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之夏03(2/2)
内藤沉默。
“内藤先生,你刚刚说他要向梗子小姐复仇。要解决夫妇间的关系用复仇两字似乎有点不大搭调吧。同时,刚才久远寺夫人也说牧朗先生忌恨久远寺家。难道说他遭到这个家、遭到他妻子梗子做过什么让他这么怨恨这么想报仇的事情吗?”
内藤暂时思考了一番,似乎在想该说什么好。不久这位无赖的医生见习生降低声调,缓缓地回答我的问题。
“夫人在想什么不是我能揣测的。而我刚刚——说什么复仇,其实只是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而已,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意义。对了,或许改说迁怒比较好吧。世人难以想像的恐怖迁怒。”
内藤猥琐地笑了。
猥琐——这个词非常适合来形容这名男子。这名猥琐的男子一定隐瞒了一些事。他越是辩解,其一举手一投足就越是引人怀疑,徒增心虚罢了。
“是吗,那么……”
应该还有些问题该问,例如……
“关于牧朗消失那天的情形,能否详细说明一下?”
内藤闻言,像条见到猎物而兴奋的蛇似的紧盯着我,嘴角笑得歪斜起来。
“这才对嘛,侦探的工作就是该调查事实状况。与其浪费时间在推测无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多问点这类问题。”
“你在这房间里听到夫妇吵架的声音大约是几点的时候?”
“嗯……十一点过后,大概快十二点吧。在那之前丈夫一直窝在研究室里,应该是一回到寝室就立刻吵起来。”
“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大多都忘了,只记得说什么小孩怎样继承人怎样之类的话。梗子小姐情绪很激动,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大概是滚出去或去死之类的咒骂吧,总之吵得很凶。也听到砸东西的声音——总之就像一般的夫妇吵架就是了。”
“大概持续多久?”
“我想想,记得很快就结束,半夜两点时已听不到半点声息了。到第二天早上梗子小姐脸色发青地来找我以前,我一直睡得很熟,这之间的情况我就不了解了。”
“梗子小姐到早上才来这里找你吗?”
“之前说过了,她跑来对我说牧朗不肯出来。”
“那你立刻去帮忙开门了?”
“不,我要她先去找院长商量,因为院长很疼牧朗。”
“也就是说梗子小姐最早商量的人是您了?”
“那是当然的。”
回答中禅寺敦子的问题的是榎木津。
内藤刻意回避榎木津的话,接着继续说:
“我到现场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书库的门敲也没回应,推也推不动,梗子小姐又哭了起来,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富子刚好端稍晚的午餐过来。”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一样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补充说明。
“都是因为富子没事说什么这一定是上吊了、少当家的肯定是死了之类不吉利的话,梗子小姐原本就很担心,这下子更是按捺不住而大哭大闹,不得已我只好叫时藏过来,从母屋搬工具过来,破门而入。”
“开门的是时藏吗?”
“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一起敲坏的。这栋房子没别的优点,就是够坚固。门锁的部分太牢固,只好破坏合叶。”
“最后一下是你敲的,开门的也是你。大概是这样。”
榎木津插嘴。
“就、就说记不得了,或许真是如此吧。谁先进去的有什么关系吗?反正门一开,里面谁都不在啊。”
“先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她把我推开先跑进去了。”
“那时藏跟富子呢?”
“嗯,他们只在一旁围观,并没有进去。应该……”
内藤连吸了好几口香烟后,粗暴地在烟灰缸上弄熄。
我们一行人向内藤道过谢,离开房间。
“他……就是那种人。”
久远寺凉子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说。
“听说内藤是久远寺家过去侍奉的诸侯后代,虽然只是相当远的血缘关系,但母亲很重视这些,还说他出身高贵,我们原本应该更厚待他才对。只是他幼时父母双亡,度过不幸的少年时代。或许是这个缘故,待人处事总是带着偏见,来我家也快十年了,至今我仍跟他处不来……”
久远寺凉子接着以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讨厌那个人。”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令我悸动不已。
我们依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接着来到研究室调查。研究室位于新馆一楼,原本当作值班室使用,恰好是内藤房间的斜下方。
我原本将这里想像成类似欧洲古城的地下室,故实际见到时有点期待落空。但使用这房间的藤牧——久远寺牧朗是个科学家而不是炼金术士,所以说我见到的才是合理的情形。只不过由于内藤方才提及人造人一词,使得我产生了恶魔般的印象,才会有此想像。当然,房间里也没有毒虫草药之类物品,更别说什么贤者之石了。
房间里有一座书架,一对桌椅,放实验用的培养皿与烧瓶的架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十分简朴。书架上密密麻麻排着数十册的医学书、剪贴簿与大学笔记。笔记上仔细地贴着分类标签,按年代整整齐齐地排好。
我抽出当中一册,随意翻阅。
内文全以德文写成,一张张纸上写满了整整齐齐的细密文字。我在学生时代最害怕的就是德文,光看两三行就受不了。
我们决定先借走内藤所谓的人造人研究笔记中,最初的三本与最后两本。名义上是带回去参考,但连学医的内藤都读不懂了,我们这些外行人是否真能看懂倒是颇值得怀疑。
“老师,找到日记了!”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架上最下排全部都是日记。
日记由右至左按照年代顺序排好。
“真的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开始全都排得好整齐啊。”
昭和元年(公元一九二六年),我们都还只是个小孩子。二十几年来一日不漏地记日记,这需要多大的精神力啊。我伸手拿起最左边,也就是最新的一本日记来看。几乎全为白纸。
手在发抖,白纸不就意味着这是最后一本日记了?
“凉子小姐。”
我太过兴奋而直呼起久远寺凉子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请问你还记得牧朗先生失踪的当天是几月几号吗?”
凉子被我呼唤名字,瞬间似乎有点惊讶,但随即以沉着的声音回答:
“去年——昭和二十六年(公元一九五一年)的一月八日。啊,应该说一月九日凌晨比较正确。”
我轻轻翻开最后一天的日记。
昭和廿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的日记。
我清楚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声。但我不知道是因为找到失踪当天的日记,还是呼喊了她的名字所致。
实在没有心情当场阅读内容,而且京极堂也说过去的日记比较重要,于是便决定把日记全部借走。凉子原本觉得这是牧朗个人的所有物,是否该借出自己无法做主,但由于我们坚持这是搜查上必要之物,才勉强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由皮包中拿出准备好的绳索,灵巧地将日记与研究笔记捆好。
没用的榎木津不断称赞她的细心,说什么小敦果然跟猴男不一样、小敦思虑周密、猴子毛发浓密等等毫无意义的话,顺便玩弄着架上的烧瓶。突然之间大声惊叫起来,害我差点吓破胆。
“啊啊,有死老鼠!”
