插嘴道,“多亏他的果断措施,矮人才能与精灵保持距离,不再跟松鼠党并肩作战,种族屠杀也就因此停止了。这也是国王们没派远征军向玛哈坎复仇的原因。他们对待人类的审慎态度奏效了。”

“扯他妈的淡!”卓尔坦喝了口量瓶里的酒,“就说松鼠党的事儿吧,那个老顽固审慎个屁,纯粹是因为有太多年轻人加入突击队,去跟精灵一起品尝自由和冒险的滋味,结果矿山和熔炉的活儿都他妈没人干了。等问题严重了,布鲁维·胡格才想起把那些小混蛋捏到手心里。他根本不关心被松鼠党杀掉的人类,也不在乎矮人因此遭受的迫害——包括你们臭名昭著的种族屠杀。他从前不在乎,现在也一样,因为他觉得,定居在城里的矮人都是叛徒。至于针对玛哈坎的复仇性远征——老天,别逗我笑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因为没有哪个国王敢碰玛哈坎。俺敢说,就算是尼弗迦德人,就算他们能控制玛哈坎山脉周围的山谷,也不敢踏入玛哈坎一步。你们知道为啥吗?俺告诉你们:因为玛哈坎就是钢铁,而且不是那种老旧的钢铁。那儿有煤,还有磁铁矿,储量无穷无尽。别的地方只有品质不佳的沼铁矿。”

“玛哈坎还有专业的技术和知识,”珀西瓦尔·舒腾巴赫插嘴说,“以及冶金和熔炼技术!庞大的熔炉,不是人类那种可怜巴巴的小炉子。还有夹板锤和汽锤……”

“拿去,珀西瓦尔,赶紧喝。”卓尔坦递给侏儒满满一瓶酒,“免得你用科技和工程学之类的废话烦死俺们。这些谁都知道,但不是谁都知道玛哈坎也出口钢铁,对象既包括各大王国,也包括尼弗迦德帝国。要是有人敢打过来,俺们就拆掉工坊,放水淹了矿井。到时你们人类再想打仗,就只能用木棍、石斧和驴下巴骨了。”

“你说你受够了布鲁维·胡格和玛哈坎的政权,”猎魔人评论道,“可你刚才还是用了‘俺们’这个词。”

“俺是说了,咋地?”矮人激动地回答,“事关团结,不行吗?俺承认,这也跟自尊心有关,因为俺们比自命不凡的精灵聪明多了。你们也没法否认这点,对吧?几个世纪以来,精灵假装人类根本不存在。他们抬头看天,闻着花香,好像光是瞧见人类都会弄脏他们的眼睛。可等他们发现这招不管用,就气势汹汹地拿起了武器。他们想杀人,或者被杀。可俺们呢?俺们矮人呢?俺们学会了适应。不,俺们没臣服于你们人类,别这么想。在经济上,反而是你们臣服于俺们。”

“说实话,”雷吉斯插嘴道,“你们适应起来比精灵简单。精灵最重视的是土地和领土。你们最重视的却是氏族。氏族在哪儿,家乡就在哪儿。就算某个极度缺乏远见的国王攻打了玛哈坎,你们也可以放水淹了矿井,然后头也不回地到别处去。到另一座偏远的山脉去。或者去人类的城市。”

“有什么不好?在你们的城市里,过的日子也不算坏。”

“就算住进隔离区?”丹德里恩喝下一大口酒,然后长吸一口气。

“隔离区又有什么问题?俺宁愿跟自己的同胞住在一起。我不想被人类同化。”

“只要他们允许我们加入行会就行。”珀西瓦尔用袖子擦擦鼻子。

“他们总有一天会同意的。”矮人信誓旦旦地说,“就算他们不允许,俺们也能强行挤进去,或者建立自己的行会,用良性竞争的方式决定谁留下、谁滚蛋。”

“这么说的话,待在玛哈坎就比待在城市里安全多了。”雷吉斯评论道,“城市随时有可能化成火海。明智的做法是待在山里,等待战争结束才对。”

“谁想待谁就待吧。”卓尔坦又舀了一瓶酒,“对俺来说,自由更重要,而在玛哈坎根本没有自由可言。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个老混球是怎么管事的。他最近突然开始制订所谓的‘社群规范’。比方说能不能戴牙箍;鱼汤烧好了是该马上吃还是等汤凉;吹陶笛究竟是在延续俺们矮人千百年来的传统,还是腐败颓废的人类文化带来的毁灭性影响;在提交娶妻申请前要先工作多少年;该用哪只手擦屁股;离矿井多远才能吹口哨……还有另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伙计们,俺不会回卡本山的。俺可不想在煤矿里过一辈子。去地下的话,一待就得四十年,这还是在没被沼气炸死的前提下。不过俺们有别的计划,对不对啊,珀西瓦尔?俺们已经确保了自己的未来……”

