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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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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掌心里,之前被我的体温捂热的银币越来越冷,直到变得和冰块一样冰凉刺骨。我的右手紧紧抓住莱蒂的手。

“我们到了。”莱蒂说。

乍一眼看去,我以为眼前是一栋建筑物:像是一顶大帐篷,有乡村教堂那么高,由灰色和粉色的帆布拼接而成,在橙色的天空下随着暴风而扇动。这个“帆布建筑”一边高一边低,因风吹雨打而老化,因时间流逝而残破。

接着它转过身,我看到了它的脸。耳边传来一声呜咽,像是一只小狗被猛踢一脚后发出的闷哼。我随即意识到,发出呜咽声的是我自己。

它的脸千疮百孔,眼睛深陷布面,像两个大窟窿。脸后头什么都没有,纯粹只是一张灰色的帆布面具,大得超乎我的想象,破烂不堪,支离破碎,在狂风中翻飞摇荡。

一番变换后,这个破烂的怪物看向下方的我们。

莱蒂说:“报出你的名字!”

怪物没有立刻回应,空洞的眼睛俯视着我们,随后一个如风一般单调无奇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是这儿的贵妇人,长久以来一直居于此地,早于人们在石头上献人祭的时日。我的名字属于我自己,孩子,不属于你。速速离开此地,不然我就把你俩吹到天涯海角!”它扬起一条碎布条,像是在挥动手臂。我感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莱蒂捏住我的手,令我稍感振作。她说:“我让你报出名字,听到的却不过是关于岁月的空洞吹嘘。说出你的名字,我不会再问你第三遍!”她说这话的语气特别像个蛮横无理的乡下女孩,也许是因为话语里的怒气吧。她生气时说话的感觉和平日完全不同。

“不。”灰色怪物木然地说,“小姑娘,小姑娘,谁是你的朋友?”

莱蒂对我低语:“别说话。”我点点头,紧紧咬住嘴唇。

“我受够了!”灰色怪物暴躁地甩动像破烂布条一样的胳膊,“有个家伙来找我,向我恳求爱与帮助,它告诉我该如何让它的同类开心快乐。它说它们这种生物非常简单,毕生所求之物就是钱,除了钱之外别无所求。这种事于我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如果它提出请求,我还能给予它们智慧,或者和平,绝对的和平……”

“没有的事。”莱蒂说,“你无法满足他们的所欲所求,随他们去吧。”

狂风过境,庞大的怪物剧烈晃动,如同迎风鼓荡的硕大船帆。大风止歇后,怪物已经换了个姿态。它朝我们俯下身,贴近地面,像一个体形巨大的帆布科学家在仔细研究两只小白鼠。

两只胆战心惊、紧紧握住彼此之手的白鼠。

莱蒂的手心全是汗。她捏紧我的手,不知是在安抚我还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也加了点力,握住她的手。

怪物挂满破布条的脸渐渐扭曲,也许是在微笑吧。我感觉它在打量我,分析我,钻研我,把我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包括连我自己也不知晓的部分。

莱蒂抓着我的手,说:“你再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把你当作一个无名之物处置,你将被再次束缚封印,失去自由。”

她等了一阵子,可怪物什么也没说,她便开始念诵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句,一会儿像在说话,一会儿又像在唱歌。这门语言我从未听过,在日后的生活中也不会再次听到。不过她吟唱的调子很耳熟,和一首童谣一样,那首童谣叫《男孩和女孩,大家出门来》。没错,就是那个调,莱蒂一定在用一种很古老的语言唱这首童谣。

橙色的天空下,随着莱蒂继续吟唱,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大地开始剧烈翻腾震荡,长条的灰色蠕虫钻出我们脚下的泥土,蠕动不止。

有什么东西从翻飞的帆布怪中心向我们突然袭来,比一个足球大一些。在学校里玩游戏时,我总是接不住迎面而来的东西,要么扑个空,要么抓得晚了一瞬,落得个脸或肚子挨一记猛击的下场。可当这个球一样的东西直冲我们而来时,我想都没想就伸出了双手。

我抓住了它——一团扭动扑腾的东西,由蜘蛛网和破布条糅合而成。在我抓住它的一瞬间,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脚底板传来,转瞬即逝,犹如踩到了一颗大头钉。

莱蒂一把拍开我手里的东西。触地后,这个东西不断塌陷坍缩,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莱蒂握住我的右手,牢牢抓紧。做这一切时,她始终没有停止吟唱。

