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猎魔人来我的地盘干吗?”莱德布鲁尼的总督福尔科·阿特维尔德问道。在持续的沉默中,他显得越来越不耐烦。“猎魔人打哪儿来?想找什么?有什么目的?”
做好事总是这种结果 ,杰洛特看着总督遍布伤疤的脸,心想。扮成高贵而仁慈的猎魔人,帮助一群肮脏的乡巴佬,结果又是这样。就因为想稍微舒服一下,我们找了一家旅店,结果那种地方果然不缺密探。跟大嘴巴诗人一起旅行老是这种下场。现在这个房间就像牢房,没有窗户。我屁股下的硬木椅固定在地板上,一看就是审问犯人用的,我还注意到了椅背上的支架和束带。它们可以绑住你的双手,勒住你的脖子。目前它们还没派上用场,但随时可以。
活见鬼,我该怎样摆脱眼下的困境?
他们与河国的养蜂人共同旅行五天、终于走出潮湿的荒野时,雨也停了,风吹开了迷雾和潮湿的水汽。阳光穿透云层,让白雪覆盖的山顶熠熠生辉。
就在不久前,雅鲁加河还像是某个意义重大的转折点,是让这场远征向更加严肃的阶段过渡的分水岭。但到现在,他们却觉得自己更像是在接近某种极限或屏障,而撤退才是唯一的选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尤其是杰洛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他们从早到晚都能看到那片高大、参差、冰雪覆盖的山脉在南方反射着阳光,堵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便是阿梅尔山脉。而在无情的山脉当中,尤为突出的是庄严而险峻的“魔鬼山峰”戈尔贡。它耸立于阿梅尔山脉锯齿状的轮廓之上,就像一座棱角分明的方尖碑。众人对此避而不谈,但杰洛特知道,所有人想的都是这件事。每当他自己看到阿梅尔山脉和戈尔贡峰,都觉得继续往南根本是疯了。
幸好他们突然发现,已经没有往南的必要了。
给他们带来消息的,是那位头发蓬乱的养蜂人,也就是这场荒野跋涉的带头人,让他们在过去五天里扮演武装护卫之人。他是一位美丽木精的丈夫,也是另一位木精女孩的父亲,站在她们身边的他就像两匹母马旁边的野猪。也正是他过去试图欺骗他们,让他们以为德鲁伊迁到了北方之箱。
这场会面发生在他们来到莱德布鲁尼镇的一天后——这里像蚁丘一样繁忙,正是河国的养蜂人与捕兽人的目的地——同时这也是他们与养蜂人道别的一天后,对方已经不再需要猎魔人了,猎魔人也以为双方不会再见面了。正因如此,猎魔人才会更加吃惊。
养蜂人滔滔不绝地向杰洛特道谢,还递给他一只装满钱币的小袋子以作酬劳。收下钱袋时,杰洛特感受到雷吉斯和卡西尔略带嘲讽的目光。在这场远行中,他不止一次向他们抱怨过人类的忘恩负义,还一再强调利他主义是多么愚蠢和徒劳。
随后,兴奋的养蜂人终于把消息告诉给了他。“所以说,猎魔人先生,那些槲寄生疯子——也就是德鲁伊——就住在洛克·孟登湖边的橡木林里,从这儿往西大概三十五里。”
这个消息是养蜂人卖给他某个亲戚蜂蜜和蜂蜡时听来的,而他亲戚又是从某个开采钻石的熟人口里听来的。养蜂人听说德鲁伊就在附近,立刻跑来告诉他们。他的笑容洋溢着满足与骄傲,就像每一位谎言碰巧成真的骗子一样。
杰洛特本打算立刻赶去洛克·孟登湖,但同伴们强烈反对。雷吉斯和卡西尔主张用养蜂人给的钱去城里添置些补给品和装备。米尔瓦补充说,他们还应该买些箭,因为经常要打猎,而她不想总用削尖的木棍凑合。丹德里恩则想找个旅店安稳地睡一晚,睡前还想洗个澡,再享用一杯美味的啤酒。
他们都对杰洛特说,反正德鲁伊也不会跑掉。