玻璃箱中有几只家鼠的尸体。
“哎呀,以前完全没注意到,大概是牧朗养的吧。真可怜,如果早点发现就好了。”
“没人知道这里有老鼠吗?”
榎木津问。
“是的,应该是。因为进过这个房间的人只有内藤而已。”
“那么老鼠应该死很久了才对啊。那么久,就算化作白骨也不奇怪,但尸体却还没腐烂,简直像两三天前刚死掉的。会不会是那个什么藤的帮它们喂食啊?”
榎木津似乎觉得很奇怪。
玻璃箱后面并排了好几个用酒精浸泡起来的老鼠标本。
“全是老鼠啊,老鼠老鼠。”
榎木津的言行总是如此,有些痴呆,又有些愚蠢。我正因事情有重大发展而感到兴奋,所以见到他的愚昧言行令我有点生气。
“别管老鼠了,我们在这里已经获得十足的收获,也该到下个地点去了吧?”
我的心情早已飘往案发现场了。
“不用管老鼠之谜吗?”
虽然榎木津还是很在意老鼠问题,但我们一致决定忽视少数意见,前往事件现场。
“从窗户看到的那栋房子就是妹妹夫妻俩的住处。”
凉子指给我们看。从内藤的房间只能见到屋顶,从研究室就能清楚见到正面。刚刚只专心于房间里的东西,没注意到这点。只是在厚厚的窗帘布遮蔽下,无法窥见房子内的情形。
研究室前的走廊走到底往右拐就是新馆的出入口。打开出入口的玻璃门,户外热得惊人。
隔着空地,事件现场的全貌终于显现。
房子虽小,但同样是坚固的石造建筑,玻璃窗的格子与门的雕饰诉说着建筑年代的古老。房子背后是森林。
“这栋房子比别馆还古老。久远寺家在幕府时代以妇产科为主,接着开设的就是小儿科。听说在别馆和新馆建造前,这片广大的土地上就只有本馆、庭院,以及这间小儿科诊所孤零零地坐落在这里而已。”
凉子为我们说明。
进入玄关,见到一张发皱的沙发和桌子,以及一股强烈的消毒剂臭味。原本作为小儿科挂号处的小玻璃窗用白窗帘遮蔽起来。或许是外头太热了,房里反而很凉爽,甚至令人感到一股寒意。
“请问各位要先见梗子,还是……”
“先让我们看看房子好了。”
我像是要把高潮挪后似的回答。
榎木津不用说,中禅寺敦子也没有异议。
“各位应该看得出来,这里原本是诊所的候诊室。”
候诊室的大小以榻榻米来算约有二十来张,房间内有三道门。
“这边是大房间——原本的大病房。”
凉子打开背对玄关左侧的门。探视内部,只见整齐地摆着八张小孩子用的病床。每张床都铺着会令人联想到棺材的白布。此外由于高吊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窗帘将整道大窗都遮蔽住了,因此整个房间给人一种白褐色的印象。地板上积了不少灰尘,只要有人进出肯定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见,现在已经没人使用。”
凉子放着开启的门不管,直接走到下一道门——正对玄关入口的门前站着。
“这边是小病房。”
打开门,一条昏暗的走廊。
走廊左侧墙壁上等间隔设置了三道门。右边墙壁中央挂了幅油画,此外空无一物。位于走廊尽头的应该是后门,可以见到玻璃窗外的明亮风景。
凉子打开最前面的门,是一间约四坪大小的病房。里头摆了两张床,一样是个全白带褐的房间。地板同样积了很多灰尘,证明这里暂时并无人出入。
“自从梗子行动不便以来就没打扫过了。”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凉子解释。
隔壁房的格局完全相同,大小也一样。最后一间则是盥洗室。
榎木津一见到,似乎受到刺激,说声“失礼了”就赶紧进去方便,大概是忍很久了吧。
我们回到候诊室。
“最后,这边是诊疗室——也就是夫妻俩的寝室。”
凉子指着右侧挂号处小窗户旁边的门说。
正当她的手伸向门把,我的紧张达到极限之际,
榎木津却突然现身,甩着手上的水滴,说:
“没想到洗手间倒是打扫得很干净呢。”
一口气解除了我的紧张感。
房门开了。
房间大小与候诊室相当,一进门右侧有个挂号用的小窗户。底下也摆着一张挂号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央铺着褪色的绒毯,上面有一张明显与患者用不同、装饰华丽的床铺。只是床上既没凉被也没垫子,看起来就像刚搬来尚未使用一般。
“梗子身体状况不佳后,便一直住在隔壁房——也就是牧朗消失的房间。因此这间房间也等于没人使用。”
凉子说完,从窗边的桌子上拿起花瓶。
当然,花瓶里也没插上花朵。
挂号处方向的墙壁有三道窗子与固定着的药品架。等候室方向的墙壁则挂了幅高价的风景油画与一个古董猫脚柜。对面则一整面都是高至天花板的落地窗,这边也拉上了窗帘。角度上看来,由新馆看到的窗户应该就是这里。
“哈哈,被我看出来了,大房间夹着候诊室与这间房间成对称型,对吧。”
榎木津愉快地说着,接着又说:
“惨剧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惨剧是什么意思?你是指夫妇吵架?”
榎木津像是要忽视我的询问,径行走到床边后,随口回答:
“嗯,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啊,那家伙当时果然是在床上,然后丈夫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腰。
“那家伙是指谁?”
“当然是刚刚那个叫内田还是齐藤的情绪不稳的家伙啊。”
似乎是说内藤。
“您说内藤当时在这房间里,而且还在床上?是何时发生的事情呢?”
中禅寺敦子走到榎木津身旁弯下腰,看着他的脸询问。
“这对小敦来说或许太刺激了点。”
榎木津说完,这次则喀喀作响地——不过其实这时他穿的是拖鞋,所以应该只会发出啪啪的声音——走向窗边,回身环视房间,接着又沿着窗户走,到进来的门前停下。
“原来如此,想逃走啊。”
我们只能呆呆地在一旁守望着侦探奇妙的举动。榎木津接着像只螃蟹似的沿着墙壁移动,来到油画前盘腿坐下。
“然后在这里吓软了腿。”
继续看下去我就要发火了,于是走到榎木津面前蹲下,语气强硬地说:
“榎兄,用我们也听得懂的方式解说一下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啊,果然有血迹。”
榎木津没回答我的问题,指着地毯的边缘说。
“咦?”
留下蹲坐原处的榎木津,我们三人走向所指之处,确实见到地毯上有黑色的污渍。
“这……真的是血迹吗?”
