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之夏03(1/2)
那是一个看似海岸又似荒野的地方。
我在女子的牵引下前进。
今天是节庆,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
我已经这把年纪,还被人牵着走,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我还是小孩,所以没关系。
这么一想,心情也轻松起来。
海岸旁有好几个身穿黑衣、德高望重的和尚站着,各个手里拿着锡杖,铿铿锵锵地摇晃着。我觉得很有趣,不知不觉看得入迷。但是女子拖着我的手,硬要把我拉去夜市,
“瞧,很漂亮吧。”
她说。
但我还是想看僧侣,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觉得应该对女子道歉,但想不起该如何称呼她。
明明她是我母亲,平常已经叫惯了才是。
女子对我支支吾吾的态度很不满,说要惩罚我。
我觉得被惩罚也是应该的。
女子抓住我的头,硬压在沙滩上,以魔鬼般的声音说话。
但是沙跑进耳朵里,听不清楚她的话。
我在想,为什么耳朵不能闭上呢?
越来越多沙跑进耳里,我的头变得异常沉重。
转头,见到女子卷起的和服下摆中露出的白皙小腿。
我觉得不该盯着看。
想把头转到反方向,但被紧紧按住,怎样也转不过去。
和尚们用锡杖的尖端刺进大鱼,欢欣高举。
我想,他们大概在为捕到大鱼而高兴吧。
但那并不是鱼。
当中一个和尚说:
“偶尔也会刺到这种。”
原来刺在杖上的是个婴儿。
女子似乎不满我看到和尚刺婴,她带着不高兴的表情径自走入夜市。夜市里像是沙漠,贩卖着颜色低级的布料与非洲的青蛙。
我想呼唤女子,但却怎样也想不出她的称呼。
只剩我一个人,觉得很不安。
我只是个小孩子。
女子对我支支吾吾的态度很不满,说要惩罚我。
女子抓住我的头,硬压在沙滩上。
沙很烫,沙中又有很多盲蛛,令我很不舒服。
数百只盲蛛包围着我,在我背上、肚子上爬来爬去。
糟糕的是,还有盲蛛爬进耳朵里。
我忍着疼痛,抬起头来,但女子的力气很大,我不知如何是好。抬头视线恰好落在女子略微松开的和服襟口,更令我觉得困扰了。
从襟口见到女子白皙的乳房,我觉得不该盯着这地方瞧,但却又闭不上眼。
我不得已,想到起居室去,逃出女子手中。
在沙滩上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
打开纸门,见到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惊讶地望着我,这也难怪,因为我是被母亲惩罚的坏孩子。
我怕盲蛛附在坐垫上,赶紧啪啪地拍落附着在全身上下的虫。耳中的沙子没掉出来,应该没问题吧。妻子皱着眉看我。
“怎么了?睡昏头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脖子疼得厉害而已。”
“应该是落枕了吧,我看你昨晚又做噩梦,紧抓着棉被在睡呢。”
说完,妻子仔细端详我的脸。
我以为脸上沾了盲蛛,这么一想,便觉刺痒难受很恶心,赶紧拂走脸上异物。
“怎么了?你脸上满是榻榻米的痕迹,看起来觉得好痒。”
妻子这么说,那么表示没有盲蛛了?
话说回来,又为什么是盲蛛?
我突然发觉没有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可能有。
“母亲。”
同时,我突然想起这个词。但是,为什么会忘了?不,为什么必须想起呢?
“母亲怎么了?”
妻子问我。
不,什么事也没有。自过年回老家以来,还没跟母亲见过面。母亲是老师,而且是那个时代里难得不穿和服的女性。除了战争中的农民服外,还没看过母亲穿过和服。
和服又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谁穿着和服?
“是久远寺凉子。”
我总算从梦中醒来。
妻子一副很受不了的表情,对我说:
“阿巽,你振作点啊。”
妻子在两人独处时总是这么称呼我。
“那个久远寺什么的是谁啊?”
妻子讶异地问。我由妻子口中听到久远寺的名字,总觉得很对不起她,于是便含糊不清地随口蒙混掉她的问题。
妻子雪绘比我小两岁,今年应该也二十八九岁了。我一向不怎么在意年龄,况且我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但不管是几岁,雪绘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要大些。说好听是成熟稳重,但说实话,还不就是吃苦太多所致。妻子看起来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刚见面时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所以还不觉得,最近看她总是很累。虽然昨天说寅吉是在拍马屁,不过我自己其实有时也觉得妻子美丽得惊为天人,有时则只觉得勉强算好看而已。觉得还算勉强时,大体上看来都很疲倦。想到此,我多少自觉责任出在我身上。
而现在,妻子看起来正是很疲惫的样子。
“起来了还在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笑着帮我泡了一杯浓茶。幸好妻子很爱笑,那使我感到轻松不少。但是今天早上,连眼角的笑纹也似乎带着憔悴。
“阿巽,最近你都在忙什么啊?每天出门都到哪了?看你气色还一天比一天差。”
“没什么,又不是牡丹灯笼 [48] ,不用操心啦,只是小说的取材罢了。”
实际情况的确很像牡丹灯笼,但关于这件事我实在对妻子说不出口,并非是不希望让她担心,而是近似羞愧的心情。
但是,不知刚刚的噩梦有何意义?现在已回想不出梦的细节,隐约只记得有久远寺凉子出现。明明在我要坐上坐垫的前一刻时还在梦中,如今却宛如百年前的往事般朦胧不清。反正昨天梦的神秘性已在京极堂的魔手下被破坏,也没必要去深究了。只不过在那之后,我一时之间仍沉浸在梦的余韵里。
所幸雪绘不是个会过问老公工作的老婆,我得以不作任何说明便离开家门。虽也觉得欺骗了她而过意不去,至少没有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应该就没关系吧——我决定如此说服自己。
离开家门之后,我才发现我不知道该如何到杂司谷,觉得有点困扰。不知有多少年没去过丰岛那一带了,只记得学生时代与朋友去参加鬼子母神庆典的那次是最后一次,不过后来好像也还有去过,总之已记不清楚。我从战前就对那一带的印象不太好,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此外就全是坟墓,这就是我的印象。
的确,目白有学习院,池袋也有立教大学,但我对这些地方都没什么印象,加上听说丰岛区遭到空袭,灾情惨重,战后这些灾区成了黑市 [49] 。
趁着焦土恢复秩序前的短短可乘之机,黑市极为自然地诞生了。黑市在最盛时期曾达到全国一万数千多个。
我讨厌黑市,无秩序——熙熙攘攘的人群、粗野蛮横的吆喝、在混沌之中却又压倒性地自我主张、为求生存的强烈力量——这些全是我所厌恶之事,所以我终究一次也没去过。
有人认为那正是人类应有的模样,是一种强健的表现,我想他说得没错,如果没有这种以黑市为代表的强健性格,日本也不可能复兴到今日的繁荣景况。但如果那才是人性的真面目——我想,至少我个人并不怎么愿意活得像个人。
