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看到拔牙用的钳子和小刀……她什么都说了。突然间,她变得健谈了。原来她是……”
“辛特拉公主。”里恩斯看着灰林鸮,“王位继承人。也是恩希尔皇帝的准新娘。”
“但史凯伦大人没告诉我这些。”赏金猎人弯起嘴角,“他只叫我杀了她,还强调了好多次。他叫我不要手下留情,要当场杀了她。这又是怎么回事,史凯伦大人?你要我杀死准皇后?杀死你敬爱的皇帝未来的妻子?如果传闻没错,皇帝将举行一场神圣的婚礼,然后颁布大范围特赦令,对吧?”
说这番话时,邦纳特始终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史凯伦。但皇家验尸官没有丝毫动摇。
“这对我意味着什么?”邦纳特自问自答起来,“意味着大麻烦!所以,我只好懊恼地放弃对这个女猎魔人和小公主的计划,把烂摊子带到这儿,史凯伦大人。为了跟你谈谈,并且达成协议……因为对邦纳特来说,这个麻烦未免太大了……”
“明智的决定。”里恩斯腋下传来一个声音,“真是非常明智,邦纳特先生。先生们,对你们二位来说,这个麻烦都未免太大了。幸好你们还有我。”
“那是什么?”史凯伦从椅子上站起身,“什么鬼玩意儿?”
“是我主人,巫师威戈佛特兹。”里恩斯从腋下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银盒子,“更确切地说,是我主人的声音。这个魔法装置叫‘传音盒’。”
“向在场的诸位问好。”银盒子说,“可惜我只能听见你们的声音。目前我还有些急事,所以没法使用远距离投影和传送咒语。”
“见鬼,来得真是时候。”灰林鸮咒骂道,“但我早该猜到的,里恩斯不会蠢到擅自行动。我早该知道是你藏在幕后,威戈佛特兹。你就像只又老又肥的蜘蛛,潜藏在黑暗中,等待蛛网颤动的一瞬间。”
“这比喻太伤人了。”
史凯伦哼了一声。
“你也别想欺骗我们,威戈佛特兹。里恩斯用这盒子,不是因为你很忙,而是因为你害怕你以前在巫师会的同行,害怕那支巫师大军——他们正在满世界搜寻你使用魔法留下的痕迹。如果你用传送咒语,他们一眨眼工夫就会发现。”
“你的知识量真令人钦佩。”
“我们还没相互介绍呢。”邦纳特颇具戏剧化地朝银盒子鞠了一躬,“不过巫师先生,如果我没弄错,这位里恩斯发誓要折磨那位小公主。我应该没听错吧?以我的灵魂起誓,我越来越相信那个小丫头的重要程度了。每个人都对她很感兴趣。”
“我们是没相互介绍,”盒子里的威戈佛特兹说,“但我听说过你,邦纳特先生。那个女孩确实很重要。她是继承了上古血脉的辛特拉幼狮。根据伊丝琳妮的预言,她的后裔将统治全世界。”
“所以你需要她?”
“我只需要她的胎盘。等我取出她的胎盘,剩下的部分都归你们。我好像听到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有不快和厌恶的吸气声?都是谁啊?是每天在精神和肉体上折磨那个女孩的邦纳特?还是奉了叛徒和阴谋家的命令,想要杀死女孩的史提芬·史凯伦?哈!”
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肯娜躺在床铺上,头枕双手,陷入回忆。我站在外面的墙角,贴着墙壁偷听。我汗毛直竖。全身汗毛都不例外。我明白自己蹚进的浑水到底有多深了 。
“是啊是啊,”声音从传音盒里发出,“你背叛了你的皇帝,史凯伦。才刚看到机会,你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
灰林鸮轻蔑地哼了一声。
“威戈佛特兹,从你这个大叛徒嘴里吐出的背叛指控还真有分量。我本该觉得荒唐,可惜你只讲个了不值钱的笑话。”
“我并没有指控你,史凯伦,我只是在嘲笑你的天真和无能。阿达尔·爱普·达西公爵和德·维特伯爵病态的自尊遭到了冒犯——皇帝打算娶那个辛特拉女孩,拒绝了他们的女儿,而他们本指望新的王朝能从自己的家族诞生,指望自己的地位能高过皇帝陛下本人。但恩希尔轻描淡写就剥夺了他们的希望,打碎了他们妄图改变历史进程的野心。他们还没准备好发动武装叛乱,但他们可以杀死占据优势的女孩。他们不想弄脏自己高贵的手,所以才会雇佣野心过高的史提芬·史凯伦。是这样吧,史凯伦大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说什么?”灰林鸮吼道,“跟谁说?伟大的巫师先生,你就像以往一样无所不知!里恩斯则像以往一样连屁都不懂!而邦纳特什么都不在乎……”
“至于你,正如我先前指出的,根本没什么好得意的。那两个贵族收买你靠的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但你太聪明了,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要杀死那个女孩,你就会一无所有。他们把你当成杀人灭口的工具,等你干完了脏活儿,他们就会抛弃你,因为你只是个出身低微的暴发户。他们承诺让你和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在新帝国身居要职,对吧?但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史凯伦。相比之下,瓦提尔比你重要得多,因为就算发生政变,情报部门也会维持原样。他们只想借你的手行凶,却需要瓦提尔来掌控情报部门。另外,瓦提尔是子爵,而你什么都不是。”
“这是当然,”灰林鸮说,“我太聪明了,不可能没有发觉。所以,威戈佛特兹,现在我应该背叛阿达尔·爱普·达西,然后加入你们吗?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我可不是塔顶上的风向标!我支持革命不是出于投机,而是确信。必须结束暴政,建立君主立宪制度。再通过民主……”
“民什么?”
