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2)
“好的,芒克顿小姐。”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恨自己乖乖听从了她的命令。
我们一同走上山坡。
“你父母的财力很快会支撑不起这个住处。”乌苏拉说,“他们会入不敷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若想要解决家里的经济困难,就只能把这座房子和这片花园卖给地产开发商。这样一来,这里的一切,包括肆意生长的黑莓灌木,还有草坪后方乱蓬蓬的花草树木,就会变成十几栋一模一样的小房子,附带一模一样的花园。你们要是运气好,没准能住进其中一栋。要是不走运,那就只能看着新来的住客眼红。你喜欢那样吗?”
我爱我家的房子,也爱我家的花园。我爱房子的破烂陈旧,也爱花园的散乱芜杂。我爱这个地方,像爱着自己身心的一部分。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已融入我的骨血。
“你是谁?”我问。
“乌苏拉·芒克顿,你的保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大家钱?”
“每个人都想要钱。”乌苏拉的语气好似这一点不言而喻,“钱能让大家开心,你若不抗拒,它也能让你开心。”我们踏过一堆草屑,前方是“精灵环”——一圈绿草地。遇上潮湿的天气,一朵朵黄色毒蘑菇会在精灵环里蓬勃生长。
“好了。”乌苏拉说,“快回你房间去。”
我拔腿就跑,以最快速度冲过精灵环,奔上草坪,绕过玫瑰花丛,又经过堆放煤炭的小屋,拉开房屋后门。
一拉开后门,乌苏拉出现在我面前,迎接我进屋,尽管她不可能超到我前面,不然我一定会看见。她的头发梳理齐整,口红也像刚刚补过。
“我在你体内。”她说,“聪明的小孩一点就通。就算你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而且因为我在你体内,你的所作所为全都逃脱不了我的掌控。我不想让你说出来的事,我就有本事让你根本说不出口。”
我走上楼梯,步入卧室,躺倒在床上。脚底被虫子钻出的小孔阵阵抽痛,胸口也胸闷气短,隐隐作痛。我放空思想,以书为伴。每当现实生活太过艰难或无法撼动,书就是我的寄身之所。我抽出十几本母亲小时候留下来的旧书。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讲的是几个女生的冒险故事。她们与走私犯、间谍和内奸斗智斗勇。无论对手多么强大,这些女孩一直勇往直前,步步为营。而我呢,既没有胆量,又没有谋略。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独。
我琢磨着给赫姆斯托克家打个电话,有点难办,但并非毫无可能。兴许最先报警,告诉警方路边有辆弃置迷你车的就是赫姆斯托克太太。电话本在楼下,但我记得怎么拨打电话号码查询台,我只须询问接线员赫姆斯托克农场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父母的卧室里就有一部电话。
我翻身下床,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过道里没有人。我轻手轻脚,迅速闪过走廊,进入隔壁卧室。卧室的墙是淡粉色的,父母的大床上铺着印有大朵玫瑰的床罩,落地窗连通长长的阳台。窗边有个淡金色的床头柜,上头有一部奶油色的电话。我拿起听筒,听着嗡嗡的沉闷拨号音,手指在号码盘上按下电话号码查询台的号码,一,九,二。我等待着接线员接通电话,告诉我赫姆斯托克农场的电话号码。铅笔在手,我打算把号码记在一本名叫《潘西拯救学校》的蓝色精装书的封底。
接线员没有回应,拨号音仍在持续,随即被一个女声盖过。是乌苏拉·芒克顿。“教养良好的孩子可不会背着人偷偷打电话,你说对不对?”
我没吭声,但电话那头的乌苏拉无疑听得见我的呼吸声。我放下听筒,回到了和妹妹共用的卧室。
我坐在床上,凝视窗外。
我的床紧挨着墙,就在窗户下方。我喜欢开着窗户睡觉。最美好的莫过于雨夜:我会开着窗,枕着枕头,闭上眼睛,感受清风拂过脸颊,倾听树枝吱嘎摇曳。幸运的时候,还会有雨点乘风落到我的脸上。那时我会想象自己正乘着海洋上的一叶扁舟,随波漂流。我从未设想自己是个海盗,也从未设想自己要漂到什么地方去。我在我的小舟上,仅此而已。
可此刻没有下雨,也不是夜晚。透过窗,能看到的只有一棵棵树,一片片云,还有天边缥缈的淡紫色光辉。
我有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应急巧克力”,藏在我的生日礼物——那个塑料蝙蝠侠模型的下面。嘴里含着巧克力,我忽然想起松开莱蒂的手去接破布球的那一瞬,忆起脚下紧随其后的一阵刺痛。
是我把她引到家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乌苏拉不是真实的人。她戴上了伪装的面具,和钻入我体内的蠕虫,还有在橙色天空下的开阔原野上兴风作浪的帆布怪是同一个东西。
我回到卧室,继续阅读《潘西拯救学校》。一个航空基地的秘密计划被间谍窃取,不慎泄露给敌军。航空基地隔壁有所小学,间谍就是这所小学兼任打理菜园的几位老师。秘密计划被封在挖空的西葫芦内部。
“我的天哪!”伦敦警察厅著名调查组——走私犯和秘密间谍调查组的戴维森警探不由感叹,“打死我也想不到这个地方!”
