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别说不吉利的话。”卡西尔嘀咕道,正了正失而复得的栗色马驹的肚带。
米尔瓦四下寻找能让她敲打的木头。
“……但看起来真是这样……无论是谁遇见你们的希瑞,都像把脑袋放上了断头台……那个女孩会召来厄运……厄运和死亡。”
“快吐口唾沫,米尔瓦。”
按照迷信风俗,米尔瓦乖乖地吐了口唾沫 (1) 。
“这儿……好冷,我一直在发抖……我渴得厉害,可我在河岸边看到了一具腐尸。呸……我觉得恶心……我想我要吐了……”
“拿着,”卡西尔递给她一只水壶,“喝吧。然后坐到我身边,我帮你取暖。”
另一条鲶鱼朝浅水处的鲦鱼群蹿去,小鱼们四散奔逃,仿佛一场落在河面上的银色冰雹。一只蝙蝠——也可能是夜鹰——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只有天知道,”米尔瓦依偎着卡西尔,愁眉苦脸地嘀咕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天知道谁会蹚过这条河,谁又会死去。”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别想这些了。”
“你不怕吗?”
“我怕。你呢?”
“我觉得恶心。”
一阵长长的沉默。
“告诉我,卡西尔,你是什么时候遇见希瑞的?”
“你说第一次遇见她?三年前。在辛特拉战争期间,我把她救出了那座城市。当时她被困在火海里,我找到了她。我骑着马穿过烈火和烟雾,把她抱在怀中。而她自己也像一团火焰。”
“然后呢?”
“没人能用手抓住火焰。”
“如果身在尼弗迦德的女孩不是希瑞,”沉默良久后,她又问道,“那她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自从三年前投入使用,德拉肯伯格——改造成精灵及其他种族俘虏收容所的瑞达尼亚要塞——演变出了一些残忍的传统。其一是黎明时的绞刑。其二是将所有死刑犯集中在一间大牢房里,等到破晓时分便将他们带出牢房,送上绞刑架。
牢房里关押着十来个死刑犯,每天早上都会有两三个——有时候是四个——犯人上绞架。其余的只能等待轮到自己的那一天。有时他们会等上很久,最长的会等足一星期。这些死刑犯被称为“小丑”,因为死囚牢房里总是充满欢乐的气氛。首先,囚犯的伙食会配上又淡又酸、别名“迪杰斯特拉干红”的葡萄酒,让他们明白,这样的享受是瑞达尼亚情报机构的首脑认可的。其次,没人会被拖去可怕的地下水牢接受审讯,狱卒也被明令禁止虐待他们。
这天晚上,传统也得到了遵守。关押着六个精灵、一个半精灵、一个半身人、两个人类和一个尼弗迦德人的牢房里洋溢着欢快的氛围。犯人们把迪杰斯特拉干红倒进一只锡盘,然后一起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着喝,因为唯独用这个办法,才最有可能从劣酒中品出酒味来。只有一个精灵还能保持镇定和尊严,正忙着在柱子上刻下“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宣言——他是个松鼠党,是遭受挫败的伊欧菲斯突击队的一员,最近刚在水牢里受过拷打。牢房的几根柱子上刻着数百句类似的文字。其他死刑犯将《小丑颂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小丑颂歌》的作者是德拉肯伯格的一位无名囚犯,在死刑牢房里唱这首歌也成了传统之一。每个囚犯都是在自己的牢房里学会这首歌的:他们听着从死刑牢房传来的歌声,心里明白,自己加入合唱的一天终将到来。
小丑在绞架上抽搐,
随着节拍舞蹈,
他们唱着那首
悲伤又动听的歌谣,
当板凳抽走,
当双眼翻白,
每一具尸体都会记起
那快乐的节拍。
门闩咔嗒作响,钥匙插进锁孔,小丑们停止了歌唱。黎明时到来的狱卒只意味着一件事:合唱者的人数即将锐减。唯一的问题是:走的会是谁呢?
狱卒们陆续走进牢房,手里都拿着绳索,准备绑住囚犯的双手,再牵着他们去上绞架。其中一名狱卒吸了吸鼻子,把棍子夹到胳膊下面,展开一张羊皮纸,清了清嗓子。
“艾切尔·特雷吉顿!”
“是特雷勒杉。”来自伊欧菲斯突击队的精灵轻声纠正道。他又看了看自己刻下的标语,努力站起身。
“科斯莫·巴登威戈!”
半身人用力咽了口口水。纳扎里安知道,巴登威戈的罪名是“在尼弗迦德情报机构指使下从事阴谋破坏活动”。但巴登威戈拒不承认自己有罪,他坚称自己偷窃战马只为卖钱,跟尼弗迦德帝国没有半文钱关系。但他们显然不相信。
“纳扎里安!”