“就是人民的政府。由人民统治的政治体系。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民众,通过公平选举,挑选出最有资格和名望的代表……”
里恩斯大笑起来。邦纳特也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威戈佛特兹温和却莫名刺耳的笑声从传音盒里传来。他们三个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行了,”邦纳特打断了这阵欢笑,“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聚会,而是谈生意。眼下,那个丫头的主人是我,不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民众。但我可以卖掉她。巫师先生,你开价多少?”
“你对世俗的权力有兴趣吗?”
“没有。”
“这样的话,”威戈佛特兹缓缓地说,“我处置那个女孩时,你可以到场旁观。我知道,这比任何事都能让你愉悦。”
邦纳特的双眼闪现出白色的火焰。但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更具体的好处呢?”
“我愿意付你二十倍的赏金:两千弗罗林。考虑一下吧,邦纳特,这么大一笔钱,你甚至都拿不动,你得找头能负重的骡子才行。只要别太挥霍,你的养老金、门廊、鸽子,甚至伏特加和妓女就都有保障了。”
“好吧,巫师先生。”赏金猎人笑了笑,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你那句‘伏特加和妓女’真是说到我心坎去了。就这么说定了。只不过,你得把最开始提出的好处也加上。的确,我喜欢看着她死在竞技场里,但我对你用刀的技巧也很好奇。就当是给我的彩头嘛。”
“成交。”
“真够快的。”灰林鸮挖苦道,“威戈佛特兹,你跟邦纳特迅速又顺利地建立了伙伴关系——利益不对等的伙伴关系。但你们是否忘记了什么?你们所在的房间与那个辛特拉女人周围都是全副武装的人。我的人。”
“亲爱的史凯伦大人,”威戈佛特兹的声音从盒子里传来,“你是在侮辱我,你觉得我想借由这场交易损害你的利益。事实恰恰相反。我会对你非常慷慨。我没法保证给你民主,但我可以承诺给你资金援助、后勤支持与获取情报的渠道,让你从被阴谋家利用的工具变成真正的合伙人。无论对方是阿达尔·爱普·达西公爵、约阿希姆·德·维特伯爵、布罗尼伯爵、达尔维伯爵,还是别的什么贵族,都必须承认你的作用。就算真的利益不对等又如何?是啊,如果战利品是希瑞菈,我的确会拿走最大部分的利益——以功劳而论,这也是我应得的。这让你不舒服了吗?归根结底,你得到的好处也不少。如果你把那个辛特拉小丫头交给我,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的位置就归你了。当上情报组织的首脑,史提芬·史凯伦,你就能打造你的理想国了,让民主和公平选举成真。你瞧,用一个瘦弱少女做交换,我就能帮你实现你的野心和毕生的心愿。你能预见到这一切吗?”
“不,”灰林鸮摇摇头,“我只能听到你空口说白话。”
“里恩斯。”
“在,主人。”
“向验尸官大人展示一下我们的情报。把你对瓦提尔的了解告诉他。”
“在你的部门里,”里恩斯说,“有个密探。”
“什么?”
“你听到了。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在你手下安插了内奸。他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包括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又是为谁而做。瓦提尔跟你的一个部下有来往。”
他缓缓朝她走去。她几乎没听见他的声音。
“肯娜。”
“聂拉汀。”
“你能看到我的想法。你也听到了房间里的对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你也知道我是谁。”
“听着,聂拉汀……”
“不。你听着,乔安娜·瑟尔伯尼。史提芬·史凯伦背叛了他的祖国和皇帝,他参与了密谋。协助他的人都将上绞架,在千禧广场被五马分尸。”
“我什么都不知道,聂拉汀。我只是服从指令……你想我做什么?我效命的对象是验尸官……你效命的又是谁?”
“是帝国。是德·李道克斯大人。”
“你想我做什么?”
“我想你做出理智的选择。”
“你走吧。我不会告发你的。我什么都不会说……但请你走吧。我做不到,聂拉汀。我只是个蠢女人。我不明白这些阴谋诡计……”
我该怎么做?史凯伦称呼我的语气就像在称呼军官。可我效命的对象是谁?是他?是皇帝?还是帝国?
我该如何决定?
