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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个小牛棚前停下。一个比我的父母老得多的老太太正站在一头奶牛边。老太太有一头蛛丝般的灰色长发,面庞瘦削。有几根黑色的管子吸附在奶牛的乳头上。“我们以前都用手挤奶,”老太太说,“现在这样可轻松多了。”
她向我展示牛奶如何沿着黑色管子流进机器,经冷却后流入一个大大的金属奶桶。奶桶放在牛棚外一个厚重的木台子上,每天都会有人开一辆卡车来取奶桶。
老太太给了我一杯从奶牛贝丝身上挤出的奶——冒着泡、浮着奶油、未经冷却的新鲜牛奶。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牛奶:醇厚温暖,在我嘴里跃动流淌。后来我几乎什么都忘了,但仍记得这杯牛奶的滋味。
“车道上又来了几个人。”老太太突然说,“开来的车全都打着闪烁的警灯,乱哄哄的。你得带这个男孩去厨房,他饿了,一杯牛奶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来说可远远不够。”
女孩问我:“你吃过早饭了吗?”
“我只吃了一片烤焦的吐司。”
女孩说:“我叫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这儿是赫姆斯托克农场。跟我来。”她带我穿过前门,走进她家的大厨房,让我在一张宽大的木桌边坐下。木桌上满是污痕和奇特的纹路,仿佛有一张张脸在这陈年古木上盯着我看。
“我们早饭吃得很早,”莱蒂说,“破晓的时候就要开始挤奶。不过炖锅里还有粥,果酱也有,可以倒进粥里。”
她给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并在粥里放上一大勺自制的黑莓酱——我的最爱,然后又往上倒了一层奶油。我用勺子把这碗粥搅成一团紫色的糊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味道好极了。
一个矮壮的女人走进厨房,红棕色的短发夹着几缕银丝,双颊红润,身穿及膝的深绿色裙子,脚蹬长筒雨靴。她说:“这一定是住在车道上头的那个男孩吧。车那事闹得还挺大的,看来我们得给五个人准备茶水。”
莱蒂把一个大大的铜水壶拎到水龙头下接满水,划亮火柴点燃煤气炉,把水壶放到火焰上,接着从橱柜里拿出五个带点缺口的杯子,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女人。女人说:“你是对的,六个人,还有医生也会来。”
女人噘起嘴,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他们没注意那张纸条。”她说,“他写得那么用心,折叠整齐后放入胸前的口袋,可他们根本没留意。”
“纸条上写了什么?”莱蒂问。
“你自己读读看。”女人说。我猜她是莱蒂的母亲,她看上去就像个母亲。她接着说:“纸条上写着,他拿着朋友们委托他偷运出南非、存入英国银行的钱,还有他几年来挖猫眼石所挣的钱,到布莱顿赌场赌博。一开始他只打算用自己的钱,后来也只打算用朋友给他的钱赢回自己输掉的钱。”
“结果他输得分文不剩。”女人接着说,“什么都没了,只剩黑暗。”
“可他不是这么写的。”莱蒂眯起眼睛,“他写的是:‘致我的朋友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们能打心底里原谅我,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一回事。”女人转向我,“我是莱蒂的母亲,我的母亲你已经在奶牛棚里见过了。我是赫姆斯托克太太,她曾经是赫姆斯托克太太,所以她现在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这里是赫姆斯托克农场,这一带最古老的农场,在《末日审判书》 [1] 里就有记录。”
我很好奇她们为什么都姓赫姆斯托克,可我没问,我同样没敢问为什么她们知道猫眼石矿工的遗书和他死前的所思所想。她们说这件事时就事论事,非常淡然。
莱蒂说:“我轻轻推了一下他,指了指那人胸前的口袋,他会觉得是自己发现的。”
“干得不错。”赫姆斯托克太太说,“等水烧开时,他们就会来这儿一边喝茶,一边询问我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你为何不带着小男孩去池塘边转一转呢?”
