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1(2/2)
难道老师的意思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试着申请政府的补助金吗?马缔略带迟疑地说:
“因为政府和行政机关对于文化的敏感度比较迟钝吧。”
“我年轻那会儿也想过,如果资金能充裕一点儿就好了,”老师在桌上交错着双手,“然而,如今却觉得这样反而值得庆幸。”
“此话怎讲?”
“一旦政府投入资金,就很可能干涉内容。再者,因为关系到国家的威信,语言文字便可能沦为巩固权威和统治的道具,而非传达鲜活心情的手段了。词汇和承载词汇的辞典,常常处于个人与权力、内心自由和国家统治的危险夹缝中。”
一直以来,马缔忘我地投入到编纂工作中,从来没有考虑过辞典本身所拥有的政治影响力。
松本老师静静地说:
“所以,就算资金匮乏,也不依靠国家出资,而是由出版社、由作为个人的我和你,孜孜不倦地编纂辞典。我们应该为这样的现状感到自豪。我花在编纂辞典上的岁月,已经无法用‘半辈子’一词衡量,现在更是重新认识到了这点。”
“老师……”
“词汇,以及孕育词汇的心灵,和权威和权力无关,应该是自由的,也必须是自由的。我们要为所有希望自由航行于词汇这片大海的人,打造一艘船——这便是辞典《大渡海》。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继续奋斗下去吧!”
松本老师淡然地说着,但他话语中蕴含的热情,却仿佛波涛一般拍打在马缔的胸口。
吃完饭走到大路上,马缔硬把老师和手提包摁进了出租车。哪能让食欲不振的老师乘电车回家呢?然后,把出版社派发的稀有物品——出租车券塞到过意不去的老师手中。
“那就此告辞了,老师。下次也请多多指教。”
隔着车窗,松本老师满脸歉意地低头致意。目送出租车离开后,马缔返回了编辑部。面对《大渡海》的编纂工作,他心中又重新涌起了斗志和动力。
和松本老师交谈后,过了三天。
那天晴空万里,即便身在窗户几乎都被书架挡住的编辑部,也感到神清气爽。
马缔和往常一样,大清早就坐在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荒木突然跑了进来。
“马缔,大事不妙!”
荒木的手里抓着一大张纸——正是目前编辑部众人正在着手检查的四校稿。
看到荒木大惊失色的模样,马缔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荒木不等马缔站稳便把纸摊开在桌子上。
“快看这里!”荒木指着以“ち”开头的词条那页,“漏掉了‘血潮’!”
“什么?!”
马缔用手指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仔细查看校样。词条按照读音顺序排列,“致死遗传子”“千入”“知识”……如荒木所说,唯独不见“血潮”的踪影[28]。
“这的确是让人鲜血凝固的严重事态。”
“马缔,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马缔一本正经地描述感想,却被荒木当作玩笑而受到责备。马缔感到自己脸上血色尽失,但还是重振精神,思考起善后对策。
“这已经是四校了,必须调整行数,无论如何也要把‘血潮’这个词条放进去。”
荒木苦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也只能这么办了。但问题是,这都已经到四校了,为什么没人注意到呢?”
“我们应该彻底检查一遍。把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包括兼职学生,从头开始梳理四校。”
一想到这会浪费大量时间,马缔便感到一阵眩晕,但也可能存在其他疏漏,总比没发现好。马缔进一步提议:
“我觉得有必要查明为什么会漏掉‘血潮’的原因。”
或许是感到了紧张的气氛,岸边、佐佐木以及来上班的兼职学生都聚集到了马缔的桌边。
“佐佐木女士,请检查一下词例收集卡。”
遵照马缔的指示,佐佐木立即向资料室保管卡片的书架跑去。
“马缔主任,确实有‘血潮’的卡片,”片刻之后,佐佐木回到办公室,把“血潮”的相关资料递给马缔,“你看,这个词标有采用的符号,文稿内容也是主任写的。”
明明写好了稿子,不知为何却在发稿的时候漏掉了。佐佐木拿来的一校到三校的稿子上,“血潮”突然就不见了踪影。
马缔刷地站了起来。
“各位,非常抱歉,出现了紧急情况!请暂停手上的工作,全体动员起来核对四校。”
紧张的气氛在编辑部内弥漫开来,所有人都默默地围着马缔,等待进一步指示。马缔开始说明核对的步骤:
“我们只能挨个确认词例收集卡上标明‘采用’的词汇,是否全部收录在校样里。现在马上尽可能地召集人手,我们会按人数分配核对的数量,请各位一定仔细检查自己负责的部分。不管花上多少天时间,就算驻扎在编辑部,也要完成这个任务,”马缔望着在场所有人的脸,“为了不让《大渡海》带着漏洞出航!”