肯娜背靠小屋的墙壁,恶狠狠地咆哮一声,赶走了正盯着法尔嘉看的乡下小孩。
真是个完美的烂摊子。我都能感觉到绞索,闻到千禧广场的马粪味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必须暂时进入她的头脑,了解她的想法。
为了知道她是谁。
为了理解这一切。
“她朝我走来,”希瑞抚摸那只猫,说道,“她个子很高,穿戴整齐,跟其他人完全不同……她甚至有种魅力,让人不由生出敬意。看守我的两个笨蛋原本还在粗鲁地咒骂,但见她靠近,立刻就闭了嘴。”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
“接着,”希瑞续道,“她弯下腰,盯着我的双眼。我马上产生一种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似的。我开始耳鸣。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视野变得格外清晰。有种令人厌恶的黏滑之物钻进我的脑海……而我知道那是什么。叶妮芙在神殿里教过我……我不想让那女人得逞……于是我对准正在渗透我的东西,用出全部力量将它推了出去。她直起身子,晃了两晃,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然后退开几步……她的鼻子流血了。两只鼻孔都在流血。”
维索戈塔没说话。
“突然间,”希瑞抬起头,“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感受到了体内的魔力。我在科拉兹沙漠失去了它,放弃了它。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法汲取魔力,再也没法使用它。但那个女人给了我力量,她把剑交回到我手中。我的机会来了。”
肯娜步履蹒跚,重重地坐在沙地上,摇了摇头,像醉汉一样四下摸索。鲜血涌出她的鼻孔,洒在她的嘴唇和下巴上。
“你这是……”安德雷斯·维尔尼一跃而起,却突然双手抱头,张开嘴巴,大叫起来。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斯提格沃德。对方的鼻子和耳朵也血流不止,双眼呆滞无神。安德雷斯双膝跪地,转身面对聂拉汀·西卡——他站在一旁,正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聂拉……汀……帮……”
西卡没有反应。他看着那个女孩。她也抬头看着他。他的身体晃了晃。
“没这个必要。”他赶忙提醒她,“我跟你是一伙的。我想帮你。住手,我这就帮你弄断绳子……拿着这把刀,割断你的项圈。我去牵马。”
“西卡……”几乎窒息的安德雷斯说,“叛徒……”
女孩再次望向他的双眼。他倒在地上,不再动弹。斯提格沃德像胎儿一样缩起身子。肯娜已经站不起来了,大滴的鲜血落在她的胸口和腹部。
“来人!”科萝·斯提兹突然从墙角跑了出来,大喊道,“来人啊!希利凡特!史凯伦!俘虏要逃跑了!”
希瑞握剑在手,已经坐上了马鞍。
“凯尔比!驾!”
“来——人——!”
肯娜的手指用力抠进沙土。她还是站不起来,双脚也像变成了木头,根本不听使唤。灵能师 ,她心想,我遇见了一位超级灵能师。这女孩的力量是我的十倍……我能活命就已经不错了……为什么我还能保持住意识?
一群人跑出屋子,为首的是奥拉·哈希姆、波特·布瑞登和提尔·艾克拉德。达克瑞·希利凡特和波利亚斯·穆恩也冲进了庭院。希瑞转过身,大吼一声,朝河边策马奔驰。但在那个方向,也有手持武器的人朝她逼近。
史凯伦和邦纳特也跑了出来。邦纳特手持一把出鞘的剑。聂拉汀·西卡大吼一声,骑马朝他们冲去,撞倒了史凯伦。他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径直扑向邦纳特,将他按在地上。里恩斯出现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目瞪口呆。
“抓住她!”史凯伦爬起身来,大喊道,“抓住她。杀了也行!”
“抓活的!”里恩斯叫道,“抓——活——的——!”
肯娜看着女孩被河岸附近的围栏挡住,只好改变方向,朝村子的大门冲去。她看到卡波奈特·图伦特挡住她的去路,但剑光一闪,图伦特的脖子流出了猩红的溪流。戴德·瓦加斯和小福瑞普也看到了。他们决定不挡女孩的道,转而跑进农舍之间。
邦纳特跳了起来,用剑柄狠狠砸中聂拉汀·西卡的头,然后一剑劈开了他的胸口。邦纳特朝希瑞追去。受伤流血的聂拉汀奋力抓住邦纳特的脚,后者一剑刺穿他的身体,迫使他放开了手。但这片刻的拖延已经足够了。
女孩驱使母马从希利凡特和穆恩身边跑过。史凯伦像狼一样弯着腰,从左侧跑来,同时手臂一挥。肯娜看到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划破空气,又见女孩在马鞍上摇晃起来,脸上喷出了血。女孩身子后仰,背部几乎碰到马屁股。但在坠马之前,她还是坐直了身子,抓住马鞍,又抱紧了马脖子。黑母马从全副武装的人们中间跑过,径直奔向村口的闸门。穆恩、希利凡特和拿着十字弓的科萝·斯提兹在她身后猛追。
“我们困住她了!”波利亚斯·穆恩得意洋洋地喊道,“她跑不出去的。没有任何马能跳过七尺高!”
“别放箭,科萝!”
但科萝·斯提兹没听到命令。她停下脚步,将十字弓举到脸边。人人都知道,科萝的十字弓百发百中。
“你死定了!”她喊道,“死定了!”
肯娜看到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跑上前去,也举起一把十字弓,射中了科萝的后背。箭矢贯穿了她的身体,鲜血四溅。科萝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黑母马朝向闸门狂奔,昂起头来,纵身一跳。它那优雅的身姿越升越高,最后竟飞过了大门。它前腿伸展,像黑色的丝绒一样在半空中滑翔,后蹄甚至都没碰到闸门的上横梁。
“诸神啊!”达克瑞·希利凡特大叫道,“诸神在上,这马太厉害了!简直价值千金!”
