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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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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洛特看着柏树林上方的某个位置。

“谁知道呢,”他说,“也许我们会在这儿待上好几天。考虑到米尔瓦折断的肋骨,可能还不止。没准儿我们得待上好几周?如果在此期间,我们能保持经济独立,那也没什么坏处嘛。”

“所以你在锡安凡尼利银行的户头是这么来的。”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摇摇头,“哦,如果公爵夫人得知此事,后果将是一场地位变动和权力洗牌。哈,说不定我还能得到晋升?以我的荣誉起誓,你没去告密实在太可惜了。跟我说说那场让你愉快的著名宴会吧。我也想去宴会吃喝啊!可他们却派我去了边境的瞭望塔,去了冰冷灰白的群山之间。真令人失望,但骑士的宿命就是这样……”

“那场备受期待的大型宴会,”杰洛特说,“准备得非常努力和用心。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躲在马厩里的米尔瓦,让她相信出席宴会至关重要,甚至能决定希瑞乃至全世界的命运。我们强迫她穿上女装,然后让安古蓝发誓表现得像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女士,尤其要避免使用‘妈的’和‘蠢货’之类的字眼。等到准备停当,为了确保一切顺利,我们喝了一杯酒。就在这时,甜点师勒·果夫出现了。他身上一股子糖霜味,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作为司仪官,”勒·果夫喘着气说,“我向各位保证,在节庆宴会上,公爵夫人殿下安排的荣誉特殊席位只有寥寥几个,以免有人认为分配不公。但在陶森特,我们对传统和习俗尤其重视……”

“说重点,阁下。”

“宴会就在明天。我要根据出身和地位安排所有宾客的席位。”

“当然,”猎魔人严肃地说,“我们当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丹德里恩。从出身和地位来说都是。”

“朱利安子爵大人,”宫廷总管皱起鼻子,“是位非同寻常的贵宾。因此,他会坐在可敬的公爵夫人殿下的右手边。”

“当然。”猎魔人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没说明我们的地位、头衔和丰功伟绩吗?”

“他说明了,”宫廷总管咳嗽一声,“但他只说你们是匿名旅行的高贵绅士与少女,因此不能透露姓名、地位与头衔。”

“的确如此。有什么问题吗?”

“我必须知道!你们是我们的客人,也是子爵大人的同伴,所以你们会坐在靠近首席的位置……和男爵们坐在一起。但各位先生女士的地位或许更高,有权坐在离公爵夫人更近的位置……”

“他,”猎魔人毫不犹豫地指了指吸血鬼,后者正在不远处欣赏一块占据了大半墙壁的挂毯,“是位伯爵。但千万别说出去。这是个秘密。”

“我明白。”胖总管激动地喘着气,“这样的话……我会把他安排在诺杜娜伯爵夫人旁边,她是公爵夫人的姑妈,为人高尚又亲切。”

“你们不会后悔这么做的,无论是你还是那位姑妈。”杰洛特板着脸向他保证,“伯爵大人的艺术造诣与对话技巧无人可及。”

“这话真令人欣慰。至于您,利维亚的杰洛特大人,我会把您安排在可敬的芙琳吉拉女士旁边。这是传统。您把她抱到酒桶旁边,所以您就是她的……呃……骑士,因为……”

“我明白。”

“太好了。哦,至于伯爵大人……”

“怎么了?”吸血鬼出人意表地开了口。他从挂毯——上面描绘着人类与独眼巨人战斗的场景——那边走了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杰洛特笑着说,“我们只是在聊天而已。”

“啊哈,”雷吉斯点点头,“不知二位注意到没有……这块挂毯上的独眼巨人,拿着木棒那个……瞧瞧它的脚趾。恐怕它长了两只左脚。”

“的确,”勒·果夫总管半点也不惊讶,“鲍克兰城堡里还有许多类似的挂毯。那位织工是个真正的大师。但他经常酗酒。艺术家都这样。”

“是时候了,”猎魔人努力避开在邻桌一边玩着占卜游戏、一边借醉意偷看他的女孩们的目光,“我们走吧,列那。付账,牵马,去鲍克兰城堡。”

“我知道你着急的理由。”骑士露齿而笑,“别担心,绿眼睛会等着你的。午夜还没到呢。跟我讲讲那场宴会吧。”

“讲完我们就走。”

“那就讲吧。”

巨大的马蹄状宴会桌显然在提醒他们,秋天已经结束,冬天即将到来。装着食物的碗碟之间,是盛着鹿肉和各类野味的大浅盘。其中有整只的野猪和鹿,还有火腿和粉红色的切片熏肉,以及馅饼。每道菜都装饰着调过味的蘑菇、蔓越莓和花楸浆果。还有秋天常见的鸟儿:松鸡、野鸡和鹌鹑,用加了榛子与槲寄生烤制的翅膀和尾巴作为装饰。桌上的菜肴里还包括鱼——从山涧捕来的鲑鱼与梭鱼。

尽管时值深秋,桌上也不缺少符合节日气氛的绿色。包括用新雪时采摘的生菜做成的沙拉。只是槲寄生替代了鲜花。

在马蹄形餐桌中央的荣誉席位那里——那是安娜叶塔公爵夫人和她的客人要坐的地方——放着一只大号银托盘,里面盛满了装饰菜。在花朵、柠檬片、洋蓟心和松露之间,有一条硕大的鲟鱼,鱼背上伫立着一只苍鹭。它抬起的鸟喙上固定着一枚金戒指。

“我向苍鹭起誓!”佩拉克-佩兰,那位纹章是公牛头的著名男爵站起身,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我向苍鹭起誓,我会维护骑士的荣耀,绝不抛弃职责!”

