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不,我没忘。第二个条件:把安古蓝交给我。我希望你赦免她,把她放出牢房。你的‘污点猎魔人’想要你的‘污点证人’。说吧,你同不同意?”
“同意。”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几乎立刻回答,“我别无选择。安古蓝是你的了。我很清楚,你愿意跟我合作,就是因为她。”
吸血鬼与杰洛特并肩骑行,专心聆听,始终没有插嘴,但也没放过猎魔人讲的每一个细节。
“我们是五个人,不是四个。”等杰洛特讲完,他迅速总结道,“我们从八月底就是五个人了,跨过雅鲁加河也是五个。米尔瓦到河国才剪了辫子,那是一周前的事。你的金发学徒时只提到四个人。真奇怪。”
“这算整个故事里最奇怪的地方吗?”
“不算。最奇怪的是贝哈文,匪徒设伏的城镇。坐落于群山深处,穿过奈维河和西奥杜拉隘口才能抵达的城镇……”
“我们从没想过去那儿。”猎魔人踢了踢开始掉队的洛奇的马腹,“三个星期前,那个半精灵雇佣夜莺匪帮刺杀我时,我们还在安格林,正要赶往凯德·杜,同时又担心伊格斯沼泽有危险。我们甚至没想过要横渡雅鲁加河。见鬼,今天早上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知道,”吸血鬼打断他,“我们知道自己要去找德鲁伊。今天早上和三周之前都知道。这位神秘的半精灵在通往德鲁伊所在之处的路上设了埋伏,并且坚信我们一定会走那条路。这说明他……”
“比我们更清楚该走哪条路。”猎魔人报复似的打断了雷吉斯,“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只能问他了。这也是你答应协助总督的原因,不是吗?”
“当然。我想我应该跟那位半精灵谈谈。”杰洛特的微笑带着恶意,“但就算我不跟他谈,答案也呼之欲出,不是吗?他肯定有帮手。”
吸血鬼沉默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你说的话,杰洛特。”最后,他说道,“也不喜欢你的想法。你的想法很丑陋,既不成熟,也不周全。完全是成见和积怨的结果。”
“那该怎么解释……”
“不管怎么说,”雷吉斯用杰洛特前所未闻的语气打断他,“不管怎么说,这都并非唯一的解释。举例来说,你考虑过你那位金发学徒撒谎的可能性吗?”
“行了,行了,大叔。”安古蓝骑着骡子德拉库尔,跟在他们身后大声道,“别做这种没法证明的指控好吗?”
“我不是你大叔,亲爱的。”
“我也不是你亲爱的,大叔!”
“安古蓝,”猎魔人在马鞍上转过身,“闭嘴。”
“如你所愿。”安古蓝立刻软化下来,“你可以使唤我。你把我带出了监狱,让我摆脱了福尔科的魔掌。你现在是我汉萨的领袖……”
“请你闭嘴。”
安古蓝小声嘀咕一句,不再催促德拉库尔,也和两人拉开了距离——杰洛特和雷吉斯加快马速,追上前面的丹德里恩、米尔瓦与卡西尔。他们骑马朝群山挺进,旁边便是奈维河的河岸。最近的降雨让河水呈现浑浊的棕黄色,水流湍急,起伏不定。他们并不孤单,道路上经常出现尼弗迦德军的中队、孤身赶路的骑手、移民的马车,以及商队。
耸立于南方的阿梅尔山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令人畏惧。还有那形状仿佛尖针、高耸入云的“魔鬼山峰”戈尔贡。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们说?”吸血鬼指指前面的三人。
“扎营的时候。”
等杰洛特讲完,第一个开口的是丹德里恩。“如果我总结错了,请纠正。”他说道,“也就是说,你心甘情愿且无条件接纳的女孩是个罪犯。虽然她罪有应得,但为保护她免遭惩罚,你决定跟尼弗迦德人合作。你让他们雇佣了你,我是说,不光是你,而是雇了我们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要帮尼弗迦德人逮捕并处死一伙本地强盗。简而言之:你,杰洛特,成了尼弗迦德人的佣兵、赏金猎人和杀手。而我们必须扮演你的随从……你的跟班……”
“你的总结天赋真是无与伦比,丹德里恩。”卡西尔嘟囔道,“但你当真没搞清关键吗?还是说你在故意装傻?”
“闭嘴,尼弗迦德人。杰洛特?”