中禅寺敦子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抓起地毯,战战兢兢地拉起来。
那些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到地板上。
“看来,真的是血迹。”
凉子脸色苍白地说。
“到、到底是谁的血迹呢……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因为有人把沾到地板上的血迹通通清理掉了,只是那个人以为已经清理干净了,且又必须争取时间,所以渗入地毯的部分就没清理到,也没注意到血又慢慢渗透到地板上。地毯本来就是暗褐色的,就算有污渍也看不太出来,不从这个怪位置观察恐怕很难注意到吧。”
榎木津坐在地上开心地回答。
“看来就连大小姐也不知道有血迹存在呢。”
“这是当然的。”
凉子望也不望榎木津,一直盯着血迹看。似乎受到很大打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
“当然是失踪的牧朗的血啊。”
榎木津不改其色地回答。
“那,兄,你的意思是牧朗在这里被杀了?”
榎木津用手撑着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后,说:
“我没说他被杀了,我只说这是他的血迹。”
接着又以过分开朗的语气说:
“而且,是不是被杀一点关系都没有!”
“什么叫没有关系?兄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你忘了凉子小姐的委托了吗?”
我的忍耐终于达到极限,向榎木津提出质疑。
“当然没忘,你说什么傻话。”
榎木津露出意外的表情看着我,我回避他的视线。
“这位小姐是想知道消失的牧朗现在怎么了才来找我,如果还活着又为何失踪。对吧,大小姐?”
凉子似乎有些困惑,不出声轻轻地点了头。
“所以并不是没关系吧。”
“为何?我并没有受托调查这里发生什么事,牧朗肯定离开这个房间了,所以离开之后发生什么才是重点吧。不管在这里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事情,也都只是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啊,小关。我们没必要深入了解吧。”
榎木津说完,有点不满地接着说:
“甚至刚刚都不该向她的家人问话,我后悔了。”
“不问也没办法了解事情啊。”
“为何?”
“什么为何?不询问知道事情经过的人,怎么能进行搜查?了解失踪的动机不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吗?”
“小关,我从不进行搜查的,我向来就只有——结论。”
确实如此,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一时语塞。
“总之小关,你错了。那位小姐是在‘如果活着’的前提下才想知道失踪的动机。如果死了动机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对吧?呃,那个什么……”
“是的,我确实是如此委托榎木津先生的。”
凉子在榎木津想出她的名字前先回答了。
“看吧。所以我才会接下来。因为我才不想东猜西想去推理人的心情。还活着的话,只要抓住当事人问话就好,在这之前先确定他怎么了即可。”
“但是兄,兄你能看到一些异象对吧。”
我凑近榎木津身旁,尽可能以胁迫的口吻对他说。
“我听京极堂讲了,他说你看得到。”
榎木津倏地收起脸上表情。
“请你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什么了,跟侦探的工作无关也无妨。”
榎木津保持沉默,不久小声地说:
“小关,其实我看见青蛙了。”
“什么?”
“我看见蛙脸婴儿。”
一听到榎木津所言,凉子两脚发软倒了下去。
“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比我的惊叫更早一步,赶紧搀扶住她。
凉子一直靠着精神力支持着她那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纤细身体。但是现在她的精神大概变得比绢丝还要细了吧。榎木津凝视着她半晌,喃喃自语地说:
“唉,果然是青蛙。”
闭起眼,对我说:
“小关,这世上有些东西还是别看见较好。”
说完,榎木津便不再开口。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到椅子上。两眼无神。中禅寺敦子像是在保护她一般,站在虚弱的凉子身旁。不知为何,我感到很狼狈。凉子很痛苦地以手指轻按内眼角,勉强装出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你,我只是头有点晕……没事的。”
说完,凉子又恢复成面具般的表情,望着榎木津的方向小声地说:
“榎木津先生……看得到不存在于这世间的东西吗?”
“不,我只看得到这世上的东西。”
凉子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就算是蛙脸的婴儿?”
“当然,那孩子到底是什么?”
“您知道当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只知道刚才那个男人看到的事,但理由与结果都不知道。”
又是人偶的对话,我的狼狈感不知不觉转变成疏离感。
我无法忍受这种感觉,硬是插入他们之间。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死在这里了吗?”
榎木津仿佛从诅咒中解放出来一般,对我笑了笑,回答:
“不,至少他没死在这里。因为他走进隔壁房,自己把门关上了。”
说着,伸出手指。
指向那道又黑、又厚重的门。
“这里?”
“没错。”
凉子起身,走到门旁。
“这里是书斋——或许该称为书库比较恰当吧——原本是手术处理室,用来施行简单的外科手术或包扎之类的房间。牧朗他——如果相信妹妹的话,他应该就是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凉子说完,看了我一眼。
书库的门以又硬又厚的木材制成,就算是壮汉尽全力冲撞也不会有一丝动摇,非常坚固。接合的部分也很紧密,连细微的缝隙也没有,而被破坏的合叶也已完全修复完毕。
“问题在于……进去这里之后发生什么事,对吧?榎木津先生。”
“没错,打一开始就是如此。但在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因为我还没进去过。所以说,我们目前为止都只是在原地踏步,以为有所斩获的只有小关而已。”
榎木津说完笑了起来。正当我思考该说什么反击时,蹲下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没办法由这边上锁吗?”
“嗯,与其说是锁,其实是一根小型门闩,所以由这边没办法挂上,也没办法打开。”
门把上有很多伤痕。大概是内藤与佣人撬开之际留下的吧。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中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试图插入门与墙壁间的缝隙。但那里几乎没有空隙,无法将纸张插入。另外,一般的门在地板与门之间通常会有空隙,但这道门却像是嵌入般接合得很紧密,一样也无法将纸张插入。
“连纸张都穿不过呢,看来想用丝线来设计机关是不太可能了。”
能干的侦探助手边说边把纸张揉成一团。
我打起精神,接在她后面说:
“现实中的犯罪就算真有密室也不会像侦探小说中登场的一样,九点九成都是使用了复制钥匙,实在很无趣。可是如果是门闩的话,也就没办法用复制钥匙的手法。看来要由这里离开是不可能的了。”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似乎稍感不满。
“老师,这间房间本来就有梗子小姐这把活钥匙在,即使破门而出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这里没有上锁,只要梗子小姐坚称牧朗先生没有从这里离开,这里就会成为密室。”
“那么,你是怀疑什么?”