听到他的誓言,众人回以嘈杂的喝彩,然后开始吃喝。

“我向苍鹭起誓!”另一位骑士大喊道,他的小胡子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就像一把扫帚,“我发誓捍卫安娜·亨利叶塔殿下的边疆,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为了证明我的忠诚,我发誓会将苍鹭画在盾牌上,在一年之内隐姓埋名,自称‘白苍鹭的骑士’!祝我们的公爵夫人殿下健康长寿!”

“健康!幸福!干杯!公爵夫人殿下万岁!”

安娜叶塔略微点点戴着钻石冕状头饰的脑袋,表示感谢。她戴着那么多钻石,似乎单单从窗边走过都会划伤玻璃。丹德里恩坐在她旁边,傻乎乎地笑着。爱米尔·雷吉斯坐在稍远处的几位贵妇之间,身穿黑色天鹅绒夹克,看着就像个吸血鬼。他和贵妇们侃侃而谈,对方听得如醉如痴。

杰洛特拿过一只盛着鲈鱼和欧芹的大浅盘,递给坐在他左边的芙琳吉拉·薇歌。她穿着蓝色的绸缎礼裙,戴着一条漂亮的紫水晶项链。她用长长睫毛下的双眼看着他,举起酒杯,露出神秘的笑容。

“祝你健康,杰洛特。你能坐在我旁边真是太好了。”

“别在日落前赞美这一天。”他回以微笑,因为他心情很好,“宴会才刚刚开始。”

“恰恰相反。宴会已经开始这么久了,你还没赞美过我一句。我还得等多久?”

“你的美丽太过耀眼,让我词穷。”

“悠着点儿。”她大笑起来,而他发誓那句话出自真心,“照这个速度,天知道宴会结束时,我们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先从……好吧,先从我的裙子很优雅,蓝色也很适合我开始吧。”

“蓝色很适合你。但我必须承认,我更喜欢你穿白色。”

他在她的绿色双眸里发现了挑战的神色。他不敢接受。他的心情没好到这种程度。

卡西尔和米尔瓦在桌子两侧面对面坐着。卡西尔坐在两位年轻贵族女性——或许是男爵的女儿——之间,她们一直在跟他说话。与此同时,和女弓手做伴的却是位上了年纪的贵族男性。他肤色黝黑,寡言少语,岩石般的脸上满是天花留下的疤痕。

安古蓝坐在稍远处,正在给年轻骑士们讲故事,不时引起一阵阵骚动。

“这算什么?”她挥舞着一把银刀子,尖叫道,“一把钝刀子?他们害怕我们在宴会上打架吗?”

“这些刀子,”芙琳吉拉解释道,“从卡罗琳娜·罗伯塔公主——也就是安娜·亨利叶塔的外祖母——的时代起就开始在鲍克兰城堡使用了。卡罗伯塔 [1] 最痛恨客人用刀子剔牙,从此以后,餐桌上用的就都是圆头刀子。”

“不会吧,”安古蓝露出顽皮的笑容,“幸好他们给了我叉子!”

她假装要把叉子放进嘴里,但杰洛特凶恶的眼神让她停了手。坐在她右边的骑士用嘹亮的假声大笑起来。

杰洛特拿起一罐花色鸭肉冻,端给芙琳吉拉。他看到两位年轻的男爵女儿用虔诚的目光看着卡西尔,而他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注意力平均分给二人。他看到年轻的骑士们在安古蓝周围东奔西跑,给她端来食物,为她愚蠢的笑话发笑。

他看到米尔瓦撕碎面包,盯着桌布。

芙琳吉拉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太不幸了,”她凑近身子,低声道,“我是说你那位不爱说话的朋友。好吧,安排座位时经常会发生这种事。骑士精神可不是德·特拉斯塔马拉男爵的强项。”

“或许这样更好,”杰洛特轻声说,“对她大献殷勤只会更糟。我了解米尔瓦。”

“你确定吗?”她瞥了他一眼,“你会不会在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她?说实话,你的标准有点严苛。”

他没答话,而是倒了些酒。他发现是时候弄清某件事了。

“你是个女术士,对吧?”

“是啊。”她巧妙地掩饰着自己的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到魔法灵光。”他没有细说,“我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我要澄清一下,”她说,“我没打算欺骗任何人。但另一方面,我也没义务卖弄自己的职业,或者招摇地戴上尖帽子,穿上黑斗篷。干吗要让他们拿我来吓小孩呢?我有保持低调的权利。”

“我没否认你的权利。”

“我之所以来鲍克兰城堡,是因为这儿有已知世界最大、藏书也最丰富的图书馆。我是说,除了牛堡大学图书馆以外。但大学不允许别人随便取阅藏书,而在这里,我是安娜叶塔的亲戚和朋友,想做什么都没问题。”

“真令人羡慕。”

“召见你时,公爵夫人曾暗示说,你可以在图书馆或档案室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但别被她兴奋的模样欺骗了,她总是这样。你的确能在这里的藏书中找到些东西。但你必须知道去哪儿找。”

“听起来很简单。”

“你的热情真的很有感染力,我都等不及想把对话继续下去了。”她绿色的双眸闪现精光,“我猜你并不相信我,对吧?”