“这么说吧,”猎魔人将把玩良久的一根小树枝丢进火堆,“这本来就是我个人的计划,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用不着随从或者跟班。”
“你有种,大叔。”安古蓝提高了嗓门,“但夜莺的汉萨有二十四个人,他们也很有种,没那么容易被吓倒,哪怕对手是个猎魔人。说到用剑,就算关于猎魔人的传闻都是真的,你一个人也不可能对付二十四个。你救了我的命,所谓投桃报李,我也会警告你,帮助你。”
“汉萨是什么鬼东西?”
“aen hanse,”卡西尔说,“在我们的语言里,是指依靠友谊维系的武装团伙……”
“一种秘密结社?”
“差不多吧。我在本地土话里也听过这个词……”
“汉萨就是汉萨,”安古蓝插嘴道,“说‘匪帮’或者‘团伙’也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警告。一个人不可能对付整个汉萨,夜莺在贝哈文及周边地区还有很多朋友和盟友。如果不熟悉路,你们很难接近那座城镇。我得告诉你们,猎魔人只靠自己是不会成功的。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行事风格,但我不会看着他自投罗网。就像丹德里恩大叔说的那样,虽然我是个罪犯,他却‘心甘情愿且无条件’地接纳了我……我的头发还带着牢房的臭味,因为我没机会洗头……把我带出来的是猎魔人,不是别的什么人,所以我对他心怀感激,我也不会辜负他。我会带他去贝哈文,去找夜莺和那个半精灵。我会跟他一起。”
“我也是。”卡西尔立刻说。
“还有我!”米尔瓦不甘落后地说。
丹德里恩把装有手稿的皮革圆筒贴在胸口。他这一路都跟它形影不离。谁都看得出,他的内心正在挣扎——为得失而挣扎。
“别考虑了,诗人,”雷吉斯轻声道,“没什么好羞愧的。你比我更没有理由参与刀光剑影的厮杀。我们没学过用武器伤害他人。另外……我……”他眨眨眼,对猎魔人和米尔瓦说,“我是个懦夫。”他承认道,“如果没有必要,我不想再经历驳船和桥上的事了。再也不想了。请别把我算作前往贝哈文的战斗人员。”
“在驳船和桥上,”米尔瓦断然道,“你把动弹不得的我背在背上。如果你真是个懦夫,你早就把我丢下逃之夭夭了。帮助我的不是懦夫。是你,雷吉斯。”
“说得好,大妈。”安古蓝心悦诚服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你说得很好。”
“我不是你大妈!”米尔瓦的双眼闪现凶光,“注意点,小姐!再敢这么叫我,咱们走着瞧!”
“瞧什么?”
“闭嘴!”猎魔人大吼道,“够了,安古蓝!看来我得要求所有人遵守秩序才行。四处闲逛的时间结束了,漫无目标的日子到头了。是时候行动了,是时候动手了。因为我们总算知道要对付的人是谁了。还没明白的人现在也该明白了——我们终于要面对真正的敌人了:那个想取我们性命、为我们的敌人卖命的半精灵。多亏安古蓝,我们事先知道了风险在哪儿,也像俗话说的那样‘化险为夷’了。我必须找到那个半精灵,逼他说出幕后主使者的身份。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丹德里恩?”
“依我看,”诗人平静地说,“我比你明白得多。用不着找人逼供,我也想象得出:那位神秘的半精灵是奉迪杰斯特拉之命——就是在仙尼德岛上,当着我的面被你打碎脚踝的那位。根据维赛基德元帅的说法,迪杰斯特拉认定我们是尼弗迦德的密探。从莱里亚军团和米薇女王手中逃脱之后,我们的罪名肯定又增添了好几项……”
“你错了,丹德里恩。”雷吉斯轻声说,“不是迪杰斯特拉。不是维赛基德。也不是米薇。”
“那又是谁?”
“现在做出任何判断和结论都为时过早。”
“的确。”猎魔人冷冷地说,“所以我们只有找到半精灵才能确认。必要的话,我可以掏出他的心肝。”
“但是,”丹德里恩没有退让,“我还是觉得这个主意既愚蠢又危险。幸好我们提前知道半精灵设下了埋伏,所以我们可以绕过镇子。就让半精灵在那儿等吧,我们可以继续赶路……”
“不,”猎魔人打断他,“讨论到此为止,我的朋友。无组织无纪律的时间结束了。是时候给我们的……汉萨……找个首领了。”
每个人,包括安古蓝,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安古蓝、米尔瓦,”他说,“我们三个去贝哈文。卡西尔、雷吉斯、丹德里恩,你们转道杉斯雷托山谷,直接去陶森特。”
“不,”丹德里恩紧紧抓着笔记筒,“想都别想。我不能……”
“闭嘴。这不是讨论,而是汉萨首领的命令!你、雷吉斯,还有卡西尔,你们去陶森特,在那儿等我们。”
“我去陶森特等于送死。”吟游诗人无力地说,“如果鲍克兰城堡有人认出我来,我就死定了。我必须向你坦白……”
“没这个必要。”猎魔人再次打断他,“太迟了。你本来可以回去的,可你不愿意。你选择跟着我们。为了救出希瑞,对吧?”
