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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声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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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该不该说?该如何形容?我们有一些秘密,我还是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在我们相处的最后几个月,他晚上还是会找我过去,他仍对我有欲望,他爱我爱得更深了。每当我在白天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不敢相信晚上发生的事。我们不想分离。我拥抱着他,抚摸着他。这时我会想起那些快乐的时光,闪亮的日子。

想起当他从卡姆恰卡回来时,留了很长的胡子,他在那里留的。想起我在公园板凳上度过的生日。

“娶我吧。”我真的该说吗?我可以说吗?我像男人对女人一样,主动向他求爱。

除了药物之外,我还能给他什么呢?还有什么希望呢?他并不想死。

我没有告诉我妈妈任何事。她不会懂的,她只会批评我,只会辱骂我们。因为这可不是普通的癌症,一般的癌症就会使人害怕,何况这是更糟糕的切尔诺贝利癌症。

医生对我说:如果肿瘤在他体内蔓延,他就活不久了,但肿瘤只是慢慢向上移,从身体到脸上。他的身上长出了黑色的东西。他的下巴移位了,脖子不见了,舌头却跑了出来。他的血管开始破裂流血。脖子,脸颊,耳朵,到处都是。我装了冷水,用湿布擦拭他,却一点帮助也没有。

这景象很可怕,枕头上全是血。我从浴室把脸盆拿过来,血流入盆里,像是在用桶接牛奶一样。那种声音听起来很柔和,好像来到了农村。我现在晚上还是会听到这个声音。

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如果他开始拍手,就是示意我要叫救护车了。他不想死,他才四十五岁。

救护人员也知道我们,他们并不想来:“我们帮不了你丈夫了。帮他打针吧!给他麻醉剂!”

我后来学会注射了,但打针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黑色的淤青,而且不会消失。

有一次,我设法找来了救护人员,当时还来了一位年轻的医师。他看到之后,吓得倒退了几步:“对不起,他该不会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吧?他是从那里回来的人吗?”

我说:“是的。”

然后他,我没有夸大,他大叫着说:“噢,这位女士,让他早点解脱吧!早一点!我看过那些从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的丈夫还有意识,他听到了。但是还好,他不知道,他也没有猜到,当时他是他们队里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还有一次,我从附近诊所请来一个护士,她只是站在门口,拒绝进来:“噢,我办不到!”

为什么我就办得到?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还能想些什么办法呢?我怎样才能救他?他痛苦地大喊着,吼了一整天。最后我才找到方法:我把注射筒装满伏特加注入他体内。他才停了下来,忘记了苦痛。这方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其他女人跟我说的,她们也有同样的经历。

他妈妈之前会过来说:“你为什么让他去切尔诺贝利?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根本没想过能阻止他去,他大概也没想过拒绝。当时跟现在不同,是军事统治的时代。

我曾问他:“你后悔去那里吗?”

他摇头表示不会。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我死掉之后,卖掉车子和备胎,不要嫁给托利克。”

托利克是他弟弟,他也喜欢我。

还有很多事呢——他睡着的时候,我会坐在他身旁,他的头发很美,我拿着剪刀悄悄地剪了一束下来,他睁开眼,看到我手里的头发,露出了微笑。

我留着他的手表,他的军证,还有切尔诺贝利的徽章。(她沉默不语)我以前真的很开心!我还记得我在产科病房里的日子,我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等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怎么了?我对他百看不厌。我还以为迟早有一天我会厌烦。我给他做早餐,然后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我看着他刮胡子,我看着他走出门外。我是个尽职尽责的图书馆管理员,但我不知道该如何热爱我的工作。我只爱他,只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会在晚上大吼,埋在枕头里大吼,这样孩子们才听不到。

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这个家,从没想过,我们会永远分开。我的妈妈,他的弟弟,他们开始告诉我,对我暗示说,医师们在推荐一个地方。你懂吗,简而言之,在明斯克附近有一家特别的医院,是专门让这种无可救药的病患在那里等死的。以前住的是那些从阿富汗回来、四肢不全的士兵——现在则是给从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住。

他们恳求我:“那里比较好,随时都有医生照顾。”

我不想,我根本不想听。后来他们说服了他,他也开始请求我:“带我去那里,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这时我正在想办法请病假或事假。只有照顾自己生病的孩子才能请病假,而事假最多只能请一个月。

他在笔记本上写得满满的,要我答应带他去那里。最后他弟弟开车载我去看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在一个村庄的边缘,叫格雷本卡,是一栋大木屋,旁边有口破井,厕所在屋外。我看到一些穿黑色衣服的老婆婆——都是修女。

我甚至没有下车,没有离开座位。那天晚上我吻着他:“你怎么可以要我这么做?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绝不!”我吻了又吻。

最后几周是最令人害怕的。我们需要花半个小时,让他排尿到半升的罐子里。他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他觉得很羞愧。