“谁抓住她,那匹马就归谁!”史凯伦吼道,“去马厩!骑马快追!”
等大门最终打开,追兵立即冲出村子,身后尘土飞扬。跑在最前面的是邦纳特和波利亚斯·穆恩。
肯娜费力地站起身,摇晃几下,重重地坐回沙地。她的双脚疼得不行。
卡波奈特·图伦特四仰八叉地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安德雷斯·维尔尼试图起身。斯提格沃德仍旧不省人事。
科萝·斯提兹蜷缩在沙地上,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奥拉·哈希姆和波特·布瑞登把杀死科萝的小个子男人带到史凯伦面前。灰林鸮呼出一口气。他气得浑身发抖,从挎在胸前的肩带上摘下第二枚星型飞镖,跟他刚才扔向女孩面孔的那枚一模一样。
“下地狱吧,史凯伦。”小个子男人说道。肯娜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梅凯瑟。杰蒂亚·梅凯瑟,杰莫兰人。她在罗卡尼见过他。
灰林鸮身子前倾,右手一甩。六角星型飞镖呼啸着划开空气,深深钉进梅凯瑟的脸,嵌在他的双眼和鼻子中间。他甚至发不出尖叫,只能在哈希姆和布瑞登的压制下痉挛、颤抖。他抖了好一阵儿,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让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只有灰林鸮除外。
“记得收回我的猎户镖。”等那具身体终于生气全无地瘫软下来,史凯伦挥挥手说,“把这堆臭肉跟另一堆臭肉——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一起扔进肥料堆。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令人作呕的叛徒。”
突然间,风声呼啸,头顶的云团飞掠而过。天空骤然昏暗下来。
城堡墙头的卫兵换了岗。斯卡拉姐妹奏起鼾声二重奏。柯霍特朝空马桶哗哗地撒尿,发出刺耳的噪音。
肯娜拉过毛毯,盖住下巴以下的全身。
他们没能找到那个女孩。她消失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追出三里地之后,波利亚斯·穆恩难以置信地跟丢了黑母马的足迹。突然间,天空毫无预警地昏暗下来。狂风吹拂,树木几乎紧贴地面。暴雨倾盆而下,天空电闪雷鸣。
邦纳特却没有放弃。他们回到独角兽村,彼此大吼大叫——邦纳特、灰林鸮、里恩斯,还有第四个神秘而沙哑、不似人类的声音。他们让全体人员上马,只留下像我这样没法骑马的人。他们带上了熟悉周边森林的农夫,让他们举着火把带路。
他们在黎明时归来,两手空空,眼神里倒多了不少恐惧。
谣言从几天后开始流传 ,肯娜回忆道。一开始,每个人都被灰林鸮和邦纳特吓坏了。他俩气得发疯,没人敢接近他们。哪怕波特·布瑞登身为军官,也只因一句无心之言,就被史凯伦狠抽了一鞭。
接下来,布瑞登开始讲述追逐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那只小小的稻草独角兽突然变得像巨龙一样大,吓坏了马匹,让骑手们纷纷坠马,他们没摔断脖子已经是奇迹了。一支骑着骷髅马、外形也仿佛骷髅的幽灵大军从天空飞驰而过,为首的国王相貌恐怖,他命令他的仆从,叫他们用破烂的斗篷抹掉了黑母马的足迹。成群的欧夜鹰发出令人血凝的可怕合唱。他们还听到了死亡的信使——也就是报丧女妖的骇人哀号……
其实不过是风、雨、云,再加上黑暗中的树丛和灌木让人疑神疑鬼而已,当时也在场的波利亚斯·穆恩评论道。所谓的“神秘事件”仅此而已。至于说欧夜鹰?反正那些死鸟平时也总叫个不停,他补充道。
那么那些痕迹,那些突然消失的马蹄印——就像黑母马突然飞上了半空——又该怎么解释呢?
