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我得承认一件事:当我还只有三四岁时,我和正常小孩不大一样。“你这个怪小孩哟。”好几个姑妈在不同场合这么说我。等我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后,我常以啼笑皆非的心态回忆那些糟糕的童年往事。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古怪,我只不过是想做自己,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小孩总会相信自己是神仙圣人,至少一些小孩如此,只有当周围的世界完全顺应他们的想法运转时,他们才会心满意足。
可我已经七岁,不再是小孩了。我曾经无所畏惧,而今却时常受惊。
蠕虫钻进脚底这件事没有吓到我。我没有和别人说这件事,不过第二天我倒是想了想:人经常会得这种“脚虫病”吗?还是说只有我一人,在橙色天空下赫姆斯托克农场的边界,撞上了这件事?
醒来后我揭掉脚上的创可贴,看到创口已经开始愈合,松了口气。小孔上覆着一层粉膜,像是个血泡,没什么异样。
我下楼吃早餐。母亲一脸愉悦地说:“亲爱的,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迪克森眼镜店需要一位配镜师,他们让我今天下午开始工作。我一周要工作四天。”
我无所谓,一个人也挺好的。
“还有个好消息。我们找了个保姆,名叫乌苏拉,她能在我不在时照顾你们两个小不点。她会睡在你原来的卧室,顶楼那间屋。她会给你们做饭,还会打扫卫生。韦勒太太伤到了髋部,她说得休养几周才能回来。爸爸和我都要去工作。这个节骨眼上乌苏拉能来,可让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
“你们没钱。”我说,“你们不是说家里缺钱吗?”
“所以我接了配镜师的工作嘛。”母亲说,“乌苏拉只要求吃住,不要报酬,她要在当地住几个月。今早她打电话联系上我,她的介绍信非常棒。”
但愿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保姆。格特鲁德,我们家六个月前的前任保姆,就非常讨人厌:她喜欢捉弄我和妹妹,比如把床单像苹果派一样对叠,弄得我俩很蒙。到最后,我和妹妹忍无可忍,高举标语牌到屋外游行抗议,牌子上分别写着:“格特鲁德真讨厌!”“格特鲁德做的饭难吃死了!”我们还往她床上放小青蛙。不久后她就回到瑞典老家去了。
我拿了本书,走进花园。
这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日,我沿着绳梯爬上一棵高大的山毛榉,在最低的枝条上坐下,翻开书,沉浸其中。看书时我什么也不怕。我回到了久远的古埃及,了解了哈托尔这个女人。她化作母狮,踏遍埃及,杀生无数,让鲜血染尽埃及的土地。人们无数次抵抗,终于找到了制伏她的办法:他们把啤酒、蜂蜜与安眠药混合,调配成红色液体,让哈托尔误以为是血液,将其一饮而尽,陷入沉睡。在那之后,众神之父太阳神将她封为爱神,此后她只能带给人由爱而生的情伤。
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些神要这么做,他们为何不趁机直接杀死她呢?
我喜欢神话,它既不是成人故事,也不是儿童故事。它胜过两者,这点不必多加解释。
成人故事总是不知所云,情节展开慢得要死,让我觉得成年本身藏有诸多秘密,共济会般的、神话般的秘密。大人们为什么不愿读《纳尼亚传奇》,一睹神秘的岛屿、狡诈的走私者和危险的精怪呢?
肚子开始咕咕叫,我爬下树,走回家,路过了散发着洗衣皂和霉菌味的洗衣房,堆放着煤炭和木柴的小屋,还有一个露天厕所。厕所的门被漆成花园绿,厕所里结满蛛网,蜘蛛趴在网上伺机而动。我穿过后门,沿走廊走进厨房。
厨房里有我妈妈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看到她时,我的心脏忽然一疼。这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思:我的胸腔内部忽然一阵刺痛,一闪而逝。
妹妹正坐在餐桌边,喝着一碗麦片粥。
女人身材高挑,非常漂亮——一头色泽如蜂蜜的金黄色短发,一双灰蓝色大眼睛,嘴上涂着淡雅的口红。
“亲爱的,发什么愣呀?这位是乌苏拉·芒克顿。”母亲说。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乌苏拉,母亲用手肘轻轻推了我一下。
“你好。”我说。
“他是个腼腆的孩子。”乌苏拉·芒克顿说,“但我确信一旦他与我熟了,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妹妹灰褐色的头发。妹妹咧嘴一笑,露出大大的牙缝。
“我好喜欢你呀。”妹妹对乌苏拉说完后,转向母亲和我,“我长大以后,也要变得像乌苏拉一样漂亮。”
母亲和乌苏拉一同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小可爱。”乌苏拉说完后又转向我,“我们呢?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对吧?”