“对。”
“那你就跟着雷吉斯和卡西尔穿过杉斯雷托山谷。你们在山里等我们吧,先不要跨过陶森特的边境。等……不,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们就跨过边境去。因为凯德·杜的德鲁伊似乎就在陶森特。如果有必要,你们就先找德鲁伊获取讯息,然后自己去找希瑞。”
“你说‘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觉得……”
“我什么也没觉得,但我要考虑每一种可能性,顾及每一种情况。你可以称之为‘后手’。如果一切顺利,你们没必要踏入陶森特。但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后手就非常重要了,因为尼弗迦德人不会跟着你们进入陶森特境内。”
“的确不会。”安古蓝补充道,“说起来很怪,但尼弗迦德人尊重陶森特的边界。为了躲避追兵,我到那边藏过一次。不过那边的骑士不比黑色大军好多少!他们说起话来彬彬有礼,长枪和刀剑却毫不留情。而且他们总在边境巡逻,别人都叫他们‘游侠骑士’。他们有些人喜欢独行,有些喜欢三两结伴。他们会消灭暴民,也就是我们。猎魔人,你的计划应该做个改动。”
“怎么改?”
“去贝哈文找夜莺的应该是你、我和卡西尔大人。让大妈跟他们走。”
“为什么?”杰洛特用手势示意米尔瓦冷静。
“因为这事需要男人。别瞪眼,大妈!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动武之前,我们的气势不能输。如果三个人里有两个是女人,夜莺的汉萨不可能害怕的。”
“米尔瓦得跟着我们。”杰洛特用手抓住发怒的女弓手的肩膀,“得是米尔瓦,不是卡西尔。我不想跟卡西尔同去。”
“为什么?”安古蓝和卡西尔几乎同时发问。
“是啊,”雷吉斯慢吞吞地说,“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他。”猎魔人简短地回答。
随之而来的沉默尴尬而沉重,几乎有种黏稠感。说话声、叫喊声和歌声从森林里传来,那是一支商队和另一群旅行者扎营的位置。
“能不能解释一下?”卡西尔问。
“有人背叛了我们。”猎魔人断然道,“在跟总督说过话,又听过安古蓝的情报之后,这一点已毋庸置疑。如果你们仔细思考一下,也能得出我们当中存在叛徒的结论。而且猜出是谁并不难。”
“依我看,”卡西尔皱起眉头,“你在暗示我就是叛徒。”
“我并不否认自己有这想法。”猎魔人语气冰冷,“因为证据很充分。而且这一来,很多事都能解释通了。很多事。”
“杰洛特,”丹德里恩说,“你说的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让他说吧。”卡西尔抿住嘴唇,“让他说。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们都怀疑过,”杰洛特的目光一一扫过同伴的脸,“所谓的‘计算误差’。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他们觉得我们是四个人,而不是五个。我们本以为有人算错了——比如那个神秘的半精灵,或者夜莺,或者安古蓝。但犯错的人究竟是谁呢?这时,另一种解释就浮出了水面:我们的队伍一共五人,但夜莺接受的委托只要杀死其中四个。因为第五人正是那群杀手的帮凶,那人一直在向他报告我们的动向——从一开始,从我们喝着鱼汤,组成这支队伍时起,甚至从那人加入尼弗迦德的军队开始。那个尼弗迦德人想抓住希瑞,交给他的皇帝恩希尔,因为他的性命和前途就取决于此……”
“所以我没猜错。”卡西尔缓缓地说,“果然,你指认的叛徒就是我。恶毒又奸诈的叛徒。”
“杰洛特,”雷吉斯重新加入讨论,“请原谅我的直白,但你的说法就像用旧的筛子——全是漏洞。正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你的思考方式也很丑陋。”
“我是个叛徒。”卡西尔重复道,像是没听到吸血鬼的话,“虽然据我理解,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的背叛,有的只是猎魔人模糊的怀疑和推测。据我理解,现在我只能自证清白了。我必须证明自己不是害群之马,对吗?”