”潘西,我们欠你一句道歉。”严厉的女校长一反常态。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如星光般闪烁的眼睛,让潘西不由觉得自己一学期以来都对她有误解。不过-”你拯救了学校的声誉!趁你还没太过于自我膨胀,你是不是还没到老师那儿去背新学的法语单词的动词变位?”
和潘西在一起,我脑海中有些部分非常愉悦,尽管其他部分全被恐惧侵占。我在等爸妈回来,我要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定会相信我。
那时父亲的办公室距家大约一小时车程,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但我知道他有个非常漂亮可亲的秘书。女秘书养了一条玩具贵宾犬,每当知道我和妹妹要去见父亲时,她就会从家里把贵宾犬带过来,让我们和它一起玩。有时当我们走在大街上,路过一栋栋房子时,父亲会说:“那栋也是我们的。”可我一点也不关心房子,所以我从没问过“那栋房子怎么就是你们的”,甚至没问过“我们”指的是谁。
我躺在床上,看了一本又一本书,直到乌苏拉出现在门口,说:“你下来吧。”
妹妹正在楼下的电视房里,看一个名叫《怎么做呢》的流行科学秀。一开场,几个头戴印第安人头饰的主持人就会蹦出来,大喊一声“怎么做呢”,咋咋呼呼,一阵起哄。
我想换到英国广播公司的频道,但妹妹洋洋得意地看着我,说:“乌苏拉说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你不能换台。”
我坐在她身边,看了一两分钟。屏幕中,一个八字胡老头正在教一群英国孩子如何安装飞蝇钓的钓线。
我说:“她不是好人。”
“我喜欢她,她很漂亮。”
五分钟后,母亲到家了,进门后她向大家打了声招呼,接着走进厨房去看乌苏拉。乌苏拉再次出现,说:“爸爸一回家就开饭,你们先去洗手。”
妹妹上楼洗手。
我对母亲说:“我不喜欢她,能不能把她打发走?”
母亲叹了口气:“亲爱的,可别闹得又和格特鲁德一样。乌苏拉是个好姑娘,家教良好,而且她还非常喜欢你们俩。”
父亲到家了。晚餐已经上桌:蔬菜浓汤、烤鸡、新鲜土豆配冷冻青豆。桌上的菜我都爱吃,但我一口也没尝。
“我不饿。”我解释道。
“我可不喜欢打小报告,”乌苏拉说,“可刚才有人从卧室下来时,手上和嘴角都沾着巧克力。”
“少吃点垃圾食品。”父亲闷闷地说。
“巧克力里全是加工糖,会让你吃饭没胃口,牙齿全蛀光。”母亲说。
我很害怕他们会强迫我吃饭,所幸没有。我饥肠辘辘地坐着,听父亲开玩笑,看乌苏拉笑得花枝乱颤。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父亲讲笑话似乎是在特地逗她开心。
吃完晚餐后,大家一起看《碟中谍》。这个系列的电影我一直很喜欢,可这次却看得心神不宁。电影人物一个个揭掉脸上的皮,露出另一张面孔。脸上的皮通常是橡胶面具,面具下的面孔也总是英雄。可我不由想象,倘若乌苏拉揭掉脸上的皮,底下会是什么呢?
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今晚轮到妹妹决定门是开是关。她把门关得紧紧的。我无比想念走廊的灯光。窗开着,我躺在床上,清醒得不得了,耳边是一座老房子在漫长的一天后发出的疲惫声响。我拼命祈祷,希望我的愿望快成真:但愿父母快点把乌苏拉送走。这样我就能去赫姆斯托克农场,告诉莱蒂我做了什么,她会原谅我,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妹妹已经睡着了,她这种倒头就睡的本事让我羡慕不已。
我走出卧室。
我在楼梯顶部徘徊,听着楼下的电视房传出的声响,接着光脚悄悄地走下楼梯,坐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级台阶上。电视房的门半开着,再向下一级,正在看电视的人就会看到我。所以我坐在第三级上等候。
电视节目中不时夹杂穿透耳膜的爆笑声。
随后,大人的讲话声盖过了电视节目的声音。
乌苏拉说:“那你妻子每晚都在外面吗?”
父亲的声音:“不是,她今晚要去安排明天的活动。不过从明天起,一周一次就行了。她在村镇议事堂为非洲人筹钱,好让他们有钱钻井,我觉得还为了让他们有钱避孕。”
“这些嘛,”乌苏拉说,“我早就知道了呢。”
她笑了笑,笑声清脆得像小铃铛,听起来友善真诚,发自内心,丝毫不夹杂破布条的扇动声。她接着说:“偷听的小鬼……”电视房的门一下子敞开,乌苏拉直勾勾地盯着我。她的妆容又补过了,双唇柔和水润,睫毛长而挺翘。
“睡觉去。”她说,“快点。”
“我想和爸爸说说话。”我不抱希望地说了一句。乌苏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笑容中没有温暖,也没有爱。我走上楼,爬上床,躺在黑黢黢的卧室里,怎么也睡不着,最后索性放弃。可就在不再期待之时,困意倒包裹住我,送我入梦。
我睡得很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