“尽管出于巧合,”吸血鬼雷吉斯露出古怪的微笑,“我们的队伍却选中了正确的道路和正确的方向。所以,我们注定将与那些德鲁伊相遇,耽搁一两天也无关紧要。而且,”他又发出富有哲理的评论,“匆忙行动只会让人觉得时间紧迫。这种念头通常是一种警示,提醒我们应当放慢脚步,以更加理性的方式去思考我们的做法。”
杰洛特没再争辩,也没反驳吸血鬼的理论,尽管每晚的噩梦一再提醒他要加快脚步,而他每次醒来时,却根本想不起梦到的内容。
那是九月十七日,满月之夜,距秋分日还有六天。
米尔瓦、雷吉斯、卡西尔负责购买和补充装备,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则负责向莱德布鲁尼的居民打听消息。
莱德布鲁尼坐落于奈维河的河湾处。如果只算围在栅栏中的砖瓦及木制建筑群,这个城镇其实很小。但实际上,住在壁垒环绕的中心地带的人口仅有全镇的十分之一,其余十分之九则分布在镇外由小屋、茅舍、货摊、棚屋、帐篷与大篷车构成的喧闹汪洋里。
养蜂人的亲戚奇切罗内给猎魔人和诗人带路。他是个易怒而傲慢的年轻人,典型的小混混,在这个镇子土生土长,对它知根知底。他就像浑浊溪流里的一尾鲑鱼,带着他们穿过镇子的嘈杂、人群、灰尘和恶臭。他显然很乐意为他们在这座可憎的城镇里担任向导。尽管没人要求,他却在热情地传授自己在街头打混时得来的种种经验。他解释说,对于迁居北方的移民者而言,莱德布鲁尼是很重要的一站,因为再往北去,他们就能得到皇帝许诺的土地:每人四海得,也就是大概五百亩,外加十年免税。因为莱德布鲁尼位于多尔·奈维谷口,与穿过阿梅尔山脉下的“北方之箱”的西奥杜拉隘口相接,后者又与尼弗迦德长久以来的众多附属国接壤,比如马格·图加、吉索、麦提那和梅契特。他解释说,莱德布鲁尼是移民者补给和歇脚的最后一站,一旦过了雅鲁加河,他们就只能依靠自己、老婆和随身的货车了。其中有很多人——他的语气带着对贫民窟的热爱与骄傲——在这镇子永久定居下来,因为莱德布鲁尼文明又开化,绝非散发着粪臭的穷乡僻壤。
事实上,莱德布鲁尼飘散着十分浓烈的粪臭味。
多年以前,杰洛特来过莱德布鲁尼,但这镇子变化太大,他已经认不出它了。莱德布鲁尼以前可没这么多身穿黑色外套和铠甲、佩戴银色肩章的骑兵,也没这么多人说尼弗迦德语。镇子从前也没有采石场,更没这么多衣衫褴褛、沾满血迹、面容憔悴的劳工。他们一边敲打石料,一边被身穿黑衣的守卫敲打。
向导说,有很多尼弗迦德士兵驻扎在这里,但不会待太久。他们只是暂时休憩,很快就会去追捕名为“北方之箱自由军”的游击队。尼弗迦德人需要很多劳工,因为他们打算利用开采出来的大量石材,将老旧的木制建筑改造成高大的石头要塞。开采石料的都是战俘,有的来自莱里亚和亚甸,有的来自从前的索登、布鲁格和安格林地区,有的来自泰莫利亚。莱德布鲁尼大概有四百战俘。贝哈文的矿山和露天矿坑足有五百多,另有上千人负责修桥和翻整通过西奥杜拉隘口的道路。
杰洛特上次来这儿时,市集上就有一架绞刑台,但过去的它要体面多了。当时它可没这么多额外的物件,比如尖桩、铁叉和长棍之类,也没挂着这么多恶心、发臭又腐烂的装饰物。
几个人看着绞刑台,小混混告诉他们,那些碎尸是新任军事总督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大人的杰作。福尔科大人相当倚重刽子手。这位大人可不好惹,他补充道这是个严厉的总督。
他们在旅店见到了小混混的朋友,也就是养蜂人提到的采钻人。他给杰洛特的第一印象很糟,因为他脸色惨白,全身发抖,那种半睡半醒、虚实不分的状态明显是宿醉几天几夜的结果。猎魔人的心沉了下去。他担心,德鲁伊教徒就在附近的消息只是那人的胡话而已。