战争无视个人意志夺走了无数生命,战场上当然不存在所谓的人性。但是若将人性假定为动物不具备之人类特性,那么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战场上不断反复进行着杀戮的异常行为,正可说是人性的表现。这么想来,究竟什么才叫做“活得像个人”,我也搞不清楚了。有时我也觉得在那个战场上,害怕死亡怕得像条野狗般的自己——反而最像个人。
因此,我讨厌黑市的真正理由恐怕不是掉入异界的异邦人所具有的疏离感,也不是小动物被无底沼泽吞没时的恐惧感,而是害怕那会使我暴露出潜藏于自己内心的黑暗。没错,正是因为有此预感,我才会逃避黑市。
我知道我的内部潜藏着与表面完全相反的另一性格——背离道德、喜好黑暗的旺盛生命力。我欲将之掩盖,但黑市就像是黑夜里诱惑飞蛾的灯火般不断引诱着我。所以我为了让自己能一辈子掩盖住内在的黑暗,极度刻意回避那一带。
黑市在战后不久立刻受到法律的制裁,但那只能在其上头烙上反体制的标记,反而更增长其地下化的性质。特别是池袋一带的黑暗,每受一次打压,就更增添深度,于是逐渐地——对我而言,池袋成了比上野、新桥等地更难以靠近的特别场所。结果丰岛方向变得犹如鬼门 [50] ,我一直顽固地不愿接近那里。
不过到了去年,池袋的黑市也逐渐失去踪影,虽然其黑暗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但听说整洁的站前广场即将完成,我回避的理由已经不再存在。
连该搭什么到目的地也没半点头绪,只好先茫然地朝车站方向走去,恰好见到一辆公交车靠站,车上写着“往早稻田”。
我判断应是相同方向,便搭上巴士。
公交车上乘客很多,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向前座的老先生询问到目的地的交通方式。老人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还是亲切地回答我的问题。姑且不论搭上这辆公交车是否为最佳选择,至少大方向并没有错。
我依老人指示在早稻田下车改搭都电 [51] 。尚未离中野太远,我早已经失去方向感,只觉得这里的视野很好。不知刚才的老人对我有何感想,我莫名地在意这件事。
自幼以来,我一直无法挥走对他人的自卑感。不,与其说是自卑感,更近乎于强迫观念。曾有一段时期,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疯子,周遭的人只是因怜悯我才会尽量配合我而已。
这种愚蠢妄想大概是替自己的黑暗性格所作的一种自我辩护吧。每当被父母老师斥责,我内心总会浮现“你们连疯子也骂吗”、“难道不觉得可怜吗”等抗议,但相反地也觉得“自己疯了,被骂也是无可奈何”。
这两种方面的想法都能令我觉得轻松,所以我积极地沉浸在这些负面的妄想里。但是——负面妄想到头来只会令我钻进死胡同而已。因为,如此妄想的我到头来反而得不断抱着不安——害怕自己是否真的有问题,害怕自己是否真的与他人有所不同。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不安,我总是不断在意着他人的眼光,但同时却又无法迎合他人。对我而言,所谓的正常只能在我心中获得实现,我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异类。
所以我才会断绝自我与世界的联系,躲入忧郁症的壳子里。
这片硬壳后来在榎木津、京极堂等许多朋友以及妻子的努力下打破了。
不知在那老人眼里,现在的我是否正常。
回想起来,过去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都电抵达鬼子母神。
我的确曾来过这里,虽有印象但并无确切证据证明。这里曾遭空袭,眼前的景观如经过重建的话则更不可能看过了。
久远寺凉子说住处位于法明寺东侧,但我连法明寺是否就是祭祀鬼子母神的庙也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也不晓得我昨天为何会那么生气,难道真以为自己能解决事情吗?到了这个地步反而开始觉得后悔。搭都电途中,我一直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仿佛今早那个杂乱梦境一般,缺乏真实感。
可是这并非梦境,因为中禅寺敦子已在约定之处——鬼子母神寺前的广场等待不可靠的侦探代理人抵达。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着灰色的花格猎帽,配上同样花纹的裤子与皮吊带,看起来就像个少年。但是从卷起的白衬衫袖子里露出来的纤细手腕却又让人觉得格外像个少女,真不可思议。
“硬要跟来,真是抱歉。”
说完,这个有如少年的少女低头致歉。
“成功瞒骗过你那个可怕哥哥的利眼了吗?”
我像是掩人耳目偷偷幽会的男子般说。见到她的脸的瞬间,不知怎地,胆子便大了起来,刚才的不安也跟着一扫而空。来路上的心情有如梦幻。
一眨眼间,我又回到昨日的我。
中禅寺敦子吐了吐舌头,
“被发现了,而且还是老师一回去就……”
“被看穿了啊,那家伙就是这种地方特别厉害,被骂了吗?”
“没事。”
敦子像个少女般笑了起来,轻轻点头。
“对了,哥哥说有事要转达给您。”
“京极堂说什么?”
这么郑重其事,是什么事?——我问。
“嗯嗯,他要我转告,尽可能找到日记跟情书。”
“怎么,又在打哑谜了吗?这种事怎么昨天不先说啊。”
“哥哥好像也不是记得很清楚,总之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过情书才对,还说老师或许知道这件事。”
没听说过。
“另外他还说,藤牧先生似乎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是近乎偏执,或许会留下最近的日记。”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存在,肯定是很重要的关键。就算事件当晚不可能记,若有留下前几天的,应该也会有什么新发现。”
“可是,如果藤牧先生是真的有计划失踪,应该不可能留下证据就离开吧?只是哥哥说如果有日记,十二年前的比较重要,真不知是为什么?”
“既然连你这个妹妹都不知道,我就更别提了。”
继续站着说话也有点累,便决定先到附近的椅子坐下,等待榎木津来临。约定的时刻是十二点三十分,还有五分钟。虽然今日不是节庆之日,但参道上仍有几家小摊贩出来摆摊,此外还有两三个香客。不过茶店没营业,四周安静得出奇。
“听说这一带受灾惨重,看来这里没事呢。”
“是吗?”
“您看,参道两旁种植的榉木十分古老,而且这棵树看起来也有上百年了。”
确实这么繁茂的森林不是五年、六年能长出来的。
听见伯劳的啼声。
完全不合时节。
“榎木津先生真的会来吗?”
中禅寺敦子自言自语道,闻言我也担心起来。
“反正京极堂也说过,不要太倚赖榎木津。我们就等到四十分好了,还没来就先走吧,总不好意思让委托人等太久。”
我觉得榎木津多半不会来,果然,等时间到了,侦探也还没现身。
时间已过十二点四十分,正当我们放弃等待准备起身之际,参道入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噪音。或许是先前太安静了,我们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噪音是由什么东西发出的,反射性朝声音的方向一看。
恰好是一名穿着仿佛美军飞行员服装的男子刚离开一团黑色物体,踏到地上的瞬间。
“啊,老师你看,是榎木津先生。”
“什么?”
男子用脚踹起黑色物体。
在远方围成一圈的摊贩老伯与香客们的围观中,我们不得不小跑步靠近众所瞩目的焦点。
榎木津口里骂着烂货,不断踢着那台似乎是摩托车的物体。
“榎兄,你在干吗啊!”
