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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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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在那儿的朋友有危险!他们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有人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命!我得尽快赶过去……见鬼!我得取回我的马和武器……”

“无论什么马,”精灵冷静地打断他,“都没法在天黑之前将你带到米克维德……”

“可我……”

“我还没说完。回去找你那把有名的剑吧,我会帮你解决马的问题。那是匹适合山路的完美坐骑。要我说,这匹坐骑有些不寻常……不过有它在,你只要半个钟头就能赶到凯德·米克维德了。”

敲击怪除了味道像马,除此之外跟马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杰洛特在玛哈坎山脉见识过一次矮人组织的竞速活动:骑着野山羊冲下山坡。在他看来,那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极限运动了。可现在,他趴在狂奔的敲击怪的后背上,这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极限。

为了不被甩下去,他用手指紧紧扣住敲击怪粗糙的毛发,双腿夹紧怪物毛茸茸的体侧。敲击怪散发出汗水、尿液和伏特加的混合味道,着了魔似的往下冲,地面在它的大脚下颤抖,仿佛它的脚底是用青铜打造。它滑下一片山坡,几乎全程不用减速,然后迈开脚步,快得让风从猎魔人耳边呼啸而过。它飞身跃过山脊,让某些小径和壁架显得如此狭窄,也让杰洛特闭紧双眼,免得自己往下张望。它跃过能让山羊望而却步的瀑布、深坑和裂缝,每次跳跃都伴之以震耳欲聋的怒吼。敲击怪差不多每时每刻都在吼叫,而现在,它的吼声比平时更加狂野、嘹亮。

“慢一点儿!”猎魔人的话几乎被风噎回嗓子。

“为啥?”

“因为你喝酒了!”

“呜哇啊哈哈哈!”

它一跃而起。耳畔风声呼啸。

敲击怪散发出浓烈的臭气。

大脚掌踩踏石面的闷响渐渐减少,岩块与石屑发出的咔嗒声也不再频繁。地面的岩石越来越少,有个绿色的东西从旁边飞掠而过,看起来像株矮松。随即,棕绿相间的冷杉林出现了。树脂的味道与怪物的体臭混合起来。

“呜哇啊哈哈哈!”

绿色的针叶被他们抛到身后。现在环绕他们的是截然不同的色彩——黄色、赭色、橘色、红色。在敲击怪脚下,树叶沙沙作响。

“慢点儿!”

“呜哇啊哈哈哈!”

敲击怪高高跳起,越过一棵倒伏的枯树。杰洛特差点咬到舌头。

疯狂的疾驰突然停下。

敲击怪的脚跟用力跺进地面,咆哮一声,将猎魔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杰洛特躺在落叶间,大口喘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他站起身,摩挲着又开始疼的膝盖,倒吸一口凉气。

“你没掉下来。”敲击怪的语气充满惊愕,“不赖嘛。”

杰洛特什么也没说。

“到了。”敲击怪用它长毛的手指了指,“这就是凯德·米克维德。”

他们下方是座雾气弥漫的山谷,雾气上方能看到树梢。

“这雾,”敲击怪猜到了他想问的问题,“不自然。除了雾,我在这儿还能闻到烟味。如果我是你,我会抓紧时间。咿呀,我倒是想跟你一起去……我想好好干上一架。跟猎魔人背靠背战斗,足够我炫耀一阵子了!不过阿瓦拉克不准我太张扬。为整个族群的安全着想……”

“我知道。”

“别记恨我那一拳。”

“我不会的。”

“真男人。”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赞美。”

敲击怪露出被红胡子掩盖的大牙,呼出一口酒气。

“这是我的荣幸。”

米克维德森林的雾气浓密而形态不定,看着就像发疯的厨子往蛋糕上浇了一摊生奶油。这雾让猎魔人想起了布洛克莱昂,出于保护和隐藏的目的,树精森林也常被魔法迷雾掩盖。在这片主要由赤杨和山毛榉组成的险恶森林边缘,笼罩着一股庄严的气氛,这一点也与布洛克莱昂十分相似。