我曾多次梦见过这首童谣,词句奇异简朴,朗朗上口。有几回梦里,我还听懂了莱蒂在吟唱什么,梦中的我也说那种原初的语言,并统领着一切真实事物的自然法则。在我的梦中,这门语言是真理之口,用它讲述出的一切都会成真,因为这门语言说出的任何字眼都不可能是谎言。在我的梦中,这门语言是万物之源,我曾用它疗愈伤痛,翱翔天空。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海边供应住宿和早餐,对前来留在我身边的每个人,我都会用那门语言说:“完好如初。”他们就会变得完整,不再残缺破碎,因为这是一门塑造的语言。

莱蒂正在说这门塑造的语言,我虽然一个词也听不懂,却能明白她的意思。林间空地里的这个怪物将被永远镇于此地,无法逾界,不得对领地之外的东西施加任何影响。

莱蒂停止吟唱。

脑海中,我感觉怪物正在尖叫、抗议、咒骂,可橙色天空下的这片林地却异常安静。打破寂静的,唯有帆布和枝丫随风摇动的沙沙声。

风停了。

上千片支离破碎的灰色布条落在黑色的泥地上,死气沉沉,像是被丢弃的衣服。四周没有任何动静。

莱蒂说:“应该控制住了。”她抓紧我的手。我以为她会故作乐观,可她没有。她的声音很低落:“我带你回家。”

我们手牵手,穿过一片透着淡蓝光泽的常青树林,跨过一座架在观赏池上的红黄相间的漆桥,沿着一片农田的边缘前行,田里新种的玉米刚冒出嫩苗,像一行行栽种整齐的青草。我们手牵手,踏上一处木板搭建的梯子,翻到另一片农田。这边的作物看上去像小小的芦苇,又像毛茸茸的蛇,黑色、白色、棕色、橙色、灰色,带有道道条纹,每一株都随风摇摆,在阳光下一会儿蜷起,一会儿舒展。

“这些是什么东西?”我问。

“你可以拔一个起来看看。”莱蒂说。

我低下头,见脚边这株毛茸茸的草穗乌黑发亮,便俯下身,用左手抓紧根部,用力一拔。

一个小家伙被我提了起来,它愤怒地扭过头。霎时,仿佛有十几根针刺入我的掌心,疼痛难忍。我拂去它身上的泥土,向它道歉。它凝视着我,眼神由愤怒渐渐变为讶异和困惑。它从我手上跃入我的怀里,我轻轻抚摸它:一只黑色小猫,皮毛光滑发亮,尖尖的小脸活泼灵动,耳朵上有个小白点,蓝绿色的眼睛奇异而水灵。

“在农场,我们让猫自然地繁衍生息。”莱蒂说。

“那是只什么猫?”

“那是大奥利弗,一只公猫,早在异教徒时代就来到了农场。我们农场里所有的猫都是他的后代。”

我埋头看了眼怀里的小猫,它的小爪子正抓在我的衬衫上。

“我能带它回家吗?”我问。

“它是女孩子哦。这不是个好主意,最好别从这片土地上带任何东西回去。”莱蒂说。

我把小猫放到田埂上,一落地,她立刻猛地扑向一只蝴蝶。蝴蝶灵巧地向上一闪,一下子飞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接着她就追远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的小猫被轧死了。”我对莱蒂说,“它还那么小。这是死去的那个男人告诉我的,但不是他开的车,他说司机没有看见。”

“对不起。”莱蒂说。我们正从一棵开满白花的苹果树下走过,芳香四溢,世界变得像蜂蜜一样香甜。“这就是所有生物的宿命,生命短促,浮生一梦。今天还是小猫咪,明天就垂垂老矣,不久后就只余下记忆,而记忆也会渐渐模糊,慢慢淡去……”

她打开一道有五道横杆的栅栏门。一同穿过门后,她松开我的手。我们正站在车道尽头,不远处就是那张摆着几个破旧金属奶桶的木头台桌。空中的气味恢复如常。

我问:“我们真的回来了?”

“没错。”莱蒂说,“她不会再给我们带来麻烦了。”她略一停顿,“她是不是很大?很邋遢?我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我要早知道她会那么老旧、那么庞大、那么邋遢,我一定不会带你一同去。”

我很高兴她带了我一同去。

她接着说:“要是你刚才没松开我的手就好了,好在你平安无事,对吧?一切如常,毫发无损。”

我说:“我没事,别担心。我是个勇敢的战士。”这是我爷爷常说的一句话。我接着说,“毫发无损。”

莱蒂释然一笑,笑容灿烂而明媚。但愿事实正如我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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