然而在回答问题时,醉醺醺的采钻人却显得条理清晰,思路分明。他用玩笑化解了丹德里恩的质疑,说诗人如果采到了钻石,也会变成他这副德性。他准确而具体地描述了德鲁伊在洛克·孟登湖的哪个方位,不带任何夸张与过度的修饰。他毫不顾忌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找德鲁伊,得到的回应却是轻蔑的沉默。他提醒他们,前往德鲁伊的橡木林等于送死,因为德鲁伊会抓住入侵者,将他们关进人形的柳条笼,一边祈祷并念诵咒语,一边把人活活烧死。看起来,某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和恶毒的传说跟那些德鲁伊一起迁徙了过来。
接下来,九个士兵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些人全副武装,黑色制服的肩章上有个太阳符号。
带头的军士用橡木杖轻轻敲打自己的腿肚。“你就是名叫杰洛特的猎魔人?”
“对。”杰洛特迟疑片刻,回答道,“我就是。”
“那就跟我们走吧。”
“为什么跟你们走?你们要逮捕我吗?”
军士在仿佛永无止境的沉默中盯着他,目光不带丝毫敬意。毫无疑问,在场的八个手下便是他胆大妄为的资本。
“不,”他最后说,“我们不是要逮捕你。没人下令逮捕你。如果真有这种命令,阁下,我就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你讲话了。我的态度会大为不同。”
杰洛特故意正了正剑带。“如果是那样,”他冷冷地说,“我的反应也会大为不同。”
“好啦,好啦,先生们。”丹德里恩摆出调停的架势,脸上也露出政客般的微笑,“何必说话带刺呢?我们都是正派人,没必要害怕当权者。哦,没错,我们很乐意协助当局。当然了,前提是要有这个机会。就这一点来说,当权者显然是欠我们的,对吧,士兵先生?但您至少应该给我们个解释,总不能随随便便就限制我们的公民自由吧?”
“现在可是战争时期。”听完诗人流利的演说,军士却不为所动,“自由,顾名思义,是和平时期才有的东西。至于理由,总督大人会向你们说明的。我只负责执行命令,不负责解释。”
“跟他争辩也没用。”猎魔人朝诗人故作轻松地眨眨眼,“那就带我去见总督吧,可敬的士兵先生。丹德里恩,你回去告诉他们,叫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雷吉斯会明白的。”
“猎魔人为什么会来北方之箱?他来这儿干吗?”
提问的是个肩膀宽阔的黑发男子,面孔遍布伤疤,左眼还戴着皮革眼罩。若是这副独眼巨人般的容貌出现在昏暗的巷子里,多半会引发大规模恐慌。但这完全是个误会,因为这张脸属于福尔科·阿特维尔德,莱德布鲁尼的总督及本地区的首席执法官。
“猎魔人来北方之箱有何贵干?”首席执法官重复道。
杰洛特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阁下,您知道问题的答案。我是个猎魔人,河国的养蜂人雇了我,叫我护送他们来这儿。身为一名猎魔人,无论是在北方之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都得谋生啊。只要有顾客,我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听你这么一说,”福尔科·阿特维尔德点点头,“似乎还挺自然的。但你两天前就跟养蜂人分开了,现在正要跟几个奇怪的同伴往南边去。你的目的是?”