在森林边缘地带,一条落叶覆盖的小径上,杰洛特差点被一堆尸体绊倒。这情形也跟布洛克莱昂差不多。

留有可怖伤口的尸体并非德鲁伊,也不是尼弗迦德人,更不是夜莺或斯奇鲁的手下。没等杰洛特踏进雾气,他就想起了雷吉斯提过的朝圣者。看起来,有些朝圣者没能顺利抵达终点。

潮湿的空气间,刺鼻的烟味和焚烧的味道越来越浓,看来他的方向没错。很快他又听到了说话声、尖叫声和拉小提琴的声音。

杰洛特加快脚步。

雨后的林间小径上停着一辆货车。轮子旁边也有许多尸体。

一名强盗正在货车上翻找,顺手将物品和工具丢到路上。第二名强盗牵着马。第三名正扯下某个死去的朝圣者的狐皮斗篷。第四名在拉小提琴——多半是战利品吧。不得不说,这家伙拉得难听死了。

但这噪音也有点用处,它掩盖住了杰洛特的脚步声。

乐声戛然而止,小提琴的弓弦发出揪心的呻吟,强盗倒在地上,鲜血浇湿了落叶。牵马那个来不及尖叫就被割断了喉咙。第三名盗匪没能跳下货车,而是摔了下来,捂住被割开的股动脉惨叫不止。最后一个虽有时间拔剑出鞘,但没时间将其举起。

杰洛特用拇指抹去剑刃上的血。

“哎呀,伙计们。”他朝森林里飘出烟雾的方向走去,“这主意糟透了。你们真不该听夜莺和斯奇鲁的话,真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很快他又看到一辆马车和更多的死者。在诸多朝圣者的尸体里,他还看到了身穿白袍、血肉模糊的德鲁伊。浓烟贴着地面弥漫,火场应该不远了。

这次的盗匪比先前那些警惕得多。他尽量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接近了其中一个:那家伙正从一具女人的尸体上摘戒指和手镯。杰洛特不假思索地砍翻了他,但对方发出惨叫,引得其他强盗叫嚷着冲了过来,其中还混杂着尼弗迦德人。

猎魔人退回进森林,背靠一棵大树的树干。但没等强盗冲到他面前,迷雾中就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高头大马随即出现,身上裹着金红相间、棋盘花纹的马衣。马背上的骑士全身披挂,外罩雪白色斗篷,头盔上挂着鸟喙形状的钻孔面甲。强盗们还没反应过来,骑士已经冲到他们中间,手中长剑左右挥舞,砍向他们的脖子,鲜血如泉喷涌。这一景象真是赏心悦目。

但杰洛特没有余暇袖手旁观,因为已有两个敌人朝他冲来,其中一个穿着樱桃色的紧身上衣,另一个则是尼弗迦德军的黑色制服。强盗的脸被他一剑劈开,牙齿横飞到半空。尼弗迦德士兵见状,立刻转过身去,逃进雾气当中。

杰洛特差点被那匹穿着棋盘花纹马衣的战马踩到。它飞驰而过,背上的骑士却不见了。

他毫不犹豫地穿过矮树丛,朝传来叫喊声、咒骂声和打斗声的方向奔去。

三个强盗将骑士拽下了马,正试图杀死他。其中一个叉着腿站在骑士身前,用斧头劈向对方,另一个则用剑猛砍。第三个强盗是个红发男人,像只兔子似的跳来跳去,寻找机会想把短钩矛刺进敌人铠甲的缝隙。骑士倒在地上大叫大喊,隔着头盔,杰洛特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双手举起盾牌,挡住对手的攻击。斧子每劈一下,盾牌便降下几分,已经快贴上骑士的胸口了。很明显,再挨一两下,骑士的内脏就会从甲缝里流出来。

杰洛特连迈三步,冲进战团,一剑砍翻了手持钩矛、跳来跳去的红发男人,又划开了斧头男的肚子。骑士尽管身穿铠甲,动作却很灵活,他用盾牌边缘狠狠砸中第三个强盗的膝盖,等对方倒下,又接连往其面部狠砸三下,直到鲜血泼上盾牌才住手。他跪在地上,在杂草丛中摸索他的佩剑,看上去活像一只金属打造的巨型马蝇。他突然看到杰洛特,动作不由一僵。

“我落入了谁人之手?”头盔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你没落入任何人之手。地上这些也是我的敌人。”

“哦……”骑士想掀开面甲,但那块金属已扭曲变形,铰链也卡住了。“以我的荣誉起誓!对您施以援手致以万分的谢意。”

“我施以援手?明明是你救了我。”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看见 ,杰洛特心想。面甲上开了那么多洞,他却没看见我 。

“您的名字是?”骑士问道。

“杰洛特。利维亚的杰洛特。”

“纹章是?”