听到这个问题,波利亚斯·穆恩——连水中游鱼都能追踪的行家——顿时露出僵硬的表情。因为风呗。风把沙土和树叶上的痕迹都吹跑了。只能这么解释了。
有人甚至相信了他的话。 肯娜回忆道。
有人甚至相信这一切都是自然现象,或者干脆就是错觉。就连我都狠狠地嘲笑了他们。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经过顿·戴尔村那件事之后,再也没人笑得出来了。
一见到她,他吓得后退几步,倒抽一口凉气。
她用鹅油混上壁炉灰,揉成黏稠的一团,涂黑了自己的眼窝和眼皮,又在鬓角处画上线条,连上眼角与双耳。
她看起来就像个恶魔。
“从第四块草丛往前,进入沼地森林。”他又重复一遍,“然后沿河找到三棵枯树,再从柳树林那边转向正西方。看到松树林之后,你会发现边上又有一条河。在河道的第九个分岔处转弯,一直往前走,直到河道不再蜿蜒为止,你就到了顿·戴尔村。村北有几间房,后面的十字路口有家旅店。”
“我记住了。我会找到的,别担心。”
“在那条河的弯道周围要格外小心。芦苇不大茂盛,还有紫菀太过茂盛的地方都要留神。如果你黄昏时才赶到松树林,记得停下来扎营,等到黎明再赶路。无论如何,你都别在晚上骑马穿过沼泽。新月就快到了,天上又都是云……”
“我知道。”
“要去百湖地区……就要往北翻过山头。避开大路,因为那边整天都有军队路过。你会找到一条大河,名叫西尔特。到了那里,你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
“我知道的。你给我画了地图。”
“哦,说得对。我都忘了。”
希瑞又检查了几次鞍囊,但显得心不在焉。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唯独不想说出那句非说不可的话。
“能遇见你,我很高兴。”他抢先说出口,“真的很高兴。再会了,女猎魔人。”
“再会了,隐士。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坐上马鞍,正要打马离开,他走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希瑞,留下吧。等冬天过去……”
“我会在结霜前赶到那座湖。如果你的推测没错,我就用不着担心冬天的事了。我会传送到仙尼德岛,去艾瑞图萨学院找丽塔女士……维索戈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雨燕之塔只是个传说。记住。只是个传说。”
“我自己也是个传说。”她苦涩地说,“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吉薇艾儿、雨燕、意外之子、被选者、命运之子、上古血脉之子……我该走了,维索戈塔。保重。”
“保重,希瑞。”
村后十字路口处的旅店空空荡荡,因为小塞普利安·福瑞普和他的三名同伙不准当地人和旅行者进门。他们大吃大喝了好几天,此刻正坐在烟雾缭绕的冰冷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入冬后门窗紧闭的旅店常有的臭味——汗、猫、老鼠、鞋子、松木、桦木、油脂、炉灰、湿衣服和蒸汽的味道。
“这差事真是烂透了。”尤兹·贾诺维茨第一百次重复道,招手示意女招待再倒点伏特加,“让灰林鸮见鬼去吧,竟把我们留在这么个破地方!去林子里巡逻都比待在这儿强!”
“得了吧,你傻呀?”戴德·瓦加斯答道,“外面冷得像冰!我宁可待在暖和的地方。再说还有姑娘!”
他报复似地猛拍一下女招待的屁股。女孩尖叫一声,只是调门缺乏说服力,明显带着冷漠。旅店工作教会她一件事:如果有人摸你或掐你,你就顺口尖叫一声,客人喜欢这一套。
从来这儿的第二天起,塞普利安·福瑞普及其同伙就经常对两个女招待动手动脚。旅店老板不敢抗议,而女孩们懒得抗议。根据她们的人生经验,女人只要抗议就会挨打。因此,明智的做法是等他们自己厌倦。
“都怪那个该死的法尔嘉。”里斯帕特·拉·坡因特继续他们无聊的晚间闲聊,“要我说,她早就死在林子里的什么地方了。我瞧见史凯伦用猎户镖切开了她的脸,喷出来的血就像小河一样!她不可能活下来。”
“灰林鸮失手了。”尤兹·贾诺维茨说,“他的猎户镖只是擦伤了她。的确,他给她的脸留了道伤口。可光是这样,挡得住那个能跳过围栏的女孩吗?她落马了吗?见鬼!我们量了,发现那围栏足有七尺两寸高!可她骑着马跳过去了!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屁股和马鞍之间连把刀刃都塞不进去。”
“她血流如注,就像一头被放血的猪。”里斯帕特·拉·坡因特反驳道,“她骑马跑了,摔死在不知哪条小溪里,被野狼吃光了肉,又被乌鸦和蚂蚁啃净了骨头。终结了,deireádh。我们却待在这里,吃光喝尽了我们那点可怜的酬劳。就因为他们找不到那个婊子!”
“这不可能,尸体怎么着也能留下些痕迹。”戴德·瓦加斯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会留下点什么,比如头骨,或者骨盆。那个叫里恩斯的术士会找到法尔嘉的残骸,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我们也能离开这该死的垃圾堆了。”小塞普利安·福瑞普紧盯着旅店的墙壁,上面有几颗钉子和几块污迹,他都了如指掌了,“这酒难喝得要命。还有那两个女人,身上一股子洋葱味。你操她们的时候,她们就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要不就一边盯着天花板一边剔牙。”
“怎么都好过无所事事。”尤兹·贾诺维茨宣布道,“我真想大吼!见鬼,我想干点什么!什么都好!我们在村子里放把火算了,至少这样也有事可做!”
房门嘎吱作响。这声音太过出乎意料,让他们全都跳了起来。
“出去!”瓦加斯吼道,“滚出去,老家伙!浑身臭气的乞丐!滚回院子里!”
“别理他了。”福瑞普无聊地摆摆手,“你瞧,他抱着一只风笛,大概是个老兵。对退役老兵来说,最稳妥的谋生方式就是在旅店里奏乐唱歌。院子里挺冷的,让他坐进来暖和一下吧。”
“但得离我们远点儿。”贾诺维茨指了个地方让那老头坐下,“不然虱子就爬到我们身上了。我能看到虱子在他头上爬来爬去。要我说,比起虱子,那些东西更像乌龟。”
“老板!”福瑞普用专横的语气喊道,“给这老头拿点吃的!再给我们上酒!”