“我怀疑或许牧朗先生并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着,扬起单边眉毛。
“侦探小说中常有的所谓密室杀人,通常是由‘外面无法入侵的房间里却有被害人尸体’这样的矛盾条件所构成。但是这种情形通常都有‘其实有方法能进出房间’这种简单明了的解答,所以只要能找到方法,矛盾便不再是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但眼前的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中禅寺敦子呼了一口气,继续说:
“这次的事件并非内部有尸体,而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因此可能的情形有三种,首先是先进入房间但靠着某种手段离开的情况。再来是进入房间,但在超自然的力量下真的消失。最后是打一开始就没有进入房间的情况。”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说谎了?”
“并非只能作此解释。构成谜团的要素是牧朗进入房间、从内部上锁,以及打开门时里面谁也没有这三点。同时,能构成这三点的根据则是梗子小姐的个人证言,以及梗子小姐、内藤先生、时藏三个人的同时作证。必须这些证言都可信,才能完成谜团。”
中禅寺敦子睁大眼,触摸了门扉。
“不消说,人会从密室里消失是很矛盾的。在仔细思考逃离方法之前,有必要检验这个矛盾是否真能构成矛盾。首先,如院长先生所言,我们假定所有人的证言都是谎话好了。这么一来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但同时也会产生很多诸如动机之类的问题。接着,我们思考如果当中只有一个说谎的情形下,矛盾是否能成立吧。若是仅有时藏或内藤作伪证,密室依然无法成立,但梗子小姐则不同。”
“原来如此,她的证言……”
“没错,因为目击到牧朗进入房间的人只有她一个。只不过,这个说谎必须附带一个条件。那就是,是否能从外面上锁这点。如果可以,梗子小姐只要从外面把牧朗先生打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上锁,再去叫内藤先生他们过来就好。这时就算内藤先生他们没说谎,有人消失的矛盾依然能成立。这就是打一开始就没进房间的情形。当然也还有内藤先生和时藏当中一人与她共谋的情况,但这种情形下也一样必须附加由外面上锁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妹妹!能言善辩,爱讲道理的部分一模一样。”
榎木津进来搅局。不过我听到一半时也有仿佛听到京极堂演讲一般的错觉,可见她的说明已是有模有样,血缘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雄辩家的雄辩妹妹表情有点复杂,作出以下结论:
“但是,这道门不可能从外面上锁。我们姑且先删除三人都说谎的情形吧,这表示我们可以去除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因此应该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的,牧朗先生真的进入房间里了才对。”
“是啊,进去了。不管是她妹妹还是刚刚那个男的,大体上都没说谎。”
榎木津说。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意味着真的发生过人类消失的事情。难道他真的像冰一般融解蒸发了?”
中禅寺敦子听我这么说,面露些许不安。
接着转头面对凉子,说:
“只不过,既然您说过里头还有另一道门,在下结论之前还是得先调查一下那边才行。”
“怕什么,只要打开这里就真相大白了。”
榎木津说着,靠近房门。
“等等……”
凉子出声叫住他。
她看起来憔悴万分,中禅寺敦子先帮她制止榎木津的行动后,小声问她说:
“我们可以进去吗?”
“关于这个……”
“有何不便之处?”
榎木津质问。
“先前也说过了,梗子现在在房间里……”
“您说令妹的身体状况欠佳?”
“是的,她卧床已有一年以上,最近精神似乎出现异状,经常无法区别现实与妄想,只要一点小事就会变得很兴奋,一兴奋起来,她的状况就很危险。”
我觉得现在凉子的状况反而更危险。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增惨白,宛如蜡像。
就像那时的少女一般。
“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该不会说不愿意让我们和令妹见面吧?”
榎木津略带滑稽口吻说道。
“不,请各位前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当然会让你们与梗子见面,只是,如同刚刚所说,我妹妹现在极度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房间都会非常恐惧,连护士也不让她们进去。因此,或许我的要求太任性了点——但还是希望会面者的人数不要太多,可以的话,能否请各位只派一位代表?”
凉子说。
我与中禅寺敦子相视不语。
当然,我们是在思考该让谁进去好。
如果让榎木津进去……确实,他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让他进房,或许真的能一举解决事件。但万一没有,榎木津不会为了解决密室之谜而展开严密搜索的机率也高得像是天文数字。搜查工作交由中禅寺敦子来进行是比较恰当的,但我自己心情上也想跟久远寺梗子——那时的少女见上一面。
“原来如此,那就我进去吧。”
无视于苦思良久的我们,榎木津很干脆地回应了。明明刚刚还说非常讨厌向家人问话,现在态度大幅度转变,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由目前为止的发展看来,我猜想榎木津多半会要我代劳,事实上我也期望如此,但如今却落空了。
“那么,我先到房子外面观察好了。”
面对料想不到的事态,中禅寺敦子迅速作出反应,不等凉子的响应,便像只猫般转身离开寝室。
结果我陷入进退两难的情况,既不可能现在才跟在中禅寺敦子背后走到外头,也不可能还去跟榎木津抢进房的权利,只能很没用地呆立原地。
凉子不发一语,轻轻点个头,没敲门,静静握住门把。
从旁看得出凉子白皙纤细的手腕正在使力,但要打开门并不容易。
这并不是设计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且密闭度很高所致。
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
在木头的摩擦声以及有如空气泄漏般独特声响中,密室被打开了。
“梗子,我进去。”
凉子朝狭窄的门缝如此说了之后,将门全部打开走了进去。
榎木津随之进入。
“呜!”
榎木津一进房,立刻发出奇妙的哼声。
门还没关上,我犹豫是否要进入,不知不觉已跑到能窥见书库内部的位置。
“怎么了?”
我低声向站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询问,榎木津以手掩口转过身来,用极端不快的表情望了我,小声说:
“关口,快看那个。”
榎木津几乎不会正经地喊我关口,他的态度令人感到事有蹊跷,我战战兢兢地在他背后探视内部。
凉子站在房间里。
她身后,有座用床单盖住的小山,以及一张万分憔悴、眼神空虚的女性的脸。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作,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个误闯禁止进入的蜡像馆的入侵者。房内昏暗而冰冷,空间十分宽广。视野所及,三面墙壁全都为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所遮蔽,对面可见到第二道门。
榎木津突然离开房间,把门关上。
“怎么了,兄,你在干什么!”
“我才想问你这句话呢,小关。你应该也看到了吧,真令人不舒服。”
这句话太过分了,一想到或许会传入凉子耳里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这么失礼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失礼?哪里失礼了。这么看来根本轮不到我出马嘛,变成只是来增添不愉快的记忆而已。”
“榎兄,你这么说未免也太过分了,你作何感想别人管不着,但要是被里面的人听到,她们又会怎么想……”
“怕什么,听不见的。这道门只要关起来连大炮都打不穿。”
“不是这个问题吧!”