“骑士阁下,现在没时间交流纹章学了。”

“以我的荣誉起誓,您说得对,英勇的杰洛特骑士。”

骑士找到了他的剑,站起身来。他那把满是缺口的剑与马衣一样——剑柄上装饰着金红相间的棋盘花纹,其中交错写着字母“a”和“h”。

“这并非我的家族纹章,”骑士用低沉的声音解释道,“而是我效命的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首字母缩写。人们叫我‘象棋骑士’。我是个游侠骑士,因此不能暴露真名和家族纹章。我立下过骑士誓言。以我的荣誉起誓,再次向您致以谢意,阁下。”

“这是我的荣幸。”

一名倒地的强盗呻吟着扭动身体,让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象棋骑士走上前去,强有力地刺出一剑,将那人钉在地上。强盗像被串起的蜘蛛一样挥舞着手脚。

“快,”骑士说,“此地仍有盗匪出没。以我的荣誉起誓,眼下并非休憩之时!”

“的确,”杰洛特承认,“盗匪正在森林里徜徉,屠杀朝圣者和德鲁伊。我的朋友们正身处险境……”

“请稍候。”

又一名强盗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但也被骑士一剑刺穿。强盗用力踢踹骑士的双腿,连靴子都蹬掉了。

“以我的荣誉起誓,”象棋骑士用青草擦了擦佩剑,“这些强盗命还真硬!杰洛特阁下,切勿因我痛下杀手而惊讶。以我的荣誉起誓,从前的我绝不会这么做。但这些盗匪复原的速度实在惊人,正人君子只能叹为观止。由于我们必须和三倍于己的无赖对抗,所以只能下此狠手,免得他们卷土重来。”

“我明白。”

“如我所言,我是个游侠骑士,但以我的荣誉起誓,我的灵魂并不恶毒。哈,我的马在这儿。来吧,比塞弗勒斯 (1) !”

森林变得开阔,主要树种换成了枝繁叶茂的巨型橡树。烟味和燃烧的气息似乎就在附近。又过一会儿,他们看到了。

小小的村落里,芦苇小屋正在燃烧,货车上的布料也在燃烧。货车之间躺着许多死者——从远处就能看到,其中很多穿着德鲁伊的白袍。

强盗和尼弗迦德人聚在一栋底部有木桩支撑的大屋周围。他们把货车推到前面,用车身掩护自己。那栋屋子用坚硬的圆木建造,屋顶的木瓦砌成斜面,因此匪徒们丢出的火把只能毫无建树地滚落到地上。大屋正在遭受围攻,但也守得稳稳当当。当着杰洛特的面,有个强盗不小心探出身子,便立刻闪电般地倒在地上,脑袋上多了支箭。

“您的朋友们,”象棋骑士说,“肯定就在那栋大屋里!以我的荣誉起誓,他们眼下处境堪忧。来吧,去解救他们!”

杰洛特听到一句大喊和几声命令,也因此认出了脸上绑着绷带的强盗头子夜莺。他又花了点时间,找到了正在后方掩护黑甲尼弗迦德士兵的半精灵斯奇鲁。

嘹亮的号角声突然响起,震得橡木叶纷纷掉落。紧接着是战马的蹄声,一群骑士冲锋而来,身上的铠甲与手中的刀剑闪闪发亮。强盗们高喊一声,开始四散奔逃。

“以我的荣誉起誓!”象棋骑士大吼着踢了踢马腹,“他们是我的同袍!他们总算赶上了!为了荣耀,进攻!杀呀!”