老人摘下他那顶硕大的毛皮帽,动作得体地点点头。
“多谢了,先生们。”他说,“今天是万圣节前夜,这个日子就不该把人赶到雨里,去踩那冷冰冰的淤泥。这个节日讲究款待……”
“对,没错,”里斯帕特·拉·坡因特一拍额头,“今晚的确是万圣节前夜!十月的最后一天!”
“今晚是怪物之夜。”旅店老板给老人端来一碗清汤,“幽灵和鬼怪之夜!”
“哈哈!”尤兹·贾诺维茨说,“老人家要用老故事来款待我们了!”
“讲一个吧。”戴德·瓦加斯打了个呵欠,“怎么都好过无所事事!”
“万圣节。”小塞普利安·福瑞普说,“自从离开独角兽村,已经过去五个星期了。我们在这儿也干坐了两个星期。整整两个星期!万圣节,哈!”
“怪物之夜。”老人舔了舔勺子,用手指在碗里抹了一圈,然后放进嘴里,“鬼怪和巫术之夜!”
“我刚才说啥来着?”尤兹·贾诺维茨笑着说,“我们有故事听了!”
老人挠了挠头,打了个嗝儿。
“万圣节前夜,”他抬高了嗓门,“是十一月新月来临前的最后一夜,对精灵来说,这也是一年的最后一晚。等明天的黎明到来,精灵就迎来了新年。因此精灵有个传统,就是在万圣节前夜点燃屋子周围的火把,并将其中一支保存起来,等到五月节这天,再用这支火把点燃篝火。遵循这传统的不光是精灵,还有一部分人类:据说这样能保佑他们身体健康,不受邪灵侵扰……”
“邪灵!”尤兹不屑地说,“听听这老傻瓜说了些什么!”
“这就是万圣节前夜。”老人用激昂的声音说道,“在这个夜晚,幽灵会行走于大地!死者的灵魂会敲响窗棂。‘让我们进去!’他们如是呻吟!最好给他们加了蜂蜜的麦片粥,也可以洒几滴伏特加……”
“伏特加还是洒进我自己的喉咙吧。”里斯帕特·拉·坡因特咯咯笑道,“让那些幽灵吻我的屁股好了!”
“哦,好心的先生们,请不要取笑幽灵,因为他们听觉敏锐,又锱铢必较!今天可是万圣节前夜!听啊,你们能听到脚步声和敲打声吧?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死者:他们想潜入这里,在炉火边温暖身子,填饱肚子。在光秃秃的森林里,在寒风之中,他们会被这些屋子,被这里的炉火和温暖吸引过来。别忘记在门槛——或者谷仓——的碗里盛上食物,如果他们找不到吃的,就会在午夜钻进屋子……”
“哦,诸神啊!”一名女招待小声说道。然后她尖叫一声,因为福瑞普捏了她的屁股。
“这故事不赖!”福瑞普说,“但也算不上好!老板,给这老头倒杯香料酒,也许这能帮他想个更好的故事。讲个关于幽灵的好故事吧,老伙计,姑娘们听得都忘端下酒菜了!”
男人们听到女孩的尖叫声,顿时大笑起来。老人喝了一小口温热的葡萄酒,咳嗽几声,打了个嗝儿。
“可别放纵过头,结果睡着了!”瓦加斯恶狠狠地提醒他,“你是来娱乐我们的!讲讲故事,唱唱歌,吹响风笛!让气氛欢快起来!”
老人张开嘴,那颗孤零零的牙齿就像开阔田野上的界碑。
“可是,好心的先生们,今天可是万圣节前夜!我该演奏什么?万圣节的音乐只有拂过窗棂的风声、狼人和吸血鬼的嚎叫声、食尸鬼的呻吟声、报丧女妖的呼唤和悲叹声!听到这些声音的人注定会早早死去。所有邪灵都会离开巢穴。女巫在天空飞翔,赶去参加冬天之前最后一次集会!万圣节是灵魂、怪物与鬼怪之夜!不要踏进森林,因为它会吞噬你!不要走进墓地,因为那是死者行走之地!最好别离开自己的家,如果还不放心,就拿把崭新的铁匕首挂在门框上,这样邪恶就不敢踏进门里!在万圣节前夜,母亲最好跟孩子形影不离,因为水泽仙女会掳走人类的孩童,或把他们变成变种人。怀孕的女人最好不要外出,以免被邪恶之眼窥见,将胎儿从子宫中抢走!这一来,她生下的将会是生有铁齿的吸血妖鸟……”
“诸神啊!”
“生有铁齿。首先,它会吃掉母亲的乳房。然后,它会吃掉她的双手。接着吃掉她的脸……啊,我好饿……”
“拿着这块骨头,上面还有肉。你这把年纪是该多吃点,不然身体会垮的,哈哈!还有你,姑娘,拿伏特加来。来吧,老人家,再给我们讲点鬼故事!”
