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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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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安全。”吸血鬼提了提骡子德拉库尔的腹部,“他们三个都是——米尔瓦、丹德里恩,当然还有安古蓝。她及时在杉斯雷托山谷追上我们,讲了一切缘由,还加上了生动别致的修辞与字眼。我始终不明白,你们人类怎么有那么多脏话跟性爱有关?说到底,性是美好的,更与美丽、欣喜和愉悦息息相关。你们为什么会把生殖器官用在如此粗俗的表达上……”

“别跑题,雷吉斯。”杰洛特打断他。

“好的,抱歉。安古蓝警告我们盗匪即将来袭,于是我们立刻穿过边境,去了陶森特。事实上,米尔瓦强烈反对,还想掉头返回去找你们两个,我好容易才说服了她。而丹德里恩不但不为公爵领提供的庇护而欣喜,反而显得闷闷不乐……你知道陶森特那边有什么东西让我们的诗人如此畏惧吗?”

“不知道,但我猜得出来。”杰洛特酸溜溜地说,“因为我们的诗人朋友肯定不是初次造访陶森特。现在他安分些了,因为他的同伴都是体面人,但他年轻时的品行绝对算不上高洁。我敢说,在他面前,只有跳进河里,或有能耐爬到树顶的女人才算安全。而她们的丈夫、未婚夫、父亲或兄弟对他表现出敌意,你也就可以理解了。毫无疑问,陶森特肯定有位丈夫一见到丹德里恩就会想起过去的不快。但这不重要,我们说回正题吧。那些追兵呢?希望你们……”

“依我看,”雷吉斯微笑着说,“他们没敢追着我们进入陶森特境内。边境到处都是游侠骑士,他们穷极无聊,总在寻找打架的借口。另外,我们在边境加入了朝圣者的队伍,他们的目的地是米克维德的圣林。那是个令人惧怕的所在。即使那些朝圣者——由于患病或伤残,长途跋涉去米克维德寻求医治的人们——也只敢留在森林外围的营地里,不敢进入圣林深处。据说胆敢踏入圣林的人会被装进柳条笼,用小火灼烧。”

杰洛特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

“当然是真的。”吸血鬼打断了他,“米克维德森林居住着德鲁伊。他们从前住在多尔·安格拉和凯德·杜,然后迁移到洛克·孟登,最后来到陶森特的米克维德森林。我们早晚会遇见他们,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你也许不记得了,但我早就这么说过。”

杰洛特深吸一口气。卡西尔骑马跟在他身后。

“这些德鲁伊里有你的朋友?”

吸血鬼再次露出微笑。

“不算我的朋友,但可以说是熟人。”他解释道,“没错,她甚至得到了提拔,现在负责领导整个团队。”

“她是大祭司?”

“是女贤者。这是对最高阶德鲁伊女性的称呼。只有男性才叫大祭司。”

“的确,我都忘了。那米尔瓦他们……”

“正受到德鲁伊和女贤者的庇护。”像过去一样,吸血鬼没等猎魔人问完就给出了答案,“我是来接应你们的。当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当时我正要说明来意,但女贤者没让我说完。她说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她说他们早就在期待我们的造访……”

“这怎么可能?”

“我也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怀疑。”吸血鬼让骡子停下,踩着马镫站起身,四下张望。

“你在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吗?”卡西尔问。

“不,我已经找到了。下马。”

“我们应该尽快赶路……”

“下马。稍后我会解释。”

他们被迫抬高嗓门,因为附近有座相当高的悬崖,一道瀑布正从崖顶倾泻而下。在崖底,瀑布水汇成了一眼大湖。山崖上有个黑色的口子,是个洞窟的入口。

“对,就是这儿。”雷吉斯确认了猎魔人的猜想,“我来跟你们会合,因为有人要求我这么做。你必须进入那个洞窟。我跟你说过,那些德鲁伊知道你,也知道希瑞的事和我们的使命。而这些,他们都是听住在洞里的人说的。如果德鲁伊值得信任的话,那人还想跟你谈谈。”

“如果德鲁伊值得信任的话。”杰洛特用强调的语气重复道,“我以前来过这一带,我知道魔鬼山峰的深洞里住了什么。那儿住了很多东西,绝大多数你必须拿着刀剑才能与之交流。你的德鲁伊还说了什么?我还应该知道些什么?”