“别说得这么苦情,尼弗迦德人。”杰洛特站到卡西尔面前,目光定格在他身上,“要是手上有证据,我才不会浪费口舌,直接就把你剁成碎片了!你知道什么叫‘犯罪动机’吧?那就告诉我:除你之外,谁还会有一丁点儿背叛我们的动机?除你之外,谁又能从背叛中获益?”
商队营地那边突然传来响亮而持久的欢呼声。闪亮的金红两色火花在黑色的天空中炸开。烟花像一群金色的蜜蜂升向高空,化作彩色的雨点飘落下来。
“我不是害群之马。”年轻的尼弗迦德人语气坚定有力,“不幸的是,我没法证明这一点。但我能证明另一件事。当我或我拥有的东西遭到侮辱,我的荣誉与尊严遭到践踏和玷污时,我能证明的事。”
卡西尔的动作快如闪电。如果猎魔人的膝盖没有受伤,行动还方便的话,这一拳他应该躲得过去。但他没有。他的闪避没能成功,对方裹着手套的拳头狠狠打中了他的脸,让他仰天栽倒在火堆里。火星四溅,猎魔人一跃而起,但膝盖的痛楚再次拖慢了他的速度。卡西尔又扑了上来。这一次,猎魔人还是来不及闪躲,卡西尔的拳头重重打中他的侧脑,彩色的烟花在他眼前闪烁,比那些商人放的更加鲜艳。杰洛特痛骂一句,纵身扑向卡西尔,用双臂勒住他,将其放倒在地。两人在沙砾上打滚,同时拳脚相加。
自始至终,天空都被诡异而不自然的烟花光芒照亮。
“住手!”丹德里恩吼道,“住手,你们这两个该死的白痴!”
杰洛特正想起身,卡西尔飞起一脚,将他再次踢倒,又迅速补了一拳。这一拳的声音格外响亮。杰洛特翻个身,撑起身子,一脚踢中了卡西尔的大腿。二人又在地上扭打起来,拳头纷飞,落进眼睛的灰尘和沙子令他们视野模糊。
突然,两人分开了,朝不同的方向滚去,双手抱住脑袋,拼命躲避如雨点般抽下的皮鞭。
是米尔瓦。她解下自己宽宽的皮革腰带,将靠近带扣的那一段缠在手上。她跑向互殴的二人,用力抽打他们,毫不吝惜自己的手臂和腰带。皮带呼啸着抽上卡西尔和杰洛特的手臂、肩膀和后背,直到两人分开,米尔瓦仍像蚱蜢一样跳来跳去,继续抽打他们。
“你们这两个蠢货!”她大喊着,一皮带抽在杰洛特背上,“两个蠢货!我要打到你俩恢复理智为止!”接下来一皮带赏给卡西尔,“够了没?”米尔瓦的喊声更加响亮,“你俩打完没有?冷静下来没有?”
“别打了!”猎魔人吼道,“够了!”
“够了,”卡西尔蜷起身子,附和道,“够了!”
“够了,”吸血鬼也说道,“可以了,米尔瓦。”
女弓手大口喘息,用缠着皮带的手擦了擦额头。
“精彩,”安古蓝提起嗓门,“精彩,大妈。”
米尔瓦猛转身,用尽全力甩出皮带,打在安古蓝肩头。后者尖叫一声,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警告过你,”米尔瓦气喘吁吁地说,“别再这么叫我。我警告过你!”
“什么事也没有!”丹德里恩对从附近营地跑来围观的商人和旅行者保证道,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只是朋友之间的小误会。我们有点分歧,但已经解决了!”