榎木津注意到我们,停下动作。
“嗨!你们先到了啊!”
挥着手大声呼喊。
“啊,我还在想是谁,这不是小敦吗,今天看起来也很可爱嘛。”
“真抱歉,我硬跟着老师来的,会妨碍到您吗?”
“怎么可能!一想到要跟这只猴男两个人去那间阴森的医院,心情从一大早就很不愉快,差点去上吊三次。如果连京极堂那家伙也跟来的话就太过阴森了,可是既然是小敦来,当然是大大地欢迎。若是担心人太多,叫小关先回去就好。”
他心情似乎很好。
榎木津一反昨日我离开前的阴沉气氛,宛若他人一般,心情愉快至极。只不过他身穿的服装一点也不像侦探,怎么看都是飞行员。如果这是他昨天花两小时才决定出来的侦探服装,我不得不说他的判断标准实在乱七八糟。
“先不说这些,你到底在干吗啊?这台又算什么?”
“小关,这是一种叫做边车的玩意儿,虽然是摩托车,可是能坐两个人喔。”
“我、我才不是在问这个。”
中禅寺敦子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不是啊?你应该听说过我以前差点被美军宪兵队的吉普车撞到的事吧,那个叫做海兹的阿兵哥说要赔罪,就送了我这台。后来一直被我丢着就坏了,今天早上刚修好,骑来这里又停了。”
“这么重要的日子干吗骑这种玩意儿来啊!”
“我想这样比较快嘛,不说废话了,出发,前往医院!”
榎木津说完,明明不知路该往哪走就大步向前迈进。
“兄,这台车怎么办?会被偷走啊。”
榎木津被我叫住,咕噜地转过身。
“你的话有语病。从现在这一刻起,骑这台摩托车回去的人不叫做偷窃者,而是拾荒者。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把车子抛在这里了。”
说完又大笑起来,我与中禅寺敦子学外国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所言,法明寺与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物,正确说来,是鬼子母神位于法明寺的占地内。不过法明寺与鬼子母神其实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还有民家散居其中,因此究竟哪里仍属寺庙占地我也搞不清楚。另外,这也是根据中禅寺敦子所言——其实她也是从京极堂那里现学现卖来的——久远寺医院所在位置,也就是法明寺的东侧一带,是一座大型墓地。
这座杂司谷墓地是明治五年(公元一八七二年)时修建的七大公墓之一,面积共有二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听到说明,我想模糊记忆中的丰岛区大公墓大概就是这里吧。
通往鬼子母神的道路不只蜿蜒难行,还植满树木,宛如一座迷宫。
不意之中,开始觉得这座迷宫只会通往墓地。
一想到待会儿要经过墓地不由得心生厌恶,不知不觉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我们最后并没有抵达墓地,而是被围绕寺庙的杂树林阻挡了去向。
“这里简直像座森林,再往前就是坟墓,一定是在市区这边啦。”
隔着杂树林的道路另一侧是民家与商店街。就算我们沿着路绕过树林,最终也只能到达墓地,我很确定就是如此。
但是榎木津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兄,那边是坟墓啊,刚刚敦子不是也说过坟墓的占地面积很广吗?”
“久远寺女士不是说她家位于东侧吗?你这猴脑,人家都亲切告诉你怎么走了你还忘了吗?既然本地人都这么说了,当然以她的话为准。”
“你昨天不是没听到她说的话吗?”
“你很健忘,所以我早就详细问过和寅了。瞧,从这条路进去就对了。”
苍郁的森林开了一道缝隙,出现一条羊肠小道。
“可是从那里弯进去就会到坟墓了啊。”
不知为何,我觉得不应该弯进那里。
弯入小道,就会到达墓地,我眼前仿佛见到荒凉坟场的景象。
“喂,你很烦啊,你怕了吗?”
或许是如此。
“老师,没有坟墓啊。”
原本跟在我后面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已赶过我,走进那条小径。
“坟墓位在铁路对面的高地上,这一带是森林跟民家呀。”
不可能,这一带应该只有坟场、拘留所以及疯人院而已。
“小关、关口,你振作一点啊。”
榎木津说完,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进那条不该进入的小径。
与梦境相同的发展,我等等就会受到惩罚。
我闭上双眼,怕一张开就会见到不该看的东西。
——会见到女人白皙的小腿跟乳房。
“老师、老师,您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梦境。
我缓缓睁开眼。
见到医院。
我来过这里,这不是所谓的似曾相识,我的记忆之中确实有这片风景。
巨大的,过于巨大的石造建筑,砖头砌成的围墙,还有森林。
连通往大门的小道上的小石头都觉得曾经见过。
靠近门,发现砖墙崩毁了不少,大概是空袭的痕迹吧。
记得那时并没有崩毁。
那时是何时?
我产生耳鸣。
来到玄关,毛玻璃的大门。
招牌上残留着大半模糊掉了的“久远寺医院”几个字。
一切相同。打开门,挂号处没半个人。
那时也没人在。榎木津出声招呼,久远寺凉子从内部现身。
同时我也随之回过神来。
“劳烦各位走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久远寺凉子将略卷的头发在后面绑成一束,穿着白色薄衬衫与纯黑色的窄裙现身。明明与昨日出门时的打扮毫不相同,却给我完全一样的印象。像是只有黑白两色的、只存在于相片中的、时间停止了的女人。
“昨天真抱歉。”
榎木津说着,并低头致歉。
“相信小姐您也很清楚,所谓的侦探就是靠怀疑他人为生,就算是委托人也不例外。我想今天应该也会向您的家人询问一些失礼的问题,这一切都是为了解决事件才会采取的不得已手段,希望小姐能先向家人解释一下。”
我没想到榎木津竟然这么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似乎也是相同想法,两人就像被玩具枪射中的鸽子一样讶异得目瞪口呆。
“这当然,只是我的双亲思想比较古板,或许会对您说出一些什么失礼的话来,到时候还请您多多担待。”
久远寺凉子说完也行礼致意。我再次觉得,这是人偶间的对话。人偶抬起头,见到我微微一笑。
“关先生也辛苦了。啊,请问这位是?”
“这位是比小关还要能干得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小姐。”
榎木津紧接着开口介绍。
“请,请您多多指教。”
情势所逼,中禅寺敦子连忙打招呼。
久远寺凉子一瞬间似乎也感到困惑,随即恢复了柔和表情:
“原来也有女性侦探啊。敝姓久远寺,请您多多指教。”
面临两位个性迥异的女性面对面的情况,令我有点紧张。
“接着……”
榎木津突然开口,使得原本处于紧张状态的我吓了一跳,不小心踢了脱下的鞋子一脚。
“有件事我想先交代一下,我有时会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失礼行为,但这些都是侦探特有的行动,不必见怪。届时两位助手仍会留在现场,所以无须担心,尚请见谅。”
“好的,那没关系。”
久远寺凉子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普通人说这些话大概是在开玩笑,但若出自榎木津之口,肯定是认真的。
事实上这个人的确可能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想先交代一下也是好事。
总之……
我们被带领到居住区中似乎是客厅的房间里等候。
房间很豪华,装潢虽然有点陈旧,但看得出全是高级品。只是整体看来有许多不相搭调之处,或许是因为建筑物部分在战争中受到破坏所致。我想,正因为原本是盖得坚固扎实的老建筑,所以应急修理的部分才会特别醒目吧。
“请各位稍坐一下。”
说完,久远寺凉子离开房间。我们在豪华的沙发上坐下,有如等待面试的学生般度过这段时间。
只不过,来到这里路上的那股感觉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确实曾在那时来过这里,那究竟是何时?