“她特意向我说明,”吸血鬼注视着杰洛特露出精光的双眼,“她不喜欢摧毁和杀戮自然生物的人,尤其是猎魔人。我向她解释说,现在的你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猎魔人。我说你绝不会招惹自然,除非自然先招惹你。你要明白,女贤者是个拥有超凡智慧的女人,她明白你抛开猎魔人的行事之道,不是想法变了,而是情势所迫。‘我很清楚,’她告诉我,‘某个与猎魔人亲近的人遭遇了不幸。猎魔人被迫放弃他的生活,赶往营救……’”

杰洛特未置一词。但看着他的表情,吸血鬼赶忙做出解释。

“她说……我只是引述她的话:‘这位有名无实的猎魔人必须证明自己的谦卑与牺牲精神。他必须走进黑暗深邃的地底,卸下武装,不带任何武器,不带任何尖锐的金属,不带任何邪念、敌意、愤怒与傲慢。他必须带着谦卑踏入洞中。到了那里,到了地下深处,谦卑的猎魔人便将找到一直纠缠他的问题的答案。他会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但若猎魔人裹足不前,他将一无所获。’这是她的原话。”

杰洛特朝瀑布和洞窟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听起来像是个拙劣的骗局,”他说,“像某种消遣或娱乐的手段。预言,牺牲,地下的神秘会面,所有问题的答案……这么老套的桥段只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才会出现。有人要捉弄我,这还算好的,如果对方的目的不只是恶作剧……”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称之为恶作剧。”雷吉斯坚定地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利维亚的杰洛特。”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也是德鲁伊知名的怪癖之一?”

“在你弄清楚之前,”卡西尔说,“我们不会知道的。好了,杰洛特,我陪你一起……”

“不行,”吸血鬼摇摇头,“女贤者在这方面说得很清楚。猎魔人必须独自进去,不带武器。把你的剑交给我,我暂时替你保管。”

“我会死在……”杰洛特刚开口,便被雷吉斯用手势迅速制止了。

“把你的剑交给我。”他伸出手,“如果你还有别的武器,也一并留下。想想女贤者的话。不带敌意。牺牲。谦卑。”

“你知道是谁想见我吗?在洞窟里等我的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东西?”

“不,我不知道。戈尔贡山的地底通道里住了很多东西。”

“我会死的!”

“确实有这可能。”吸血鬼严肃地说,“但你必须承担风险。因为你别无选择。”

正如猎魔人所料,这个洞窟的入口处散落着大堆的颅骨、肋骨、椎骨和其他骨骼,却闻不到腐臭。这些俗世生命的残骸显然已有许多个世纪的历史,充其量也只是吓阻入侵者的装饰品而已。

至少他这么认为。

他步入黑暗,骨头在脚下碎裂折断。他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中。上面是半球形的岩石洞顶,大小难以估量,因为密密麻麻的钟乳石从洞顶垂下,仿佛一根根彩色的树枝,混淆了他的空间概念。白色与粉色的石笋兀立在地面上,底部粗厚,顶端尖细,其中有些甚至高过猎魔人的头顶。有几根钟乳石上下相连,呈圆柱形。在这间石室里,滴水声回响不断。

他往前走去,深入洞穴。他知道有人或东西在监视他。

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后背没有剑,这让他很不舒服。感觉就像突然缺了颗牙。

他放慢脚步。

没等他踏出下一步,位于一根石柱底部的一堆圆石突然睁开亮晶晶的大眼睛,朝他看来。密密麻麻的土灰色石块张开大嘴,圆锥形的长牙闪闪发亮。

是须岩怪。

他缓缓前进,落脚小心翼翼。须岩怪无处不在,个头或大或小,挡在他前进的路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显得很平静,但他也不知道这些生物被踩到时会有什么反应。他没法走直线,只好在石笋森林里蜿蜒前行。冰凉的水从洞顶滴落到他身上。

他每次转弯,都能看到滚过地面的须岩怪,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他能听到它们的喘息声。他能嗅到它们刺鼻的酸味。

他被迫停下脚步。两根钟乳石柱之间,一株高大的棘魔树挡住了唯一的路,其身上还竖立着长而密集的尖刺。杰洛特咽了口唾沫。棘魔树能将尖刺弹射出去,最远可达十尺。那种尖刺还有个令人不快的特质——刺入身体后会立即碎裂,而尖端会穿透并深入体内,直到触及重要脏器为止。

“蠢货猎魔人。”黑暗里传来声音,“胆小鬼猎魔人!他害怕了,哈,哈!”