纳扎里安顺从地站起身,伸出双手让监狱看守绑好。等看守将他们三个牵出牢房,其他小丑继续唱起歌。
小丑在绞架上舞蹈,
随着节拍欢快地摇晃,
风将他们的歌带向远方,
合唱声在四处回荡……
紫红色的晨光浮现于天际,预示着阳光明媚的一天。
《小丑颂歌》的歌词纯属误导 ,纳扎里安心想。他们没法跳起欢快的吉格舞,因为吊起他们的并非是配有横梁的绞刑台,而是埋进地里的普通木桩。他们脚下踩的也并非板凳,而是更加实用的桦木块,木块表面甚至能看到经年使用的痕迹。但这首歌的无名作者是在去年被处死的,而在写歌的时候,他不可能提前预知这一切。就像所有囚犯一样,他只能在死前得知这些细节。在德拉肯伯格,从来没有过公开处决的先例。死刑只是单纯的惩罚,而非为施虐进行的复仇。 上面这句是迪杰斯特拉大人的原话。
来自伊欧菲斯突击队的精灵甩开看守的双手,毫不犹豫地踏上木块,让刽子手把绞索套上他的脖子。
“女王万——”
刽子手踢走了他脚下的木块。
轮到半身人时,他们用了两只桦木块。这位所谓的“阴谋破坏者”懒得喊些乱七八糟的口号,他的小短腿奋力踢动了一阵子,便无力地靠上木桩,一动不动了。他的脑袋懒洋洋地垂在自己的肩头。
等看守揪住纳扎里安,他的口风突然变了。
“我交代!”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我作证!我有重要的情报要报告迪杰斯特拉!”
“现在想说也晚了。”在德拉肯伯格负责政治事务、眼下正在协助执行绞刑的副指挥官瓦斯康格怀疑地说,“绞索能激发每一个死刑犯的想象力!”
“我没说谎!”纳扎里安在刽子手掌中奋力挣扎,同时恳求道,“我有重要情报!”
不到一个钟头后,纳扎里安坐在了单人牢房里,陶醉于生命的美好。信使站在他旁边,挠了挠自己的腹股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瓦斯康格将准备寄给迪杰斯特拉的报告又检查了一遍。
尊贵的大人,在下谦卑地向您禀报,名为“纳扎里安”的重罪犯——罪名是袭击王室官员——做出了以下证词:在今年七月的新月之夜,他按照某个名叫里恩斯之人的命令,与其同伙米莱特及半精灵斯奇鲁一起,在多里安城谋杀了法学家柯德林格和芬恩。米莱特死在当场,但半精灵斯奇鲁杀死了那两位法学家,并将他们的住宅付之一炬。重罪犯纳扎里安将所有过错都推卸到半精灵斯奇鲁身上,顽固地否认自己实施了谋杀,但这恐怕只是出于对绞索的畏惧。不过还有件事,大人您可能会感兴趣:在谋杀那两位法学家之前,上述三名罪犯——纳扎里安、米莱特和半精灵斯奇鲁——正在追捕一个猎魔人,对方的名号是“利维亚的杰拉德”,据说他曾数次与法学家柯德林格私下会面。重罪犯纳扎里安并不知晓他们会面的原因,因为无论是先前提到的里恩斯还是半精灵斯奇鲁,都没有向他吐露任何细节。当里恩斯收到他二人共谋的报告后,便下令除掉那两位法学家。
重罪犯纳扎里安还作证说,他的同伙斯奇鲁从两位法学家家里偷走了几份文件,并在一间名叫“卡瑞亚斯的狡猾狐狸”的酒馆里交给了里恩斯。至于里恩斯和斯奇鲁在那儿谈了什么,纳扎里安并不知情。但在第二天,也就是新月之夜后的第四天,这三名罪犯结伴前往布鲁格,在一栋红砖屋子里——屋子的门上挂着一把黄铜羊毛剪——绑架了一位少女。里恩斯让她喝下一瓶魔法药剂,随后罪犯斯奇鲁和纳扎里安让那少女坐上马车,火速送往维登的纳史特洛格堡。希望大人留意我接下来的报告:这些罪犯将拐来的少女送到了尼弗迦德指挥官手中,并向他保证,此人就是辛特拉的希瑞菈。根据重罪犯纳扎里安的证词,那位指挥官因此欣喜若狂。
以上消息将由信使秘密送至大人手中。等记录员誊写完毕后,我还会将详尽的审讯报告送去给您。我谦卑地请求大人下达指示:对重罪犯纳扎里安应当给予怎样的处置?是让人用牛鞭抽打他,好让他回忆起更多的情报?还是按照规定,将他处以绞刑?
您忠实的仆人
瓦斯康格用华丽的字体在报告书上签了字,然后贴上封缄,交给了信使。
迪杰斯特拉于当天傍晚得知了报告内容,菲丽芭·艾哈特则在次日中午。
等驮着猎魔人和丹德里恩的马走出河畔的赤杨林,米尔瓦和卡西尔已经急得快要发疯了。他们听到了战斗的喧嚣,因为艾娜河的河水能把声音传播到很远。
搀扶诗人下马时,米尔瓦发现杰洛特绷紧了身体:他显然看到了卡西尔。但她什么也没说,猎魔人也一样。丹德里恩用力呻吟,终于昏了过去。他们让他躺在沙地上,将折叠过的斗篷垫在他的脑袋下面。米尔瓦打算帮诗人换掉浸透鲜血的临时绷带,这时,她感到有只手按在她肩头。她也闻到了熟悉的苦艾、茴香和其他草药的味道。像之前一样,雷吉斯出人意料地凭空出现了。
“让我来吧。”他从硕大的药袋里取出工具和其他用品,“接下来交给我。”
理发医师剥下伤口的绷带,丹德里恩可怜兮兮地呻吟起来。
“放松点儿。”雷吉斯开始清洗伤口,“没什么大碍。只是流了点儿血,一点点……你的血味道不错,诗人。”
就在这一刻,猎魔人做出了一件令米尔瓦不敢相信的事。他走向马匹,从固定在鞍翼下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尼弗迦德长剑。
“离他远点儿!”他走到理发医师身旁,咆哮道。