“未来,未来……”侏儒将量瓶里的酒一口喝干。他擦擦鼻子,用略显呆滞的眼神看着矮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卓尔坦。我们说不定会被抓住,那我们的未来就是上绞架……或者去德拉肯伯格了。”

“闭嘴。”矮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厉声道,“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东莨菪碱。”雷吉斯轻声解释。

侏儒语无伦次。米尔瓦闷闷不乐。卓尔坦忘了自己刚刚说过老混球胡格的事,结果又跟众人讲了一遍。杰洛特听得很仔细,因为他也忘了自己刚刚听过一遍。雷吉斯也在旁听,还不忘顺口评论几句——作为小屋里唯一神志清醒的人,他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丹德里恩漫不经心地拨弄鲁特琴,唱起歌谣。

难怪美貌的女子都生性高傲,

因为越难爬的树,往往长得越高。

“白痴。”米尔瓦评论道。丹德里恩不为所动。

对付女人就像对付树一样简单,

掏出你的斧子,然后一、二、三……

“一只杯子……”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含混不清地说,“我是说,一只高脚杯……用整块乳蛋白石雕刻而成……这么大个儿。我是在萨尔瓦山的山顶找到它的。杯口镶嵌着碧玉,底座是纯金打造。简直是个奇迹……”

“别再让他喝酒了。”卓尔坦·齐瓦说。

“等等,等等。”丹德里恩来了兴趣,口齿不清地追问道,“那个传说中的高脚杯后来去哪儿了?”

“我拿它换了头骡子。我需要骡子搬运一批……刚玉和结晶碳。那些矿石……呃……很多……嗝儿……我是说,很重,没有骡子搬不动……而且我要高脚杯干吗?”

“刚玉?结晶碳?”

“呃,就是被你们称为红宝石和钻石的东西。非常……嗝儿……有用……”

“我也这么想。”

“……我是说用来做钻头和锉刀。做轴承。我有很多很多……”

“杰洛特,你听见没?”卓尔坦摆摆手,差点仰天栽倒,“他个子小,所以醉得也快。他梦见自己拉泡屎都能变成钻石。醒醒吧,珀西瓦尔,你的梦不可能成真的!或者说,只有一半可能成真。当然俺说的不是钻石那一半!”

“原来是做梦啊。”丹德里恩嘀咕道,“杰洛特,你呢?你又梦到希瑞了吗?你要知道,雷吉斯,杰洛特做过预言梦!希瑞是命运之子,命运维系着杰洛特和她,所以他能在梦里看到她。你还要知道,我们去尼弗迦德,是为把希瑞从恩希尔皇帝手里夺回来,因为恩希尔绑架了希瑞,还打算娶她。但他休想称心如意,因为我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救走她!伙计们,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不过这是个秘密。一个可怕、黑暗而深邃的秘密……你们都得保密,明白吗?要守口如瓶!”

“俺啥都没听见。”卓尔坦向他保证说,然后粗鲁地看了眼猎魔人,“大概有只地蜈蚣爬进了俺的耳朵。”

“这儿的地蜈蚣是挺多的。”雷吉斯装作掏耳朵的样子。

“我们要去尼弗迦德……”丹德里恩背靠矮人想保持平衡,随后才发现自己还不如不靠着他,“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个秘密。是一次绝密行动!”

“你们伪装得很好。”理发医师点点头,看了眼气得脸色发白的杰洛特,“就算再多疑的人,也别想从你们的行路方向猜出此行的目的。”

“你怎么了,米尔瓦?”

“别跟我说话,你这醉醺醺的傻瓜。”

“嘿,她在哭!你们看……”

“我说了,滚开!”弓手抬高嗓门,拭去眼泪,“不然我给你脑门来一巴掌,你这该死的蹩脚诗人……把量瓶给我,卓尔坦……”

“我不记得把它放到……”矮人嘟囔道,“哦,在这儿。多谢啦,理发医师先生……见鬼,舒腾巴赫去哪儿了?”

“他到屋外去了,已经有一会儿了。丹德里恩,我记得你答应过要给我讲讲命运之子的事。”

“好吧,好吧,雷吉斯。只要再给我喝一口……我就告诉你一切……关于希瑞,关于猎魔人……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叫那些婊子养的都见鬼去!”