“万圣节前夜,好心的先生们,是鬼怪在我们的天空飞翔、放胆作乐的最后一天……之后,它们会坠入地狱,坠入永久的寒冬。因此,从万圣节直到二月的迎春节,这段时间最适合去吓人的地方寻找宝藏。比方说,如果在温暖的季节挖掘坟堆,就会吵醒两三个妖鬼,它们会跳出坟墓,吃掉寻宝者。但在万圣节和迎春节之间,无论怎么挖掘都不会有危险,因为妖鬼会像狗熊一样呼呼大睡。”
“听听,这老头儿真能瞎编!”
“这是真的,好心的先生们。的确,万圣节前夜非常恐怖,但它同时也充满了魔力,最适合进行各种各样的预言和预测。在这个夜晚,最适合看手相和翻牌算命,或用白公鸡、洋葱、奶酪、兔子内脏和死掉的蝙蝠占卜……”
“呸!”
“在万圣节前夜,恐怖与幻影之夜……最好留在家里……待在炉火旁,与家人……”
“家人。”小福瑞普重复最后几个字,朝他的同伴露齿而笑,“他说家人,你们听到没?这么说的话,那个在树林里躲了一个星期的小娘儿们也该回家了。”
“你是说铁匠家那个?”尤兹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铁匠的女儿?本地有名的小美人儿?有你的,福瑞普,今天咱们肯定能在她家里抓到她。伙计们,你们怎么说?要去铁匠家吗?”
“说去就去啊。”戴德·瓦加斯慢吞吞地说,“刚进村子那会儿,我就见她骚得不行,奶子一蹦一蹦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想去干了她,可达克瑞·希利凡特那个白痴却说不行……现在好了,希利凡特远在天边,铁匠的女儿却近在眼前!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已经把村长杀了。”里斯帕特扬起眉毛,“跑来帮他的杂种也被我们打死了。我们非得再杀几个人吗?铁匠跟他儿子结实得就像橡树。他们不怕我们。我们必须……”
“教训他们一下。”福瑞普平静地帮他说完,“让他们尝点苦头。喝完这轮酒,我们就去村子里庆祝万圣节!我们找张羊皮裹住身子,然后大吼着冲过去。那帮乡巴佬肯定会把我们当成妖魔鬼怪!”
“我们是把铁匠的女儿带回来,还是用我家乡杰莫兰的玩法,当着她全家人的面干她?”
“那场面肯定让人难忘。”小福瑞普透过窗户看向夜色,“见鬼,外头风真大,连杨树都吹弯了!”
“哦嗬嗬!”端着水罐的老人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风,先生们。女巫骑着扫帚飞过天空,去参加女巫集会,她们会把研钵里的药剂洒进风里,以消除踪迹。在森林里遇见她们的男人将无路可逃!”
“你还是用这些故事吓唬小孩子去吧,老人家!”
“别在这邪恶的夜晚嘲笑我,先生们。我得告诉你们,那些最坏的女巫——女巫中的女伯爵和公主们——骑的可不是扫帚!她们骑的是自家养的黑猫!”
“哈哈哈哈!”
“这是真的!因为只有在万圣节前夜,猫才能变成漆黑的母马。在漆黑之夜踏入森林的不幸之人会听到马蹄声,看到骑着黑母马的女巫。遇见女巫的人,无论是谁都难免一死。她们会像被风吹起的树叶一样,在他周围打转,将他拖入地狱!”
“我开始喜欢你的故事了。等我们回来,你再把剩下的部分讲完!等我们回来举办一场聚会!我们会在这儿跳舞,轮着操铁匠的女儿……里斯帕特,你咋了?”
跑去院子里撒尿的里斯帕特·拉·坡因特突然跑进门,脸色惨白,胡乱地打着手势指向房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他已经没必要说话了,旅店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黑母马!”福瑞普几乎把脸贴上窗玻璃,“同一匹黑母马。是她。”
“女巫?”
“是法尔嘉,你这白痴。”
“是她的鬼魂!”里斯帕特倒吸一口凉气,“是幽灵!她不可能还活着!她已经死了,现在变成幽灵回来了!在这万圣节前夜。”
“她会在漆黑的夜晚回来。”老人用手里的空杯子贴住肚子,“看到她的人都难逃一死……”
“抄家伙,抄家伙!”福瑞普兴奋地说,“快!守住门两边!好运在朝我们微笑!法尔嘉不知道我们在这儿,她是来旅店暖身子的。寒冷和饥饿让她躲不下去了!灰林鸮和里恩斯会掏出一大笔赏钱的!抄家伙……”
房门嘎吱作响。
老人在桌面上探出身子,眯起眼睛。他视力很差,老眼昏花,又饱受青光眼和慢性结膜炎之苦。另外,这间旅店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所以他没能看清从门廊走进房间的苗条身影——那个女人身穿一件麝香鹿皮镶边的皮夹克,用兜帽和头巾遮住脸庞。但老人听力很好。他听到一个女招待含糊不清的惊呼,听到靴子踩踏地面的咔嗒声,听到旅店老板的低声咒骂。他还听到刀剑出鞘的刮擦声,以及塞普利安·福瑞普平静而刺耳的说话声。
“我们抓到你了,法尔嘉!没料到我们会在这儿吧,哈?”