编纂工作进行到最后阶段,却不料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但是决不能在这里泄气。荒木、佐佐木、岸边以及年轻的兼职学生们都鼓足了干劲,表情仿佛在说:“既然如此,就彻彻底底地大干一场吧。”
“各位,请先回家一趟,准备好驻扎编辑部所需要的换洗衣物和用品,从今晚开始留宿,快马加鞭地赶工。”
听到马缔的宣言,众人没有丝毫退缩。岸边即刻坐到电脑前发起邮件,估计是联络宫本“暂时无法见面”吧。兼职学生们有的大喊一声“好嘞”重振精神,有的提议“回趟研究室把同学也叫来”,反应不一,但都乐观而积极。现在的状况,或许跟所谓危急关头的亢奋相似。
环视着值得信赖的众人,马缔自然地低头致意。
从西冈调动后直到岸边就任的漫长岁月,马缔作为辞典编辑部唯一一名正式员工,一点一滴地继续着《大渡海》的编纂。也曾灰心丧气,怀疑《大渡海》或许不会迎来问世的一天了,但所有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因为现在,有这么多人为了《大渡海》而积极行动着。
突然,电话铃声响彻了众人频繁出入的编辑部。岸边立刻拿起了听筒。马缔心想或许又是“へ先生”,就没怎么在意。然而与电话那头交谈了几句以后,岸边的表情渐渐沉重起来。
“马缔先生,”结束通话后岸边拿着便笺走了过来,“刚才是松本老师的夫人,她说老师住院了。”
岸边递来的便笺上写着都内一家大型医院的名字。虽然不清楚详细病情,但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马缔心头,半天无法动弹。
由“血潮”而引发的骚动,后来被称为“神保町玄武书房之地狱式留宿大作战”,很长一段时间在各出版社的辞典编辑之间广为流传。
置身于这场骚动的旋涡之中,马缔自然料想不到如此的将来,只顾着竭尽全力处理眼前的事情。
马缔和荒木一起到医院探望松本老师。老师正好做完上午的例行检查,靠坐在病床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在词例收集卡上奋笔疾书。
不愧是老师,即便住院都把辞典摆在第一位。马缔不由得打心底佩服,见老师的气色比预想的好得多,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看到马缔和荒木,老师不好意思地说:
“害你们专程跑一趟,真是对不住。一定是内人大惊小怪跟你们联络了吧。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住院一周做检查而已。岁月不饶人啊,大大小小的毛病都跟着来了。”
在一旁陪护的夫人,满脸歉意地鞠了一躬。一切以辞典优先的老师,恐怕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吧?然而出乎马缔的预料,老师和夫人十分恩爱。此刻夫人无微不至地给老师披上针织衫。
“老师,您千万不要勉强,”荒木一脸担心地说,“趁此机会好好休养身体才是。”
“这么关键的时期,我真是太不中用了。”
年迈的身躯已然不听使唤,老师的焦急和懊恼溢于言表。
“《大渡海》进展如何了?”
马缔和荒木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一切顺利。”
不敢让老师操心,“血潮”事件终究没能说出口。
探望松本老师后,马缔别过荒木,回到位于春日的家里取换洗衣物。
马缔和妻子香具矢居住的木结构两层楼房屋,曾经是面向学生的寄宿公寓。门口还遗留着当年的招牌,写着“早云庄”三个大字。
马缔是早云庄最后一个寄宿人。大约十年前,随着房东阿竹婆婆过世,早云庄作为寄宿公寓的历史也落下了帷幕。孙女香具矢从阿竹婆婆那里继承了早云庄。已经和香具矢成家的马缔,一点点地维修着这幢古旧的建筑,至今夫妻二人也生活在早云庄。
阿竹婆婆生前就把仅仅是寄宿人的马缔视为家人。马缔的藏书不断增加,侵占了整个一楼,她也没有半句埋怨,总是默默关心支持着在工作和恋爱上都笨手笨脚的马缔。
看到马缔和香具矢结为夫妻,阿竹婆婆比任何人都欣喜。跟香具矢和阿竹婆婆一起,在早云庄度过新婚期,对马缔而言,是一段快乐而又温馨的记忆。
某个冬天的早上,阿竹婆婆在睡梦中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医生说死因是心脏衰竭,其实就是寿终正寝。晚年的阿竹婆婆食量大减,连上下楼梯也成了体力活,所以几乎一直待在二楼。去世的前一天夜里,阿竹婆婆说自己似乎有些感冒,但还是精神十足,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睡不醒了。面对阿竹婆婆的突然辞世,马缔和香具矢惊愕得六神无主。不过,她临终时似乎没经历什么痛苦,好歹给人一丝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