杰洛特的目光毫不动摇,灼人的视线聚焦在总督的独眼上。“我被捕了?”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那样的话,我的目的应该属于个人隐私。”
“但我会建议你开诚布公,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你没作恶,顺便让当局放心你不会与其作对。我再重复一遍:猎魔人,你这趟旅行的目的地是哪儿?”
杰洛特犹豫了一下。“我打算去找以前住在安格林、但现在已经搬到这里的德鲁伊。这件事您可以从我护送的养蜂人口里证实。”
“谁雇你对付德鲁伊的?是不是因为那些环保主义者用柳条笼烧死了太多人?”
“这些只是无知之人编造的谣言、故事和迷信。我只想寻求德鲁伊的知识,而非鲜血。说实话,总督大人,我想我开诚布公的程度已经足以证明我没作恶了。”
“重点不在于你作恶与否。至少暂时如此。如果我们的对话能以互谅互让为主旨,我会非常高兴的。尽管表面上不太像,但我们这次对话的主题之一,其实是为保存你和你同伴的性命。”
杰洛特没有立刻回答。“您让我很好奇,先生。我能不能先听听您的解释?”
“毫无疑问,我会解释清楚的,但要一点点来,一步步来。猎魔人先生,你听说过‘污点证人’吧?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就是告发同伙换取免罪的家伙。”
“你的说法过于简单化了。”福尔科·阿特维尔德面无笑容地说,“真是典型的北方人作风。你们常用讽刺、夸张和简化的方式填补自己教育的缺失,还觉得这样很有趣。帝国法律在北方之箱同样适用,猎魔人先生。更确切地说,直到消灭猖獗的犯罪行为、将其连根拔起之前,帝国的战时法律在这里都适用。想要镇压违法行为,最好的办法是用绞刑架,你在市集那边肯定也看到了。不过有时候,利用污点证人也是办法之一。”
为了强调,他故意停顿片刻。杰洛特没插嘴。
“就在不久前,”总督说,“我们将一伙年轻匪徒成功地引进了埋伏圈。他们负隅顽抗,直至被杀……”
“但不是所有人,对吧?”杰洛特毫不犹豫地指出,他有些厌烦对方的滔滔不绝了,“你们活捉了其中一个。你们承诺说,如果他愿意充当污点证人,就赦免他的罪行。也就是说,让他指控某个人。而他指控了我。”
“此话怎讲?你跟本地的罪犯圈子有什么联系吗?现在还是之前?”
“不,没这回事。现在没有,之前也没有。请原谅,总督大人,但这整件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误会,或者说骗局,又或是针对我的陷阱。如果是后者,我建议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还是直接说重点吧。”
“也就是说,你觉得这是针对你的陷阱?”总督揉着留有一条骇人伤疤的额头,“或许跟你先前所说的不同,你确实有害怕法律的理由?”
“不。我反倒开始害怕这场打击犯罪的战斗会迅速失控,害怕你们会不再询问细节,也不再仔细考量有罪或无罪。但这也是讽刺和过度简化的说法,是北方人典型的愚蠢言论。这也能解释上述那位北方人为何仍不明白莱德布鲁尼总督会怎样保护他的性命。”
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在沉默中审视他好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手。“带她进来。”他大声命令几个卫兵。
杰洛特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因为他突然确信了一件事,这让他的心脏狂跳不已,肾上腺素也开始猛烈分泌。过了一会儿,他又深吸几口气,手甚至在桌下做起动作。他在施展法印,好让自己镇定——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当然了,其效果等于零——这事同样前所未有。他身子发烫,同时又阵阵发凉。
卫兵带进房间的是个女孩。
“哦,瞧啊,”双手被反绑的女孩坐进椅子,立刻开口道,“瞧瞧这风把谁吹来了!”
阿特维尔德打个短促的手势。一名卫兵,个子很高,长了一张看着就不大聪明的脸,漫不经心地扇了她一耳光,让整张椅子都摇晃起来。
“请原谅,大人。”卫兵语带歉意,却又出奇地温柔,“她年轻又愚蠢,而且鲁莽。”
“安古蓝,”阿特维尔德放慢语速,吐字清晰,“我答应过会听你说话。但这话的意思是,我会听你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你爱胡闹,但你敢不听话,你就会受到惩罚。听懂了吗?”