“要再来点儿花尾榛鸡肉吗?”

“我向苍鹭起誓!”在马蹄形餐桌的另一头,有位年轻骑士站起身,将邻座递来的饰带系在头上,遮住一只眼睛,“我发誓,在杀死塞万提斯隘口的所有匪徒之前,不会取下这条饰带!”

戴着闪亮头饰的公爵夫人冲他点点头。

杰洛特希望芙琳吉拉不会追问下去。但他错了。

“你既不相信我,也不信任我,”她说,“这对我真是双重打击。你不但质疑我想帮忙的诚意,还不相信我能帮上你。哦,杰洛特!你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和抱负。”

“听着……”

“不!”她举起刀叉,仿佛在威胁他,“别辩解了。我受不了给自己找借口的男人。”

“那你受得了怎样的男人?”

她眯起眼睛,但仍举着餐具,做出攻击的架势。

“那张名单很长,”她缓缓地说,“我可不想让你为了细节费神。我就只说排在最前面的男人吧:他们愿意跟随所爱之人前去世界尽头,从不屈服于恐惧,藐视一切危险。而且不会在看似穷途末路时放弃。”

“那名单上的其他人呢?”他忍不住发问,“都是你喜欢的男人吗?他们也都是疯子吗?”

“真正的男子汉气概,”她讽刺地摇摇头,“不就是把疯狂和风度用适当的比例调和而成的吗?”

“女士们先生们,男爵们还有骑士们!”宫廷总管勒·果夫大声说道,站起身来,用两只手捧着一只巨大的玻璃酒杯,“在此时此地,我要向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殿下敬一杯酒,祝我们的女士身体健康!”

“健康又幸福!”

“万岁!”

“公爵夫人万岁!”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宫廷总管放下酒杯,朝仆人们做个手势,“现在……上巨兽!”

四名魁梧的仆人将一只大托盘抬进了大厅,托盘里是一头烤制过的庞大野兽。

“巨兽!”其他宾客异口同声地高喊,“万岁!巨兽!”

“那是什么鬼东西?”安古蓝大声表达自己的疑问,“在弄清楚之前,我才不会吃那东西。”

“是鹿。”杰洛特说,“一头烤全鹿。”

“不是普通的鹿,”米尔瓦清了清嗓子,“这头鹿大概有七百磅重。”

“差不多。它有七百四十磅重。”她邻座的男爵用沙哑的嗓音说。这是宴会开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这本该是一场对话的开始,但女弓手却涨红了脸,盯着桌布,继续撕起面包。

但芙琳吉拉的话让杰洛特耿耿于怀。

“男爵大人,”他问道,“莫非您就是杀死这头野兽的猎手?”

“不,”他答道,“猎杀它的是我女婿,他是个神射手。但话说回来,这些都是男人感兴趣的事……抱歉,我是不想让在场的女士感到无聊……”

“用的什么弓?”米尔瓦依然盯着桌布,问道,“至少得是七十磅的弓吧?”

“双曲泽法尔弓,”男爵缓缓说道,显然吃了一惊,“层压结构,用了紫杉、刺槐、白蜡木和黏合肌腱。拉力七十五磅。”

“张力呢?”

“二十九寸。”男爵缓缓地、几乎一字一句地回答。

“真是件杰作。”米尔瓦快活地说,“它能在大概一百步外射中一头鹿,如果射手准头够好的话。”

“我,”男爵愤愤地咆哮道,“在二十五步外射中过一只野鸡。”

“二十五步外,”米尔瓦抬起头,“我射中过一只松鼠。”

男爵慌乱地咳嗽一声,给女弓手递来一些食物和饮料。

“有一把好弓就成功了一半。”他结结巴巴地说,“但话说回来,品质优良的箭同样重要。对我来说,最好的……”

“为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殿下的健康干杯!为朱利安·德·雷天哈普子爵的健康干杯!”

“干杯!”

“……然后她赏了他屁股一脚。”安古蓝又说完一个愚蠢的笑话。年轻骑士们哄堂大笑。

两位男爵的女儿——她们的名字是奎琳和妮克——张大嘴巴,瞪大眼睛,面泛红晕地听着卡西尔说话。在宴会桌首席附近,传来雷吉斯和地位较高的贵族们的交谈声。即便凭借猎魔人的听力,杰洛特也只能辨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词语,但他们似乎在讨论鬼魂、吸血妖鸟、魅魔和吸血鬼。雷吉斯用银叉子比画着,说对付吸血鬼的最佳手段就是白银,只要用它轻轻一碰,就能致吸血鬼于死地。那大蒜呢? 其中一位贵妇发问。大蒜也很有效 ,雷吉斯续道,但在社交场合拿着大蒜会很尴尬,因为味道太难闻了。