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但杰洛特却不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话方式。会说话的怪物并不习惯借助有声语言进行沟通,所以它们的口音和语调会很古怪,音节也会不自然地拖长。

“蠢货猎魔人!蠢货猎魔人!”

猎魔人拒绝回答。他咬住嘴唇,从棘魔树旁边挤过。怪树像海葵的触须一样摇曳不止。一瞬间,棘魔树的动作停了,但随后又变回到仿佛大丛杂草的模样。

两只硕大的须岩怪从他的路线前方穿过,嘴里嘟嘟囔囔。在他头上——也就是洞顶的位置——传来膜状翅膀的鼓动声,以及咯咯声和嘶嘶声,这是薄暮蝠存在的确凿证据。

“杀手来了!屠夫来了!猎魔人来了!”

黑暗中再次响起他先前听到的声音。

“他来了!胆子不小!可这屠夫没有剑!他要怎么杀?用眼神吗?哈,哈,哈!”

“也许,”第二个声音传来,发音比之前那个更不自然,“我们应该杀了他?嗯——?”

须岩怪异口同声叫嚷起来。其中一个——个头像只熟透的南瓜——跟在杰洛特身后,一口咬在他的脚后跟上。猎魔人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大骂,继续往前走。水不断从钟乳石上滴落,制造出清脆的回音。

有个东西抱住了他的腿。他按捺住将它踢开的冲动。

那生物很小,只比哈巴狗稍大一些,脸也像哈巴狗,其他部分则像猴子。杰洛特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

“猎魔人!”显然不是哈巴狗的生物抱紧杰洛特的靴子,开口道,“猎魔人!你这狗娘养的!”

“走开,”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放开我的靴子,不然我赏你屁股一脚。”

须岩怪发出响亮的嘟囔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吼叫。杰洛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牛,但猎魔人敢用全副身家赌那绝不可能是牛。

“猎魔人,狗娘养的。”

“放开我的靴子。”他拼命压抑住情绪,重复道,“我没有恶意,也没带武器。你在妨碍我……”

他闭了嘴,突如其来的恶臭让他难以呼吸。他的双眼涌出泪水,全身也起了鸡皮疙瘩。

抱住他腿部的东西翻了个白眼,拉在了他的靴子上。伴着那股恶臭,声音更是令人作呕。

他狠狠地咒骂几句,把那讨人厌的怪物扫下腿去。考虑到它惹的麻烦,他的动作已经温和得过头了。即便如此,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踢了它!”黑暗里有个声音盖过须岩怪飓风般的鼻息声,“他踢了它!他伤害了那个可怜的生物!”

离他最近的须岩怪抓住他的脚。他能感觉到坚若磐石的有力双爪抓住了他的脚掌和脚踝,让他动弹不得。他没再抵抗,而是选择听天由命。最大也最好斗的一只须岩怪用体毛摩擦着他的脚。它们拖拽他的衣服,让他坐倒在地。某个大家伙爬下一根钟乳石柱,落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么。敲击怪。它身体矮胖,毛发蓬松,长着罗圈腿和宽阔的肩膀,还有红色的大胡子。

随着敲击怪走近,地面震颤起来,仿佛朝他走来的并非敲击怪,而是一匹高头大马。它的每只脚掌都超过半尺长,看起来很滑稽。

敲击怪朝他弯下腰,全身散发出伏特加的臭气。这杂种还会酿蒸馏酒呢 。杰洛特木然地想。

“你踢了一只无力自卫的弱小生物,猎魔人。”敲击怪朝他的脸呼出满是酒臭的气息,“你毫无理由就攻击了一只弱小无力又无辜的生物。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你很好斗。你喜欢杀戮。你这杂种,你杀了我们多少同胞?”