房间里头的那对不幸姊妹现在不知有多么不安,况且也难保凉子不会对事态发展感到讶异而开门出来,要是听到侦探们丑陋的争吵,她不知会多么失望。
“什么不是这个问题,要我看那种东西实在办不到。”
“梗子小姐的状态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吗,怎么事到如今才……”
“谁跟你说孕妇的事了?你应该也看见了吧!我可不相信你没看到,没这个道理。”
“很不巧,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像兄你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是见到我所不能见的特殊东西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真的没注意到吗?还是说,你真的看不到?”
“怎么?你又看到蛙脸婴儿了吗!真是的,一直在说听不懂的鬼话的,不就是你自己吗?是我看错人了,我原本以为你至少算是个正经人士!”
在愤怒之中,我的声音逐渐升高。
“关口,你真的没事吧?”
榎木津的表情非常困惑。
“算了,我不会再拜托你了,接下来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解决?解决什么?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了吧。勉强说来,我们现在还能做的只剩一件事,就是叫警察而已。”
“笑死人了,你之前还那么看不起警察,现在居然想拜托他们进行搜查?既然如此打一开始就别接受委托!”
“搜查?不是侦讯吗?”
“总之,我已经对你不抱任何期待了,这个事件的谜由我来解开。”
我像是在讲给房间里的凉子听一般,越说越大声。榎木津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后,无力地说:
“关口,你的头脑真的还正常吗?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一家人都疯了,照情况看来,恐怕也包含你在内,难道你也疯了?”
——疯子。
——我看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
脑袋火热起来,眼前变得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才不是疯子!疯的是你!”
我大声叫喊,但说得口齿不清的,榎木津听懂与否我不清楚。
榎木津害怕地倒退了一两步。
“总之,我所能做的已到此为止。关口,我给你一个忠告,去找木场吧。”
“我才不听你的指示!我没疯!当然这家人也没有!”
我继续叫喊,榎木津的表情一瞬变得很悲伤,默默地离开房间。
但我仍继续叫喊。
“我才没疯,我没疯!”
瞬间,近似恐怖的气氛弥漫于我身后。
反射性地回头,
门开着。
一张苍白的女性脸庞。
“请问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刚刚怎么……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
凉子不知何时开始站在那里。
我陷入失语状态,汗水像瀑布般喷泄出来,满脸火热。
“您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其实您的本名是如此称呼吧?”
凉子称呼我的本名时,我紧张到了极点。
但随即变得轻松起来。
“侦、侦探就像他当初预告的一般,无预警地先退出了。今后的搜查将由我承揽下来,不知您是否同意?”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在远处飘荡,另一个人格支配着我的身体。
“我了解了,那就拜托您了,关口先生。”
凉子说。
消毒剂的味道刺鼻。不,不只如此。似乎也有焚香的味道还是药品的臭味,总之整个房间充满着刺激性的味道。加上室内异常低温,虽是夏天,却令人觉得寒冷。蓝色系的昏暗照明也强化了这种印象,我的季节感完全消失了。
庞大的藏书量,除了两道门以外的全部墙壁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大书架所掩盖,书架上的空间全被杂乱的日、汉、西洋书籍所填满。
京极堂见到了,肯定会高兴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等,那家伙看到这种情况应该会生气地开始整理书本。那个人有种怪癖,看到没分类的书籍会异常愤怒——但就算是京极堂,要整理这房间里的全部书籍,也得花上两三天……
与事件无关的事情一一闪过我的脑海。
房间角落摆着一张用来取高处书籍的脚凳。
登上脚凳应该够得到天花板吧?
或许天花板上有可供逃脱的密道。
我望向天花板。
天花板的正中央吊着架成十字形的巨大荧光灯管,简直就像巨大的风扇,非常不安定,仿佛随时会落下。四组,每组两支,共八支的巨大灯管由过细的绳索所支撑着,令人担心。
天花板呈和缓的弧形,毫无建筑知识的我看不出那是用什么建成的,也不知是属什么样式。但看得出天花板整面以灰泥紧密涂成,找不到天窗、密道之类的开口。不过荧光灯只有一半亮着,昏暗的灯光照不太到天花板,必须非常仔细凝视才能看得清。
我原本朝上的视线逐渐往下移动到墙壁上。
书架虽高,但由于天花板本身略带弧度,与书架之间还是留下了一点空隙,不过依然无法躲下一个人。况且只靠脚凳实在爬不上那里,登上脚凳伸长手臂也只能勉强够到最上层的架子而已,像我这种矮个子的人或许还碰不到那里吧。
“关口先生……”
在凉子的呼唤下我回过神,同时视线也恢复到正常的高度。
房间中央,十字荧光灯管的正下方设置了一张金属制的大床。
旁边摆放了餐具柜及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立在前。
久远寺梗子的姿势像是捧着膨胀的腹部一般,起身坐在床上。
“我妹妹。”
我的视野似乎变得狭隘了起来。
我驱使着狭隘的视线,试着探视凉子她可怜的妹妹全身。
她憔悴得令人同情,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失去红润光泽,一头长发像是沾了水般紧贴着肌肤。脸蛋与姊姊一样美丽,因此更令人觉得鬼气森然。
久远寺梗子——
我在脑中思考着该说什么话好,慢慢地靠近她。但思考了半天,仍不知该开口问她什么。奇怪,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摆一张大桌子,真叫人分心,快走到床前了,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着,是水果刀掉在地上吗……
就在此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扯到身边。
“牧朗、牧朗,你上哪去了?看呀,不用担心了,我们的继承人、你的孩子就在这里。你看,长这么大了,我不会再对你那么过分了,请你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梗子把我拉到身旁,以嘶哑的声音哀求,抓住我的手贴在她的乳房与膨胀的腹部上,力气大得惊人。我一开始没作抵抗,不久便理解了眼前状况,益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梗子!梗子!振作一点。这位先生不是牧朗,是来帮我们寻找牧朗的关口先生啊!”
凉子抓住梗子肩膀用力摇晃。
梗子放开我,发出啜泣声哭了一下,随即以宛如被遗弃的小狗的眼神望着凉子。
“姊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再也不敢了。”
沉默的凉子挡在我的面前,温柔地整理妹妹的凌乱睡衣。仔细一看,除了肚子上面的缠腰布以外,所有衣物均松开了,梗子几乎是半裸状态。我站在凉子背后,看到她浮现青筋的皙白乳房。
我侧过头。
“很抱歉,她一时情绪不稳……没事了,没事了对吧,梗子?”