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非得来这家医院不可。
“好美丽的女士啊,难怪老师会想用文学辞藻来形容。”
中禅寺敦子说,她似乎觉得很新奇,环视着房间的摆设。
接着在右侧暖炉上停下视线。
“啊,这张照片……这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一个镶有金边的相框,里面装了一张泛黄相片,相片中有一对非常相像的少女并肩站在一起。那是一对纤细的美丽少女,梳着一样的发型,穿着相同的洋装,一个在笑,另一个则皱着眉,做出困惑的表情。
“应该是吧,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也很像多重曝光的效果。不过——嗯,在笑的这个是凉子。”
榎木津说。
“是吗,我觉得这边这位没笑的才是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有点疑惑,歪着头说。
没错,黑白的相纸、似曾相识的困惑表情——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才是久远寺凉子,这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若真是如此,现在的她又变得更加美丽了。而在笑着的另一个少女,应该就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不对,我有印象的是在笑的这位,我的确见过她。
那时,我记得我曾在那时与相片中的少女见过面。
白皙的小腿。红色的、红色的。
——我看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
没错,那时我来到这里的路上,也曾向人问过路。
一名是老人,另一名是中年绅士。我不知方向,只好跟那两位先生询问该如何到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大医院啊。
——没错,这位小哥,这附近只有坟墓而已哦。
——喂,亏我们还那么亲切地回答你,你怎么不回话啊。
——我看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
——原来如此,你想回家吗?
听到这些话的瞬间,我的脑袋发热起来。我果然是疯子,那些果然不是妄想,连一句话也无法回答,汗水有如瀑布般飞泻,眼前一片昏暗。
我没疯,我是正常的,那些只是我的妄想而已。
——疯子。
我全都了解了,我仅仅为了将路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封印起来——结果连带地也将那时的一切记忆封印进黑暗深处。不只如此,我还捏造出对黑市的厌恶感等等毫无关系的理由,以回避再次踏上这块土地。我并没有打破忧郁症的壳子,只是硬在其上又披上一层名为正常的硬壳罢了,我……
——情书。
我总算想起一切。
那时,藤野牧朗对我这么说:
——关口,你应该也听说过我正在恋爱吧,我老是被取笑,你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
——关口,我是认真的。我只要想到她,觉也睡不好,书也读不下,连饭也咽不下口。
——听我说这些话不会笑的人就只有你而已,其他人总是嘲笑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去找中禅寺商量,他要我写情书,他也是少数愿意认真听我说话的人之一。但是他对我抱着成见。我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勾走魂魄,的确是个没用的男人,可是写情书真的能表达我的满腔热情吗?我不知道。
——写了两晚,不,三晚,不知写得算不算好,撕掉重写过好几次。
——我很苦恼,不知该寄送还是亲手送去。我不希望被她的家人看到情书,所以也曾在路上等过她很多次,但是总提不起勇气当面交给她。
——拜托你,帮我送这封信好吗?
——想骂我没男子气概便骂吧。
我这种人也不懂何谓男子气概,我只知道学长看起来真的很痛苦。
——仅只一次,如果你鄙视我是连这种事情都得托付他人的胆小鬼,那我就只好放弃。但如果对方有所回应,接下来我都会以男子汉的态度堂堂面对的。
——请务必送到本人手中。
——交给久远寺梗子。
当时的我,并不了解何谓男子气概或人性这些事。不,那时的我,连世间所谓的大义名分也毫不关心。于是我便接下他的请托,来到这个地方。
——疯子。
我为了否定这短短的一句话,只为了这点小事奔跑了起来,再也无法借着妄想自己的疯狂来获得安心感,就像是珍藏至今的小宝箱被陌生人掀开了一般。我是正常的,你们才是疯子……
回过神来,我已站在那条小径的十字路口上。
挂号处没人,这也是理所当然,时为黄昏,看诊时间早就过了。
呼应我不成声的呼喊,从内处出现的是位绑头发的少女。
——请问你是谁?
——我家人都出门了。
宛如蜡像般的皙白肌肤。
——你送信来啊?
——请问这封信要交给谁呢?
我不敢正眼瞧少女的双眼。她的脸只有嘴角一带像是别的生物似的,不断蠕动对我说话。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封信只能交给本人,我已经答应别人这么做。
说完,我现出信封正面给她看。
——这封信的本人就是我。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也仍然无法交出信,一直低着头。
——既然这封信是要交给我的,我可以收下了吗?
我想像少女的嘴唇妖艳蠕动。
——这封信,该不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
少女笑着。
伸出白皙手指,从我手中拿走信件。
——写信人是你吗?
我又再次低下头,不敢作声。白色衬衫,深色裙子,从中露出两条雪白的小腿。
其中一条腿上,一丝赭红的血液流动着。
少女妖艳笑着。
——呵呵。
疯了。
疯的不是我,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清纯少女。
——你在怕什么呢?学生哥。
少女靠近我,在我耳边嗫嚅。
——来玩吧。
然后,咬了我耳朵一口。
我拔腿逃出去。
耳鸣轰轰,脸颊火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没疯,是我以外的一切疯了,是那个少女疯了。
不能回头,那个少女笑着,白皙的小腿,赭红的血。
——疯子。
——呵呵。
“老师,您的气色不太好呀。”
中禅寺敦子凑近瞧我的脸。
看来在我刚刚打开封印了十几年的禁忌记忆的箱子时,现实也仍在进行。
“情书——我想起情书的事了。我以前——曾经在学生时代拜访过这家医院,为了充当藤牧的信差而来。”
仅仅要将这几句话说出口,我就已气喘吁吁。
“小关,才想这么点事情你就得费上那么大力气啊?看你满身是汗,斗大的汗珠流了满身。”
“不过这也表示真的有情书存在。”
“没错,只是……亏京极堂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听我这么说,榎木津把手贴在额头上,装出非常失望的声音。
“小关,不管你多么拼命地回想,对事情的发展一点帮助也没有。只证明了你是多么健忘、多么没有记忆力的人而已。”
“倒也不见得。”
没错,我见过的是妹妹而非凉子,姊妹俩在少女时代非常相像——也就是说,榎木津昨天见到的不是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才对。这么说来,对她的怀疑应该也能减轻,她确实不认识我。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听不懂我们在讨论什么,带着一副讶异的表情保持沉默。这也难怪,毕竟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结构。
“姑且不论什么记忆问题,小关,我认为你有些事情搞错了。”
榎木津说完,歪着头表示怀疑。
久远寺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久远寺家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外形和我的想像相差极多。光秃宽广的额头,一张又大又饱满的红脸,一双深陷眼窝的眼珠子,鬓角上残留的头发苍白。他穿着医师的白衣,胸襟扣也不扣,随随便便地张开双腿坐下。
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同时也是医院事务长的久远寺菊乃则使人联想到歌舞伎中登场的武士之妻,是位态度坚毅、姿势端正的妇人。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吧,只是如今风韵已逝,脸上也欠缺了点神采。
“真是的,把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叫进家里,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你要我跟这些家伙商量家丑吗?”