猎魔人用舌头舔了舔一颗松动的牙齿,开裂的嘴唇间吐出一口沾血的唾沫。他能感觉到背后和手臂鼓起的鞭痕,他的耳朵也肿得跟花椰菜差不多了。卡西尔在他身边爬了起来,动作实在算不上优雅,两手捂住脸上和手臂上清晰可见的鞭痕。
一阵刺鼻的硫黄雨落到地上,那是最后一轮烟火的余烬。
安古蓝捂住肩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米尔瓦放下皮带,犹豫片刻后默不作声地跪在她旁边,抱住了她。
“我建议,”吸血鬼冷冷地说,“所有人都握手言和。希望我们再也不要提及此事。”
从群山的方向刮来一阵强风,夹带着鬼魅般的尖叫、呼喊和悲号。掠过天空的云彩化成奇异的形状。月色转为如血的鲜红。
黎明到来之前,他们就被众多欧夜鹰狂乱的啼叫和拍翅声吵醒了。
他们在日出前出发,因为再过一会儿,山顶积雪反射的阳光就会耀眼到无法直视。等太阳露出山头,他们已经赶了很久的路。顺带一提,在太阳升起前很久,天空就布满了云彩。
他们骑马穿过森林,从树木种类的变化就能看出,地势已越来越高。橡树和角树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山毛榉。地面散发出霉菌的味道,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蛛网和真菌,其中蘑菇尤为茂盛。潮湿的夏末制造了一场名副其实的真菌洪流,有些地方的山毛榉几乎被伞菌和毒蝇伞的菇帽彻底盖住。
山毛榉林寂静无声,好像大多数鸟都已迁走,只有乌鸦嘶哑的啼叫在丛林边缘回荡。
他们聆听着这片寂静,紧接着,云杉突然出现,树脂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们越来越频繁地踏上荒芜的山岗和山脊,每到这时,风就会扑面而来。奈维河起伏不定,泛起浮沫,尽管下过雨,河水却清澈见底。
戈尔贡山在地平线若隐若现,离他们越来越近。
在那高山参差不齐的边缘,他们能看到冰川和积雪,仿佛山峰裹着白色的围巾。魔鬼山峰的顶部始终环绕着云彩,就像一位遮住头部和脖颈的神秘新娘。有些时候,戈尔贡山又像身穿白裙的舞者一样婀娜多姿。那是一幕美丽却致命的光景:崩塌的雪堆从陡峭的山坡滑下,将路上所有东西一扫而光。积雪会一直滑到山脚,穿过西奥杜拉隘口,再穿过奈维河与杉斯雷托山谷,最后落入山中的湖泊。
太阳终于钻出云层,但也没能照耀太久,很快就消失在西方的群山之后,让天空被紫色和金色的火光照亮。
他们扎营过夜,直到太阳升起。
然后就到了分别的时刻。
米尔瓦用丝绸头巾包住头发。雷吉斯戴上自己的兜帽。杰洛特再次检查一下背上的希席尔剑,还有靴子里的两把匕首。
卡西尔在旁边打磨他的尼弗迦德长剑。安古蓝将一条羊毛头带系在额头,再将一柄猎刀插进靴子——那是米尔瓦送她的礼物。女弓手和雷吉斯给马上鞍。吸血鬼把马留给了安古蓝,换回了那头名叫德拉库尔的骡子。
他们做好了准备,只差一件事。
“大伙都过来。”
他们走了过来。
“契拉克之子卡西尔,”杰洛特努力不让语气透出感伤,“我用毫无根据的猜疑冒犯了你,还对你表现出敌意。我要在此低头道歉。我向你道歉,并请求你的原谅。我也请求你们所有人的原谅,因为我不该让你们看到或听到这件事。
“我没把自己愤怒和悲伤的理由告诉卡西尔和你们,而这些情绪都源于一个事实:我知道是谁背叛了我们。我知道是谁背叛并绑架了希瑞,也就是我们想要拯救的女孩。我的愤怒源于这个事实:我们所说的那个人,曾经与我非常亲密。
“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走在哪条路上,又有什么目的——这些都可以通过探知类咒语加以探查。对于熟悉魔法的巫师或女术士来说,要从远处定位某个人并加以观察,其实不算难,只要那人曾和他们足够熟悉亲近。只要形成持久的心灵联系,他们就能建立起咒语模型。但我所说的那个巫师或女术士犯了个大错,暴露了自己。那人弄错了这支队伍的成员数量,这个疏忽出卖了那人。告诉他们吧。雷吉斯。”
“杰洛特应该没说错。”雷吉斯慢吞吞地说,“我和其他吸血鬼一样,不会被探知类咒语探查到。用分析咒语可以找出近处的吸血鬼,但距离过远,巫师或女术士也无能为力,定位咒语和追踪咒语都无法生效。任何探知类咒语都没法发现吸血鬼,因此,也就只有巫师或女术士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把五个人当成了四个人,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四个人外加一个吸血鬼。”
“而我们会利用他们的疏忽找到那个巫师或女术士。”猎魔人再次开口,“我、卡西尔和安古蓝骑马去贝哈文,找想杀我们的半精灵谈谈。我们不会问他奉了谁的命令,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会问他那个巫师或女术士在哪儿。如果能得知那人的位置,我们就赶去那里,杀个措手不及。”
所有人沉默不语。
“我们忘了计算天数,甚至没察觉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日。秋分日是在两天前。秋分日。没错,就是你们想到的那个晚上。我看得出你们眼里的悲伤,在那个恶毒的夜晚,有支商队在附近扎营,他们为了庆祝,居然敢一边歌唱一边放烟火。当时你们也感知到了某些迹象。当然了,你们不可能像我和卡西尔一样,看到清晰的征兆,但你们一定联想到了。你们甚至会有所怀疑。恐怕你们的怀疑已经应验了。”
鸦群飞过光秃秃的岩石,发出嘶哑的叫声。
“所有迹象都表明一件事:希瑞可能已经死了。就在两天前,秋分日那天,她遇害了。而且就离这里不远——当时她孤身一人,周围都是怀有敌意的陌生人。
“所以我们能做的唯有复仇。血腥而残忍的复仇,关于它的故事将流传百年。每当入夜,人们将闭口不谈。而那些想犯下类似罪行的人,只要想到我们的复仇就会浑身发抖。我们会为他们树立恐怖的榜样!我们会配合福尔科·阿特维尔德大人的手段——那位聪明的、知道如何用绞刑架对付罪犯的福尔科大人。我们会竖起连他也将大为吃惊的威慑典范!