“血味不错。”雷吉斯看都不看猎魔人一眼,“我没闻到感染的味道。而对头部创伤来说,感染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大动脉和血管也都完好无损……会有点痛哦。”
丹德里恩呻吟一声,猛地吸了口气。猎魔人手中的剑微微颤抖。河面反射的晨曦照射过来,令剑身闪闪发光。
“我得给你缝几针。”雷吉斯仍对猎魔人和他的剑视若无睹,“勇敢点儿,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很勇敢。
“就快好了。”雷吉斯给诗人的脑袋缠上绷带,“别担心,丹德里恩,你会痊愈的。这种伤对诗人正合适,丹德里恩。你的脑袋缠上绷带,看起来就像一个战斗英雄。少女们只要看着你,心房就会像蜡一样融化。没错,这样的伤真的很有诗意,跟腹部负伤大不一样——肝脏被切开,肾脏和肠子破破烂烂,胃液和排泄物流得满地都是,还有腹膜炎……好了,包扎完了。杰洛特,我听凭你处置。”
他刚站起身,猎魔人的动作快如闪电,剑尖已经抵住他的喉咙。
“让开!”杰洛特冲米尔瓦大吼。尽管剑尖已经贴上脖子,雷吉斯仍不为所动。弓手看到理发医师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猫眼似的异样光泽,不禁屏住了呼吸。
“继续啊。”雷吉斯平静地说,“扎进去吧。”
“杰洛特,”躺在地上的丹德里恩开口道,他终于有反应了,“你是彻底疯了吗?他让我们逃过了绞架……他还给我包扎了伤口……”
“是他在营地救了我们和那个女孩。”米尔瓦轻声回忆道。
“安静点儿,你们几个。你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理发医师站着没动。但米尔瓦突然发现了一个早该发现的事实:雷吉斯没有影子。
“没错,”他缓缓地说,“你们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是时候告诉你们了。我的名字是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按照你们的历法,我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四百二十八年,用精灵历法计算则是六百四十二年。我是幸存者的后裔,是在你们称之为‘世界融合’的大灾难后被困于此的不幸造物。当然这是委婉的说法。我也被你们视为怪物,被看作吸血的恶魔。如今我遇到了一位猎魔人——以消灭我这样的生物谋生之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这些就够了。”杰洛特垂下长剑,“绰绰有余了。你走吧,爱米尔·雷吉斯什么的。离开这儿。”
“真叫人吃惊。”雷吉斯冷笑道,“你允许我离开?你要放走对人类构成威胁的我?猎魔人本该尽最大努力消灭我这种威胁才对。”
“你走吧。赶紧给我消失。”
“我该消失到哪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呢?”雷吉斯慢吞吞地问道,“说到底,你是个猎魔人,你知道我的事。等你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等你搞清了自己需要搞清的事,你也许还会回来。你知道我住在哪儿,也知道我会去哪儿消磨时间,知道我以什么谋生。你会来追捕我吗?”
“有可能,只要有赏金的话。我是个猎魔人。”
“那就祝你好运吧。”雷吉斯系好药包,披上斗篷,“再会了。哦,还有一件事。要让你接下这活儿,我的脑袋需要值多少钱?你觉得我值多少?”
“高得要命。”
“你勾起了我的虚荣心。确切的数字是?”
“快滚吧,雷吉斯。”
“我这就走。不过首先,说个价码吧。劳驾您了。”
“要是普通吸血鬼,我通常会收的酬劳相当于一匹配了好鞍的马。但话说回来,你并不普通。”
“那是多少?”
“我怀疑,”猎魔人的嗓音冷得像冰,“我怀疑没人付得起。”
“明白了,谢谢。”吸血鬼微笑着说,这次他露出了牙齿。看到这一幕,米尔瓦和卡西尔向后退去,丹德里恩则压下一声惊呼。
“再会了。祝你们好运。”
“再会,雷吉斯。你也一样。”
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晃了晃斗篷,炫耀似的裹住自己的全身,突然间踪影全无。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现在,”杰洛特转过身,出鞘的剑依然握在手中,“轮到你了,尼弗迦德人……”
“不,”米尔瓦愤怒地打断他,“我忍不下去了。上马,我们离开这儿!河水会传递喊声,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我可不想跟他一起走。”
“那你就自己走吧!”米尔瓦怒不可遏地大吼起来,“走另一条路!我受够你的喜怒无常了,猎魔人!你赶走了雷吉斯——尽管他救了你的命——但这毕竟是你的事。可卡西尔救了我,所以我和他是同伴了!如果你觉得他是敌人,就回阿梅利亚要塞去吧。请自便!你的伙伴正拿着绞索在那儿等你呢!”
“别嚷嚷。”
“那你也别傻站着。帮我把丹德里恩扶上那匹阉马。”
“你找到了我们的马?包括洛奇?”