夫人凝视着正前方,不光视线、姿势,甚至连小指都一动也不动,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以响亮的声音说话。
“母亲大人,您太失礼了。榎木津先生是我硬是拜托他来家里的。”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
“我们该……”
一直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翁的声音意外的高亢。
“我们该说些什么好,侦探先生?”
说起话来侧着身体缩下颚,这似乎是老翁的习惯。
“你们看,这家医院门可罗雀,加上今天又是休诊日,连一个患者也没有。护士都是通勤的,今天只有一个在,就连入院患者也只剩一个临盆的妇女。这样下去我根本不像个医师,倒像是接生婆了,真可笑。”
像是自嘲一般,老翁哈哈哈地笑了。
夫人一动也不动,语气严厉地制止老翁的大笑。
“这些丑事,岂是能对外人张扬的!”
“又何妨,反正是事实。总之我闲得很,尽管问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露齿一笑,趁夫人还没来得及插嘴前开口问道:
“为何这所医院外观看来这么宏伟,却只有妇产科而已?”
“哈,这就是所谓的中看不中用。其实我们战前也有外科跟小儿科,但是你也知道,战争中医生都被征调走了,加上这一带又遭到空袭,灾情可严重了。”
老翁眯起原本就小的眼睛,眼窝旁的肥肉几乎要将眼睛遮蔽。
“通常丢在民家上的都是燃烧弹,可是这些老美,也不知是不是把这里当成什么军事设施了,居然丢个炸弹在这儿。这里总共三栋建筑物,有两栋被炸坏了。外观看起来是没事,里面几乎全开了洞,没法子用了。就算说要修理,你想想,刚终战的那个时期能干些什么?什么也办不了吧!所以才会一直维持原状,只能凑合着修理修理住家跟受灾较少的第一栋,你们来时通过的地方就是修理过的。”
“那么为什么不选外科或是内科,而是妇产科?”
“因为久远寺家代代都是妇产科。”
夫人以严峻的语气回答。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师,只是人家都说只有妇产科跟葬仪社没听说过不景气的,听到这个你还能不动心吗?”
老翁插嘴回答,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夫人这次没有出声制止,只瞪了丈夫一眼,等他笑完又以相同的语气说:
“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公元一七一八年)到维新为止,一直在某藩诸侯下担任御殿医,受到主公深厚信赖。当时主公大人的子嗣难产,在久远寺家的先祖努力下才得以平安无事出生,后来就承蒙厚待,深受赏识。”
“四国的诸侯吗?”
“是赞岐。”
“题外话,请问您一家人是否曾出外旅行?”
面对榎木津突如其来毫不相干的问题,就连武士之妻也摸不着头绪。代替她回答的是老翁。
“终战以来就没旅行过了。最后一次旅行嘛,我想想……应该是昭和十四、十五(公元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年的时候吧。记得那时因为战争,正是举国实行节约的时期,所以有印象。好像是去箱根吧。”
“大小姐对这件事有印象吗?”
久远寺凉子照例,一副困惑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回答:
“我……”
“这孩子身体不好,所以从不出门旅行的,虽然很可怜,每次也只好让她看家。”
“很抱歉询问这种问题,大小姐的身体哪里欠佳?”
“问我哪里欠佳——我也只能回答你全部啊,这就是所谓的先天体质虚弱吧。心脏患有轻微疾病,气喘,不能运动,肌肉瘦弱,晒不了太阳,就连自律神经也有问题。身上有这么多毛病,看起来居然还这么有精神,真叫人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以平淡语气述说着严重问题。
我带着复杂的思绪望着久远寺凉子。
她脸色忧郁,喃喃自语道:
“依我的身体状况看来,其实何时死都不奇怪。”
“好,闲聊到此为止,接下来交给能干助手们发问就好。小关,可别失礼啊。”
榎木津光问些毫无关联的问题,似乎打算把麻烦的部分全塞给我处理,可是在这种状况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充当侦探的代理。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晚——如果把这件事视为事件——的事情。
“我跟老婆和凉子住的是这边——算是原本的住家部分。这里坏了大半,修是修理了点,但没办法全部修理,要多人同住略嫌太小。加上要叫新婚夫妇跟我们同居总会有些顾忌,所以干脆改建以前用来当作小儿科诊疗室的部分,当成他们的新居,待会就叫凉子带你们去看看。那边离这里有段距离,我想就算有人开枪也听不到,所以那天梗子来找我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没什么,只说他们吵架,牧朗关在房里不出来而已。我骂她大惊小怪,别管他就好。”
“夫人也是一样吗?”
“到下午,时藏和内藤带工具过去撬门的时候,我才听说发生了这件事。梗子从来不会找我商量这种事情。”
“时藏先生是到去年春天为止住在这里的用人。”
久远寺凉子补充说明。
“那么,是否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例如争吵声之类的?”
“如果有听到我们就会自己处理,用不着找什么侦探来了。”
久远寺夫人冷漠地回答。
只不过夫人的视线彻底保持向着正面,瞧也不瞧我跟榎木津的脸。
想不出接下来该问什么。
“请问……”
比我更能干的助手中禅寺敦子加入战局帮忙。
“请问两位——院长先生与夫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
“这还需要问吗?”
夫人这次傲然地正对中禅寺敦子,明明白白回答:
“那个男人在诅咒久远寺家。”
“诅咒?”
“那个男人忌恨久远寺家,为了找我们麻烦才入赘。现在肯定还躲在某处观察我们,诅咒梗子,以听那些闲言闲语为乐。啊啊!真可恨,肯定是如此没错!”
话语中的最后部分带着颤抖——夫人的声音中透露出她的愤怒。
不知为何,夫人以锐利的视线盯着女儿看。
“您说受到忌恨,请问有什么根据吗?”
“这……”
夫人惊讶地看着中禅寺敦子。接着又偷看了久远寺凉子一眼,第一次以无力的声音说:
“这……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恨的是他又不是我,谁知道他对我们哪点不满了。总之能从房间中像烟一样消失,一定是使了什么奇术,不,是咒术。”
“我倒不这么认为。”
这次换老翁打断夫人的发言。
“这世上怎么可能发生啥不可思议的事。”
我听到熟悉的话,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毕竟是个医生,实在没法子相信那些什么咒术灵魂的鬼话。人死了就一了百了,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发生,因此答案早就很明显了。”
“请问答案是?”
“哼,还用说吗?人怎么可能不开门就能离开房门,不在里面就一定是开门离开了。所以说门没开的人肯定在说谎,有常识的人都会如此判断才对。”
“可是梗子小姐一直待在出口处的房间里吧?”