“让我们开始这趟地狱之旅吧!卡西尔、安古蓝,上马。我们沿奈维河往前,再前往高处的贝哈文。丹德里恩、米尔瓦、雷吉斯,你们走杉斯雷托山谷前往陶森特边境。你们不可能走错路的,戈尔贡山会为你们指明方向。回头见吧。”
希瑞摸了摸黑色的公猫,它已经回到沼泽里的小屋。它和所有猫儿一样,不喜欢寒冷与饥饿,对舒适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它对自由的热爱。此刻它正趴在女孩的膝头,伸出脖子让她抚摸,发出愉快的呼噜声。
只是公猫对女孩的故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那是我唯一一次梦到杰洛特。”希瑞续道,“自我们在仙尼德岛的海鸥之塔分别之后,我就再没在梦里见过他。所以我以为他死了。但突然间,他出现在我的梦里。叶妮芙早就教过我,这种梦有预知和预言的性质,展示的不是过去就是未来。那是秋分日的前一天,在我忘记了名字的小镇上,在邦纳特囚禁我的地下室里,在他拷打我、强迫我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后。”
“你把你的身份告诉他了?”维索戈塔抬起头,“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我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了代价。”她咽了口口水,“我屈服了。我恨我自己。”
“把你的梦讲给我听。”
“在梦里,我站在一座山上。一座高大陡峭、仿佛石刀的山峰。我看到了杰洛特。我听到他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就像我真的站在他旁边。我记得自己想朝他大喊,告诉他事情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告诉他那些并非事实,而他遭到了严重的误导……他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想告诉他,时间还没到秋分日,就算真到了,我也不会像他宣告的那样,在秋分日那天死去,因为我还活着。我想告诉他,他不应该指控叶妮芙,说她的坏话……”
她停顿片刻,摸了摸公猫,用力吸了吸鼻子。
“但我发不出声音。我甚至没法呼吸……感觉就像是溺水了似的。然后我醒了。我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关于那个梦的最后一段回忆,是三位骑手。杰洛特和另外两人在峡谷里策马奔驰,瀑布从山壁间落下……”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
如果有人趁着夜色偷偷来到这座房顶塌陷的小屋前,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昏暗的火光,他们会看到一位花白胡须的老人正在专注地聆听一个女孩讲故事。女孩的头发是银灰色的,脸颊上有道丑陋的伤疤。
他们会看到一只黑猫坐在女孩膝头,发出懒洋洋的呼噜声,希望女孩继续抚摸自己。这也让窜过房间的老鼠庆幸不已。
但这一幕无人得见。这座房顶塌陷、爬满苔藓的小屋坐落于佩雷拉特无边无际的沼泽里,深藏在迷雾之中。这里,没人敢来。
众所周知,猎魔人会受到痛苦、折磨与死亡的威胁。而在面对这类感受时,他们自己的内心却会涌现出堕落的喜悦,就像正派的敬虔之人在他的新婚之夜给妻子播种时一样。由此我们得出结论:猎魔人是违反自然的生物,是卑劣而邪恶的败类。他们全都来自最污秽、最黑暗的地狱深渊,因为只有魔鬼才会因痛苦和折磨而欣喜快乐。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
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