对于这个问题,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嗝——!”敲击怪再次吐出一口酒气,让他几乎窒息,“这是我从小的梦想!从小!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看左边。”

他傻乎乎地看了过去,下巴右侧立刻挨了一拳,视野中白光乍现。

“嗝——!”敲击怪浓密发臭的胡须里露出硕大歪曲的牙齿,“这是我从小的梦想!看右边。”

“够了。”洞穴深处传来一句洪亮的命令,“别玩了,也别再恶作剧了。放过他。”

杰洛特吐出一口沾血的唾沫。他的嘴唇破了。他用墙上流下的一股水流洗了洗靴子。哈巴狗怪物露出讽刺的笑,跟他拉开一段距离。敲击怪揉着拳头,面露笑容。

“去吧,猎魔人。”它尖声道,“去见呼唤你的人吧。我会等着。反正你回来也得走这条路。”

他走进的洞穴意外地亮堂。阳光透过洞顶的孔洞照进内部,让沉积岩地面映出斑斓的色彩。除此之外,还有一颗散发强光的魔法球悬浮在空中,墙壁上的石英也反射着它的光。尽管有这么多照明,但洞穴边缘依然被黑暗笼罩,稍远处的钟乳石柱也隐没在黑暗之中。

在一面仿佛是大自然特意准备的石壁上,有人正在创作一幅巨大的壁画。画手是位高个子金发精灵,穿着染色长袍,反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辉,让他头部仿佛有光环围绕。

“坐吧。”精灵指了指一块圆石,目光不离画作,“它们伤到你了?”

“没。算不上。”

“你一定要原谅它们。”

“是啊。一定。”

“它们就像小孩子。因为你的到来,它们很不高兴。”

“我也发现了。”

精灵看着他。

“坐吧。”他重复道,“马上就好,就快画完了。”

精灵就快画完的是一只线条分明的动物,多半是头水牛。目前来说,完成的部分仅限轮廓——从威风凛凛的双角到气势绝不逊色的尾巴。杰洛特坐在石头上,暗自发誓要尽可能表现出耐心和谦卑。

精灵吹了声口哨,用画笔在颜料罐里蘸了蘸,飞快地涂起色彩,紫色水牛的形象随之浮现。思索片刻后,他又往那只动物身侧画上了虎纹。

杰洛特沉默地看着他。

最后,精灵后退几步,从远处审视自己的作品。那幅画以狩猎为主题。一群手持弓箭和长矛、线条潦草的人类正在追赶这头长着虎纹的紫色水牛。

“这画有什么用?”杰洛特忍不住开口。

精灵瞥了他一眼,将画笔的另一头叼到嘴边。

“这是数千年前洞穴原始人的史前画作。”他说,“他们大都是猎手,喜欢狩猎早已灭绝的紫色水牛。某些史前猎手同时也有绘画的天赋,认为自己有必要承担艺术方面的责任。为了让人记住存在于他们灵魂里的东西。”

“真是个迷人的故事。”

“那当然,”精灵赞同道,“你们的科学家多年来徘徊于不同的洞窟,寻找史前人类的痕迹。每次找到时,他们都会难以自拔。这些痕迹能够证明,你们在这片土地和这个世界上并非外来者。这能证明你们的祖先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世纪,而世界也将属于你们的子孙后代。哦,每个种族都有寻根溯源的权利,包括人类,你们的根应该来自大树才对。哈,这句双关很好笑吧?简直堪称箴言了。你喜欢诗歌吗?你觉得还需要画点什么?”

“给那群史前猎手添上硕大的男根。”

“这主意不错。”精灵用画笔蘸了蘸颜料,“男根崇拜是早期文明的典型特征,这也可以证明人类在肉体方面的确出现了退化。你们祖先的男根大小堪比木棒,而后代却只有小树枝的程度……多谢你,猎魔人。”

“不客气。我还有个建议——对于史前画作来说,这颜料未免太新鲜了。”

“别担心。再过个三四天,空气中的盐分和顺着墙壁流下的水滴就能让颜料褪色,而这幅画和其他史前画作的相似程度会让你们的科学家欣喜若狂。我敢用我的鞋子打赌,就算最聪明的家伙也别想识破我的把戏。”

“他们会识破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忍不住在这幅杰作上签名。”

精灵干巴巴地笑了起来。

“完全正确。你的推测没错。哦,我的虚荣之火啊——想要压抑灵魂中的艺术家本性真是太难了。我已经签名了。瞧,就在这儿。”

“那不是只蜻蜓吗?”

