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事总是悄悄发生(2/2)
虽然程序这样写,但实际操作时当然会有所不同。不出所料,地理勘查这个步骤被省略了。那些人只是随手指向一块地,说:“挖这里。”挖土机便开挖了。
“你要挖多深?”
“谁知道?等我挖到水再停。”
他们就这样朝着水源挖。
他们总是说:“人民是神圣的,错都错在政府。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我对人民还有我自己的想法。”
我出过最长的任务,是在克拉斯诺波斯克区域,这里的情况最糟。为了避免把放射性物质从地里冲入河流,我们需要按照指示行动。
我必须挖双倍深度的犁沟,间隔一段距离,然后再挖犁沟,保持同样的间隔。因此我需要开车巡视每一条小河。我搭着巴士来到地方行政中心,我需要一台车来执行这项任务。
我见到了地方行政议长,他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抱头苦恼:没人下令改变政策,没人对收割作业流程做出更改。豌豆和多数豆类一样,会吸收大量辐射,但他们既然已经种了豌豆,就得采收。这里部分地区的辐射量已经超过了四十居里。
所以他没时间理会我。幼儿园的厨师和保姆都逃跑了,孩子们正在挨饿。所有外科医师也离开了——现在要动个切除盲肠的手术,都必须搭救护车去邻近的行政区,路程长达六十公里,一路上颠簸不堪。还谈什么挖犁沟的车子?他完全没时间理会我。
所以我找到军方。这里的部队都是年轻人,他们在此停留了半年,都已病得不轻。他们给了我一台装甲运兵车,还附带人员——不,等等,是更精良的装甲侦察车才对,上面还装了一门机枪。真可惜我没跟这台车一起合影。我认为这真是男人的浪漫。负责指挥这台车的少尉会不时向基地汇报:“呼叫老鹰!呼叫老鹰!我们正在执行任务。”
我们行驶在同样的森林,同样的道路上,开的却是一台装甲车。路上的妇女们躲在篱笆后哭泣——自从战争结束后,她们就没见过这样的车。她们害怕另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根据指示,负责挖犁沟的牵引机驾驶座必须密封且有辐射保护措施,但驾驶员竟然把牵引机停在一旁,躺在草地上休息。
“你疯了吗?没人警告过你吗?”
“但是我已经把上衣垫在头下了啊。”他说。
人们还搞不清状况。他们长久以来生活在核战的恐惧中,却不惧怕切尔诺贝利发生的事件。
这里的风景很美,那些古老的森林还在。弯曲的河流有茶水一般的颜色,溪流清澈,草地绿意盎然。人们在森林中喊着彼此的名字。对他们而言,这一切这么自然,就像早上起床来到家中庭园一样。只有你心里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被污染了。
我们遇见了一位老妇人。
“孩子,告诉我,我可以喝我的奶牛产的奶吗?”
我们低下了头,我们都收到了命令——只收集资料,不许与当地人互动。
最后驾驶员终于开口了。
“婆婆,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噢,我年过八十了。说不定还更老,我的资料在战争中被烧掉了。”
“那您尽量喝吧。”
那些村庄里的居民最让我感到不舍——他们天真无知,像孩童一样,却要受苦受难。那些农夫与切尔诺贝利无关,他们与大自然是一种信任的关系,并非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他们不能理解发生的事情,只好选择相信那些科学家或受过教育的人,把这些人当神父一样。但他们得到的信息却是:“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记得吃饭前洗手就好。”我当时还不明白,但过了数年后我才终于知道,我们都是这项罪行的共犯,一同参与了这个阴谋。(她沉默不语)
你无法想象,有多少送入隔离区的补助品被走私出来:咖啡、牛肉罐头、火腿、柳橙。这些东西装箱后用货车运出,因为其他地方都买不到。当地的商人、督察,低阶和中阶官僚都赖此为生。人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恶劣,我也是其中之一。现在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了。(她停顿了一下)当然,重要的是我愿意承认我是这样的人。
我再举一个例子。一个集体农场中大约有五座村庄,其中三座是“干净的”,两座是“被污染的”。两者之间,只隔两三公里的距离。被污染的村庄可以领到“坟墓”金,干净的村庄没有。现在“干净的”村庄正要建造牲畜圈舍,需要使用干净的饲料。但是干净的饲料要去哪儿找呢?风吹过一片又一片的田地,这些田地全在同一块土地上。为了要建造圈舍,有些文件需要签名,需要经过委员会签署同意,而我正是委员会的一员。大家都知道我们不应该签署这些文件,这根本就是犯罪。但最后我还是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就跟其他人一样。我心想:干净饲料的问题与环保稽查人员无关。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为自己找到借口。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发现可怕的事情总是悄悄发生在生活中。
——卓娅·达尼洛芙娜·布鲁克,环保稽查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