“是他找到的。”弓手冲卡西尔点点头,“我们走吧。”
他们蹚水过了艾娜河,骑马沿右岸前进。他们穿过较浅的积水,穿过湿地和干涸的河床,穿过回荡着青蛙、绿头鸭与白眉鸭叫声的沼泽——只是那些鸭子始终不见踪影。天空映射出红色的阳光,照在长满睡莲的小湖上,反光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他们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朝艾娜河某段支流汇入雅鲁加河的位置走去。此刻他们正穿行于一座昏暗无光的森林,这里的树木都长在沼地里,树干上黏着绿色的浮萍。
米尔瓦和猎魔人走在最前面,她正在低声向他复述卡西尔的事。杰洛特始终沉默不语,一次都没回头打量正在后面扶着诗人的尼弗迦德人。丹德里恩时不时呻吟几声,抱怨自己的头疼得厉害,但他勇敢地坚持了下来,没有拖慢前进的速度。因为珀迦索斯和鲁特琴的失而复得,他的心情也愉快了不少。
接近中午,他们再次来到阳光照耀的湿地,前方就是宽阔而平静的雅鲁加河。他们艰难地穿过干涸的河床,蹚过浅水和积水。在雅鲁加河众多支流间的沼泽与草丛中,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小岛。岛上长满灌木和柳树,还有几棵较为高大的树,只是它们全都干枯凋零,树皮上全是鸬鹚的粪便。
米尔瓦最先注意到芦苇丛中有条小船,想必是河水把它冲到那儿的。她也最先注意到柳树间有块空地——那是个绝佳的休息场所。
他们停下脚步。猎魔人决定跟尼弗迦德人谈谈。两个人,面对面,私下谈谈。
“我在仙尼德岛饶了你一命。我可怜你,因为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这是我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今天早上,我放走了一个高阶吸血鬼,尽管他身上肯定背负着好几条人命。我本该杀了他,但我现在没心思管他,因为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好好收拾伤害了希瑞的人。我发过誓,敢伤害她的人,我会叫他们用血来偿还。”
卡西尔沉默不语。
“你所揭示的真相——也就是米尔瓦告诉我的事——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你尽了最大努力,但没能在仙尼德岛上绑架希瑞。现在你又在跟踪我,为的是让我带你找到她,为的是再一次抓住她。这一来,你的皇帝或许能饶你一命,不把你送上绞架。”
卡西尔一言不发。杰洛特有种不舒服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因为你,她会在晚上哭着醒来。”他厉声道,“你在她眼中成了噩梦的一部分。但事实上,你始终只是一件工具,是你皇帝的可悲奴仆。我不知道你究竟做过什么,才会变成她的梦魇。最糟糕的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杀你。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下不了决心。”
“也许,”卡西尔轻声说,“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看起来如何,你和我都有些共同点。”
“你这么想?”
“我跟你一样,只想解救希瑞。我跟你一样,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因此吃惊。我跟你一样,不打算向任何人证明我的动机是否得当。”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不是。”
“很好,继续说。”
“希瑞,”尼弗迦德人缓缓说道,“骑马行走在一座满是灰尘的村庄里,同行的还有六个年轻人。其中有个留短发的女孩。希瑞在谷仓的桌子上跳舞,看起来非常快乐……”
“米尔瓦告诉你我做的梦了?”
“没有。她有很多事没跟我说。你相信我吗?”
“不相信。”
卡西尔垂下头,用脚跟磨着沙子。
“我都忘了,”他说,“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会信任我。我明白。但我跟你一样,也做过一个梦。一个你没跟任何人讲过的梦。因为我很怀疑你是否愿意告诉别人。”
可以说,瑟瓦迪奥单纯是撞了大运。他并不是特意来洛瑞多村刺探什么人的,不过嘛,这座村子被人称为“匪徒窝”绝非毫无理由。洛瑞多村坐落在匪徒路上,来自上维尔达各区域的强盗和盗贼都会聚集于此,将赃物换成金钱或等价物,添置口粮和用具,跟同伙一起玩乐。这座村子曾数次被烧成白地,但寥寥几位永久居民和数量可观的临时住户每次都能将其重建。他们依靠匪徒过活,而且活得有声有色。像瑟瓦迪奥这种以刺探和告密为生的人,在这里总有得到情报的机会:运气最好时,他的情报能换来好几个弗罗林。
不过这一次,在瑟瓦迪奥看来,他能赚到的绝对不止几个金币。因为耗子帮骑着马进了村。
走在最前面的是吉赛尔赫,两旁是伊思克菈和凯雷。米希尔和银灰色头发的新成员——他们叫她法尔嘉——跟在后面。埃瑟和瑞夫牵着几匹无主的马走在最后,无疑是打算兜售这些赃物。耗子帮成员神情疲惫,风尘仆仆,坐在马鞍上的姿态却显得神气活现,还热情地回应着同行及熟人的招呼。他们下了马,接过有人递来的啤酒,立刻同商贩高声讨价还价,只有米希尔和那个银灰色头发、背着把剑的新成员没参与。她们两个走在货摊之间——像往常一样,集市的场地选在村子的公共草地上。洛瑞多村会定期举办集市,出售的货品种类极其丰富——毕竟来访的匪徒也相当多嘛。今天就是个集市日。
瑟瓦迪奥小心翼翼地跟着两个女孩。为了赚到赏金,他就必须弄到情报;想要弄到情报,他就必须偷听。
两个女孩浏览着五颜六色的围巾、串珠和绣花女衬衣,还为她们的马匹挑选着鞍褥和头带。她们仔细察看每一件商品,但最后什么都没买。米希尔几乎自始至终都将一只手按在另一个女孩的肩头。
告密者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装作挑选皮革制品摊上的皮带和腰带。两个女孩正在聊天,但声音很轻,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也不敢更加靠近。她们也许会察觉到他,生起疑心。
有家货摊出售,两个女孩走了过去。米希尔付了钱,接过两根缠绕着雪白糖丝的小木棍,将其中一根递给银灰发色的女孩。后者优雅地小口吃着,一小块黏到她的嘴唇上,米希尔用温柔而谨慎的动作帮她擦掉。银灰发色的女孩睁大了翠绿的双眼,缓缓地舔了舔嘴唇,露出微笑,调皮地抬起头。瑟瓦迪奥打了个激灵,一滴冷汗自他肩胛骨中间流下。他想起了关于这两个女匪徒的种种传闻。
他已有了悄然离开的打算,因为在这儿显然偷听不到有用的信息。两个女孩也没谈什么要紧事。但就在不远处,在不同匪帮资深成员聚集的地方,吉赛尔赫、凯雷和其他人正在剧烈争吵、砍价、大呼小叫,时不时把酒杯放到一只小木桶的龙头下。从他们那儿听到情报的可能性会更大些,某只耗子也许会不小心说漏嘴——哪怕只有一个词儿呢——从而暴露耗子帮当前的计划、行动路线和目的地什么的。只要瑟瓦迪奥能顺利偷听到,并把消息及时提供给当地的士兵,或者对耗子帮兴趣浓厚的尼弗迦德密探,他就能赚到一笔可观的赏钱。我可以给老婆买件羊皮外套,他兴奋地心想,也终于能给孩子们买几双鞋了,兴许还能加上几件玩具……还有我自己……
两个女孩仍在货摊间漫步,小口吃着。瑟瓦迪奥突然发现,有人在盯着她们,还不时指指点点。他认识那帮人。他们是伙拦路抢劫的强盗兼偷马贼,是“水獭皮”平塔的手下。
盗贼们用挑逗的语气高声评论几句,咯咯地笑起来。米希尔眯起双眼,用手按住另一个女孩的肩膀。
“两只斑鸠!”其中一个盗贼不屑地说道。他又瘦又高,留着麻絮般的小胡子。“瞧好吧,她俩马上就要咕咕叫了!”