“不,这是表意文字。我的名字是克利凡·艾斯平·爱普·科曼·马卡。为方便起见,我会用‘阿瓦拉克’这个化名。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如你所愿。”

“你是利维亚的杰洛特,是个猎魔人。然而,你现在却不再追杀怪物和野兽,只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

“消息传得真够快的,还够远,而且够详细。显然你早就预料到我会出现在这儿。所以我猜,你可以预言未来?”

“预言未来,”阿瓦拉克用布擦擦双手,“这种事谁都办得到。而且谁都经常预言未来,因为容易嘛。难的是准确与否。”

“真是简洁的论点,堪称箴言。你显然预言得很准。”

“这很容易,我亲爱的杰洛特。我知道很多事,也能做很多事。你们人类的说法,“我的同胞”给我的头衔就是证据了。我的官方头衔是‘艾恩·萨维尼’。”

“通晓者。”

“正确。”

“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学识吗?”

阿瓦拉克迟疑片刻。

“分享?”最后,他慢吞吞地说,“与你?我亲爱的猎魔人,学识是种特权,人们只在地位相等时才会分享特权。仅仅几百万年前,你们的种族才从猴子、老鼠、胡狼或者别的什么哺乳动物进化而来。而你们的祖先又花了将近两百万年,才发现自己长毛的双手能制造原始的骨制工具,然后呢?他们却只想着把那些个骨头塞进自己的后庭,发出幸福的呻吟。所以我,身为精灵,身为通晓者,身为精英的一员,为何要同你们分享我的学识呢?”

精灵沉默下来,转过身,欣赏自己的画作。

“为什么,”他语带讽刺,“你会有胆量要求我分享学识呢,人类?告诉我吧。”

杰洛特擦去靴子上残留的粪便。

“我猜是因为,”他说,“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精灵猛转过身。“你说什么无可避免?”他咬紧牙关问道。

“就是分享学识这件事啊。”杰洛特没有抬高嗓门,“因为再过若干年,人类就会接收所有学识,无论拥有者愿不愿意与人分享。其中也包括你——精灵兼通晓者——狡猾地藏在这幅岩石壁画背后的学识。希望那些人不会用铁镐砸碎这面石壁,摧毁这幅关于古代历史的伪作。哦,我的虚荣之火啊,你有何高见?”

精灵哼了一声。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却显得颇为愉快。

“哦,是啊。”他说,“如果我相信你们会在摧毁所有事物之前停手,那么虚荣就将变成愚蠢了。你们会摧毁遭遇的一切。可人类啊,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清楚,你来告诉我吧。如果你认为分享不合适,我这就离开。不过我宁愿走另一条路出去,因为你的同伴就等在刚才的路上,准备打折我的肋骨。”

“好吧。”精灵伸出一只手,比划个动作,紫色水牛中间出现了一条裂缝,那面石壁也随着嘎吱声朝两边分开。“这边走。朝着光明前进。无论在字面还是比喻意义上,通常这都是正确的路。”

“可惜了你的画。”杰洛特说。

“你在说笑吧?”精灵的语气透出难以置信,但又出奇地和善与友好,“这幅画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只要再施展一次同样的法术,我就能合拢岩石,不会留下任何裂缝。来吧,我跟你一起走。我会给你带路。我已经得出结论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并展示给你看。”

墙壁另一边充满黑暗。透过温度的变化和空气的流动,猎魔人立刻明白这座洞窟大得惊人。他们脚下踩到潮湿的卵石。

阿瓦拉克变出了光源——用的是精灵独有的方式,只做动作,不念咒语。发光的球体飞向洞顶,生长在洞穴石壁上的水晶被无数反光照亮,阴影也随之舞动。猎魔人不由自主发出惊叹。

这不是他头一次看到精灵的雕像与浮雕,但他每次的感受都一样。精灵的雕像就像在眨眼的一瞬间定格下来似的,完全不像艺术家用凿子雕刻而成,而像某位强大的巫师使用咒语,将活生生的肉体转换成了阿梅尔山脉出产的白色大理石。

最近处的雕像是位屈膝坐在玄武岩板上的年轻女精灵。她伸长了脖子,转动脑袋,仿佛在聆听他们的脚步声。她全身赤裸,大理石的奶白色光泽给她美丽的身躯增添了温暖,仿佛散发出热量一般。