管弦乐队轻柔的演奏声从走廊传来,小提琴与长笛奏出乐曲,杂耍艺人与吞火艺人展示技艺。小丑们努力逗人发笑,但安古蓝抢走了他们的风头。一头熊出现了,它跌倒在地,惹得所有人忍俊不禁。安古蓝变得闷闷不乐——她可没法跟这东西竞争。

公爵夫人突然大发雷霆,某个出言不逊的男爵随即失宠,被士兵押去了塔楼。除了那个倒霉鬼,没人表现出丝毫悲痛。

“别这么快离开。”芙琳吉拉·薇歌小口喝着酒,突然开口道,“就算你选择逃跑,也改变不了什么。”

“拜托,别读我的心。”

“抱歉。你的心思太明显,我不由自主就读懂了。”

“这话我都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我也不知读懂过多少遍了。拜托,吃点洋蓟吧,它对健康和心脏都有好处。心脏是男性的重要器官,重要度排名第二。”

“我还以为最重要的东西是疯狂和风度呢。”

“头脑素质和身体素质应该齐头并进。这样才能抵达完美。”

“没人是完美的。”

“这论点可站不住脚。你很清楚,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请把榛鸡肉递给我。”

他飞快地切下鸟肉,放到她的盘子里,女术士忽然发起抖来。

“别这么快离开。”她又说一遍,“首先,没这个必要。你没有危险……”

“当然没有,”他脱口而出,“尼弗迦德人会被公爵夫人的抗议信吓倒。就算他们敢冒险到这儿来,那些用饰带蒙住眼睛、向苍鹭立誓的骑士也会将他们驱逐出境。”

“你在这儿不会有危险。”她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对那些蠢人来说,陶森特是仙子的居所,也多亏这种看法,陶森特才能在夜夜笙歌的情况下专注于经济。没人把陶森特当回事,但陶森特也能因此享受到某些特权。归根结底,这儿可是最知名的葡萄酒产地,而我们都知道,没有酒的生活是非常不安定的。陶森特没有间谍、密探或情报机构。陶森特不需要军队,只有戴着蒙眼布的游侠骑士,因为陶森特从未受到过攻击。不过看你的表情,我猜我没能说服你。”

“完全没有。”

“真可惜,”芙琳吉拉眯起眼睛,“我讨厌折中的解决方法和模棱两可的承诺,但这两者都不可或缺。所以我要告诉你——莱德布鲁尼的总督福尔科·阿特维尔德以为你死了,几个逃亡者说德鲁伊把你活活烧死了。福尔科正在尽全力掩盖这件事。如果真相暴露,就会有人展开调查,那福尔科最乐观的下场也是丢掉饭碗。等他发现你还活着,一切都晚了——他在报告里的说法已经有了法律效力。”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我并不否认。也就是说,尼弗迦德人迫害你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现在你没有尽快离开的理由。”

“有意思。”

“但这是事实。想从陶森特离开,你可以走四个隘口,分别通向世界的四个部分。德鲁伊对你有所隐瞒,也拒绝合作。那个山中精灵不见踪影……”

“你知道的当真不少。”

“你已经说过这话了。”

“而你想帮助我。”

“你却拒绝了我的帮助。你不相信我的真诚。你不信任我。”

“听着,我……”

“不要辩解了。再吃些洋蓟吧。”

这时又有人向苍鹭立了誓。卡西尔在恭维两位男爵之女。整个大厅都能听到安古蓝带着醉意的声音。脸上有痘疤的男爵面泛红晕,沉醉于箭术与狩猎的谈话,甚至开始向米尔瓦调情。

“女士,请尝尝野猪火腿。话说回来……这野猪是从我庄园周围的森林里打来的,那边栖息着一整群呢。”

“哦。”

“那里能猎到相当不错的野猪……话说回来,也许哪天……您可以过来,我们可以一起去打猎……”

“但我们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米尔瓦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杰洛特,“还有比打猎更重要的任务等着我们。”

她看到男爵失望的表情,连忙补充道:“如果换个时间,我很乐意去猎野猪。”

男爵立刻面露喜色。

“就算不去打猎,”他兴高采烈地说,“至少也可以来做客。我真诚地邀请你们全体到我的庄园来。话说回来,我还可以给你看看我的猎物、弓箭和刀剑收藏……”

米尔瓦低头看着桌布。男爵将一盘禽肉端到她面前,给她倒满酒。

“请原谅,美丽的女士。”他说,“话说回来,我并不是那种令人愉快的同伴。我不懂得举止优雅,也不擅长恭维……”

“我,”米尔瓦羞怯地坦白道,“是在森林里长大的。我清楚平和与宁静的优点。”

芙琳吉拉在桌下找到杰洛特的手,紧紧握住。杰洛特看向她的双眼。他猜不透其中蕴藏的含义。

“我相信你,”他说,“我相信你的真诚。”

“你没在说谎吧?”

