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死亡时牙痛的人(2/2)
我们埋葬森林,把树锯成一米半大小,用玻璃纸包起来,丢进洞穴。我晚上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黑色的东西在移动、翻转,好像土地是活的——里面有虫、蜘蛛、蚯蚓,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知道是虫、蜘蛛、蚂蚁,有小有大,有黄有黑,各种颜色都有。一个诗人说过,在某个世界里,动物是另一种人。我杀了它们,一次杀十只、一百只、一千只,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摧毁它们的房子、它们的秘密,埋葬它们。
我很喜欢一个作家,叫作安德烈耶夫。他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描述一个名叫拉撒路的人死而复活,但从此后就与世人格格不入,永远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虽然耶稣基督让他复活。
我说够了吧?我知道你很好奇,没去过那里的人都很好奇,但那里依然是人的世界,同样的世界。人不可能持续生活在恐惧中,不可能那样生活,所以时间一久,你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又继续说)男人喝伏特加、打牌,想办法交女朋友或生小孩。他们时常提到钱,但我们不是为了钱才去那里,至少大多数人不是。我们工作,是因为我们必须工作,他们叫我们做事,你不会多问。有些人希望因此获得升迁,有些人曾经作奸犯科,大家都希望得到当初承诺他们的特殊待遇:马上有公寓可住,搬出军营,让孩子上幼儿园,得到一辆轿车,等等。
有一个家伙不肯离开帐篷,穿着塑胶衣睡觉。胆小鬼!他后来被开除党籍时大喊:“我还想活命!”什么人都有,我遇过自愿来的女人,他们不让她们来,因为我们需要的是驾驶员、水管工和消防员,不过她们还是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自愿在夜里看守仓库,包括学生,也有人捐款到受害者基金会,好几百人捐赠血液和骨髓。
同时,你可以用一瓶伏特加买到任何东西——奖章或病假。集体农场主席带了一箱伏特加给辐射专家,请他们把他的村子从疏散名单里剔除;另一个集体农场的主席也带来同样的箱子,请他们在名单里列上他的村子,因为有人答应在明斯克给他三套公寓。
没有人检查辐射报告,俄罗斯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物品被注销之后仍然出售,你一方面觉得恶心,另一方面……妈的,你们为什么不都去死?
他们派学生拉田里的藜草、收集麦秆,一对年轻夫妻牵着手走来走去,你几乎看不下去,可是这个地方真的好美!美到不可思议,这让恐怖显得更加恐怖,真的太美了。居民却得像畏罪潜逃的犯人逃离这个地方。
他们每天带来报纸。我只看头条,“切尔诺贝利——成就之地”,“反应炉被打败”,“我们要继续生活”。党部官员举办政治研讨会,说我们一定要胜利,可对手是谁?原子?物理?还是宇宙?胜利对我们来说不是事件,而是过程。人生是不停奋斗和克服困难的过程,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喜欢水灾或火灾等灾难,我们需要机会证明我们有多“英勇”。
官员念着报上的声明,说我们因为有“高度政治觉悟以及精心策划”,所以灾变后仅仅四天,红旗已经在四号反应炉上飘扬。那面红旗一个月后就被辐射吞噬,于是他们又派人插上另一面旗,一个月后又得再插一面。
我想象那些士兵走上屋顶换旗子时的感受,那是自杀任务。是信奉苏联,还是奋勇牺牲?不过老实说,如果他们给我那面旗,叫我爬上去,我也会那么做。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也许我当时不怕死,我的妻子连一封信都没写给我,六个月,一封信都没有。(沉默)
想听一个笑话吗?一个囚犯逃出监狱,跑到切尔诺贝利方圆三十公里内的地方。他们抓住他,把他带到辐射探测仪旁测量,结果他的辐射剂量高到根本不可能把他关回监狱,也不能带他去医院或放到人群中。
你为什么不笑?
(笑)我到那里的时候,鸟在巢穴里;我离开时,苹果都在雪地上。我们没机会埋葬所有东西,我们把土埋在土里,连同昆虫、蜘蛛、水蛭,那是和人不一样的世界,那些虫子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东西。
我其实什么都没告诉你,只是零碎的回忆。安德烈耶夫也写过一篇寓言,描述一个男人住在耶路撒冷,耶稣被带去处死时经过他家,耶稣背着十字架倒地大叫,他本来都可以看到,但是他的牙齿痛,所以他没有跑到外面。两天后他的牙齿不痛了,别人告诉他耶稣复活了,他想:“我本来可以亲眼见证,可是我牙痛。”
是不是都像这样?一九四二年,我父亲参加了莫斯科保卫战,很多年后他才从书本和电影里发现自己成了重大事件的一部分。他只记得:“我坐在战壕里,拿着步枪射击,后来发生爆炸,我被埋住,他们把半死不活的我挖出来。”就那样。
当时,我的妻子离我而去。
——阿尔卡迪·菲林,清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