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声音(1/2)
不久之前我过得很快乐。为什么?我忘记了。现在感觉像是另一场人生的开始。我不懂,我不知道,我怎么能重新生活,怎么能继续活下去?但现在我就在这里有说有笑。我曾经伤心欲绝,曾经不知所措。我想找人谈谈,可是找凡人是不够的。我会去教堂,那里很安静,像是在丘陵上一样,安静得让人忘了自己。但每次我早上醒来,伸手探去——他在哪里呢?只有他的枕头,他的味道。
窗台上有只小鸟在走动,触碰着风铃,使我醒了过来。我没听过这种声音,这样的鸟叫声。他在哪里呢?这一切我讲不清楚,说不明白。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晚上,女儿会来找我说:“妈妈,我的功课做完了。”
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有小孩。而他在哪里?
“妈妈,我的纽扣掉了,你可以帮我缝上去吗?”
我该怎么去找他,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
我闭上眼想他,直到沉沉睡去。他会在梦中出现,却总是转瞬即逝。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但是他去哪里了呢?在哪里?他不想死。他看向窗外,看着天空。我放了一个枕头在他身下,然后放了第二个、第三个,这样他才能看得更远。他已经过世很久了,一整年了,但我们却没有分开。(她沉默了很久)
不用担心,我已经不再哭泣了。我想要谈一谈。我无法欺骗我自己忘记一切,就像我的朋友一样。我们的丈夫在同一年过世,他们一同去了切尔诺贝利,但她已经准备好再婚了。我并不是责怪她——这就是人生,日子还是得过,她家里有小孩。
他在我生日那天去了切尔诺贝利。家里那时还有客人在,他向大家致歉。他吻了我,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
那天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我的生日。他是建筑工人,他的工作地点遍及整个苏联,而我经常在家里等他回来。我们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就像爱情鸟一样,不断地分离,然后重聚。
那时候,我们两人的母亲都很害怕,但我们并没有这种感受,至今我也不知道原因。我们都知道他要去哪里。我应该拿邻居高中小孩的物理课本来看一看的。他去的时候甚至没戴帽子。与他同行的男人在一年内头发都掉光了,但他的头发却长得特别浓密,像鬃毛一样。
那些人都没活下来。一整队的人,一共七个,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很年轻,却一个接一个走了。第一个人在三年后死去。我们以为只是碰巧而已,我们以为只是命运。但之后第二个人死了,接着是第三个和第四个。然后其他人便开始等待轮到自己的那一天,他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我丈夫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在半空中工作。他们将人们已经撤离的村庄的灯关掉,然后爬上路灯的杆子。他总是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房子和无人的街道。他身高将近两米,有九十公斤重——什么东西能杀得了他呢?(她突然露出微笑)
他回来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举办了派对,每次他回来,我们都会帮他举办派对。我穿上美丽的长睡袍。我喜欢昂贵的内衣,我有很多很美的衣服,但这件睡袍很特别——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我才会穿。是为了纪念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个夜晚。
他的身体早已烙在我心里,所有的部位,我吻遍了他的全身。有时我会梦到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我们就无法分离了。他离去的时候,我很想念他。想念一个人真的很痛苦。当我们分开一阵子之后,我感到失落,有时候我会忘了自己在何处,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淋巴结有硬块,硬块很小,我的唇却能感受到硬块的存在。
“去看医生好吗?”我问。
他安抚我:“久了就会消掉。”
“你在切尔诺贝利过得怎样?”
“只是普通的工作而已。”
他没有吹嘘,也没有恐慌。我只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件事:“在那里跟在这里没什么差别。”
普通工人可以在餐厅一楼吃到面和罐头食物,长官和将军则在餐厅二楼享用水果、红酒和矿泉水。二楼有干净的桌布,每人都有一台辐射剂量计。而一整队的普通工人却连一台辐射剂量计都没有。
噢,我真的很开心!我们当时还去了海边,大海就和天空一样无边无际。我的朋友也跟她丈夫去了海边,但她觉得海很脏:“我们担心会得霍乱。”
是的,没错,报纸也提到了。但我记忆中的海却是不同的,是更为明亮的。我还记得海是如此辽阔,就像天空一样,一片蔚蓝。而他就在我身旁。
我是个为爱而生的人。学校里的女孩都梦想着上大学,或加入共青团的工读旅游,只有我梦想着结婚。我想要去爱,热烈地爱人,像娜塔莎·罗斯托夫 10 一样,只为了爱。但我不敢跟别人说,因为当时你的梦想应该是参加共青团的建设旅游。他们就是那样教导我们的,他们教育人们前往西伯利亚,去那片无法通行的针叶林。他们会这样唱着:“越过浓雾,还有那针叶林的气味。”
我第一年没考上大学,分数不够,所以去了通信站工作。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而且是我向他求婚的,我对他说:“娶我吧,我好爱你!”