“听懂了,大叔。”
手势。耳光。椅子摇晃不止。
“她还年轻,”卫兵揉了揉自己的腰,“而且鲁莽……”
杰洛特看清她不是希瑞,不禁为自己的糊涂而暗暗惊讶。女孩微翘的鼻头流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凶狠的笑。
“安古蓝,”总督重复道,“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福尔科大人。”
“他是谁,安古蓝?”
女孩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挑起大眼睛看着杰洛特。她的眸子是深棕色而非绿色。她晃了晃亮稻草色的头发,一缕凌乱的发丝粘在她的额头上。
“从没见过他。”她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血,“但我知道他是谁。我早就告诉你了,福尔科大人,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没说谎。他就是杰洛特,是个猎魔人。大概十天前,他渡过雅鲁加河,现在正往陶森特去。我说的对吗,白发大叔?”
“年轻……鲁莽……”卫兵飞快地说着,担忧地看了眼总督。但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只是蹙了蹙额,然后摇摇头。“你还是到绞架上说笑吧,安古蓝。我倒是不介意。跟杰洛特一起旅行的都有哪些人?”
“这我也告诉你了!有个名叫丹德里恩的帅小伙儿,是个吟游诗人,带着鲁特琴。还有个深金色头发的年轻女人,辫子长及脖颈,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另一个男人长相不好描述,名字我也不知道。他们总共四个人。”
杰洛特用拳头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女孩。
安古蓝没有垂下目光。“你的眼睛,”她说,“好奇怪!”
“继续,继续。”总督催促道,冲安古蓝皱起眉头,“跟猎魔人一起旅行的还有谁?”
“没人了。我说了,一共四个。大叔,你没长耳朵吗?”
手势,耳光,鼻血再流。卫兵揉了揉腰,再次对女孩的年少莽撞发表看法。
“你在撒谎,安古蓝。”总督说,“我再问一遍,他们总共多少人?”
“随你便,福尔科大人。随你便。你说多少就多少。两百!三百!六百人!”
“总督大人!”趁那卫兵还没甩出巴掌,杰洛特大喊,“她刚才的描述非常准确,没有半句谎话,尽管信息不太全面。可她的信息是从哪儿得来的?她刚才甚至都承认了,她这辈子从没见过我。我这辈子也是头一次见到她。我向您保证。”
“谢谢你……”阿特维尔德斜眼看着他,“协助这次调查。你的帮助对我们至关重要。等我开始询问你时,希望你也能这么健谈。安古蓝,听到猎魔人大人的话了?老实回答。别乱问问题。”
“有人说,”女孩舔了舔鼻血,“只要将预谋犯罪通知给当局,再揭露预谋者的身份,就能得到赦免。喂,我这样算是老实回答了吧?我知道一起预谋犯罪,也想要阻止。听好我的话:夜莺和他的‘汉萨’正在贝哈文,打算劫杀猎魔人和他的同伴。委托他们的是个陌生的半精灵——鬼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也没人认识他。半精灵只告诉我们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会以什么方式来到那儿,会从哪儿出发,又跟着哪些同伴。他提醒说,目标是个猎魔人,不仅不是简单的废物,反而很精明。他叫我们别逞英雄,最好从背后捅刀子,或用十字弓射死他。如果可以,趁他在贝哈文吃饭的时候下毒也行。半精灵把钱给了夜莺。一大笔钱。他答应事成之后再给更多。”
“事成之后?”福尔科·阿特维尔德说,“所以这个半精灵还在贝哈文?跟夜莺的匪帮在一起?”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逃出了夜莺的‘汉萨’,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了。”
“这就是你告发他的理由?”猎魔人笑道,“出于私人恩怨?”