“那不是池塘,那是我的海洋。”莱蒂转向我,“跟我来。”她带着我来到屋外,走在来时的路上。
天空依旧灰暗阴沉。
我们沿着奶牛踏过的小路,绕过房屋。
“那真的是一片海洋?”我问。
“没错。”
眼前骤然出现一栋小木屋,一条旧长椅,还有两者之间的一片鸭塘,暗沉的池水上漂着些许浮萍和睡莲叶。一条死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像一枚钱币一样银光闪闪。
“不妙啊。”莱蒂说。
“你说这是一片海洋。”我对她说,“可这怎么看都只是个池塘。”
“这就是一片海洋。”莱蒂说,“当我还是个小宝宝时,我们从古国出发,越过这片海洋来到了这里。”
莱蒂走进木屋,拿出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绑着的像是个捕虾网兜。她俯身探出竹竿,小心翼翼地兜住死鱼,把它捞上岸。
“可赫姆斯托克农场在《末日审判书》上有记录。”我说,“你妈妈是这么说的,那是征服者威廉 [2] 那年代的事了。”
“没错。”莱蒂说。
她把死鱼从网兜里倒出来,拎起来仔细查看。鱼身还软软的,没发硬,无力地耷拉在她的手中。我从没在一条鱼身上见过那么多色彩:鱼鳞是银色的,没错,可银色之中还透着蓝色、绿色和紫色,流光溢彩,每片鱼鳞的尖端还点着黑色。
“这是什么鱼?”我问。
“很不对劲。”莱蒂说,“这片海洋中的鱼大多是不会死的。”她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小折刀,刀柄是个动物的角。她用刀剖开鱼腹,一直划拉到鱼尾。
“是这东西在作怪。”
她从鱼腹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到我的手上。一个油腻腻的小圆片,仍沾着动物内脏的汁液。我把它浸在水中,用手指搓洗干净。我看着小圆片,而小圆片上的维多利亚女王正看着我。
“六便士银币?”我说,“鱼把这枚银币给吞了?”
“这挺惨的,不是吗?”莱蒂说。天空透出了一线阳光,映照出她脸颊和鼻子上成片的雀斑。她的头发经阳光照耀,显现出赤铜的色泽。她说:“你父亲正在纳闷你去哪儿了。我们回去吧。”
我把那枚六便士递给莱蒂,可她摇摇头,说:“给你吧。你可以用它来买巧克力或柠檬果子露。”
“恐怕不行。”我说,“它的面值太小了。我想在这年代,没有商店会收六便士银币。”
“那就把它放进你的储蓄罐吧,没准会给你带来运气。”莱蒂说这句话时有些犹豫,似乎并不确定它会为我带来哪种运气。
我的父亲、几位警察和另外两个身穿棕色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正站在农舍的厨房里。一个男人对我说他是警察,可他没有穿制服,这让我很扫兴:如果我是警察,我一定不会放过任何穿制服的机会。我认出了另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他是史密斯医生——我们家的家庭医生。看样子他们刚刚喝完茶。
我的父亲感谢赫姆斯托克太太和莱蒂对我的照顾,她们说我完全没给她们添麻烦,还说我想来随时可以再来。载我们过来的警察又开车把我们送到家门口。
“你最好别把这事告诉你妹妹。”父亲说。
我不会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交了一个新朋友,丢了漫画,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枚古老的六便士银币。
我问:“海洋和大海有什么区别啊?”
“海洋更大。”父亲说,“海洋要比大海大得多。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就随便问问。”我说,“会不会有一个像池塘那么大的海洋呢?”
“不可能。”父亲说,“池塘有池塘的尺寸,湖泊有湖泊的尺寸,大海就是大海,海洋就是海洋。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北冰洋,我想世界上就只有这四大洋。”
父亲走向楼上的卧室,和母亲交谈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打电话。我把六便士银币塞进我的小猪存钱罐。由于只能存不能取,等它再也塞不进钱币时,我才能打破它,可现在它离装满还差得远着呢。
[1] 《末日审判书》:doosday book,又名《土地赋税调查书》,由征服者威廉一世下令调查汇编的英格兰人口、土地和财产的调查报告。
[2] 征服者威廉:1028—1087年,诺曼王朝首位英格兰国王(1066—1087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