“我向苍鹭起誓。”

那名城市守卫想必已经参加过了幽乐节的庆典,因为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长戟不时撞上店铺的招牌,还一直口齿不清地宣布现在是十点钟,而事实上午夜早就过了。

“你只能自己去鲍克兰城堡了。”他们离开酒馆后不久,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说,“我要留在城市里。晚安,杰洛特。”

猎魔人知道,他朋友最近在跟一位女士私会。那位女士的丈夫经常出门做生意。但他从不提起这个话题,因为男人之间不会谈论这种事。

“晚安,列那。照看好那头斯考芬兽。别让它腐烂了。”

“天冷得很呢。”

天确实很冷。街上空空荡荡,看不到灯光。月光照在屋顶上,让挂在屋檐下的冰锥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洛奇的马蹄铁踩在铺路石上,发出阵阵鸣响。

洛奇 ,骑马前往鲍克兰城堡的猎魔人心想,是匹体态优美的灰母马,是安娜·亨利叶塔——以及丹德里恩——的礼物。

他催马向前,快马加鞭。

宴会后的第二天,他们聚在一起,习惯性地前往城堡厨房吃早餐。出于某些理由,那里的主厨总是很欢迎他们,也总能在炖锅、煎锅或烤架上找到东西给他们吃——通常是面包、培根和奶酪,也可能是腌蘑菇。他也从不忘记加上一两瓶本地著名葡萄园出产的红葡萄酒,或者白葡萄酒。

在鲍克兰城堡度过的这两周里,他们每天早晨都会来这儿——杰洛特、雷吉斯、米尔瓦和安古蓝。只有丹德里恩是在别处吃早餐。

“他躺在床上,”安古蓝给面包涂上厚厚的黄油,“佣人会送来他的培根!每个人都要向他鞠躬敬礼!”

杰洛特相信她的说法。而在这天早上,他决定去查个究竟。

他在骑士大厅里找到了丹德里恩。诗人戴着一顶足有整条面包大的深红色贝雷帽,穿着同样颜色、绣有大量金线的紧身上衣。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将鲁特琴放在膝头,对环绕他的朝臣和贵妇漫不经心地点头回应。

幸好周围看不到安娜·亨利叶塔的踪影,于是杰洛特毫不犹豫地违反礼仪,径直走向他的朋友。丹德里恩注意到他,立刻站起身来,做了个傲慢的手势,说:“女士们,先生们,请让我们私下谈谈。各位仆人也可以离开了。”

他拍拍手,没等拍手声从大厅的拱顶天花板传回来,周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以及贵妇们离开后残留在空气中的香水味。

“真有趣,”杰洛特的语气不带丝毫夸张,“你追求的就是这个吗?像这样拍拍手——或者威严地皱起眉头——就能发号施令,肯定感觉很不赖吧。瞧瞧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冲你点头哈腰,就跟螃蟹似的。真有趣,对吧,大红人阁下?”

丹德里恩沉下脸。

“你过来到底什么事,”他粗鲁地说,“还是单纯来说废话的?”

“有一件非常具体的事。”

“说吧,我听着呢。”

“我需要三匹骑乘用马。给我、卡西尔和安古蓝。还有两辆马车,上面要装满口粮和草料。你能去跟你的公爵夫人要吗?你为她服务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吧?”

“没问题,”丹德里恩调着鲁特琴的琴弦,没看猎魔人,“但你的急切令人吃惊。要我说的话,就像你愚蠢的讽刺一样让我吃惊。”

“我想赶路让你很吃惊?”

“我还是告诉你吧。十月就要结束了,天气恶化也在加剧。隘口那边随时有可能下雪。”

“可你却为我的焦急而吃惊。”猎魔人点点头,“多亏你提醒,我们还得多带些暖和衣服。毛皮衣物。”

“我以为,”丹德里恩缓缓说道,“我们会在这儿过冬。我以为我们会在这儿……”

“愿意的话,”杰洛特不假思索地说,“你可以留下。”

“好的。”丹德里恩把鲁特琴放到一旁,站起身来,“我想我会留下的。”

猎魔人倒吸一口气。他沉默地看着挂毯,上面描绘的是想象中巨人与龙的战斗。巨人用两只左脚站立,试图打碎龙的下巴,但那条龙似乎不为所动。

“我会留下的。”丹德里恩重复一遍,“我爱安娜叶塔。她也爱我。”

杰洛特保持沉默。

“我会去安排马匹。”丹德里恩承诺,“当然了,我会为你准备一匹叫洛奇的纯种马。还有食物、器具和暖和的衣物,供你们旅途使用。不过说实话,我建议你等到开春。安娜叶塔……”

“我没听错吧?”猎魔人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我的耳朵没欺骗我吧?”

“你的理性显然已经不中用了。”吟游诗人没好气地说,“至于你的其他感官能力,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为保险起见,我再说一次——安娜叶塔和我深深相爱。我会留在陶森特,跟她一起。”

“作为什么?情人?宠臣?还是公爵夫人的配偶?”

“合法身份对我毫无意义。”丹德里恩坦然承认,“但任何事都有可能。包括结婚在内。”

杰洛特再次沉默,注视着巨人与龙战斗的画面。

“丹德里恩,”最后他开口道,“如果你喝醉了,快想办法醒醒酒。如果你没喝酒,我们就去喝一杯,然后我们再谈。”

“我听不太明白,”丹德里恩皱着眉说,“你在说什么?”

“稍微思考一下吧。”

“我和安娜叶塔的关系让你丢脸了吗?你想要我重新考虑什么?别担心,我已经考虑过了。安娜叶塔爱我……”

“你何时听说过,”杰洛特说,“堂堂公爵夫人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就算安娜叶塔真有这么轻浮——请原谅我的直白——我也觉得……”

“觉得什么?”