凉子像是在叮咛一般地看着她,梗子又再次以小狗般的眼神点点头。
“我、我是久远寺梗子……”
梗子用不自然的动作回望我,说:
“刚刚的行为非常失礼,请您原谅我。”
恢复平静的声音,与凉子一模一样。
“像、像这样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很失礼了,刚刚……我居然还对您做出那样的行动来……明明以这种样子出现在他人面前就已经很丢人了,却还……”
光是说话似乎就令她觉得痛苦,这几句话像是勉强挤出来的。
但眼神已逐渐恢复了理性的光芒。
——似乎能正常说话。
“敝、敝姓关口。请放轻松一点,用不着客气。”
我自进房以来一直保持沉默,同时也因为紧张,喉头干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请问您一直在这个书斋——或者该说书库?在这里休养吗?我觉得在旧馆的病房养病似乎较能让人放心。”
梗子羞愧地阖上眼。
“您说得没错,但是我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我总觉得如果他回来的话,也会从这个房间出现——所以才一直待在这里。您一定觉得我很傻,请尽管笑吧。”
我想像着藤牧从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现身的情景。
实在笑不出来。
“这里的藏书真是丰富,全是牧朗先生的所有物?”
“不,我想我先生的藏书并没有收藏在这里。这些书是这个家代代相传……这么说或许太夸张了点,总之是这个家从江户时代历经明治、大正、昭和一点一滴收集来的。里面有一部分是我父亲的藏书,但我先生的几乎没有收在这里。”
凉子补充说明:
“书库原本设置在住家那边。美其名为书库,其实是类似仓库的地方。不久,战争越来越激烈,战火逐渐波及本土时,父亲认为这些书是久远寺家贵重的财产,将这些书籍移到防空壕里保存。结果仓库烧毁了,多亏父亲的先见之明,这些书才得以完整保存下来。后来怕防空壕有崩塌的危险,但住家中又已经没有足以收藏这么大量书籍的房间,便趁着整修的同时,将这里改建成书库。”
我原本就想既然特别要将诊所改建为新婚夫妇的别房,还多了这么个书库实在有些古怪,听完说明才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名为改修,其实也没花到多少工夫。如果这些书架都是后来才特意做的,光这间书库的费用便会比夫妇的寝室还贵了,若真是如此实在很奇怪。
“我想请教一下您先生的事情,关于您与您先生——牧朗先生的夫妇关系……”
“我就明说吧,我们之间的关系,实在称不上感情融洽。”
“也就是说?”
“牧朗的话很少,我与他之间,几乎没有称得上夫妇间对话的对话——虽然我也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之间到底都有些什么对话——总之我与他之间并没有这一类的对话就是了。”
梗子说着说着,朝我们进入的门的方向望去。
仿佛藤牧就站在那里一般。
“这件事或许有点难以启齿,听说您与先生之间经常争吵……”
“是的。说争吵或许不太正确,其实是我单方面对我先生发脾气。他从来不会对我回嘴,更不用说什么暴力行为了。其实从这个角度看来,他就像是个圣人君子……”
“原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吧。若真要说有原因,大概是对话、情绪上的不合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造成的吧。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些无聊小事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我气愤自己居然这么愚蠢,但是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
梗子说到一半,开始流下大颗泪珠,话说完时已经低头哭泣起来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在您身上,是吗?”
我的询问与其说是侦探,更像临床心理学中的个案咨询员。这么一想,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与其模仿学不来的侦探,还不如假扮较为熟悉的心理学者比较适合我。
“他从不反抗的,我想,我那时大概是在向他撒娇吧,不管我说出多么残酷的话语,他也都咬紧牙根忍下来。看他这样,我更觉得他没出息,回想起来,我是多么过分的妻子啊!口出秽言,对他又打又闹。最后,还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情……”
“残酷的事情?请问是……”
梗子吓了一跳,抬头望我,同时似乎很在意她的姊姊,不断偷瞄着凉子。
“梗子,没关系的,无需隐瞒,把你知道的全部跟关口先生说吧。”
凉子的口吻像是母亲在教诲小孩一般。
“是的……姊姊……”
梗子的表情变得更憔悴,低下头。
沉思了一会儿,总算再度张开沉重的嘴唇。
“我……做了真正难以原谅的事情。但是,当然不只如此。只是……我其实,曾经一度怀疑姊姊与我先生之间……有过什么暧昧。”
梗子再次以惊吓的眼神窥探姊姊的神色,凉子保持沉默,梗子连忙否定自己的话。
“当、当然这全部都是我的妄想。我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不管我对我先生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所以我才会想去惹他生气。别说是姊姊,就算天地反转,我先生也不会做出这种不合礼教的事的。但是我却……我却……”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相信是难以对外人启齿的事情吧,细节就不必说了。只是,您先生在受到不合宜的对待时,您认为他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很痛苦吧,或许也会觉得很不甘心。但是他……一直到最后都没生过气。”
“到最后都?”
“是的,一直到……进入房间都没有。”
“对了,关于这一点必须请教一下,为什么您先生那时会进入这个房间呢?”
梗子大约思考了三十秒。
“那天,新年的气氛尚未离去,我记得还十分寒冷。不管是盆节 [52] 还是新年,我先生都照常到研究室。他每天晚饭后到就寝前都习惯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作研究,那一天也是一样。接着,大概是十二点钟左右吧。他回到了这里。”
“他是否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比如说像是想不开之类的?”
“恰好相反,他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我那天则是觉得何必大过年的还埋首研究,所以心情非常不好。”
“那么您是否知道您先生的心情为何很好呢?”
“不知道,只听他说什么研究终于完成了……只不过我本来就不知道他到底在进行什么研究。”
“您是说,他说‘完成了’?”
“我想他应该说过这句话。”
这是指人造人的研究完成了吗?牧朗终于完成那种人类亲手创造人类,不敬天不畏神的研究了吗?我寒毛直竖,一股厌恶感直扑而来。
“那么……后来又发生什么事呢?”
“很惭愧……接下来一直到争吵为止的这段期间……我没有记忆。”
“没有记忆?是指不记得了吗?”
“喝酒的人常有失去记忆之类的说法,不知是不是类似这类情形,总之,这个部分的记忆整个消失了,什么也不记得。”
她的证言令人绝望,最重要的部分有如消失于浓雾之中。
她究竟是真的失去记忆还是为了隐瞒某事而故意不说,我无从判断起。但不管是哪种,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榎木津幻视所见到的情景外,我藉以得知当晚情况的惟一路标已经消失了。
“我只记得……我先生似乎很害怕,逃进这个房间里,急忙把门关上以后的情形。周遭东西散落满地……多半是我丢的。那之后不管我怎么呼叫,怎么敲门,都不开门。只记得到早上我与父亲及内藤商量之前的这段时间,我急得快疯了……”
“门是您先生自己关上的?”