瑟瓦迪奥看到银灰色头发的女孩绷紧了身体,注意到米希尔按住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盗贼们笑出了声。米希尔缓缓转过身,其中几个立刻不笑了。但那个麻絮胡子要么是醉得厉害,要么是太过缺乏想象力,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暗示。
“你们是不是需要个男人?”他说着,竟然走上前去,做了个带有下流暗示的动作,“你们只要跟个男人上床,那点儿毛病眨眼工夫就能治好!嘿!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这……”
他没能碰到她。银灰发色的女孩像捕食的蝰蛇一样探出身子,在她丢下的落地之前,利剑就已刺中目标。小胡子盗贼像斑鸠一样步履蹒跚,咕咕直叫,鲜血自脖颈的伤口泉涌而出。女孩再次探出身子,灵活地迈出两步,佩剑再度刺出。一团血液泼洒到货摊上,小胡子倒了下去,立刻将周围的沙土染成鲜红。有人尖叫起来。另一个盗贼弯下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但随即倒在地上。吉赛尔赫用皮鞭的金属握柄敲晕了他。
“一具死尸已经够多了!”耗子帮首领大喊道,“这家伙只能怪自己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谁!退下,法尔嘉!”
直到这时,银灰发色的女孩才垂下剑。吉赛尔赫取出一只钱袋,晃了晃。
“按照兄弟会的规矩,我会为死掉的人付钱,根据他的体重公平付账。这具恶心的尸体重多少磅,我就付多少塔勒!仇恨就这么一笔勾销!伙计们,我说得对吗?平塔,你怎么说?”
伊思克菈、凯雷、瑞夫和埃瑟站在他们的首领身后,板着面孔,手按剑柄。
“很公平。”被手下簇拥的“水獭皮”答道。他是个身穿皮革束腰外衣的矮小男人,有点儿罗圈腿。“你说得对,吉赛尔赫。仇恨一笔勾销。”
瑟瓦迪奥咽了口口水,试图融入聚在周围的人群。他彻底失去了跟踪耗子帮和女孩“法尔嘉”的兴趣。他如今认定,地方长官承诺的赏金还远远不够。
法尔嘉平静地收剑入鞘,扫视四周。瑟瓦迪奥吃惊地看着她突然改变的表情。
“我的。”女孩看着掉在地上的零食,可怜兮兮地哭诉道,“我弄掉了……”
米希尔一把抱住她。
“我再给你买一份。”
猎魔人坐在柳树间的沙地上,陷入自己的思绪,脸色阴沉而愤怒。他看着那些鸬鹚——它们正停在被鸟粪染白的树上。
谈话结束后,卡西尔钻进了树丛,到现在还没回来。米尔瓦和丹德里恩正在寻找可吃的东西。他们找到一口铜锅,又在小船的渔网下面找到一筐蔬菜。他们把船里的一只捕鱼篓固定在靠近河岸的水里,然后用木棍敲打周围的灯芯草,想把鱼饵赶进去。诗人已经感觉好多了,他高昂着英勇负伤的头颅,像只孔雀一样骄傲地走来走去。
杰洛特则在继续沉思和生闷气。
米尔瓦和丹德里恩费力地捞起捕鱼篓,立刻咒骂起来,因为里面没有他们预想的鲶鱼或鲤鱼,只有几条扭动的银色小鱼。
猎魔人站起身。
“你们两个,过来!别管捕鱼篓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你们得回家了。”等身上湿漉漉、散发着鱼腥味的两人走过来,他直截了当地说,“去北边的玛哈坎山脉吧。我一个人继续南下。”
“你说什么?”
“我们得分道扬镳了。玩乐时间结束了,丹德里恩,你该回家去写诗了。米尔瓦会带你穿过森林……怎么了?”