“噢,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说。我吻了他。

最后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笑着说:“瓦莉乌西卡!”他想喊我的名字。他死的时候孤零零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当时他们打电话给还在上班的我:“我们要把他的红色成就证书交给他。”

我问他:“你们的人想过来,他们要拿证书给你。”

他摇头表示不要,但他们还是来了。他们带了些钱,还有装在红色本子里的证书,封面有列宁的照片。

我收下来时心想:“他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这个吗?报纸上说不单是切尔诺贝利爆炸了,共产主义也跟着爆炸了。但封面上的照片却依旧不变。”

有个人想对他说些好话,他却用毯子盖住自己,只让人看得到头发。他们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已经开始害怕见人,我是唯一他不会害怕的人。

安葬他时,我用两条手帕盖住了他的脸。有人向我请求,我才会把手帕掀开。

一个曾经爱过他的女人看到后就昏倒了,我以前还会妒忌她。

“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好。”

我没有告诉她,他死的时候没人敢靠近,大家都很害怕。

根据我们的习俗,我们是不能为死去的亲人清洗和穿衣的。两个太平间的看护人过来跟我要伏特加喝。

“我们什么都见过了,”他们对我说,“我们见过被压扁的人,我们见过支离破碎的人,我们还见过烧焦的小孩尸体。但是都比不上这个。切尔诺贝利人的死状是最恐怖的。”(压低了音量)他死了,就躺在那里,他全身发烫,没有办法碰触他。他死的时候,我把家里的钟都停了下来。时间是早上七点。

刚开始,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我一连睡了两天。没人叫得醒我,我会起来喝一些水,什么都不吃,然后又回到枕头上。现在我才觉得奇怪:我怎能睡得着呢?

我朋友的丈夫临终时,对着我的朋友丢盘子,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年轻漂亮。而我丈夫却只是一直看着我。他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着:“我死了之后,把我的遗体火化。我不想让你害怕。”

有谣言说,那些来自切尔诺贝利的人,死后的尸体也会有辐射。我读过有关那些在莫斯科医院过世的切尔诺贝利消防员的报道,他们被葬在莫斯科近郊的米季诺,他们的坟墓至今仍被视为有放射性。人们路过时会刻意避开,也不会把亲人葬在那里,好像连死者也畏惧这些人的尸体。大家都不明白切尔诺贝利是什么,只好任凭感觉臆测。

他把在切尔诺贝利工作的白色衣服带了回来,一套带裤子的特殊防护衣。这套衣服一直放在我们的储藏室,直到他过世。然后我母亲决定:“我们要把他的东西全部丢掉。”

她也会害怕。但我想留下这套衣服。这是不好的——我们家里还有小孩,所以我们还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到镇外埋了起来。

我读过很多书,我就生活在书堆之中,但有件事却是无法解释的。他们将骨灰坛交给我时,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用手抚摸他的骨灰,里面有小颗粒,像是沙滩里的贝壳,那是他的臀骨。在此之前,我抚摸他的遗物时都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或感受到他的存在,但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我想起他死后的那个晚上,我坐在他身旁,忽然间我看到一缕轻烟冒了出来——我在火葬场时又看到了一次——那是他的灵魂。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没看到。当时我感觉我们又见面了。

我以前过得多么快乐!他去出差,我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回来。我不能没有他。我们曾去看望他住在乡间的妹妹,晚上她妹妹说:“你的床在这个房间,而你的床在另一个房间。”

我们都看着对方笑了——我们无法想象要睡在不同的房间里。我不能没有他,我跟他私奔了。他的弟弟做了同样的事。他们两人个性很像。但是现在如果有人碰我的话,我想,我只会不停地哭。

是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谁有这个权力?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他们拿着一张印着红色旗帜的通知前来,像是要征召他从军一样。(我们喝着茶,她给我看她的家庭照片和结婚照片。正当我要起身离开时,她拦住了我。)

我该怎么活下去?我还没有说完,还没讲到最后。我曾经过得很快乐,快乐得跟疯子一样。也许你不应该写出我的姓名,有些秘密——人们只会在私下祈祷,轻声说给自己听。(停了一下)不,还是把我的名字写下来吧,写给神看。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受苦?起初我以为我的世界会就此不同,变得黑暗且不属于我。是谁救了我呢?是什么让我重新找回人生?是我儿子,我和他的儿子。他病了很久,他已经长大了,却还在用五岁小孩的眼光看世界。我想陪着他。

我希望能把房子卖掉,搬到诺文奇附近,那里有精神病院。他就在那里,按医生吩咐住在那里。医生说,如果要活下去,他一定要住院。我会在周末去看望他,他会对我说:“米沙爸爸在哪里?他会来吗?”还有谁会问我这种问题呢?他还在等爸爸。

我会跟他一起等。我会轻声说着我的切尔诺贝利祷言。你知道吗,他是用小孩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

——瓦莲京娜·季莫费娜·帕纳谢维奇,清理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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