“只有在童话故事里,公爵夫人才会嫁给吟游诗人。”

“首先,”丹德里恩厉声道,“就算是你真这么无知,也该听说过贵庶通婚的事。非让我从古今历史里给你找几个例子出来?其次,也许你很吃惊,但我并非平民百姓。我的家族,德·雷天哈普,起源于……”

“我在听你说话,”杰洛特再次打断他,“可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通屁话的人真是我的朋友丹德里恩吗?如果真是丹德里恩,那他是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了?我认识的那个现实主义者丹德里恩,难道现在生活在幻想世界里吗?睁开眼睛吧,你这白痴!”

“哦,”吟游诗人抿住嘴唇,缓缓说道,“角色反转了。我成了瞎子,而你却成了清醒的旁观者。过去可一直是反过来的。我看不到的事实又是什么呢?嗯?在你看来,我究竟对哪些事实视而不见呢?”

“首先,”猎魔人说,“你选择的公爵夫人傲慢、可笑又骄纵。她只是个大孩子,对她来说,你就是件玩具:等到另一位诗人带着悦人心弦的新曲目出现,她会毫无内疚地抛弃你。”

“你的话粗俗又下流。这点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彻底疯了,丹德里恩。”

诗人沉默下来,轻抚着鲁特琴的琴颈。又过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

“我们离开布洛克莱昂森林时,踏上的是一场愉快的探险。那时我们没有丝毫成功的希望,只能追寻着幻象、梦境、心愿与无法企及的理想。刚刚出发时,我们就像一群疯狂的傻瓜。可是杰洛特,我没有过一句抱怨。我没说你是疯子,也没嘲笑你。因为你的心被希望和爱占满了。它们在指引你去达成疯狂的使命。我也一样。但我追上了海市蜃楼,我的美梦幸运地成了真。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我找到了所寻之物。我不能放弃它。你觉得这就是疯狂吗?如果我离开,那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杰洛特像丹德里恩先前那样沉默不语。

“诗意,”他说,“在这方面,没人是你的对手。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已经用这些论点说服我了。再会了,丹德里恩。”

“再会了,杰洛特。”

宫廷图书馆的确很大。容纳这些藏书的房间起码有骑士大厅——也就是他刚才跟丹德里恩说话的地方——的两倍大。图书馆的天花板是玻璃做的,阳光透过它倾泻进来。杰洛特不由觉得,等到夏天,这儿的酷热恐怕堪比地狱。

书架间的通道十分狭窄,他们走路必须万分小心,以免碰倒某堆书本。

“我在这儿。”他听到有人喊道。

图书馆中央被成堆的书本遮得严严实实。很多书随意地扔在一旁。

“这边,杰洛特。”

他在书籍的峡谷与山岳之间找到了她。她正跪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之间,将书一本本翻开,然后归类。她穿着端庄的灰色裙子,为方便起见,裙摆被略微挽起。杰洛特觉得这一幕相当诱人。

“别被这烂摊子吓到了。”她用小臂擦了擦额头,因为她的双手戴着一副纤薄的丝绸手套,手套上满是灰尘。“他们本来在清点和编目,是我要求他们停下的。我想单独待在图书馆里。有陌生人盯着我的后脖颈时,我可没法专心工作。”

“抱歉。你希望我也出去吗?”

“你又不是陌生人。”她眯起绿色的双眸,“你的目光不会让我心烦……恰恰相反,它只会让我快乐。别光站在那儿。坐在书上吧。”

他找了本硬皮封面的百科全书,坐在上面。

“这个烂摊子,”芙琳吉拉的手臂挥了半圈,“只会让我的工作更加轻松。我可以找到通常放在书堆底下、无法取出的卷册。宫廷图书管理员搬走了堆积如山的文献和羊皮纸,让真正的文学瑰宝得以重见天日,有些更是货真价实的珍品。瞧啊,你看过这本书吗?”

“《金镜》?看过。”

“我忘了,抱歉。你看过很多书。这是赞美,不是讽刺。再看看这本吧,《诸王功绩录》。从这本书里,我们明白了希瑞的真实身份,明白了她流淌着怎样的血液……要知道,你看起来比平时还阴沉。为什么?”

“丹德里恩。”

“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他开始讲述。芙琳吉拉坐在书堆上,两腿交叠,静静地听着。

“唔,”等他讲完,她说,“我承认,我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我注意到安娜叶塔坠入情网的确切征兆。”

“是坠入情网?”他扬了扬眉毛,“还是心血来潮?”

“难道你,”她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不相信纯洁与真挚的爱情?”

“我相信与否,”他说,“与这事无关。问题在于丹德里恩和他的执迷不悟……”

他突然失去了自信,没能把话说完。

“爱情,”芙琳吉拉说,“就像神经痉挛。在它到来之前,你什么也感觉不到,而且你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感受。就算你向别人描述,也没人会相信你。”

“有些部分是很像,”猎魔人赞同道,“但区别也是有的。面对神经痉挛时,常识保护不了你。而且它无药可解。”

“在爱情面前,常识一文不值。这正是它的魅力与美妙之处。”

“不如说是愚蠢。”

她站起身,朝他走去,并在途中脱去手套。她在睫毛下的双眼看起来乌黑而深邃。她散发出琥珀、蔷薇、图书馆的灰尘、老旧的纸张与印刷墨水的味道。那些气味与催情无关——但却对他起了效。

“你不相信一见钟情吗?”她的语气变了,“不相信命中注定吗?不相信天雷勾动地火吗?”