阿瓦拉克在雕塑中间的小径上停下脚步,靠向一根圆柱。

“杰洛特,”他平静地说,“这是你第二次看穿我的把戏。你说得对,画在墙上的水牛只是个伪装,目的是为阻止人类挖穿岩石,发现藏在后面的东西,从而避免破坏和盗窃。所有种族,包括精灵在内,都有寻根溯源的权利。你在这里看到的就是我们的根。小心脚下。这里其实是一片墓地。”

水晶反射的光芒在洞窟内舞动,映照出越来越多的事物——雕像、浮雕、纪念碑、圆柱、拱廊。一切都用白色的大理石打造。

“我希望这里能保存下去。”阿瓦拉克做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哪怕整片大地都被一里深的冰雪覆盖,哪怕我们都离开了这里,希望提尔·纳·贝亚·艾林尼也能继续存在下去。我们会离开,但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我们——精灵。在aen ithlnespeath 中,伊丝琳妮·爱普·艾维尼恩的预言给出过这样的承诺。”

“你真的相信她?相信她的预言?宿命论对你们的影响有这么深吗?”

“她预见了一切。”精灵没看他,而是看着一根雕有蛛丝花纹的大理石圆柱,“你的到来,战争,人类与精灵之血的泼洒。你们种族的崛起,我们种族的没落。南北方统治者之间的争斗。南方统治者将与北方诸王敌对,他的军队将像洪水一样淹没他们的王国,将之摧毁。世界的毁灭也由此开始。猎魔人,你还记得aen ithlnespeath 里的说法吗?身处远方者将死于瘟疫,身处近地者将毙于剑下;逃匿躲藏者将倒于饥饿,生还存活者将丧于霜雪……因为tedd deireádh将要到来——终结的时刻,剑与斧的时代,轻蔑的时代。白霜与白光之时,寒狼风雪之纪元……”

“真有诗意。”

“你想听不那么诗意的表达吗?日照角度将要改变,世界永久冰封的边境将移至南方远处。即便这些山峰也将被无比宽阔的冰川淹没。冰雪会掩埋一切,寒冬将君临此地。”

“而我们会穿上温暖的长裤,”杰洛特无动于衷地说,“还有毛皮外套,再戴上遮耳的帽子。”

“我也想这么说呢。”精灵道,“穿着长裤和帽子的人类会生存下去,并在将来回到这里,挖开冰雪,在洞窟里洗劫、抢掠。伊丝琳妮的预言没提到这一点,但我知道,蟑螂和人类是不会灭绝的,每次都会有多子多孙的幸运儿能存活下去。至于我们精灵,预言的说法非常明确:只有追随雨燕的才能存活。雨燕是春天的象征,是救星,是开启禁忌之门、为我们展现救赎之道的人。雨燕会让世界的重生成为可能。雨燕,也就是上古血脉之子。”

“这是指希瑞,”杰洛特脱口而出,“还是她的孩子?怎么会?为什么?”

阿瓦拉克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拥有上古之血的雨燕,”他思忖着说,“来自于她的血脉。瞧啊。”

即便在所有栩栩如生的雕像中,阿瓦拉克所指的纪念像也显得格外精致。那是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灵,半躺在平台上,给人以刚刚醒来、随时准备起身的印象。她面对着身前的一张空椅子,正伸出手来抚摸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脸上露出安详与幸福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阿瓦拉克才打破沉默。

“这位是劳拉·爱普·希达哈尔。这当然不是她的坟墓,只是尊纪念像而已。这尊雕塑的姿势是不是让你很吃惊?用大理石雕刻两位传奇恋人的方案最终没能得到多少支持。劳拉和洛德的克雷格南。克雷格南是人类,浪费大理石给他造像简直是种亵渎。把人类的雕像摆放在这里,在提尔·纳·贝亚·艾林尼,也是亵渎神明的行为。但另一方面,抹除那段感情的回忆是更严重的罪行。于是他们选择了折中方案。克雷格南……形式上不在这里,但又存在于这里,在劳拉的表情和动作中。两位恋人在这里团聚,即便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无论是死亡、遗忘……还是憎恨。”

在猎魔人看来,精灵冷漠的语气有一瞬间改变了,但这很可能是他的错觉。阿瓦拉克走近雕像,轻柔而谨慎地抚摸大理石的手臂。他转过身,瓜子脸上露出招牌式的讽刺微笑。

“猎魔人,你知道永生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性。”

“什么?”