象棋骑士驾着比塞弗勒斯猛冲出去,追上了正在逃窜的强盗。他杀了其中两个,其余那些一哄而散,活像见到了老鹰的麻雀。有两个强盗转向杰洛特这边,仅仅一眨眼的工夫,猎魔人就解决了他们。

第三名强盗举起“加百列”,朝他射出箭矢。这种小型十字弓的发明和制造者是维登的工匠加百列。他首创了一句标语:“保护你免遭盗匪和暴力困扰。”又在广告里这么写道:“法律无力又无用。所以,保护好你自己吧!离家之前,千万带上方便又好用的加百列牌十字弓。加百列是你的守护天使。加百列会保护你和你所爱之人不被盗匪所伤。”

于是这种十字弓一经推出便供不应求,销售额创下了历史记录。没过多久,就连强盗也都人手一把加百列牌十字弓了。

杰洛特是猎魔人,原本有能力躲开这一箭。但他忘了膝盖的旧伤,躲避的动作迟了一秒,立刻被锋利的箭尖撕裂了耳朵。痛楚令他眼前一花,但他马上恢复过来。强盗没时间再拉开十字弓了,怒不可遏的杰洛特砍断了他的双手,又用希席尔剑将其开膛破肚。

不等杰洛特擦去耳朵和脖子上的血,又有个小个子强盗朝他攻来。那家伙长着一双鼬鼠似的眼睛,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手持一把泽瑞坎曲刃马刀,使刀的技巧也相当出色。杰洛特接连挡住两下劈砍,二人的武器迸出火星。

鼬鼠眼身手敏捷,目光敏锐。他发现猎魔人一瘸一拐,便在周围绕起圈子,从最有利的一侧发起攻击。他的速度快得惊人,马刀呼啸着破空而来。杰洛特躲得越来越吃力。每次他踉跄一下,伤腿就要承受起整个身体的重量。

鼬鼠眼蹲伏下来,突然跃起,狡猾地虚晃一招,闪电般砍向猎魔人的耳朵。杰洛特成功地挡下。灵活的强盗变换位置,挥出一记危险的下盘斩击,但他突然闭上眼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涕横飞的同时也露出了破绽。猎魔人迅速砍中他的脖子,剑刃破开血肉,直至脊骨。

“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他看着快要断气的强盗说,“麻药粉吸多是能要人命的。”

有个强盗高举狼牙棒朝他冲来,但随即一头栽倒在地,腹股沟多了支箭。

“我来了,猎魔人!”米尔瓦喊道,“我来了!坚持住!”

杰洛特转过身,但周围已经没有了敌人。米尔瓦射中的是最后一个强盗。在那些铠甲花哨的骑士追赶下,其他盗匪纷纷逃进森林。象棋骑士追赶着几个敌人,身影消失在林木之间,但他们仍然能听到他的战吼。

一个还没死透的尼弗迦德人突然爬起身,想要逃跑。米尔瓦迅速取下弓箭,箭矢呼啸着钉在逃亡者的肩胛骨中间。

女弓手叹了口气。“我们会上绞架的。”她说。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里是尼弗迦德。过去两个月里,我们杀的大都是尼弗迦德人。”

“这里是陶森特,不是尼弗迦德。”杰洛特摸了摸侧脑,发现手上沾满了血,“见鬼。我这里怎么了?帮我看看,米尔瓦。”

女弓手用品评的目光看着伤口。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俏皮地说,“只是射掉了你的耳朵而已。”

“你说得倒轻巧。我还挺喜欢这只耳朵的。给我块绷带,血都流进衣领里了。丹德里恩和安古蓝在哪儿?”

“跟朝圣者一起躲在小屋里……哦,该死。”

雾气中现出三名骑士,都骑着战马,外套和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杰洛特正等着他们发出战吼,但米尔瓦突然抓住他,把他拽到货车下面。对手骑在马背上,手持十四尺长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马头前方十尺以内都是他们的有效攻击范围。

“出来!”骑士的马蹄踩踏着货车周围的地面,“放下武器,滚出来!”

“我们要上绞架了。”米尔瓦嘀咕道。

恐怕她没说错。

“哈,恶棍们!”银色盾牌上有个黑色公牛头图案的骑士高声说道,“以我的荣誉起誓,你们会上绞架!”

“以我的荣誉起誓!”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说道,那人穿着蓝色的外衣,“我们会在这里将你们撕碎!”

“嘿!住手!”