“矮人,你给我安静点儿!你会吵醒屋外的孩子们!”

“冷静,女弓手。给你,喝吧。”

“哦,好吧。”丹德里恩用略显茫然的双眼扫视屋内,“如果德·勒滕霍夫伯爵夫人看到我现在这样……”

“谁?”

“别介意。见鬼,这酒当真让我口无遮拦了……杰洛特,要我再帮你接一瓶吗?杰洛特!”

“别吵他,”米尔瓦说,“让他睡吧。”

乐声在村庄边缘的谷仓里回荡。进入谷仓之前,韵律就俘虏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在马鞍上不由自主地摇晃身体,和着低沉的鼓声和低音提琴的节奏,等到靠近,他们又听到了小提琴和双簧管奏出的旋律。夜色阴冷,圆月当空,月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进内部,令这谷仓仿佛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城堡。

谷仓门口传出阵阵喧嚣,透出的明亮光线映出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身影。

等他们走进谷仓,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长而不协调的合音。农夫们停下欢快的舞蹈,离开谷仓中央的泥土地面,聚集在墙壁和柱子周围。希瑞跟在米希尔身边。她看到那些年轻女孩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注意到男人们准备面对一切的坚定目光。她听到越来越响的耳语声和交谈声,盖过了之前风笛的鸣响,也盖过了之前小提琴和低音提琴低沉的嗡鸣。他们在窃窃私语:耗子帮……耗子帮……强盗……

“不用怕。”吉赛尔赫大声说道,把一只叮当作响、鼓鼓囊囊的钱袋丢向目瞪口呆的乐手,“我们是来找乐子的。乡村集会向所有人开放,不是吗?”

“酒在哪儿?”凯雷晃了晃钱袋,“你们的待客之道又在哪儿?”

“你们干吗这么安静?”伊思克菈扫视四周,“我们是特意下山来跳舞的,不是来守灵的!”

一个农夫终于打破僵局,他端着一只装满酒的陶土杯走向吉赛尔赫。吉赛尔赫鞠了一躬,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又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有几个农夫欢呼起来。但其他人依然保持沉默。

“嘿,伙计们,”伊思克菈又喊了起来,“看来你们需要提提神!”

谷仓的一面墙边放了张沉重的松木桌,桌上摆满了陶土杯。女精灵拍拍手,敏捷地跳上桌子。农夫们赶忙收起杯子。伊思克菈飞起一脚,把他们没来得及收走的杯子踢下桌面。

“好了,乐手们,”她用双拳撑着腰,甩了甩头发,“拿出真本事来。奏乐!”

她用脚跟飞快地敲出一段节拍。鼓声开始模仿节拍,低音提琴和双簧管紧随其后。风笛和小提琴也跟上了节奏,迅速地对乐曲进行润色,也迫使伊思克菈调整自己的步伐和节拍。身着华丽服饰的女精灵轻盈有如蝴蝶,她轻松地适应了曲调,开始伴着节奏起舞。农夫们也开始鼓掌。

“法尔嘉!”伊思克菈眯起化过浓妆的眼睛,“你的剑很快!可跳舞的时候呢?你能跟上我的舞步吗?”

希瑞放开米希尔的胳膊,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取下软帽,脱掉夹克衫。她轻轻一跃,站到女精灵身旁。农夫们热情地欢呼起来,鼓声和低音提琴声响起,风笛奏出忧伤的旋律。

“乐手们,奏乐吧!”伊思克菈喊道,“拿出热情和气魄来!”

她双手叉腰,昂起头,用脚跟敲出一段急促而节奏分明的断奏乐曲。这段曲调令希瑞深深着迷,她开始模仿对方的舞步。女精灵大笑几声,迅速改变节奏。希瑞猛地甩开额前的发丝,完美地模仿着伊思克菈的动作。两个女孩步调一致,仿佛彼此的镜像。农夫们大呼小叫,连连喝彩。小提琴奏出嘹亮的音色,将低音提琴庄重的低鸣和风笛号哭般的乐声撕得粉碎。

她们挺直脊背,双手叉腰,手肘不时碰触。她们的包铁鞋跟敲打出节拍,让桌子摇晃颤抖,灰尘在牛油蜡烛和火把的光芒间盘旋飞舞。

“再快点儿!”伊思克菈催促乐手们,“打起精神!”

充斥谷仓的不再是乐曲,而是疯狂。

“跳啊,法尔嘉!尽情跳吧!”