“你没听错,是性。没等过去一百年,性爱就会变得乏味,刺激和吸引力荡然无存,新鲜感也不复存在。能试的全试过了……无论哪一种。然后突然间,天球交汇,世界融合,人类出现。残存的人类从另一个世界逃到这里——就在你们作为一个种族诞生的五百万年后,你们用依然长满毛发的手彻底摧毁了原本自己的世界。你们数量不多,平均寿命也短得离谱,于是你们靠繁殖的速度维持存续。欲望和对性的渴望始终与你们同在。性欲彻底支配了你们,甚至胜过了你们的生存本能。什么?我快死了?那临死之前,干吗不先做个爱呢。简而言之,这就是你们的人生哲学。”

杰洛特没插嘴,也未予置评,虽然他很想。

“然后发生了什么?”阿瓦拉克续道,“男精灵厌倦了无趣的女精灵,开始垂青乐于献身的人类女性;而同样厌倦了的女精灵沉溺于堕落的好奇心,转而钟情于充满活力与力量的人类男性。紧接着,一件出乎意料也无法解释的事发生了——女精灵通常每十年到二十年才会排卵一次,但自从与人类交配之后,她们每次性高潮都会排卵。这应该是某种未知激素的影响,或是多种激素组合后发挥的效力。精灵们明白,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以同人类生儿育女了。我们本可以趁着依然强势时消灭你们,不然等你们壮大起来,就会开始消灭我们了。但你们在精灵当中有了盟友。他们是推崇互惠、合作与共存的一派……而且他们不愿承认与你们同床共枕的事实。”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杰洛特没好气地说。

“跟你?完全没有。但这些跟希瑞关系重大。希瑞是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的后裔,而劳拉·朵伦赞成与人类共存。当然,主要是与一个男人共存——人类巫师,洛德的克雷格南。劳拉·朵伦与克雷格南成功地共存了许多次。简而言之,她怀孕了。”

猎魔人这次选择沉默。

“问题在于,劳拉·朵伦不是普通精灵。她的基因非比寻常,这是许多代精灵共同努力的结果。如果与其他基因——当然是精灵的基因——结合,她将会生下一个独一无二的孩子。而怀上人类的子孙却葬送了这个可能,她浪费了经由数百年的计划与准备、即将获取的成果。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没人觉得克雷格南的混血子女能从母亲那里继承到有价值的东西。不,如此不相称的婚姻不可能带来任何好处……”

“所以,”杰洛特插嘴说,“他们遭到了严厉的惩罚。”

“跟你想象的不同,”阿瓦拉克匆忙补充道,“虽然劳拉·朵伦和克雷格南的关系给精灵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但谋杀克雷格南的却是人类而非精灵。导致劳拉殒命的也是人类而非精灵。虽然许多精灵有理由憎恨这对恋人,其中也包括私人恩怨。”

精灵语气中的细微变化再次让杰洛特玩味了一番。

“不管怎么说,”阿瓦拉克续道,“共存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破裂,两族开始了血腥的战争,并一直延续到今天。在此期间,劳拉的基因……大概你也猜到了,经过岁月流逝,它并未消失,反而进化了。不幸的是,它也发生了突变。是的,是的,你的希瑞是个变种人。”

这次精灵没等他开口。

“当然了,女术士也插了一手。她们故意撮合选中的男女,但最后,事态失控了。没几个人能想到,劳拉基因在希瑞体内重生时会变得如此强大,而这恰恰是导火索。我想威戈佛特兹——就是在仙尼德岛上打断你腿骨的人——知道这件事。那些女术士用劳拉和雷安伦的后裔做实验,却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她们放弃了计划。但实验本身仍在继续进行。希瑞是帕薇塔之女、卡兰瑟的外孙女、雷安伦的后裔,也是劳拉·朵伦的直系后代。威戈佛特兹也许是意外得知这事的。尼弗迦德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也清楚这一点。”

“你也知道。”

“事实上,我知道的比他们更多。但这不重要。命定的磨盘会碾磨命运的谷粒……你没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事。”

“将要发生的什么事?”