象棋骑士走出雾气。他终于掀开了扭曲变形的面甲,露出浓密的胡须。

“别为难他们。”他喊道,“他们并非盗匪,而是正派人。为保护朝圣者,这位女士像男人一样英勇战斗。而她的搭档是位优秀的骑士,我可以替他担保。”

“优秀的骑士?”牛头纹章掀起面甲,怀疑地看着杰洛特,“以我的荣誉起誓!这不可能。”

“以我的荣誉起誓!”象棋骑士用套着铠甲的拳头敲了敲胸口,“这是真的。这位英勇的骑士在我陷入困境时救了我——当时那些无赖将我拖下马背,而我又寡不敌众。他的名号是‘利维亚的杰洛特’。”

“他的纹章是?”

“我的真名和我的纹章,”猎魔人没好气地说,“都恕我不能透露。我立下过骑士誓言。如今我是游侠骑士杰洛特。”

“哦哦!”有个熟悉的嗓音大咧咧地说道,“瞧这风把谁吹来了?哈,我早说过,大妈,猎魔人会来救我们的!”

“而且正是时候!”丹德里恩、安古蓝,还有一小群朝圣者走了过来。诗人一手拿着鲁特琴,一手端着他视若珍宝的笔记筒。“分毫不差。你的戏剧感真出色,杰洛特,你真该试着写一出戏剧!”

他突然闭了嘴。牛头纹章在马鞍上伸长脖子,眼睛一亮。

“朱利安子爵?”

“德·佩拉克-佩兰男爵?”

这时又有两个骑士走出橡木林。为首的戴着饰有白天鹅翅膀的头盔,用绳索牵着两名俘虏。第二个游侠骑士明显是个实干家,他已经备好了绞索,正在寻找合适的树枝。

“夜莺不在其中,”安古蓝指给猎魔人看,“也没有斯奇鲁。真可惜。”

“真可惜。”杰洛特附和道,“但我会想办法补救的。骑士阁下……”

牛头纹章——或者说,德·佩拉克-佩兰男爵——没理他。看起来,他眼里只有丹德里恩一人。

“以我的荣誉起誓,”他慢吞吞地说,“我的眼睛没欺骗我吧?您真是朱利安子爵本人。哈!公爵夫人会很高兴的。”

“谁是朱利安子爵?”猎魔人好奇地问。

“我就是。”丹德里恩压低声音说,“别掺和这事,杰洛特。”

“以我的荣誉起誓,安娜叶塔公爵夫人 (2) 会很高兴的。”男爵重复了一遍,“我们会把你们全带去她的鲍克兰城堡。不准找借口,子爵,我不会听你的任何借口!”

“有几个匪徒逃走了,”杰洛特冷冷地说,“我提议我们先去抓住他们,然后再考虑这越来越有趣的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你意下如何,男爵大人?”

“以我的荣誉起誓,这可不行。”牛头纹章惋惜地说,“我们不能追击他们。那些罪犯已经逃到了河对岸,而我们甚至连马蹄都不能沾到那边的土地。米克维德森林是不可侵犯的圣域,按照德鲁伊与我们敬爱的公爵夫人安娜·亨利叶塔签订的条约……”

“该死,强盗逃到了那边!”杰洛特愤怒地打断他,“他们会屠杀不可侵犯的圣域里的所有人!而你却对我说,你们不能保护那里……”

“我们立下了誓言!”德·佩拉克-佩兰男爵说道,他纹章上的公牛脑袋真该换成一只温顺的绵羊,“条约禁止我们越境!我们一步也不能踏入德鲁伊的土地!”

“条约禁止他们越境,但没禁止我们。”安古蓝牵过两匹强盗的坐骑,“别再浪费口水了,猎魔人。来吧。我跟夜莺的账还没算完呢,我猜你也很想找那个半精灵谈谈。”

“我跟你们一起。”米尔瓦说,“不过先等我找匹马。”

“我也是,”丹德里恩突然说,“我也跟你们一起……”

“不,你不行!”男爵吼道,“以我的荣誉起誓,子爵,你得跟我们去鲍克兰城堡。如果不带你回去,公爵夫人不会原谅我们的。我不会阻止其他人,无论他们想做什么,有何打算,我都不会干涉。作为朱利安子爵的同伴,安娜叶塔公爵夫人会在城堡恭候诸位大驾,如果到时你们敢轻视她的款待……”