“没什么。”米尔瓦用力甩开搭在肩上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吧,猎魔人,我很想知道你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也没什么想说的。我会往南走,去雅鲁加河对岸,穿过尼弗迦德帝国的领土。这段旅程既漫长又危险,而且时间紧迫,所以我必须一个人赶路。”
“所以你必须丢下累赘。”丹德里恩点点头,“丢下拖慢你脚步,又给你惹了很多麻烦的脚镣。换句话说,也就是我。”
“还有我。”米尔瓦看向一旁。
“听我说,”杰洛特的语气镇定了许多,“这是我的私事,跟你们都没关系。我不想让你们为了只跟我有关的事冒生命危险。”
“这是你的私事,”丹德里恩缓缓重复道,“你不需要任何人。同伴只会妨碍你,拖慢你赶路的速度。你不指望任何人的帮助,也不想依靠任何人。除此之外,你还喜欢独处。我遗漏了什么没有?”
“就跟平时一样,”杰洛特怒气冲冲地说,“你遗漏了头壳里的脑子。你这蠢货,如果那支箭再往右偏上一寸,现在就轮到白嘴鸦啄食你的尸体了。你是个诗人,想象力丰富,所以就想象一下那幅景象吧。我重复一遍:你该回北方去,而我要去相反的方向。独自动身。”
“那就去吧。”米尔瓦跳了起来,“我不会求你的。下地狱去吧,猎魔人。我们走,丹德里恩,去煮点儿什么。我饿坏了。听他说话让我犯恶心。”
杰洛特转过头。他看到绿眼睛鸬鹚把翅膀搭在覆盖鸟粪的树枝上,让阳光晒干羽毛上的河水。他闻到了浓郁的草药气息,不由狠狠咒骂起来。
“你在考验我的耐心,雷吉斯。”
吸血鬼满不在乎地凭空现身,坐在恼火的猎魔人身边。
“我得给诗人换绷带。”他平静地说。
“那就找他去。离我远点儿。”
雷吉斯叹了口气。但看起来,他并不打算走开。
“我听到了你和丹德里恩及弓手的谈话。”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必须承认,你在争取支持这方面真有一套。虽然整个世界都在追捕你,你却毫不理会想要帮你的同伴和盟友。”
“这个世界真是黑白颠倒了,吸血鬼居然教我怎么跟人类打交道。雷吉斯,你又对人类了解多少?你只知道他们血液的滋味。我到底干吗要跟你说话?”
“这个世界确实黑白颠倒了。”吸血鬼面无表情地承认,“你都开始跟我说话了。或许你能听我几句忠告?”
“不,我不想听。没这个必要。”
“是啊,我都忘了。忠告对你来说是多余的,盟友也是多余的,你有没有旅伴都一样。毕竟,你这场远征纯属私事。更重要的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必须独自上路。除了风险、威胁、艰辛和疑虑,你不需要别的负累。因为归根结底,这些都是自我惩罚的一部分,是你想要赎罪的代价。要我说,这就是火之洗礼。你要穿过火焰之路。这火既能烧灼你,也能净化你。你打算独自完成洗礼。如果有人支持你,帮助你,哪怕只是略微尝试一下这场火之洗礼,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的痛苦也会加重你的债务。他们会剥夺你想要清偿的一部分罪过,而他们的参与又会让你欠下一份人情。毕竟,这是你一个人该赎的罪。只有你需要还债,你又不想同时欠下更多的债。我的推理正确吗?”
“完全正常。考虑到你没喝酒,这还真挺让我吃惊的。不过我看到你就心烦,吸血鬼,请让我独自赎罪吧。让我独自面对债务。”
“如你所愿。”雷吉斯站起身,“坐在这儿好好思考吧。但我要给你几句忠告:所谓的罪恶感,也就是寻求救赎和火之洗礼的需要,你无权独占。生命与银行的不同,就在于生命能以欠下别人债务的方式还清眼下的债。”
“拜托,走开吧。”
“如你所愿。”
吸血鬼走到丹德里恩和米尔瓦那边。雷吉斯给诗人更换绷带时,三人开始讨论该吃什么。米尔瓦从捕鱼篓里倒出小鱼,仔细察看一番。
“没别的法子了。”她说,“我们只能把这几条小鱼串在细树枝上,放上火堆烤一烤。”
“不,”丹德里恩摇了摇刚刚包扎过的脑袋,反驳道,“这主意不好。鱼太少了,我们吃不饱的。我提议熬汤。”
“鱼汤?”
“当然。我们有些小鱼,还有盐。”丹德里恩摆弄手指计算配料,“我们有洋葱、胡萝卜、欧芹根和芹菜。还有一口锅。只要把这些东西全放进去,就能熬出一锅汤。”
“再有些调料就好了。”
“哦。”雷吉斯微笑着把手伸进包里,“没问题。罗勒、甘椒、胡椒、月桂叶、鼠尾草……”
“足够了,足够了。”丹德里恩抬起手,制止了他,“这些足够了。汤里不用加曼德拉草的。好了,我们开始熬汤吧。你负责洗鱼,米尔瓦。”
“你自己洗!呸!别以为同伴里有个女人,她就得在灶台边给你打下手!我负责打水和生火。你自个儿处理这几条泥鳅的内脏吧。”
“可这些不是泥鳅。”雷吉斯说,“它们分别是鲢鱼、斜齿鳊、梅花鲈和白鳊鱼。”
“哦,”丹德里恩忍不住开口,“看来你很了解鱼嘛。”
“我了解很多东西。”雷吉斯的语气不带丝毫夸耀,“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了解了各种各样的知识。”
“既然你这么博学,”米尔瓦朝火堆吹了口气,站起身来,“就用你的知识给这些小鱼开膛吧。我要去打水了。”
“你端得动一整锅水吗?杰洛特,帮她一把。”
“我当然端得动。”米尔瓦哼了一声,“我也不需要他帮忙。他有他自己的私事要处理,谁都别去打扰他!”