“我料到了。”老人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让他浑身发抖。
他看到了那道苗条身影的动作。他听到了惊恐的呼声,听到一个女招待模糊的叫声。他没能看到名叫法尔嘉的女孩除下兜帽和围巾,没能看到她脸上的可怕伤疤——她的眼睛周围还抹着油灰,看上去就像恶魔的双眼。
“我不是法尔嘉。”女孩说道。老人看到她又动了一下,速度快得模糊不清。他看到有个东西在油灯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我是凯尔·莫罕的希瑞。我是猎魔人。我是来杀人的。”
老人这辈子见过不知多少次酒馆斗殴,早就学会了如何避免受伤:躲到桌子底下,尽可能缩起身子,抱住桌腿。从这个位置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反正也不想看。他紧紧抱着桌腿,即便桌子连同其他家具被人撞开,他也没松手。四周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回荡的命令声、叫喊声、咒骂声,以及金属撞击声。
有个女招待尖叫起来,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有人砸上桌面,将桌子连同老人一起推开一段距离,然后掉在旁边。老人感觉到泼洒在身上的热血,不禁叫出了声。是戴德·瓦加斯,起初想把他赶出旅店的家伙,老人根据夹克上的铜纽扣认出了他。戴德发出恐怖的哀号,四肢甩动,双手敲打着地板,鲜血狂喷不止。他的拳头碰巧打中了老人的眼睛,老人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正在尖叫的女招待倒吸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喘了一会儿,又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尖叫起来。
有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刚刚擦过不久的松木地板再次溅上鲜血。是里斯帕特·拉·坡因特,他被希瑞一剑劈开了侧颈。但老人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他也没看到希瑞在贾诺维茨和福瑞普面前转体一周,就像一道阴影——或者灰色的烟雾——那样穿透了他们的防御。贾诺维茨朝她扑去,动作像只灵巧的猫。他是个老练的剑手,用右脚稳稳站立,借助占优的臂长径直攻向女孩的面部,瞄准了那道丑陋的伤疤。这一招看起来志在必得。
但他失手了。
他没能保护好自己。她用双手握住剑柄,近距离劈出一剑,切开了他的胸口和腹部。她随即往后一跳,转身避开福瑞普的斩击,随后砍向贾诺维茨的脖子。贾诺维茨的头颅向后落下,身体也瘫软在地。福瑞普跨过死者,迅速出剑劈砍。希瑞举剑格挡,然后转体半周,小幅度挥出一剑,劈向对手的大腿。福瑞普步履蹒跚地撞上桌子,快要失去平衡时,他本能地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刚按上桌面,便被希瑞迅疾地一剑砍断。
福瑞普举起鲜血淋漓的断肢,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留在桌上的断手。突然间,他崩溃了。他重重地坐到地上,仿佛踩到肥皂滑倒了似的。他开始惨叫,声音像野狼一样凄厉而尖锐。
老人蹲伏在桌下,浑身浴血,花了片刻来聆听这段可怕的二重奏——女招待的尖叫声混杂着福瑞普无法自控的惨叫。
女招待首先沉默下来,以一声惊呼结束了不似人声的尖叫。福瑞普随即陷入沉默。
“妈妈,”他突然开口道,语调清晰,神志清醒,“妈妈……我……这是……我究竟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你要死了。”脸上有疤的女孩说。
老人仅存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为了防止牙齿打颤,他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小塞普利安·福瑞普发出努力吞咽的声音。然后,他便不再出声了。
周围一片寂静。
“你干了什么……”沉默中,旅店老板呻吟道,“你都干了什么啊,小姑娘……”
“我是个猎魔人。我在杀怪物。”
“我们会被绞死……他们会烧掉整个村子和这间旅店!”
“我在杀怪物。”她重复一遍,语气好像突然带上了惊讶,或者说,犹豫。
旅店老板呻吟一声,啜泣起来。老人缓缓爬出藏身的桌子。爬行时,他避开了戴德·瓦加斯被劈开面孔的尸体。
“你骑着黑母马……”他喃喃道,“在漆黑的夜晚……抹去了身后的一切痕迹……”
女孩转过身,看着他。她又用头巾蒙住了脸,那对黑灰包围下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看到的人,”老人结结巴巴地说,“都难逃一死……因为你就是死亡本身。”
女孩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漠然。
“你说得对。”最后,她说道。
沼泽里传来报丧女妖哀伤的号叫声。距离虽远,但比先前已经近了许多。
维索戈塔躺在地上——他下床时摔了一跤,惊恐地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让他无法呼吸。
他已经知道女妖的呼号是在预示谁的死亡了。就算经历了这一切 ,他心想,生命还是如此美好。
“诸神啊……”他轻声说,“我知道我并不信仰你们……可是,如果你们真的存在……”
他的胸骨下方传来剧痛。
沼泽里,报丧女妖的叫声第三次响起,比先前那声更近了。
“如果你们真的存在,请保佑女猎魔人旅途平安!”
“我眼睛很大,是为更清楚地看见你。”狼信誓旦旦地说,“我手很大,是为更热情地拥抱你!我身上哪儿都很大,很快你就会发现我所言不虚。你干吗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小姑娘?你为什么不回答?”
女术士微微一笑:“因为我要给你个惊喜。”
——《惊喜》,选自《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