“所以说,我的意思就是如此啊。”
“你真不知羞耻,竟然在外人面前怀疑起女儿来。”
夫人恢复了原有的气势,责骂丈夫。
“而且内藤与时藏不是也说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不是共犯?我是没看到现场,可是你还不是一样。”
“你们不要再吵了。”
久远寺凉子从刚刚一直皱眉忍耐,终于看不下去,出面制止两人。虽只有短短一瞬,现场恢复了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
“请问,院长先生有什么根据说这位内藤先生跟您女儿梗子小姐共谋作伪证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从道理判断起来只有这种可能性,跟一加一永远等于二是一样的。至于梗子是不是跟内藤共谋对牧朗做了什么事,还是牧朗凭自己想去隐瞒什么事情,真相如何我当然不知道。接下来只能靠推理,我没资格多说什么。”
“您知道……他们夫妇俩的感情不和吗?”
我总算想到一个比较像侦探会问的问题。
“牧朗是个很沉默的青年,我对他们夫妇的私事不太清楚。况且说夫妇吵架,我们这对还不是天天吵?”
“就算梗子什么也没说,我可是清楚得很。那个孩子真可怜,被人下了这么可怕的诅咒……要是当初听我的话选内藤当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内藤连个医师执照也没拿到,你真舍得让女儿嫁给那种家伙?”
根据老翁所言,内藤医师,不,或许该说医师见习生,考了国家考试三次都落榜,现在也还没取得医师执照。战前只要从医科大学毕业就能取得开业执照,但在昭和二十一年(公元一九四六年)九月法律制定之后,必须先通过国家考试才能成为医师。
“而且牧朗遵守诺言带着医师执照来了,这点当初你不也答应了?”
“遵、遵守诺言?这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早上门求我们把梗子嫁给他,记得是大概十几年前吧,是战前的事了。”
如果老人现在所说的句句属实,那么牧朗最早求婚是在学生时代,也就是我刚把情书转交之后不久,可是记得他在太平洋战争开始前半年就赴德深造了才是。
我来拜访这里,记得是在他赴德前年的夏天——约是八月底或九月初——之际。如果我的记忆没错,那之后到他赴德为止的时间,仅剩七个多月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位懦弱的学长居然能下定决心到女方家里求婚,对我而言实在难以想像。
“记得是冬天——大概是二月吧,他只说想见我一面,我想说要见就见吧,结果一看,你猜怎么着——居然还只是个学生。我看他的表情很拼命,说什么希望我把梗子嫁给他,还说什么有非她不娶的理由。”
“所以您就答应了?”
“世上有哪个父母见到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跑来求亲,二话不说就答应的?如果有的话,我倒想瞧瞧长什么模样,我当然回绝了。可是他很顽固,说我不答应就不肯走。好吧,那我就问他理由是什么,他又说不能说。我拗不过他,只好说要他至少等学校毕业,找个正当职业后再来。结果他说,他的梦想是当医生,要完成梦想就得上大学,但这么久他实在等不了。我实在不懂,这么正经的年轻人怎么会为了恋爱疯狂到这种地步,实在没办法了,我便对他说其他职业姑且不论,如果想当医生就得继承这家久远寺医院,所以必须是合乎久远寺家传统规矩的正派青年才行,我不知道你的背景是什么,但至少也要去欧洲留个学,不然要在大学拿个第一名毕业再说。”
“这样啊……”
“不,最少最少也得拿个医师执照过来再说。”
老人说完,又摸摸下巴搔搔头说:
“哼,其实说真的,我根本没把什么久远寺家的传统、规矩放在心上,这些话说出来会被老婆骂,不过当时其实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而已。”
夫人果然生气了。
“只不过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好歹也是去德国留过学的,上一代也是如此。毕竟从明治二年(公元一八六九年)以来,要是说到医科留学,德国是不二选择。总之我希望他知难而退才故意说重话,结果他果然很失意,说到他的失望模样那可真不得了,我真怕他跑去自杀了。所以当过了十年,他又上门拜访时,我可真是大吃一惊,而且他还真的考到了医师执照,还不只如此,虽然因开战不得已回国,他也真跑到德国留学去了。刚好那时这里也没半个医师,苦心栽培的内藤又考不上国家考试,这下子情况可不同了。你们想想,我当初只是随口说说的事情,人家却花了十年拼命完成啊。”
真有人会为了一句戏言如此努力的吗?
他为了实现老人的戏言而赴德留学。
不只如此,藤牧学长也遵守了对我的承诺。
——仅只一次,如果对方有所回应,接下来我都会以男子汉的态度堂堂面对。
我想梗子小姐对他有所回应了吧,所以他才会像个男子汉堂堂登门拜访,表现出男儿的诚意。
不惜花上十年。
我忽然觉得悲伤起来。
“哼,你这个人,为了这么点情义就牺牲了宝贵女儿的一生。”
夫人又恢复刚才的姿势,直挺挺看着正面,口出怨言。
久远寺凉子悲伤地低下头,保持沉默。她努力想使这个不再相互关怀、渐行崩毁的家庭回复原状。想必过去一定是个正常和乐又温暖的家庭吧。
真是如此吗?
我的心中闪过一道不好的想法。
那时的少女,真的可能生长于那么温暖的家庭吗?这个家难道不是早就异常了吗?在父母温暖爱情下成长的少女,会做那种事情吗?
藤牧爱上的真的是那种女孩吗?流着经血,淫荡地笑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藤牧真的想对这样的少女献上一生吗?或者说,那一切都只是我个人所见之假想现实——只是妄想而已?
“牧朗先生如此积极想跟您结为亲家,不知是否有什么特别理由。”
中禅寺敦子的发言切中了我现在的心情,只是她当然不知道那时那位少女的事情,所以此番话应另有动机。
“例如说想谋夺医院财产才会入赘之类……”
“哈哈哈,小姐你说什么傻话,这家久远寺医院哪有什么财产啊。战前还不敢说,如今早就一贫如洗了。”
老翁发出自虐的大笑。
“而且藤野——牧朗他入赘时还带一大笔钱过来哪。”
“带钱过来?”
“没错,你有所不知,他带了五百万来呢,我吓了一跳。”
“干吗连金额也讲给外人听!”
照例,夫人又出声斥责丈夫。话说回来,这真是一笔破格的金额,世间有人会带这么超乎常理的大笔金额入赘吗?
“他怎么获得这么一大笔钱的?”
老翁噘起嘴,扫视我们这几个感到不可思议的访客。
接着哼了一声,说:
“侦探老是想把事情跟犯罪扯上关系。”
说完抖动身体又大笑起来。
“没什么,他老家是山梨一带的有钱人。战争中一族死光了,大片山野土地由他一个人继承,于是便把这些地便宜卖掉。便宜归便宜,地太多,也还是获得一大笔钱,之后就带这笔钱来提亲了。”
老翁说到这,带着讶异的表情停顿一下。
“怎么,你们想问有这一大笔钱怎么还会过着贫穷生活?”
老人露出挑衅眼神突然发问,我们穷于回答。
秃头医师表情认真,暂时保持沉默,突然又爆出大笑。
“还不简单,全用光了。房子修一修就全部花光了,对吧?”