我默默地看着她。她成熟的气韵、金色的头发和灰粉的裙子,无一不让我害怕。
她的裙子上有破洞和裂缝,但我想这并非破衣烂衫,而是款式本身就是如此,不过是一种时尚潮流。可她的样子却让我不由想象:她的裙子在无风的厨房里翻飞,如同一片帆船的主帆,而帆船正航行在橙色天空下的孤寂海面上。
我忘了我回应了什么,也许我根本没说话。尽管肚子很饿,但我连个苹果都没拿,就径直走出了厨房。
我把书带到后花园。头顶上方是阳台,身旁是一片花圃,花圃在电视房的窗户下方。我开始阅读书中的故事,看那些头为动物、身为人类的古埃及众神将彼此大卸八块后又使其复活。我沉迷其中,忘了饥饿。
妹妹也来到花园。
“她人好好啊。”妹妹对我说,“她是我的好朋友。你想看看她送我的东西吗?”她拿出一个灰色小皮夹,和妈妈手提包里的零钱包挺像的,外壳上有个金属蝴蝶搭扣,材质像是真皮,说不定是老鼠皮。妹妹打开皮夹,取出一枚大大的银币,币值是半克朗。
“瞧!”妹妹说,“瞧我拿到了什么!”
我也想要半克朗。不,我想要的是能用半克朗买到的东西,比如魔术戏法或恶作剧的道具,比如各种各样的图书。我想要的东西多得数不清,但我不想要一个装着半克朗的灰色小皮夹。
“我不喜欢她。”我对妹妹说。
“我比你先看到她,”妹妹说,“她是我的朋友。”
我不认为乌苏拉·芒克顿会是任何人的朋友。我想去找莱蒂,把乌苏拉的事告诉她。可我该怎么说呢?我们家来了个穿灰粉裙子的保姆?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要是当初没有松开莱蒂的手就好了。毫无疑问,乌苏拉的事是我自找的,仅靠把她冲入下水道或往她床上放青蛙,我根本摆脱不了她。
她一来我就该拔腿就跑,沿着小路飞奔一英里,去往赫姆斯托克农场,可我没有那么做。没过多久,母亲打的去了迪克森眼镜店,她会在那里为配镜的顾客测视力,调整镜片让他们看得更清晰,而我留在家里,和乌苏拉共处同一屋檐之下。
乌苏拉端着一碟三明治走进花园。
“我和你们的妈妈说好了。”她张开涂着淡色唇膏的嘴唇,甜甜一笑,“当我在家时,你们俩不能到处乱跑。你们可以在房子或者花园里自由活动,我也可以陪你们一起去找小伙伴,但你们不能出门,不能离开院落,散步闲逛都不行。”
“没问题。”妹妹说。
我一声不吭。
妹妹吃掉了一个花生酱三明治。
我很饿,但不知道这些三明治是不是有诈。我害怕吃下之后,它会在我胃里变成一团恶心的虫子,在我体内蠕动游走,不断繁殖,占领我身体的每一寸角落,直至顶出我的皮肤。
我走回房子,推开厨房的门。见乌苏拉不在,我拿起苹果、橙子和褐色硬梨,装满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我又抓起三根香蕉,塞进针织套衫,这才奔向我的实验室。
我口中的实验室是一间漆成绿色的小木屋,建在院落里离房子最远的地方,挨着老旧的大车库。木屋边长着一棵无花果树,可我仅见过它硕大的叶片和绿色的嫩果,从没尝过成熟的无花果是什么滋味。
我把这间小木屋叫作实验室,因为里面放着我的化学实验装置——一份我在几年前收到的生日礼物。自从我在试管里捣鼓出某些产物后,这套实验装置便被父亲逐出住房。那时我随意混合了一些东西,加热,直到混合物爆炸,变成黑乎乎的一团,散发出臭鸡蛋的气味,飘荡在屋里挥之不去。父亲说他不反对我做实验(尽管我和他都不知道我能实验出个什么名堂。这不要紧。我在母亲生日时用这套实验装置给她表演过,实验非常成功),但他不希望在屋里闻到实验的气味。
我吃了一根香蕉、一个梨,把剩余水果藏到木桌下。
大人们循规蹈矩,孩子们四处探索。大人们喜欢成百上千次地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也许他们从来不会偏离主路从杜鹃花丛中爬过去,或从篱笆的间隔钻出去。我是个孩子,我知道十几种离开院落溜到小路上的办法,不像大人们只知道出门走车道。我已经决定好,先悄悄溜出实验室,沿着草地边的墙根走,潜入生长在花园边缘的杜鹃花丛和月桂林。穿过月桂林后,我会从小山坡上滑下去,翻过生锈的金属栏杆,踏上小路。
没人看见我。我蹑手蹑脚地穿过月桂林,但没能按计划滑下山坡。上次来时,山坡上还没长出那么多黑莓灌木和荨麻。我拨开挡路的植物,一路向下。
山坡下,乌苏拉正站在生锈的金属栏杆前等我。这是怎么回事?倘若她要到这个地方,来的路上一定会被我撞见,可我压根没见到她。她双臂环胸,冷冷地看着我,灰粉裙子迎风摆动。
“我记得我说得很清楚,你不能离开院落。”
“我没有。”我很心虚,话里没有一丝理直气壮之意,“我还在院落里,我只是在探索大自然。”
“你鬼鬼祟祟,心怀鬼胎。”
我没吭声。
“现在是你睡午觉的时间,你应该在卧室里,在那儿我才能看护好你。”
我已经长大了,不用睡午觉了,但我的年纪还不足以与她据理力争并占据上风。
“哦。”我说。
“不许说‘哦’。要说‘好的,芒克顿小姐’。”乌苏拉俯视着我。她灰蓝色的眼睛让我联想到帆布上的破洞,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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