女孩眯起眼睛,肿胀的嘴唇厌恶地扭曲起来。“去你妈的私人恩怨,大叔!我告发他能救你的命,对吧?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谢谢。”杰洛特没给卫兵扇她耳光的机会,“但我只想说,如果牵扯到私人恩怨,你的信用就会大打折扣,污点证人小姐。为了保住自己的皮囊,有人确实会告发别人,而为了报仇,他们也会撒谎。”
“安古蓝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福尔科·阿特维尔德插嘴道,“但只要她肯合作,也许还能保住她的皮囊。对我来说,这个动机足够了。安古蓝,你怎么说?你想保住自己的皮囊,对吧?”
女孩抿住嘴唇,明显脸色发白。
“强盗的勇气,”总督轻蔑地说,“就跟小鸡差不多。是啊,他们有勇气袭击并抢劫弱者,屠杀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但要直面死神,他们就没种了。”
“等着瞧吧。”女孩恶狠狠地说。
“那就等着瞧,”福尔科赞同道,“也别忘了等着听:你会在刑架上尖叫的,安古蓝。”
“大人,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遵守诺言,只要你供述属实。”
安古蓝在椅子里猛转过身,像在用自己苗条的身体指向杰洛特。“那这算什么?”她尖叫道,“我没说实话吗?他说过自己不是猎魔人杰洛特吗?他凭什么指责我不值得相信?我完全可以任他骑马去贝哈文,那样就能证明我没在撒谎!然后你们会在阴沟里找到他的尸体。不过到那时,你们又会说我没能阻止犯罪,说我毫无同情心!是这样吧?你们这群无赖!骗子!”
“别打她,”杰洛特说,“拜托。”
他的语气让总督和卫兵的手停在了半空。
安古蓝扬起鼻子,犀利地看着他。“谢谢,大叔。”她说,“他们就是想打我,叫他们打好了。我从小被人打到大,已经习惯了。如果你想表达善意,就承认我说的是实话吧!好叫他们遵守承诺。见鬼,求你们吊死我吧!”
“带她下去。”福尔科命令道,然后示意想要抗议的杰洛特安静。
“我们不需要她了。”等女孩离开房间,福尔科说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会向你说明。然后我会要求你也坦诚相告。”
“首先,”猎魔人语气冰冷,“请说明一下她最后那句话吧。为什么她会说‘求你们吊死我’?作为污点证人,这个女孩已经尽了本分。”
“还没有。”
“此话怎讲?”
“外号‘夜莺’的荷马·斯特拉根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他残忍、大胆、狡猾又幸运,而且一点不蠢。事实上,他总是煽动别人,自己却能逃脱惩罚。而我必须结束这一切。所以我才会跟安古蓝达成协议。我的承诺是,如果安古蓝的供述能帮我们逮到夜莺,摧毁他的匪帮,我就安排安古蓝上绞架。”
“等等,”猎魔人惊讶地说,“这就是污点证人的待遇?跟当局合作的结果是——上绞架?那拒绝合作呢?后果是什么?”
“被尖桩刺穿。在这之前,先用滚烫的铁钳挖出双眼,撕烂乳房。”
猎魔人没再搭话。
“这叫威慑。”过了一会儿,福尔科·阿特维尔德续道,“在和盗匪的对抗中,这一点至关重要。你干吗把拳头捏得这么紧?我都听到你的指节噼啪作响了。难道你是个人道主义者?当然了,你有这余裕,因为你对付的生物杀戮时很讲人道——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我就没这余裕了。我见过被夜莺和他那伙人抢掠的商队和房屋。我见过他们是怎么强迫别人说出藏宝地点的。我见过没能满足夜莺、或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如何被他开膛破肚。我见过遭受更加残忍对待的人,而那群强盗只是为了取乐。安古蓝的命运触动了你,但她肯定也做过类似的事。她在夜莺的匪帮待了很久。假如她这次没能侥幸逃脱,就不会有人知道夜莺埋伏在贝哈文,而你也将以另一种方式遇见她。也许朝你背后放冷箭的人就会是她。”
“我不喜欢‘假如’。你知道她为什么逃离匪帮吗?”