“我们不会的。”杰洛特打断他,同时朝安古蓝投去警告的目光,后者正在男爵身后做出各种令人反感和带有冒犯意味的手势,“我们不会轻视她的款待。我们一定会去拜见公爵夫人,并带给她相应的礼物。不过首先,我们必须去做该做的事。我们也以自己的荣誉发誓:等事情结束,我们会立刻赶往鲍克兰城堡。我们一定会来。”

然后,他又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强调道:“我只希望我们的朋友,也就是朱利安子爵,不会受到任何羞辱与怠慢。”

“以我的荣誉起誓!”男爵突然笑了,“我向你保证,朱利安子爵绝不会受到任何羞辱与怠慢。我忘了告诉你,子爵,雷蒙德公爵两年前就死于中风了。”

“哈哈!”丹德里恩突然容光焕发,嗓门也抬高了,“你说公爵中风死了?真是个令人愉快又欢欣的消息……我是说,令人悲痛又哀伤……愿他安息……既然这样,我们快去鲍克兰吧,先生们!杰洛特、米尔瓦、安古蓝,我们城堡见!”

他们涉水过河,催马踏入森林,来到高大茂盛的橡树与高及马镫的蕨丛之间。米尔瓦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逃亡者的踪迹。他们跑得很快,杰洛特不禁为德鲁伊担心。他担心残余的强盗喘过气之后,会把对陶森特游侠骑士的怨气发泄到德鲁伊身上。

“你知道丹德里恩干过的风流韵事吗?”安古蓝问,“夜莺那伙人把我们堵在大屋时,他把害怕陶森特的原因告诉了我。”

“我猜到了。”猎魔人说,“但我没料到他的眼光会这么高。公爵夫人,哈!”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雷蒙德公爵——就是死翘翘那个——好像发誓要掏出诗人的心,煮熟之后喂给公爵夫人吃下去。幸好丹德里恩没落到公爵之手。我们也很走运……”

“这就得走着瞧了。”

“丹德里恩说,安娜叶塔公爵夫人爱他爱得发狂。”

“丹德里恩每次都这么说。”

“你们,闭嘴!”米尔瓦厉声道。她挽住缰绳,伸手摘下弓。

有个强盗穿过橡树,迅速朝他们冲来。他没戴帽子,没有武器,像只没头苍蝇。他奔跑,绊倒,爬起来继续奔跑。他在尖叫,叫声刺耳又骇人。

“怎么回事?”安古蓝吃惊地问。

米尔瓦默不作声地拉开弓,但没放开弓弦。强盗径直朝他们跑来,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全速穿过了猎魔人和安古蓝的坐骑。

他们看到了他的脸——惨白如纸、因恐惧而扭曲、双眼凸出的脸。

“这他妈怎么回事?”安古蓝重复道。

米尔瓦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朝强盗的后背射出一箭。那人尖叫一声,倒在蕨丛里。

大地晃了一下,附近一棵橡树的橡实如雨落下。

“我想知道,”安古蓝说,“他到底在躲什么……”

大地再次震颤。灌木丛传来噼啪声,树枝也在嘎吱声中折断。

“那是什么?”米尔瓦惊叫一声,踩着马镫站起身,“那是什么,猎魔人?”

杰洛特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安古蓝也看到了。她脸色发白。

“哦,见鬼!”

米尔瓦的马也看到了。它恐慌地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双脚踢打空气。女弓手被甩下马鞍,重重地摔在地上。马跑进了丛林。杰洛特的坐骑擅自转头,朝来时的方向飞跑。不幸的是,它选择的路线上有根低垂的橡枝,将猎魔人扫下了马背。震惊和膝盖的痛楚几乎让他失去意识。

安古蓝在马背上留得最久,但到最后,她也被甩了下来。逃窜的惊马差点踩到正要爬起的米尔瓦。

这一刻,他们彻底看清了正在逼近的东西,受惊的马匹完全被抛到了脑后。

那生物像棵树,一棵粗糙多瘤的橡树。没准儿它真就是一棵橡树。但与普通橡树不同,它没有安静地伫立在落叶和掉落的橡实之间,也没让松鼠在它的枝头奔跑。它踩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森林,迈开坚硬有力的树根,折断路上的树枝。粗壮的树干,或者说怪物的躯干,直径至少有两寻以上。那块鸟喙般的凸起也许并非树皮,而是嘴巴,因为它正一开一合,发出厚重门板的撞击声。