老翁向高傲的老婆征求同意,老夫人爱理不睬地转过头。听起来很像借口。
中禅寺敦子似乎也这么觉得,瞄了我一眼,一脸复杂。
“这件事和事件有关吗?”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榎木津开口询问。
但由于问题过于单刀直入,令在场的气氛瞬间僵住。
“呃,是没什么关系没错,你就当老人家爱讲往事,跟唠叨没两样。对吧,事务长。”
老人像是想吸引不高兴的事务长——妻子的注意,又再次征询同意。但事务长带着苍白的脸色保持沉默。
牧朗学长带来的大笔金钱真的与事件毫无关系吗?我确实是没盖过房子,要翻修建筑得花多少钱我也不清楚,但这栋房子看起来实在不像花上五百万这么一笔大数目翻修过。
“各位……”
久远寺凉子开口。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似乎也该过去了。”
“现场勘查是吧?反正我们说再多也没什么帮助,这样也好。侦探先生,你们就去看看吧,我们也有点累了,凉子,为客人带路。”
老翁打断凉子的发言,说完起身离座。
“啊,最后容我问个问题。”
榎木津出声喊住老翁,我与中禅寺敦子不由得期待起侦探会问什么问题。
“各位到箱根旅行时,请问是在哪投宿?”
我不知该说什么,惊讶得合不拢嘴。
多么不合宜的发问啊,被叫住的老医师看起来也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不过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愚蠢的问题。
“箱根的旅馆当然是选‘仙石楼’,江户时代以来的老字号。虽说我们也很久没去了。”
老夫妇离开后,我们在久远寺凉子的带领下来到牧朗失踪——现在或许改称消失更适合——的现场。
根据久远寺凉子的说明,包含玄关部分,我们刚到这里经过的建筑物称作旧馆,是最古老的建筑,据说是明治时期建造的,而刚刚待的起居间则是旧馆西侧的别室。因此要到事件发生的现场,也就是东侧的别馆与新馆——虽称做新馆,但还是大正晚期的老建筑——的话,就得先穿旧馆才能到达。旧馆、别馆、新馆各一,以回廊连接。各建筑物的中间设有中庭,种植了茂盛的花草。不过很明显疏于整理。
石砌回廊令人联想到宗教建筑,而排成一列行走的我们看起来则像是出殡行列上的殉教者。
别馆内部似乎完全没有修复。从回廊望去便可看出天花板穿孔与墙壁倒塌的情况。
“别馆已经成了废墟,新馆则还有半数房间可用,由住在这里的——虽然现在已经离开了——用人与内藤所使用,牧朗的研究室也设在新馆。”
“请问牧朗在研究什么呢?”
“内容我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很热衷于研究。”
对于中禅寺敦子的发问,久远寺凉子似乎心不在焉。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
“啊,对了,各位想跟内藤见个面吗?”
当时我正注视着她的背影,连忙移开视线,朝中庭望去。中庭开满白色花朵。似乎只有该处整理过,因此那块风景仿佛拼凑而成,特别显眼。只不过由远处实在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花。
来到新馆一楼大厅,异常高挑的天花板同样也开了洞,原本应该是挑高的空间设计。几道西斜的阳光由洞口射入,在灰暗的空中画出直线来,仿佛西洋哥特式教堂里的景象。
踏上作为医院似乎装饰过度的楼梯来到二楼。如同猜想,二楼的天花板也同样开了洞,当然其正下方的地板也开了大洞,我们下意识地走到洞穴边缘观看。
“灾情真的很严重啊,对吧?”
面对榎木津少根筋的询问,久远寺凉子很悲伤地、同时似乎又很怀念地点点头。
“大小姐,这几位就是侦探吗?”
粗厚的声音由洞穴对面传了过来。
对面站着一名肤色浅黑、表情精悍的高个儿男子。
久远寺凉子的脸朝声音方向望去,看了男子一眼之后,说:
“这位就是内藤。”
说完便把头别了开来,恢复原有的痛苦表情。
男子——内藤医师发出喀喀的脚步声,绕过洞穴来到我们面前。
“打从你们走进这个新馆,我便一直在这里观察。听说侦探要来,从早上就一直想像到底会是何方神圣,没想到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啊。”
内藤大声说着。
新馆的西侧——靠近别馆的那一侧——有一半几乎完全被破坏掉,不过东侧则几乎完好如初。内藤的房间位于东侧二楼。
虽说原本由病房改装而成,但意外的相当宽广。听说原本是重病患者入院时使用的加护病房,房间内的摆设家具都相当高级,窗外的景观也十分美丽。
“哎,说是重病患者,其实大多都是爱耍个性的有钱老爷在使用。这间房原本主要是给那些把医院误认为别墅、讨厌跟别人住在一起的家伙用的。”
内藤招待我们进房参观,也没人问就自行开口噼里啪啦地讲了起来。
他的双眼细长充血,抿成”ㄟ”字的嘴唇旁留有不少胡碴。远远看来精悍的脸,仔细一瞧似乎历经风霜。年龄大概与我相仿或小一点,或许他还很年轻也说不定。
内藤请我们坐下,并说:
“来吧,想问什么请说。”
态度落落大方。中禅寺敦子不再顾虑榎木津,直接开口质问:
“请问事件当晚您在哪里?”
“我并没把这件事情当作事件,如果你是问少当家与梗子小姐吵架时的话,我人一直待在这里。”
“您说没把这事情当作事件,请问此话怎讲?”
“毕竟没人被杀也没东西被偷,实在称不上是事件吧?顶多是少当家消失了,如此罢了。”
“我个人是觉得有人消失了没道理不叫做事件吧?而且也不能否定这件事与犯罪无关呀?”
“确实发生过犯罪,不,应该用现在进行式来表现才对。”
两腿张开坐着的内藤向前倾,露出挑衅的眼神说。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内藤脸上浮现狞笑,由皱巴巴的白衣口袋中掏出香烟衔在嘴里。
“消失的是那位大医师,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受害者;但其实真正的加害者是他,犯罪者隐匿踪迹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你说牧朗又做了什么了?别信口胡言。”
久远寺凉子难得以严厉口气斥责。
内藤眯起眼,狞笑得更厉害了。
“您想问证据,大小姐,令妹不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任谁看都知道不是正常的病症吧。”
凉子闭口不语,瞪视着内藤。
内藤回避她的视线,朝我与中禅寺敦子的方向继续说。
“我就老实讲好了,那个家伙对梗子小姐施行了不人道的人体实验,所以才会溜走。”
“请问他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复仇。他与梗子之间的感情已经冷却,不,打一开始就没有恩爱过。争吵一天比一天严重,我这个旁人都快看不下去了。这或许不是我该说的话,但梗子小姐的脾气很暴躁,实在不是那个软趴趴的秀才能忍受的,这样的生活对他而言实在是人间地狱,两人相互憎恨。总之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当然双方都有错。所以那家伙一直想把这种关系结束掉,用世人难以想像的方法来解决。”
“没这回事,你别信口胡言乱语!梗子每天都衷心期待着牧朗早日回来。梗子她……”
“我是不知道她对大小姐讲了什么。”
内藤大声地打断久远寺凉子激烈的抗议。
“各位侦探,请看一下窗外。紧邻这里的平房原本是小儿科医院,也就是他们夫妇的住处。”
由于坐着看不见我便站起来,确实看见了建筑物的屋顶。
“只要打开窗户,声音稍大一点就会传出来。我每天都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
“当天也听到了吗?”