“预言中的事。亘古之前就已决定的事。当然了,这只是个修辞而已。目标、计划和结果,三者齐备,机制也万无一失。”

“不是诗歌就是形而上学。或者两者一起上,因为它们有时很难区分。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儿?尽量长话短说?哦,我很乐意跟你讨论,但现在看来,我必须抓紧时间了。”

阿瓦拉克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

“你干吗这么着急?哦,抱歉……看来你完全没理解我的话。那我就直说了吧:你为拯救他人而冒的这些风险根本毫无价值,也全无用处。首先,已经太迟了,最关键的恶行已经发生,你没能赶在他抓住女孩之前救出她。其次,如今雨燕已走上正确的道路,她能出色地保护自己,也拥有让一切事物畏惧她的力量。所以你的帮助毫无必要。第三……唔……”

“我听着呢,阿瓦拉克。我一直在听呢。”

“第三……第三个理由是,现在有别人在帮她。真希望你别这么自大,以为和那女孩命运相连的人就只有你一个。”

“就这些?”

“就这些。”

“那就再见吧。”

“稍等一下。”

“我说过了,我赶时间。”

“稍微假设一下,”精灵说,“也许我真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我真能看到未来。如果我不顾你的热情和努力,把将要发生的事告诉了你,把未来告诉了你,你会选择找个安静的地方,作壁上观,等着一连串事件相继发生,直至无可避免的结果出现吗?”

“不会。”

“如果我告诉你,虽然可能性很低,你的行动的确有可能带来改变,但却会朝更坏的方向发展呢?你会改主意吗?哦,我从你的表情看得出来,你不会。所以我要问你,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想。”

“很简单,因为我不相信你那套关于目标、计划与结果的形而上学理论。我也不相信你那位著名的女先知伊丝琳妮和她的预言。我认为她只是虚构的人物,就跟你的画一样,是编造的谎言。就像紫色的水牛,阿瓦拉克,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是不能还是不想帮忙,但我不会记恨你……”

“你觉得我要么不能帮忙,要么就是不想帮忙。那我怎样才能帮到你?”

杰洛特思索片刻。他很清楚,这个问题的措辞意义重大。

“我能救下希瑞吗?”

他立刻得到了答案。

“你能。但你又会立刻失去她,这一次是永远。在那之前,你会失去所有陪伴你的人。你将在接下来的几周内,也许几天内,甚至几个小时内,失去第一位同伴。”

“谢谢。”

“我还没说完。如果你干涉命定的磨盘,影响了目标与计划,直接后果将是数万人的死亡。虽然这并不特别重要,因为不久之后,还将有数千万人死去。你所知的世界将被消灭,不复存在,并在一段时间后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生。这件事注定会发生,没人可以改变,没人能阻止或逆转万物的法则。无论你、我,还是那些女术士,全都办不到。就连希瑞也办不到。你对此有何高见?”

“紫水牛而已。不过还是谢谢你,阿瓦拉克。”

“在某种程度上,”精灵耸耸肩,“我也想看看落进磨盘的小石子能有什么作为……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没有了。因为我猜,你没法告诉我希瑞在哪儿,对吧?”

“谁说的?”

杰洛特屏住了呼吸。阿瓦拉克轻快地走向洞穴墙壁,又用手势示意猎魔人跟上。

“提尔·纳·贝亚·艾林尼的墙壁,”他指了指墙上发光的水晶,“拥有不同寻常的特性。而我,就算用最谦虚的说法,也拥有超凡的能力。把你的手放在这儿。集中精神。用力思考。想想她现在有多需要你。想想你有多想拯救她。影像会出现在你眼前,而且会很清晰。你可以看,但不要做出剧烈的反应,也别说话。只是幻影而已,你没办法与她交流。”

他照办了。

与精灵说的不同,幻影并不清晰。影像模糊不定,内容却激烈又暴力,令他大吃一惊。放在桌上的断手……溅上鲜血的窗户……骑着骷髅马的骷髅……被铁链锁住的叶妮芙……塔。黑色的塔。塔的后面……是北极光?

画面毫无征兆地清晰起来。清晰得过头。

“丹德里恩!”杰洛特喊道,“米尔瓦!安古蓝!”

“怎么了?”阿瓦拉克来了兴致,“哦,没错。看来你的努力全泡汤了。”

杰洛特从石壁边退开,几乎摔倒在玄武岩地板上。

“这不重要,该死的!”他说,“听着,阿瓦拉克,我得尽快赶去德鲁伊森林。”

“凯德·米克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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