尽管颤抖的大地让那怪物自身也很难保持平衡,但它仍以令人屏息的敏捷穿过了一座山谷。显然,它的目标相当明确。

就在他们眼前,树怪挥舞一根树枝,逼近一棵倒下的树,如颧鸟在草丛中捕食青蛙一般,灵巧地揪出了藏在树下的强盗。那名强盗被树枝缠住,悬在半空,叫声之凄惨令他们也感到同情。杰洛特看到,同样被树怪缠住的还有另外三个强盗,外加一个尼弗迦德士兵。

“快跑……”他呻吟起来,徒劳地想站起身。他觉得有人像把滚烫的钉子敲进了他的膝盖。“……米尔瓦、安古蓝……快跑……”

“我们不会丢下你!”

树怪肯定是听到了她的话,因为它突然欢快地迈开树根,朝他们快步走来。没能扶起猎魔人的安古蓝骂了一句。米尔瓦用颤抖的双手试图搭箭上弦,好像这么做真会有用似的。

“快跑!”

太迟了。树怪已经站到面前,把他们吓傻了。他们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战利品——四个被树枝缠住的强盗,其中两个还活着,正发出凄厉的惨叫,双腿盲目地乱踢。第三个无力地垂下手脚,可能晕过去了。怪物显然没打算要猎物的命,但它抓第四个俘虏时却失了手,不小心攥得太紧,结果让那家伙双眼凸出,舌头也耷拉出来,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和呕吐物。

下一瞬间,他们也被树枝缠住,悬在空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

“嘘,嘘,嘘!”他们听到下方的根须间传来一个声音,“小心点儿,大树。”

从树怪身后,走出一个身穿白衣、头戴花冠的德鲁伊女孩。

“别伤人,大树,别用力。轻点儿。嘘,嘘,嘘。”

“我们不是强盗。”杰洛特的声音有气无力,缠紧胸口的树枝让他几乎无法出声,“让它放开我们……我们是无辜的……”

“人人都这么说。”女德鲁伊挥挥手,赶走一只悬停在眉毛旁边的蝴蝶,“嘘,嘘,嘘。”

“我尿裤子了……”安古蓝呻吟道,“活见鬼,我尿裤子了!”

米尔瓦嘟囔一声,脑袋垂向胸口。杰洛特狠狠地咒骂起来。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女德鲁伊催促之下,树怪穿过森林。一路上,所有意识尚存之人都随着树怪的脚步而牙齿打颤。他们很快来到一大片林间空地。杰洛特看到了一群白袍德鲁伊,以及第二只树怪。这只的收获要差一些:它的树枝上只挂着三名强盗,其中只有一个活着。

“罪犯、凶手、恶徒。”下面一个拄着长杖的德鲁伊说道,“仔细看吧,看看这些踏入米克维德森林的罪犯和恶徒会得到怎样的下场。看吧,然后记住。我会放你们走,让你们把目睹的一切说出去。作为对其他人的警告。”

空地中央垒着一堆高高的圆木和树枝,木柴堆上方是一只用木桩支撑、做成人形的大号柳条笼。笼子里塞满了人,正在尖叫和抽泣。猎魔人听得很清楚,强盗“夜莺”正用沙哑的嗓音发出惊恐的嚎叫。他也看得很清楚,半精灵斯奇鲁写满恐惧的苍白面孔正紧贴着柳条编成的笼子格。

“德鲁伊,”为了盖过笼中强盗的叫嚷,杰洛特用尽全力喊道,“女贤者阁下!我是猎魔人杰洛特!”

“谁在呼唤我?”下方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子开口问道。她那灰钢色的头发垂落在两肩,额头上还缠着一圈槲寄生花环。

“我是……猎魔人杰洛特……爱米尔·雷吉斯的朋友……”

“重复一遍,我没听到。”

“杰——洛——特——!吸——血——鬼的朋友。”

“哦!干吗不早说?”