“没错,那天还特别严重。”
内藤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那栋平房。
“梗子小姐似乎很歇斯底里,我原本想过去劝架,但俗话不是说……”
内藤回头,露齿一笑。
“清官难断家务事嘛,所以就打消念头了。”
“看来你碰上很可怕的经验。”
榎木津唐突地说。
“很可怕?经验?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嗯……那时梗子小姐的表情很凶恶,然后……”
“等等,这就是所谓的诱导式询问?我又没去现场,只说听到吵架声而已,怎么可能知道她表情如何?”
内藤明显变得狼狈。榎木津肯定看到了什么。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察觉到这点,我们咽着口水静观事态发展,但榎木津接下来的追击却几乎却叫人搞不懂他的用意。
“啊,是这样啊。那么,门是牧朗自己关的?”
“门?哪里的门?”
“就是你用工具打破的那个书库的门啊。”
内藤的脸色变得惨白,嘴角微微抽搐。
“侦、侦探先生,你也真爱说笑。我、我才不知道什么门不门咧。”
榎木津像雕像般动也不动,不知在他浅色的瞳孔里见到了什么,我不由得凝视他半闭的大眼。榎木津接着说:
“你认为牧朗还活着是吧。”
“当然了!所以尽快、尽快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尽快让他骇人的犯罪行为画上休止符吧!”
内藤突然表情变得畏缩,向我们恳求。
我想,至少可以肯定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请问,您刚刚说不人道的人体实验,请问您知道是什么样的实验吗?牧朗先生在进行什么样的研究呢?”
中禅寺敦子接着问。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次坐回床上。但仍不断偷望着榎木津的动静,眼神像是看到可怕事物一般。
“详、详细的内容我不清楚,不过我想,那家伙想创造人造人吧。”
“人造人?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的发问。
“就是西洋炼金术里的人造人啊,把好几种材料放进玻璃瓶里然后造出人类——可是这个……”
不是科学,而是魔术了。
内藤接着我的话继续说:
“我曾被他问过一件事。他问我是否能对非经由性行为得来的孩子产生亲情。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去他的研究室调查调查便知道,研究成果还原封不动地留着呢。”
如果这是事实确实很骇人听闻。又不是欧洲中世纪的魔术师,牧朗学长夜夜投注心力在制造人造人的情景,实在叫人不愿多作想像。
“而且他还说过创造出来的婴儿胚胎,该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之类的话。”
“那么梗子小姐肚里的孩子是……”
“肯定不是他的孩子,因为他们两人,根本是有名无实的夫妇。”
“内藤!你再继续仅凭推测就随口胡言的话,我可是无法原谅你的!”
一直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怒气似乎达到极限而爆发。
白皙额头的中央透出青色静脉。
“这是真的啊,我从梗子小姐那里听来的,不信去问她本人吧。”
“这么不道德的事情,我怎么问得出口,真不知羞耻!”
“哼,有什么好不道德的,对本人而言可是严重问题啊。的确啦,这种问题也没办法跟家人商量。梗子小姐还不至于脸皮厚到去跟父母抱怨丈夫不肯行房,更别说去跟您这个姊姊诉苦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了。她真的很苦恼,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的父亲,以及您这个……”
“别再说了,够了。”
久远寺凉子不住地颤抖,似乎察觉到内藤接下来想说什么。我觉得她有点可怜,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好。此时,榎木津发言了。
“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的父亲就是你了?”
所有人陷入一片沉默。
“你、你少胡说,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说什么傻话!”
“不是吗?”
榎木津的语气则一直很平淡。
内藤僵直不动,久远寺凉子瞪着他的侧脸。
“事实上,外头确实有这种传闻。当然,我愿意相信妹妹,但既然你主张自己是清白的,何不趁现在说清楚?”
这次换成久远寺凉子诘问内藤。
“这、这当然是无凭无据的传闻啊,大小姐。这种问题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清白的。况且……”
内藤不安分的视线游移不定,额头上泛了一层汗珠。
“如果我真的做了这种事……”
内藤慌忙地交错看着榎木津与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说: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我的孩子——为什么到现在还生不下来!”
内藤的样子明显有异。
刚刚这句话,在我听来像是在说:如果真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就算是不义之子也好什么都好,正常怀孕只要满十月就会出生。如,如果我冒着奸夫的臭名就能让梗子小姐顺利生产,被人说得多难听我都愿意。可是事实摆在眼前,那根本不是正常的怀孕。有时间怀疑我跟她的关系,还不如早点找出那家伙,让这场可怕的犯罪赶快了结。再这样下去她——不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仿佛溃堤一般,内藤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后,缓缓抬起头来。
“听你的说法,听起来像是已经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了。”
凉子眺望着窗外远处的风景,静静地说。
“随你们怎么想都行。”
内藤的脸上再度浮出无所惧的微笑。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中禅寺敦子开口询问:
“您刚刚说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保存着,您为什么没打算看呢?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治疗法呀?”
我也是这么想。这里是医院,就算他还没拿到执照,好歹也是个学医之人。既然研究资料完整保存着,总有可能从中找到对策才对。
“这还不简单。”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直定定地看着她,接着更大声地说:
“我看不懂啊。你们都知道,我是国家考试考了三次都落榜的蹩脚医生。这一年来我不知看了那家伙的笔记多少次,总共有五十册,看了三分之一却什么也看不懂我就放弃了。那家伙肯定也知道这点,否则就不会把研究成果留下来逃走了,肯定是认为我这个没用的人看不懂所以很放心吧。”
内藤或许是对自己的话很气愤,逐渐显得亢奋,以挑衅的表情贴近中禅寺敦子。
“那么院长先生呢?院长先生或许可能看得懂吧?”
中禅寺敦子有点害怕地说,并靠向我这边来躲避内藤。
“院长?我当然跟他商量过了,也拿笔记给他看过,可是那个人从来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对他而言丝毫不值得信赖,一直被他轻蔑。反正我是考了三次都落榜的人。”
由刚刚院长自己的话语中也可看出他对这个情绪不稳的医生见习生不太信任,所以这段话应该是事实吧。
“那么,院长怎么说呢?”
“他说那是非常普通的发育生物学,跟我说的恶魔研究完全不同,那么诚实的青年不可能做这种研究,等等。哼,还说我老是妄想这些天马行空的事情才会落榜,要我去冷静冷静。根本理都不理。”
内藤像是快哭出来了。
“姑且不论是否属实,总之我们对你的主张已经了解了。只是,关于你刚才的发言,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中禅寺敦子退缩着,榎木津又保持沉默,不得已只好由我接着发问。有件事我觉得说不大通。
“假设如你所言,牧朗先生与梗子小姐的夫妇关系已经破碎到无法修补,且他在进行恶魔的科学研究假设也是事实好了。但是现在这个时代,就算他是入赘的,夫妇间的感情不好只要离婚不就好了?何必费尽心思地搞出这种怪异事件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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