这个问题有人问过……
“是的,我先生还一直喊着‘为什么、为什么’。”
“他喊着‘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
边发出疑问,边把自己关进房间里——这举动实在相当不自然。
“接下来想向您请教关于寝室地板血迹的问题。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隔壁房间床底下的地毯上沾有血迹……”
“不,我不知道,为何有血迹我毫无半点头绪。或许是我先生在什么差错下受了伤也说不定,我在自己冷静下来时也发现全身是瘀青,收拾杂乱房间时印象中似乎也擦拭过血迹……记不太清楚了。”
“请问是什么时候整理房间的?”
“应该是……凌晨吧。我先生一直不出来,我感到极度不安……为了让自己不钻牛角尖,便开始整理房间,也觉得说不定把房间整理整洁后他就愿意出来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很明显的,她当时并不是处于冷静状态,但能修补她所失记忆的线索却在她恢复冷静前自己亲手销毁了。
之后的经过与内藤的证言并无太大差别。推开内藤冲入房间的她,在面对着没半个人空荡荡的房间时,只有惊讶万分才足以形容。
关于藤牧与梗子之间,是否有过夫妇之实一事,我实在开不了口询问,并非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在意凉子的视线。
凉子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不住颤动着肩膀大口呼吸。
没有任何进展,也不知该问什么问题了。
——我们目前为止都只是在原地踏步,以为有所斩获的只有小关而已。
——只要打开这里就真相大白了。
一样不知道嘛,就算打开门也还是没有进展啊。
榎木津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必须问。
不,这不该问。
但却又不得不问。
可是……
“梗子小姐,最后有件事想请教您。请问您……十几年前是否曾收过一封情书?”
梗子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老大。
“你说……情书……情书!为,为什么你会问这种事!跟他问一样的事情!”
梗子的双眼明显失去了理性的光芒。
她以死人般的眼神瞪视着我,我战栗不已。
“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为什么会跟他一样,问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我没收过那种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情书!连看也没看过!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种东西!情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表情凶恶得像是恶鬼一般,我吓得倒退两三步。
——看来你碰上很可怕的经验。
——那时梗子小姐的表情很凶恶,然后……
“不,你应该收到过,因为那时把情书交给你的学生……”
呵呵。
“就是我啊!”
“关口先生,您……”
惊讶的并非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失去了自我,蹒跚倒退。但书库的空间是那么宽广,一直靠不到阻碍我后退的墙壁,我不断不断朝向黑暗倒退而去。
景色像八厘米电影般闪烁,姊姊抱住精神错乱的妹妹,从餐具柜上的金属容器中取出针筒,灵巧地抓住妹妹的手臂,将针头插入。仿佛掉格的电影一般、慢动作镜头一般,妹妹终于逃离疯狂的掌握,发出婴儿哭闹的声音,不久终于回归平静,而我也再次取回了世界。
“我帮她打了镇静剂,很快就会睡着了吧。询问……就到此为止吧,好吗?”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针筒收入容器里,朝我走近。
“妹妹……似乎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但……”
像是要贴近我似的走到身边,以说不上是温柔还是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我,静静地说:
“关口先生,您真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呢。不只名字……似乎还隐藏着许多秘密……”
“抱、抱歉,我绝非存心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但由于实在过于……偶然了,找不到时机说明,真、真抱歉。”
凉子不说话。
“同、同时,我也是今天,来到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的事的。”
我究竟在辩解什么,我本来就不能言善辩。
一旦陷入失语症状,经常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凉子什么也没说,无声无息地离开我的身旁。
等我别走……
——只剩我一人,觉得很不安。
——我想呼唤女子,但却怎么也想不出她的称呼。
“啊……”
“这就是第二道门。”
凉子停在门前,无声无息地回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刚刚瞬间涌起又消失的情感又是什么?与寂寥感、孤独感不同,是更甜美、更叫人怀念的情感。
为了甩开这些想法,我赶紧走到门旁。
第二道门与第一道门完全以相同材质、相同装饰建造而成,看起来非常牢固。在异常细腻的施工下,这道门也与第一道门相同,和其他相连的部分之间丝毫不留一丝空隙。只不过相较之下尺寸小了一圈,宽度只有第一道门的三分之二左右。
“这道门同样也是门闩式的门锁,只能从对面的房间上锁、开锁。”
我握住门把试着开门,但门像是与墙壁同化,一动也不动。
“可是,如果说这道门只能从里面上锁……现在锁上了,不就表示里面有人了?”
“不,不是这样的。隔壁房与外面相通,有一道门。现在房间里谁也不在。”
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这房间根本不是什么密室吧。
“那么只要牧朗能打开这道门锁就能到外面了吧?”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变,缓缓说明。
“隔壁房是个不到两坪半的小房间,当作放置药品、医疗器具的仓库使用。这栋建筑本身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是建造者本身的想法特别,还是当时流行这种建筑样式,详细情形我不了解,但每个房间除了对外联络用以外的门,全部都只能从内部上锁。当时当作病房使用的房间考虑到这样或许会有危险,因此将全部的门锁都拿掉了,只有小房间还有上锁。也就是说不管这间处置室还是隔壁的诊疗室,只要里面没人就无法上锁。但是惟有小房间由于主要用来放置药品,不方便让外人随意进出,因此习惯在诊疗结束后,由负责人先到房间里把与处置室这边的门拴上,再到外头由外侧将小房间上锁。”
凉子手掌贴在门上,似乎在缅怀过往岁月。
“我记得负责管理这里的人叫菅野,是小儿科医师,他在空袭中去世了。那之后这间用具仓库就成了无法进出的房间。”
“也就是说,那位菅野先生先由内侧将这道门拴上,再由外侧锁上另一道门后,就这样……”
“是的,钥匙在他手上,他就这样在战祸中去世了。”
“外面的锁是?”
“是个大型挂锁,当然没有另一把钥匙。门本身很坚固——以我外行人的观察来判断的话,并没被人撬开的痕迹。”
“这么说来……就算这道门闩因某种突发状况打开,牧朗先生能到隔壁房间,也没办法离开吧。”
“是的,可是,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牧朗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里了……”
令人毛骨悚然,但也不能断定牧朗完全没有……死在里头的可能性。当然前提是这个门能打开,且当时曾经打开过。
“可是……在搬书架进来时,听说他们曾试着打开,但打不开。所以我想要打开这里应该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小房间可以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后整整七年,没人进去过里面。”
我几乎感到失望。
原来,这里是由密室所构成的密室。
向睡着的梗子轻轻点头致意,我带着近似落败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离开前还仔细检查了门闩,但也只是重新确定了门闩很坚固,绝非能用磁铁、绳索之类作机关的事实而已。
穿过寝室,来到候诊室时,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松垮的沙发上。
我看到她那少年般的脸庞,内心不知有多安心。
“我去帮两位叫车子,能不能先到旧馆大厅稍候一下呢?”