灰钢发色的女德鲁伊做个手势,树怪便把他们放了下来,只是动作算不上太温柔。他们摔在地上,一时间无力起身。米尔瓦不省人事,鼻孔里流出鲜血。杰洛特费力地爬起来,跪在她身边。

女贤者站在他身旁,清了清嗓子。她的脸很瘦,甚至有些憔悴,让人不由产生“皮肤包着颅骨”的不快联想。她的双眼像矢车菊一样蔚蓝,透出和善与亲切。

“我猜她肋骨断了。”她低头看向米尔瓦,“不过我这里有药,我会治好她。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我向你道歉。可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谁?没人邀请你们来凯德·米克维德,也没人允许你们进入我们的圣地。没错,爱米尔·雷吉斯可以为你们担保,但来我们森林里的可是个猎魔人,是收取报酬屠杀活物的凶手……”

“我会尽快离开的,尊敬的女贤者。”杰洛特说,“只要……”

他看到德鲁伊拿着点燃的火把,朝装满人的柳条笼走去,立刻停了口。

“不!”他攥紧拳头,大喊道,“住手!”

“那只笼子原本用来装干草,”女贤者充耳不闻,“到了冬天,我们会把它立在森林里,喂养饥饿的动物。但我们抓住这群强盗时,我想起了世人那些恶毒的谣言和诽谤。于是我想,好啊,既然你们说我们会用柳条笼烧死人,那我就烧给你们看好了。你们编造的噩梦,我可以让它成真……”

“叫他们住手。”猎魔人低声说,“尊贵的女贤者……别烧死他们……其中一个强盗有我需要的重要情报……”

女贤者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她的目光和善又亲切。

“哦,不,”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这可不行。我不相信什么污点证人制度。让罪犯免于惩罚?这太不道德了。”

“住手!”猎魔人喊道,“别点火!住手……”

女贤者做个简短的手势,站在附近的树怪走上前,将一根树枝压在猎魔人肩头。杰洛特重重地坐倒在地。

“点火!”女贤者命令道,“抱歉,猎魔人,但这才是正确的做法。我们德鲁伊重视并尊敬任何形式的生命,但留罪犯活命根本毫无意义。罪犯害怕的只有恐惧,所以我们会给他们上一堂关于恐惧的课。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木柴开始燃烧。柳条笼里的声音令人汗毛直竖。虽然不大可能,但在哀号和火焰的噼啪声中,杰洛特似乎听到了半精灵斯奇鲁的尖叫。

他说得对 ,猎魔人心想,死亡并不都是一样的 。

久到令人绝望的一段时间过后,支架垮塌,柳条笼被熊熊烈火吞没。火势异常猛烈,任何人都不可能生还。

“你的徽章,杰洛特。”站在他身边的安古蓝说。

“什么?”他大声咳嗽,喉咙绷紧,“你说什么?”

“你的狼头徽章。斯奇鲁带着它。这下你彻底失去它了,它会被火烤化的。”

“那有什么办法?”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女贤者矢车菊色的双眸,开口道,“我不是猎魔人。我再也不是猎魔人了。无论在仙尼德岛的海鸥之塔,在布洛克莱昂森林,在雅鲁加河的桥上,在戈尔贡山的洞窟,还是在这片米克维德森林,不,我都不是猎魔人。我必须习惯没有猎魔人徽章的生活了。”

(1) 译注:亚历山大大帝战马的名字。

(2) 译注:安娜·亨利叶塔的简称。

国王深爱他的王后,爱得毫无保留,而她也全心全意爱他。这样的故事只会以灾难收场。

——《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著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语言学家,历史学家,1432年生于维可瓦罗,并于1460年至1475年间担任帝国宫廷的书记与图书管理员。他孜孜不倦地研究民俗学与传说故事,发表了许多极具影响力的论文,那些文章堪称帝国北方地区语言学与文学历史上的里程碑。他最重要的作品包括《北方人的传说与传奇》《童话与民间故事》《意外惊喜,抑或上古血脉的神话》《猎魔人传说》,以及《猎魔人与女猎魔人——无尽地寻找》。他从1476年开始担任古劳皮安堡大学的教授,并于1520年在当地离世。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四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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