她伸出双手,按在他肩上。他搂住她的腰。她的脸警惕地、缓缓地靠近他的脸,仿佛担心会吓跑某种异常胆小的生物。

接着,天雷勾动了地火。

他们倒在一堆羊皮纸上,压得那些纸张四处飘散。杰洛特把鼻子埋进芙琳吉拉的领口。他紧紧抱住她,抓住她的膝盖,将她的裙子掀至腰际,中途碰倒了好几本书,其中包括充斥着神秘插图的《预言家的生平》,以及《德·西摩尔霍伊迪巴斯》,一本有趣但颇具争议的医学论著。猎魔人推开那些书卷,不耐烦地扯着她的衣裙。芙琳吉拉热切地抬起臀部。

有东西在推挤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发现是《学习助产技巧》。为免招来厄运,她迅速看向另一边。《含有硫黄的温泉》。周围的确暖和起来了。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有本摊开的书正靠在她的头上。《反思无可避免的死亡》。更棒了 ,她心想。

猎魔人同她的内裤陷入苦战。她抬起臀部,但这次幅度很小,看起来更像不经意的动作,而非带着轻蔑的协助。她不了解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不知道,他究竟喜欢清楚自身欲望的女人,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女人。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那条碍事的内裤而气馁。

但猎魔人没表露出灰心的迹象。不如说,恰恰相反。看到时机到来,芙琳吉拉急切地张开双腿,撞倒了成堆的书本和小册子,让书籍如雪崩般落到他们身上。一本厚厚的、皮革装订版本的《抵押法》重重地砸在她肋部,而那本有黄铜饰件的《外交宝典》落到了杰洛特的手腕上。杰洛特评估并利用了这种状况——他把那本大部头放到必要的位置上。芙琳吉拉尖叫一声,因为饰件触感冰冷。但也只冷了片刻而已。

她大声喘息着,放开猎魔人的头发,伸出双手,抓住了周围的书本。她的左手抓着一本几何学著作,右手扶着一部关于爬行类和两栖类动物的书。搂住她臀部的杰洛特无意中撞倒了另一堆书本,眼下的他全神贯注,对像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的书页毫不在意。

芙琳吉拉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她的脑袋埋进了那本《反思无可避免的死亡》。

芙琳吉拉再次呻吟。但猎魔人听不到,因为她的大腿正紧紧夹着他的耳朵。他撞开了《战争史》与《幸福生活所需要的科学》。在跟裙子的纽扣与搭扣搏斗时,他漫不经心地看到几本书的封面题词与书脊。与芙琳吉拉的腰部齐平的位置有本《动物养殖学》,在她可爱的乳房附近有本关于无用且腐败的公务员的批评读物,而它下方则是名为《经济与科学——如何创造、分配与消耗财富》的经济研究著作。

书架摇摆,成排的书籍如强烈地震时的岩石一样纷纷掉落。初版的《戏剧用面具与雕像图册》从书架上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随之落下的是一本众所周知的传统著作,内容是关于向训练中的部队发放库存和下达命令的技巧,然后是配有精美版画的《简·德·阿特里的纹章学》。

猎魔人呻吟一声,一脚将另外几本书踢落到地上。《每日反思与冥想》,这本由不知名作者所写的有趣著作,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杰洛特的后背上。

杰洛特越过她的肩头看去,发现无论他愿意与否,都会看到那本由著名印刷商小约翰·弗洛本在考伯特王在位的第二年发行,名叫《辛特西斯学院》的书里,由阿尔贝图斯·利乌斯博士写下的笔记。

突然,周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书页的沙沙声。

我应该怎么做? 芙琳吉拉轻轻抚摸着杰洛特与《对事物本质的反思》线条分明的轮廓。我该主动提议吗?还是等他自己提议?他会怎么看我?可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呢?

“我们去找张床吧。”猎魔人解决了她的两难处境,“这么对书可不好。”

我们找到了床 ,杰洛特心想。他骑着马径直进入一条小巷,踢了踢马腹,让它飞奔起来。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床。我们像着了魔似的,饥渴而贪婪地做爱,仿佛已经独身多年,此后又将面临独身的岁月。

我们谈论了许多。我们向彼此陈述琐碎的事实。我们对彼此讲述美丽的谎言。但那些谎言——尽管的确是谎言——用意却并非算计或欺瞒。

他用力一踢马腹,驱策洛奇朝一丛白雪覆盖的蔷薇飞驰而去,迫使它一跃而起。

我们做了爱,然后聊了天。我们的谎言变得更加美丽,也更加虚伪。

两个月。从十月到幽乐节。

两个月,激烈、贪婪而又粗野的爱。

洛奇的马蹄铁踩在鲍克兰城堡的庭院里,发出嘚嘚的响声。

他飞快而轻巧地穿过走廊。没人看到他,也没人听见他的脚步声。无论是用闲聊打发时间的卫兵,还是疲惫的管家。他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就连烛火都没摇晃一下。