杰洛特转过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丹德里恩和吸血鬼用老练的动作处理那些小鱼。
“这锅汤肯定很淡。”丹德里恩把锅子吊到火堆上,“要是有大点儿的鱼就好了。”
“这条可以吗?”卡西尔突然钻出柳林,手里拎着一条约莫三磅重的狗鱼。它的尾巴仍在甩动,嘴巴一张一合。
“啊哈!多好的鱼啊!尼弗迦德人,你在哪儿抓到它的?”
“我不是尼弗迦德人。我来自维可瓦罗,我的名字是卡西尔……”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道了。现在告诉我们,这条狗鱼是在哪儿抓的?”
“我做了个鱼钩,抓了只青蛙作钓饵。我把鱼饵放到河堤下面的一个洞里,这条狗鱼立刻就上钩了。”
“真是个行家。”丹德里恩摇了摇绑着绷带的脑袋,“只可惜我没提议吃牛排,不然你准能变出一头牛来。不过我们还是知足吧。雷吉斯,把小鱼都丢锅里,鱼头鱼尾不用去掉。但这条狗鱼得好好处理才行。尼弗……卡西尔,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
“那就干活吧。杰洛特,该死的,你打算坐在那儿生多久的闷气?过来给蔬菜削皮!”
猎魔人乖乖地站起身,走到他们旁边,但仍跟卡西尔保持着距离。不等他抱怨没有削皮的刀子,尼弗迦德人——维可瓦罗人——便把自己的短刀递了过来,然后又从靴筒里抽出一把。杰洛特接过刀子,含混不清地道了声谢。
他们的合作很有效率。没过多久,满满一锅小鱼和蔬菜就开始冒泡、翻滚。吸血鬼用米尔瓦削出的勺子敏捷地撇去浮沫。卡西尔掏出狗鱼的内脏,又把鱼切成几块。丹德里恩把鱼尾、鱼鳍、鱼背和长满尖牙的鱼头丢进锅子,搅动起来。
“唔,闻起来真香。等熬成浓汤,咱们再把渣滓滤掉。”
“怎么滤?用袜子吗?”米尔瓦开始削另一把勺子,同时皱起眉头,“没筛子怎么过滤?”
“我亲爱的米尔瓦,”雷吉斯微笑着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嘛!我们完全可以用手边的东西替代没有的东西,需要的只是创意和积极的思考。”
“你跟你的大道理能不能都见鬼去,吸血鬼?”
“可以用我的锁子甲过滤。”卡西尔说,“没关系,我回头用水洗一洗就好。”
“用之前也请好好洗一遍。”米尔瓦大声说,“不然这汤我才不喝。”
他们顺利地滤好了汤。
“好了,卡西尔,鱼肉块可以下锅了。”丹德里恩指示道,“闻着真香。别再添柴了,现在得用文火慢炖。杰洛特,你用勺子搅哪儿呢!现在不能搅汤!”
“别嚷。我又不知道。”
“无知,”雷吉斯笑道,“可不是瞎搅和的理由。当你不知道或心存疑虑时,最好向他人求教……”
“闭嘴,吸血鬼!”杰洛特猛地站起身,背对着他们。丹德里恩哼了一声。
“瞧瞧他,又生气了。”
“真是他的典型做派,”米尔瓦板着脸说,“只会说空话。不知道该怎么做时,他就会说一通空话,然后一个人生闷气。你们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早看出来了。”卡西尔轻声道。
“加胡椒。”丹德里恩舔了舔汤勺,咂咂嘴巴,“再加点儿盐。啊,刚刚好。把锅拿下来。天哪,好烫!我没有手套……”
“我有。”卡西尔说。
“而我,”雷吉斯从另一边端起锅,“不需要手套。”
“是啊。”诗人用裤管擦了擦勺子,“好了,伙计们,都坐下,尽情品尝吧!杰洛特,你在等谁专门邀请你吗?用不用找个传令官,用小号吹奏一曲?”
他们围着锅坐在沙地上。好一阵子,空地间只有礼貌而响亮的喝汤声,还有勺子不时碰撞锅子的声音。等喝完了半锅汤,他们小心翼翼地捞出鱼肉,直到整只锅子都见了底。
“哦,我都吃撑了。”米尔瓦呻吟道,“熬汤这主意真不赖,丹德里恩。”
“的确。”雷吉斯赞同道,“杰洛特,你怎么说?”
“我要说:谢谢。”猎魔人费力地站起身,揉了揉又开始折磨他的膝盖,“这样够了吗?还是说,你更想听传令官吹小号?”
“他老是这样。”诗人摆摆手,“别理他就好。话说回来,你们算走运了。他跟他的叶妮芙——那位乌黑头发、苍白皮肤的美人儿——吵架时,我就跟在他身边。”
“说话要慎重。”吸血鬼告诫丹德里恩,“还有,别忘了,他有他的麻烦。”
“有麻烦,”卡西尔强压下一个饱嗝儿,“就该设法解决。”
“那是当然,”丹德里恩答道,“可要怎么解决?”