“说实话,我不清楚,我的手下也没深究。不过人人都知道,对夜莺来说,女人只能扮演一种角色。如果他不能说服女人,就会使用暴力。另外还有代沟方面的问题,夜莺是个成年男人,而他的喽啰都是安古蓝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当然这些只是推测,事实怎样我又不在乎。容我问一句,你为什么在乎?为什么见到安古蓝,你的情绪会这么激动?”
“您的问题真奇怪。这女孩说有人要袭击我,说她从前的同伴接受了一个半精灵的委托。这事本身就让人不解,因为我从没跟半精灵结过仇,而这女孩知道我的同伴都有谁,连‘吟游诗人叫丹德里恩,女人留着短辫’的细节都一清二楚。正因为这些细节,我才会猜想这一切只是谎言或陷阱,如果有人抓住并质问那个养蜂人,就不难知道上周和我同行的都有哪些人了。然后您又安排了这场戏……”
“够了!”阿特维尔德一拳砸到桌上,“简直是胡说八道。你觉得我在演戏?为什么?就为欺骗一个猎魔人,好把你引进陷阱?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需要我这么大费周章?只有罪犯才会做贼心虚,猎魔人先生。只有罪犯!”
“那就给我另一种解释。”
“不对,是你该给我个解释才对。”
“抱歉。我只有这种解释。”
“我完全可以编个理由,”总督露出恶毒的笑,“但又何必呢?我就直说了吧。谁想杀你,为什么想杀你,我不在乎。别人为何了解你,甚至对你头发的长度和颜色都一清二楚,我也一点都不感兴趣。另外,猎魔人,我也没必要告诉你你将遭到袭击。我可以放你们离开,再用你们当诱饵吸引毫无防备的夜莺上钩。我可以盯着你们,直到夜莺把你们一网打尽,然后再坐收渔利。因为我只对他感兴趣。如果抓住他就必须牺牲你们?哈,那也没办法,反正我又不会少块肉!”
他停了下来。杰洛特沉默不语。
“你要明白,猎魔人阁下,”短暂的停顿过后,总督续道,“我曾向自己发誓,要让法律支配这片土地。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尽我所能。因为法律不是法学理论,不是写满哲学论文的大部头,不是对正义的幻想,不是陈腐的道德与伦理词汇。法律是能安全通行的大道和小路。就算天黑,你也可以安然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你可以在酒馆和旅店上厕所,把你的钱包和老婆留在桌边。法律能让人安稳地睡到公鸡报晓。而对那些违法之人,等待他们的将是绳索、斧头,还有烧红的烙铁!这就叫杀鸡儆猴。违法之人必须受到惩罚,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和手段……嘿,猎魔人!我看见你不以为然的表情。你是不喜欢我的手段还是目的?我想是手段吧!批评别人的手段很简单,可你不想住在安全的世界里吗?喂,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想你有。”
“福尔科大人,”杰洛特平静地说,“其实我很喜欢您想象中的那个世界。”
“是吗?从你的表情,我可看不出来。”
“您想象的世界对猎魔人来说很完美,因为猎魔人在那里不愁没工作。你的世界没有法律书籍、法令文书和对正义的幻想,只有违法、混乱、专制、独裁者的自私、野心家的热忱、狂信者的盲目、自诩正义的残忍,以及复仇,残酷的复仇。你的愿景是个充满恐惧的世界,人们不敢在天黑后离开自己的家——他们怕的不是盗匪,而是法律的守护者。因为每次对盗匪进行大规模搜捕,其结果总是盗匪集体加入执法者的行列。你的愿景是个充满贿赂与陷阱、证人与伪证的世界,充斥着刺探与逼供、告发与害怕告发的世界。那样的一天迟早会来:蒙冤之人会被铁钳撕烂乳房,无辜之人会被绞死并刺穿。然后世界将被犯罪占据。简而言之,”他总结道,“那会是个让猎魔人如鱼得水的世界。”
“拜托,”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停顿片刻,揉了揉皮革眼罩下的眼窝,“原来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是猎魔人,杀戮的专家,可你同时又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个卫道士。这可真是个危险的预兆,猎魔人,这说明你越来越不适合这一行了。早晚有一天,你会犹豫要不要杀死某只吸血妖鸟,因为它也许是无辜的,因为你杀它也许只是盲目的复仇。而如果有一天——虽然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但不管我怎么想,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有人残忍地伤害了你最亲近的人,我会重提这场对话,重提罪与罚的比例问题。也许到那时,咱们俩就没那么多分歧了。但在此时、此地,我们确实没必要讨论或思考这事。今天我们要说的是个实际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你,亲爱的猎魔人!”