他经过城堡的厨房。但他没走进厨房,没加入他的同伴——他们已经养成了半夜来喝一壶葡萄酒,再找点东西吃的习惯。他就这么站在黑暗里,静静聆听。

安古蓝在说话。

“这座城市中了魔法,整个陶森特都是。有道魔咒笼罩了整座山谷。尤其是这座宫殿。我不知道丹德里恩和杰洛特是怎么想的,但现在光是留在这儿都让我头晕,还有种奇怪的刺痛感……我甚至发现自己……见鬼,我早就说过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我们得跟杰洛特谈谈。”米尔瓦喃喃道,“我们必须跟他谈谈。”

“没错,跟他谈谈。”卡西尔讽刺地说,“找准他难得一见的空闲时间。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所做的就只有追求女巫与追捕怪物而已。

“而你,”安古蓝不屑地说,“每天也只在公园里陪男爵之女散步、玩乐。在被魔法影响的陶森特准会发生这种事。雷吉斯每晚都会消失。亲爱的大妈也有了一位男爵……”

“闭嘴,臭丫头!别再叫我大妈!”

“好了好了!”雷吉斯走到两位女性之间,“姑娘们,和平点儿。米尔瓦、安古蓝,别吵架。争执无益,友谊为贵。公爵夫人殿下和丹德里恩,还有她的公国、城堡、面包和腌咸菜都在讲述这个道理。你们要来点儿酒吗?”

米尔瓦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要说,我在这儿闲坐得太久了。闲晃得太久了。”

“说得真妙,”卡西尔说,“真的太妙了。”

杰洛特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开,像蝙蝠一样悄无声息。

他迅速而无声地穿过走廊。无论守卫还是男仆,没人看到他,也没人听到他的动静。他从枝形吊灯旁边经过时,就连烛火都没摇曳一下。一只耗子听到他的声音,探出长着胡须的鼻子。但它并不害怕。它熟悉他。

他常走这条路。

卧室弥漫着魔法、琥珀、蔷薇和沉睡女子的气息。但芙琳吉拉并没有睡着。她坐在床上,掀开被单:这一幕迷住了他,也令他失去了控制。

“你终于来了。”她伸了个懒腰,“快把衣服脱了,到这儿来。越快越好。”

她飞快而轻巧地穿过大厅。无论是正与守卫聊天的懒洋洋的士兵,还是男仆和侍从,没人看到她,也没人听到她的动静。她从枝形吊灯旁边经过时,就连烛火都没摇曳一下。有只耗子听到她的动静,抬起长着胡须的鼻子,用小眼睛盯着她看。但它并不害怕。它熟悉她。

她常走这条路。

在鲍克兰城堡某个房间尽头的一扇门后,有条无人知晓的密道。无论是城堡现在的女主人安娜叶塔公爵夫人,还是她的祖先、城堡第一任女主人爱德玛塔都不知道。无论是那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皮埃尔·法拉蒙——正是他将这座建筑物从头到脚翻新了一遍——还是将设计图化为实物的大师级石匠都不知道。就连自以为对鲍克兰城堡无所不知的宫廷总管勒·果夫,也不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

在过去,只有这座城堡的建造者——也就是精灵们——知道这条密道,以及用强力幻术隐藏起来的那个房间。后来,精灵们离开城堡,人类占据这里之后,就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更有一小群出自公爵家族的巫师严密保护着它。他们当中最博学的便是秘术大师阿托里欧斯·薇歌,德高望重的他精通各种类型的幻术,而他的侄女芙琳吉拉继承了他的天赋,成为了一名女术士。

芙琳吉拉停下脚步,面对两根刻有花朵图案的支柱间那道光秃秃的墙壁。她低语一声,迅速做个手势,假墙壁随即消失不见。墙后是条看似死路的走廊。然而,走廊的尽头还有一扇用幻术掩盖的门。门后是个漆黑的房间。

芙琳吉拉走进门内,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显远镜。椭圆形的镜子逐渐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镜子那边是个大厅,几个女人围坐于一张圆桌。九个女人。

“你好,芙琳吉拉。”菲丽芭·艾哈特说,“有什么新消息吗?”

“很不幸,没有。”芙琳吉拉答道,“自从上次报告以来,什么都没有。我的搜寻一无所获。”

“真糟糕,”菲丽芭说,“我们还指望你有所发现呢。告诉我们,猎魔人至少已经冷静下来了吧?你能让他在陶森特待到五月份吗?”

芙琳吉拉沉默片刻。她完全不想告诉协会,过去两周里,猎魔人曾两次称她为“叶妮芙”——而且每次都是在绝对不该叫错名字的时候。然而,协会有权要求她说出真相。她们有权要求她坦率,讲出有用的情报。

“不,”她最后回答,“也许待不到五月。但我会尽可能延长他留在这儿的时间。”

注解:

[1]  卡洛琳娜·罗伯塔的简称。——译注

柯尔怪,一种来自于鸮形目大家族的怪物,根据栖息地区不同,又被称为库里坎怪、柯里德怪、畸兽、侏儒怪、回旋怪或催眠怪。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它是一头无可比拟的魔鬼。对于如此污秽又可憎的恶心生物,我们不会记住或写下它的习性,甚至外表。因为事实便是如此:用任何字眼形容这种狗娘养的怪物,都太抬举它了。

——《生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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