米尔瓦哼了一声,在热乎乎的沙地上坐得更舒服些。
“吸血鬼是个学者,他肯定知道。”
“这种事无关学问,关键在于仔细确认手头的所有条件。”雷吉斯平静地说,“而确认之后,我们就会得出结论:我们面对的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场行动毫无成功的机会,找到希瑞的可能性等于零。”
“可你讲过:也不能这么说嘛。”米尔瓦嘲弄地说,“我们应该积极思考,发挥创意。就好比那个筛子。要是手边缺了什么,就该找个替代品。我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不久前,”吸血鬼续道,“我们都以为希瑞身在尼弗迦德。到达那里并解救她——或者绑架她——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而如今,听完卡西尔的说法,我们连希瑞在哪儿都不知道了。连方向都没有,创意更是从何谈起呢?”
“那我们该怎么做?”米尔瓦发起火来,“猎魔人坚持要去南方……”
“对他来说,”雷吉斯大笑道,“指南针的指向并不重要。无论走哪个方向,对他来说都一样,只要他自己有事可做就行。这确实是猎魔人才会有的原则。这个世界充满邪恶,所以只要大步向前,摧毁路上遭遇的一切邪恶,为善良的一方做出贡献就足够了。其他方向的人只好自求多福吧。换句话说:行动就是一切,目标毫无意义。”
“胡说八道。”米尔瓦评论道,“我是说,他的目标是希瑞。你怎么能说她毫无意义呢?”
“我是在说笑,”吸血鬼冲背对他们的杰洛特眨眨眼,承认道,“而且这笑话确实不太高明。我道歉。你说得对,亲爱的米尔瓦,希瑞就是我们的目标。既然我们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就该查明这一点,然后相应地做出改变。依我看,命运之子肯定跟魔法、宿命和其他超自然元素息息相关。而我认识的一个人在这些方面相当博学,那人也肯定愿意帮助我们。”
“哦,”丹德里恩显得很高兴,“是谁?在哪儿?离这儿远吗?”
“肯定比尼弗迦德的首都近——事实上要近得多。就在安格林。雅鲁加河的这一边。我说的是坐落于凯德·杜森林中心的德鲁伊石环。”
“我们这就出发吧!”
“你们就没打算,”杰洛特恼火地说,“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你?”丹德里恩转过身,“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吗。就连你刚才喝的汤都是我们的功劳。要不是我们,你还在饿肚子呢。要是等你动手,我们也一样得挨饿。这锅汤就是合作的成果。团队协作。为同一个目标联合起来的团体做出的共同努力。我的朋友,你明白吗?”
“他怎么可能明白?”米尔瓦皱着眉说,“他只会说:‘我。我。我自己。独来独往。’他就是一匹独狼!可你也看到了,他既不是猎手,又不熟悉森林。狼才不会独自捕食!从来不会!什么独狼,哈,纯粹是城里人愚蠢的妄想。可他不会明白这些!”
“哦,他明白的,明白的。”雷吉斯像往常一样抿嘴微笑。
“他只是看起来有点傻。”丹德里恩附和道,“但我一直期待他能下定决心动一下脑子。这一来,他也许真能得出一些有用的结论。或许他会明白的:真正有必要一个人做的事就只有自渎而已。”
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明智地保持沉默。
“让瘟疫把你们都抓走吧。”猎魔人最后憋出一句,把勺子插进靴筒,“你们这群白痴,明明目标与你们毫不相干,却偏想搞什么‘团结协作’。你们都见鬼去吧,还有我。”
这一次,所有人都跟卡西尔一样,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丹德里恩、玛利亚·巴林——也就是米尔瓦——以及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全都没说话。
“我真是摊上了一群好伙伴。”杰洛特摇着头说,“同生共死的战友!一群英雄!我何德何能,能配得上你们?一个手拿鲁特琴的蹩脚诗人、一个野蛮粗鲁的半人半树精、一个眼看就要活过五个世纪的吸血鬼,还有个该死的尼弗迦德人——虽然他坚称自己不是。”
“而领导这支队伍的,是个承受良心谴责、无能也无力做出决定的猎魔人。”雷吉斯平静地帮他说完,“我提议,我们应该隐姓埋名,以免惹人怀疑。”
“或者惹人发笑。”米尔瓦补充道。
(1) 因为米尔瓦提到了“死亡”,按照迷信风俗,她必须吐口唾沫,以免真的召来厄运。
“女王答道:‘不要向我求饶,你该乞求被你的巫术伤害之人。既然你有勇气做出这等行径,就该勇敢地面对近在咫尺的追兵和正义的制裁。我没有宽恕你罪孽的权力。’于是那女巫发出猫一样的嘶嘶声,邪恶的双眼闪动光芒。‘我的末日近了,’她尖声道,‘可女王啊,你也一样。在你悲惨的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你会想起劳拉·朵伦和她的诅咒。而且你要记住:我的诅咒会纠缠你的后裔,直到第十代人为止。’然而,看到女王胸膛中跳动的坚强之心,邪恶的精灵女巫也停止了污蔑和恐吓,开始像母狗一样呜咽着求饶,恳求她的宽恕……”
——劳拉·朵伦的故事
人类讲述的版本
“……她的乞求未能软化dh&039;oe的铁石心肠,也未能打动残忍无情的人类。当劳拉抓住马车门,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而非她自己——求饶时,残暴的刽子手在女王的命令下一剑斩断了她的手指。那一晚降下严霜,在森林覆盖的小山顶,劳拉呼吸着最后几口空气,诞下一个女婴,并用仅存的体温保护了她。尽管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寒冬之夜,春意却突然在山顶绽放,绯恩韦德之花遍地盛开。即便到了今天,这种花也只会在两个地方盛开——一是多尔·布雷坦纳,一是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故去的山顶。”
——劳拉·朵伦的故事
精灵讲述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