凉子以平常的口吻说,并如同最初现身于榎木津事务所时一样很有礼貌地行礼后,落寞地离开房间。
我们……不,我跑这一趟,像是专程带给她失望似的,一想到此便觉得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到底怎么了?”
等到凉子的身影完全消失,中禅寺敦子小声地向我询问。
“那家伙没救了,趁这机会干脆跟他绝交算了。”
虽然只是半开玩笑的话,但其实我感到非常不安。如今能成为线索的就只剩榎木津的幻视而已,要是真的绝交,仅凭我真的能解决事情吗?
“兄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嘛……”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露出和她哥哥一样的表情,说:
“很奇怪。我在调查建筑物周遭时,榎木津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我觉得或许发生大事了,便大声呼唤他,叫了两次、三次都没有响应,一直到第四次才回头,问我是不是在叫他。”
“然后呢?”
“我回答说叫了他四次,他点点头,口中叨念着原来如此,似乎在表示同意。”
“他在搞什么?”
“然后,接着说‘明明耳朵阖不起来我却什么也没听到,原来如此,原来也有这种事,这也没办法了’,等等,接着又叫我绝对不能进那房间,赶紧找警察来比较好。”
“那你真的去找警察了?”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都不知道呢,想联络也没办法呀。”
越来越无法理解榎木津的言行。这样看来,他到底幻视到什么程度也无从判断起。况且说他能看到他人记忆,其实也只是依据京极堂的诡辩而作出的推论。说不定榎木津只是个随性所至的社会不适应症者而已,这实在不无可能。
我简单交代了房间里的情况与梗子的证言。
只不过隐瞒了自己大受打击一事……
“那么,我刚刚看到的那扇门果然是第二密室的外门啊。”
中禅寺敦子一脸恍然大悟。
即是用具仓库外的门。
根据她的调查,外面的门确实很牢靠地封锁住,完全无法打开。慎重起见,我决定亲自走一趟。
路上我问她是否有可能由天花板或墙壁的密穴逃出,她说由建筑物外观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中禅寺敦子的调查很仔细,从墙壁到屋顶都做过彻底的检查。她利用放置一旁的梯子爬上屋顶调查,被她哥知道的话肯定又要挨一顿骂了吧,但不得不佩服其细心。她说屋顶高处设置了三个换气口,从内部来看会被书架挡住而看不到。但洞口太小,别说是人,连猫都穿不过,因此也不可能由此逃离。
野草茫茫,很明显地,这里长时期以来并没有人频繁进出。
第三道门与内部那两道的类型相同,门口挂了个江户时代仓库经常使用到的巨大挂锁。如她所言,不管是推是拉,这道门皆纹风不动。
“这么一来,你所推论的几种可能性中,只剩下……全体说谎这点能成立了。”
“不,老师,现在又产生一个新的可能性了。”
比起我有气无力的声音,中禅寺敦子的语气显得中气十足。
“也就是在外头的三个人当中,有人拥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先生有个拥有钥匙的共犯的可能性。”
我跟中禅寺敦子正确无误地循着前来的路径回到旧馆,接着来到新馆,进入研究室,来回收捆包好的日记与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提起堆放在桌上的笔记的捆绳时,笔记却歪斜崩倒下去。
“好奇怪呦,刚刚明明都捆好了……”
中禅寺敦子要我先行离开,说她重新绑好就走。
我听从她的建议离开房间,穿过瓦砾堆积的断垣残壁区,来到回廊。
“关口先生。”
咦?
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的白花花坛前。
我连忙由回廊走到中庭,像是被她的磁力吸引。
啊,她的身旁,果然没有色彩,是黑白的。
……我这么觉得。
白花,花朵很大,很像喇叭……
“曼陀罗。”
是曼陀罗。
“哎呀,这种花叫这名字?我不知道呢,我还以为是普通的牵牛花……”
凉子说着,伸手摘下脸旁藤蔓上的白花,并将与花一样白的脸凑上去。
“小心点,花有毒……”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行动。
我的手指正抓着凉子的纤细手腕。
曼陀罗,俗称朝鲜牵牛花,是一种茄科植物。
这种植物的植物碱中含有迷幻物质,所以别名又叫颠茄 [53] 。这种迷幻物质于花、叶、种子中含量特别多,大量摄取的话会陷入丧失心智状态。
我拼命说明这朵小白花的来历,但我却听不到我发出的声音。
我的手掌与凉子的肌肤接触了。
哎呀,原来是这么可怕的花呀。凉子说着。
没错,这种花有毒。我的嘴唇自己动了起来。
“……但是,既然是这么危险的花,怎么会种在这里呢?”
我轻轻放开手指。
“因、因为曼陀罗也有药效。特别是用来当作催眠药、镇痛剂、镇静剂等,自古以来广受运用。府上是历史悠久的医院,会栽培曼陀罗并没什么好奇怪的。连那个华冈青州 [54] 制作出日本最早的麻醉剂,其成分中的大部分也是从曼陀罗——朝鲜牵牛花中提炼出来的。”
原来如此啊——凉子边说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变成我握着她的手,四目相交的情况。
“听说新馆与别馆建造前,这里都是庭院,一大片土地用来栽培药草。后来法律规定禁止私人制药以后,便一一撤除了,这个中庭便是当时遗留下来的产物。所以长满了一点也不漂亮、看起来恶心的植物,当中只有这种花特别美丽。孩提时代我就只喜欢这种花,所以战争后觉得花儿就这样弃置的话有点可怜,所以才会整理的——原来它也是草药啊。”
凉子说完,没甩开我的手,甚至主动拉近彼此的距离。
苍白的脸贴近我。
“关口先生,您对药学也很熟悉呢。”
凉子的视线停留在我的双眼上。
我像是被蛇媚惑了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
我能做的,就只有回看她的双眸。
——我觉得不该盯着瞧。
——我觉得不该盯着这地方瞧,但却又闭不上眼。
我……
“我在学生时代曾立志学习神经医学与精神医学,因此在有限的范围内,对药物具有简单的认识,并非真的很熟。”
凉子在我既不像辩解也不像自夸的话说到一半时,突然一个不稳。
我赶紧伸手像是要拥抱般地搀扶住她。
“关口……先生。”
我不敢近距离看她的脸。
我把脸侧开,见到一朵白色的、硕大的曼陀罗花就在我眼前。
听见心脏的鼓动声。
眼前一片空白。
脑袋发热。
凉子的呼气在耳际吹拂。
凉子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
“请您……救我。”
我无法响应。
同时,感觉到强烈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