杰洛特微微扬起一条眉毛。
“虽然你嘲笑了我的手段和我对世界秩序的愿景,但我不怪你。我只会利用你,亲爱的猎魔人,来达成这一愿景。我重申一次:我向自己发过誓,要让所有违法者得到应得的惩罚,不放过任何一个。从集市上短斤少两的摊贩,到窃取军备品的小偷。强盗、扒手、窃贼、匪徒、‘北方之箱自由军’那帮自称‘自由斗士’的恐怖分子,还有夜莺。尤其是夜莺。夜莺必须受到惩罚,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而且我们必须迅速行动——抢在特赦颁布,让他逍遥法外之前……猎魔人,为了这次先发制人的机会,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月。我必须确保他犯下错误,犯下自取灭亡的大错。还要我说下去吗?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我猜到了,但您还是继续说吧。”
“那个神秘的半精灵——也就是发起和煽动袭击之人——警告过夜莺,他说了关于猎魔人的事,他叫夜莺小心,避免自满、傲慢和炫耀的行为。我知道他有理由给出警告。但他的警告不会有任何意义。夜莺犯了个错。他要袭击的是一位事先得到提醒、有备而来的猎魔人,猎魔人就等着他下手呢。那天将是夜莺的末日。我要和你达成一项协议,杰洛特。你来做我的‘污点猎魔人’。别插嘴。协议很简单,义务和责任都很明确。你必须以夜莺为优先目标。至于我这边……”
他沉默片刻,露出狡猾的笑容。
“我不会再打听你们的身份。你打哪儿来,往哪儿去,我都不管。我不会问你的尼弗迦德语为什么几乎不带口音,狗和马又为什么躲着你。我会允许吟游诗人丹德里恩带着他那只装满笔记的皮筒。在夜莺死掉或被关进监狱之前,我不会把你的事报告给帝国情报部门。也许以后也不会,反正没什么好着急的,对吧?我会给你时间,外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前往陶森特的机会。那个荒谬的、仿佛童话故事一般的公国,就连尼弗迦德情报部门都不敢踏入他们的国土。在不久的将来,很多事都会改变。特赦将会颁布,雅鲁加地区的扩张或许也会结束,甚至有可能出现长久的和平。”
猎魔人沉默良久。总督遍布疤痕的脸上全无表情,双眼却闪现精光。
“同意。”猎魔人说。
“没有附加条件吗?”
“有两个。”
“理所应当。我听着呢。”
“首先,我必须花几天时间骑马去西边,去洛克·孟登湖找那些德鲁伊,因为……”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福尔科·阿特维尔德突然打断他,“你想愚弄我?去西边?人人都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包括在路上设伏的夜莺在内。你们要去南边的贝哈文,去奈维河与杉斯雷托山谷的交汇处,一路前往陶森特。”
“你是说……”
“我是说,德鲁伊不在洛克·孟登湖。他们差不多一个月前就离开了。他们穿过杉斯雷托山谷去了陶森特,现在正在鲍克兰接受安娜叶塔公爵夫人的庇护。那位公爵夫人对怪人、怪胎与传说中的生物情有独钟。她的小仙境很乐意收容他们那些人。你很清楚,猎魔人。别把我当傻瓜。别想欺骗我!”
“我没想骗你。”杰洛特慢吞吞地说,“我发誓,没这回事。明天我就出发去贝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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