脚跟,脚尖,脚跟,脚尖,脚跟,迈步向前,然后跳跃,扭动双肩,双拳撑腰,脚跟,脚跟。长桌颤动,火光闪烁,人群摇摆,一切都在摇摆,整个谷仓都跟着舞动,舞动,舞动……人群呼喊,吉赛尔赫高呼,埃瑟大喊,米希尔大笑鼓掌,每个人都在鼓掌和跺脚,谷仓在颤抖,大地在颤抖,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颤抖。世界?什么世界?现在没有世界,只有舞蹈。舞蹈……脚跟,脚尖,脚跟……伊思克菈的手肘……狂热的节拍,狂热的节拍……小提琴、双簧管、低音提琴和风笛奏出的疯狂音色,鼓手不停地上下挥动鼓槌,但此时此刻的他是多余的,因为鼓槌正在自行打出节拍。伊思克菈,希瑞,她们脚跟踢踏,直到长桌轰鸣、震颤,直到整个谷仓都在轰鸣与震颤……韵律,她们化身为韵律,和乐曲融为一体。伊思克菈的黑发不断拍打着额头与肩膀。小提琴的琴弦奏出激情澎湃的乐章,节奏早已疯狂。她们的太阳穴跳动不止。

纵情。忘却。

我是法尔嘉。我一直都是法尔嘉!跳吧,伊思克菈!鼓掌吧,米希尔!

小提琴和双簧管用高亢刺耳的和弦结束了这段乐章,伊思克菈和希瑞手肘相触,同时跺脚以示舞蹈结束。她们喘息着,颤抖着,兴奋着,突然抱在一起。她们分享着彼此的汗水、体温和欢乐。谷仓爆出嘹亮的喝彩声,几十双手一齐鼓掌。

“法尔嘉,你这小妖精。”伊思克菈喘着气说,“等厌倦了抢掠,我们就去云游四方,以舞蹈谋生……”

希瑞大口喘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痉挛似的大笑。一滴泪水流下她的脸颊。

人群突然惊呼起来,然后是一阵骚动,凯雷重重推了一个魁梧的农夫一把,对方还手,两人立刻拳脚相加。瑞夫跳到他俩中间,出鞘的匕首在火把的光芒下闪烁。

“停!住手!”伊思克菈尖叫道,“不准打架!我们今晚是来跳舞的!”她拉起希瑞的手,两人从桌面跳到地上。“乐手们,奏乐!想一展舞技的家伙,都来一起跳!好了,谁有胆量跟我们比比?”

低音提琴奏出单调的嗡鸣,穿插着风笛悠长的哀怨,小提琴高亢而尖锐的乐声也加入其中。农夫们大笑着相互怂恿,一甩先前的拘谨。一个双肩宽阔的金发男人邀请伊思克菈共舞。第二个男人——相对年轻和苗条些——犹豫着向希瑞鞠躬行礼。希瑞傲慢地昂起头,但很快露出同意的微笑。年轻人搂住她的腰,希瑞则将双手放在他肩头。这触感仿佛点燃的箭头般刺穿了她的身体,让她心中充满欲望的悸动。

“乐手们,打起精神!”

谷仓在嘈杂中战栗,伴之以节拍和旋律的颤动。

希瑞欢然起舞。

(1) 指中世纪时兼任医师的理发师。

吸血鬼,或称吸血妖,是借由混沌之力死而复生之人。在失去第一次生命后,吸血鬼只会在夜晚享受其第二次生命。它会在月光下离开自己的墓穴,且只在月光下才能行动。它会袭击熟睡的少女或少年,但不会吵醒对方,只会吸食受害者的鲜血。

——《生物论》

农夫们吃下许多大蒜,为万无一失,还戴上大蒜串成的项链。有些人——尤其是女人——则用整只大蒜堵住生殖器口。等到整个村庄都弥漫着可怕的蒜味,农夫们才相信自己安全了,以为吸血鬼再也无法伤害他们。所以看到在午夜时分飞到村庄的吸血鬼毫无惧色时,他们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吸血鬼哈哈大笑,快活地磨着牙,语带讽刺。

“真不错,”他说,“你们已经给自己配好料了。我很快就会吃光你们,而加过调味料的肉更合我的口味。再给自己撒点儿盐和胡椒粉吧,别忘了多涂点儿芥末。”

——《黑暗之书》,又名《科学无法解释的可怕事件之书》

西尔维斯特·布吉亚多 (1) 著

月色如此明亮,

吸血鬼在夜空翱翔,

他的斗篷沙沙作响……

少女啊,你的心中可有惊慌?

——民谣

(1) 该作者的姓氏意为“骗子”或“说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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