我爱他爱得昏天暗地,他长得真帅,我开心得要飞起来了。是我自己开口对他说的:“娶我吧。”(微笑着)
我会在其他时间想一些事,好让自己开心起来,比如,也许死亡不是尽头,他只是换了形态,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我现在在图书馆工作,我看了很多书,认识了不少人。我想要谈论死亡,想要理解死亡,我想要找到慰藉。不论是报纸还是书籍,只要是任何有关死亡的题材,连电影也不放过。没有他真的很痛苦——我没有办法孤零零一个人。
他不想去看医生:“又没发生什么事,也不痛。”
但是他的淋巴结已经肿得像鸡蛋一样大了。
我拉着他上车,带他去诊所。他们把他转给癌症医师诊断。一个医生看到他之后,对另一个医生说:“又来了一个切尔诺贝利人。”
后来他们没让他回家。一周后便动了手术,他们切除了他的甲状腺和喉头,用一些管子代替。没错……(她沉默下来)没错——现在我回想起来,当时也过得很快乐。老天!我忙得四处奔波,跑了一家又一家商店,买礼物给医生,我买了好几盒巧克力,还有进口酒。我把巧克力送给护士,她们都收下了。他却嘲笑我:“听好,他们又不是神。他们有足够的化疗和辐射治疗设备,不送糖果一样会帮我治疗。”
不过我还是跑到镇的另一边,去买蛋奶酥和法国香水。当时没认识的人,是拿不到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都藏在柜台下面。之后他们就让他出院了。
他出院了!医生给了我一种特别的针,还教我如何使用。我需要使用这种针来帮他喂食。所有的事我都要会。一天要下厨四次,烹饪新鲜食物,非得要新鲜的食物不可。我把食物放进绞肉机,绞成条状后放进针筒里。然后把针插到那根最大的管子里,管子直达他的胃。当时他已经失去嗅觉了。
我会问:“味道如何?”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仍然去看了几次电影,然后在电影院里接吻。牵连我们的线已经细若游丝,但我们仍在尽情享受生命。我们试着不去提起切尔诺贝利,不去想那些事,这话题对我们来说是个禁忌。我不让他接电话,我会抢着去接,他的那些朋友都一个个死去,这也是个禁忌。
有一天早上,我叫醒他,递给他睡袍,但是他起不来,也说不出话。他再也讲不出话来了,眼睛瞪得老大。这时他才开始感到害怕。没错……(她再次沉默不语)
我们后来又共同生活了一年。他挣扎着活了整整一年。
每过一天,情况就会变得更糟,他不知道他的朋友也在挣扎。我们就凭着这样的想法继续撑下去,但是这也令人难以承受,因为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嘴里说着“切尔诺贝利”,笔下写着“切尔诺贝利”,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我们面前被释放出来了。我们的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生下来时就有所不同,死的时候也不一样。如果你问我,经历过切尔诺贝利的人是怎么死的……我爱这个人胜过一切,我是这么爱他,就算他是我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我也无法多爱他一点。而他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头怪物。
他们取走了他的甲状腺,所以他的循环系统会受到影响,他的鼻子开始歪向一边,变成之前的三倍大。他的眼睛也不一样了——看起来空洞无神,望向不同的方向。他的眼神也变了,我从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好像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有另一个人在他体内向外张望。然后他的一只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我害怕什么呢?我只害怕他看到自己的样子。他开始请求我,用手对我示意,要我拿镜子给他。我会跑到厨房,假装忘记这件事,或装作没听到,或找别的借口。我瞒了他两天。
第三天,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斗大的字,还有三个惊叹号:“把镜子拿来!”我们有笔记本、钢笔和铅笔,这是我们的沟通方式,因为他连轻声说话都没办法,他完全哑了。我跑到厨房,开始敲打锅碗瓢盆,假装没看到他写的字,假装我会错意了。他又写了一次:“把镜子拿来!”依然带着那些惊叹号。
我把镜子拿来了,我拿了最小的一个。他看了之后抱住头,不住地摇晃,在床上前后摇摆。
我开始恳求他:“等你好一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别的村庄,去废弃的村庄。如果你不想住在有很多人的大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买一栋房子住下来。我们两个人可以独自生活。”
我是认真的,我愿意跟他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好。他是我在乎的一切,我是认真的。
不想谈的事情,我也不会记得。发生了很多事。我看得很远,也许比死亡还要远。(停了下来)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六岁,他比我大七岁。我们约会了两年。我很喜欢明斯克邮局总局附近的环境,尤其是沃罗达科佛街,我们会相约在大时钟下见面。
我住在环境最差的工业区,我搭的五号公交车不会停在邮局总局,而是会停在后面一点的童装店。我每次都会迟到一点点,这样才能从公交车上看到他在等我,然后我会想:在等我的他是多么英俊啊!
那两年里,我想的全是他,我忘记了夏天,也忘了冬天。他会带我去听演唱会,听我最喜欢的伊迪丝·派卡。我们不去舞厅,因为他不会跳舞。我们只是吻着对方,吻了又吻。他会叫我“我的小可爱”。还有我的生日,每次都是我的生日,很奇怪,重要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很难不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那一天,我在大时钟下等他,我们约好五点见,但是他没有出现。等到六点时,我开始难过起来,穿过街,哭着走向公交车站。然后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回头一看——他穿着制服和靴子,背着光向我快步跑来。猎装外套,水手衬衫,我最喜欢他这样的打扮了——他穿什么都好看。我们去了他家,他换了衣服,然后我们决定去餐厅庆祝我的生日。可是晚上已经没有位子了,其他人都塞给领班五块钱十块钱,我们两人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他说,他依然神采焕发,“我们去买香槟和蛋糕,然后到公园庆祝吧。”
在漫天繁星下过生日!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在高尔基公园的板凳上坐到天亮。这是最难忘的一次生日,我就是在那一天对他说:“娶我吧,我好爱你!”
他笑了:“但是你还小啊。”
我们第二天就登记结婚了。
我当时真的很开心!就算上天告诉我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做别的选择……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他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我们找遍了整栋房子。他们只好把我们的结婚证明暂时登记在一张纸上。
“女儿啊,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妈妈说。
我们后来在顶楼的旧裤子里才找到他的身份证。
爱情!这已经不能算是爱情了,而是历久不衰的真爱。我以前早上常对着镜子跳舞——我年轻又漂亮,而且他深爱着我!现在我已经忘了那个表情,和他在一起时的表情,镜子里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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