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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玫瑰花丛边的草坪上抓住了乌苏拉,她正抱着那个果酱瓶,透明的虫子悬浮在瓶子里。乌苏拉看上去神色古怪。她先拧了拧瓶盖,接着停了下来,抬头望天,又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果酱瓶。
她跑向我的山毛榉,挂着绳梯的那一棵,使劲把果酱瓶甩到树干上。若她是想借此敲开瓶盖,那她未能如愿。果酱瓶仅是弹开,落到盘根错节、半遮半掩的地衣上,完好无损。
乌苏拉怒视莱蒂,质问道:“为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莱蒂说。
“你为什么让它们进来?”乌苏拉哭了起来,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在大人哭泣时该怎么做。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两次大人哭:我姑姑病逝时,我曾在医院见过爷爷奶奶哭;我也见过我妈哭。大人不能哭泣,我知道这一点,他们没有母亲在身边安慰他们。
不知道乌苏拉是否有过母亲。她的脸上沾着泥,膝盖上也是。她在号啕大哭。
我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低沉的弹拨声,像是有人在拨弄一根绷紧的弦。
“让它们进来的不是我。”莱蒂说,“它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儿它们很少来,因为没什么可吃的。可现在,这里出现了它们的食物。”
“送我回去。”乌苏拉说。此时此刻,我觉得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人了。她的脸怎么看都别扭,像是用类似人脸的特征草草拼接而成,比如我的山毛榉一侧上像疙瘩一样突起的灰色螺纹和树瘤,再如奶奶的房子里床头板上的花纹。这种花纹若在月光下以一种不妙的角度看,就会像一个张开大嘴、放声尖叫的老头。
莱蒂捡起绿色地衣上的果酱瓶,拧动瓶盖。“你先自顾自跑掉,然后把瓶盖弄得紧成这样。”说完后,她走向碎石路,瓶盖冲下,一手抓住瓶底,猛力一敲,接着再一次中气十足地把瓶子砸向地面。随后她把瓶盖翻到上头,又拧了拧。这回盖子拧开了。
她把果酱瓶递给乌苏拉,乌苏拉把手伸进瓶子,拉出了那条透明虫。这条虫子曾是我脚底的一个洞。它不断蠕动伸缩,似乎因乌苏拉的触摸而十分愉悦。
她把虫子甩到草地上,虫子渐渐变大,不过没有发光。它变了:仿佛比我料想的离我更近。我可以从中穿过,从一头到另一头。我能沿着它一路奔跑,如果这条通道的尽头不是一片满是辛酸苦楚的橙色天空。
当盯着虫子看时,我的胸口又一阵剧痛:冰凉彻骨,如同刚吃下太多冰激凌,以至于身体内部都冻住了。
乌苏拉走向通道入口。(那怎么会是一条通道呢?我想不通。它仍是一个闪烁着银黑光辉的透明虫洞,躺在草地上,不过一英尺长左右,如同一个小东西在我眼中变焦放大了。不过它确实是一条通道,你能带着一栋房子从中通过。)
她停下脚步,哇哇大哭。
“回去的路……不完整了。”她说,“坏掉了,缺了门的最后一部分……”她困惑地环视四周,最后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胸口。她笑了。
接着她摇身一变,上一刻还是个满身泥泞的裸体成年女性,下一刻就像一把肉色雨伞,徐徐张开。
打开时,她伸长双臂抓住我,把我拉离地面,带上高空。我惊慌失措地攀住了她的手臂。
我抓着一团肉,离地至少十五英尺,和树一样高。
我手里抓着的不是一团肉。
而是一块陈旧的布料——一片脆弱而破烂的帆布。我感受到帆布之下是木头,不是品质优良、坚实牢靠的木头,而是那种在树木坍塌的地方常见的风烛残年的木头,总是湿漉漉的,用手指一捻就碎得七零八落,软软的木质里有小甲虫,有树虱,还满是丝丝缕缕的真菌。
抓着我时,帆布嘎吱作响,左右摇晃。
“你把路堵死了。”它对莱蒂说。
“我没有。”莱蒂说,“把我的伙伴放下来。”她在我下方,离我有好一段距离。我怕从高处坠落,也怕抓住我的这个怪物。
“回去的路不完整,被堵死了。”
“先慢慢把他放下来好吗?”
“他可以补全这条路。残余的路在他体内。”
那样我必死无疑。
我不想死。父母曾告诉我,我不会真的死去,真我不会死去。他们说没有人在离世时真的死去了,还说我的猫咪和猫眼石矿工不过是换了个身体,不久之后就会回归。我不知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习惯了做现在的自己。我喜欢看书,喜欢爷爷奶奶还有莱蒂,而死亡会将这些全部从我身边夺走。
“我要打开他。路坏了。缺他体内的那一部分。”
我想踢踹,可没有下脚之处。我用手指扒拉抓住我的“肢体”,指甲穿透破烂的帆布和柔软的木质,触碰到硬如骨头的木芯,而帆布怪依然紧紧抓着我。
“放开我!”我厉声尖叫,“放!开!我!”
不!
“妈妈!爸爸!莱蒂!让她放我下去!”
我的爸妈不在这儿,莱蒂在。她说:“斯卡萨奇,把他放下。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既然通道的末端在他体内,送你回家会困难一些,但我们依然做得到。就算妈妈和我做不到,姥姥也一定做得到。所以放他下来吧。”
“在他身体里的,不是一段通道,而是一扇门,一扇大门。这扇门悄悄爬升,深入到他的体内。为了离开这里,我只须穿透他的胸骨,掏出他跳动的心脏,把通道补全。”
无脸帆布怪没有发出人类的言语声,而是直接在脑中与我们对话,全然不似乌苏拉动听悦耳的声音。我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的机会用完了。”莱蒂笃定地说,就像在告诉我们天空是蔚蓝的。她抬起两根手指搭在嘴唇上,吹出了刺耳、甜美而穿透天际的哨音。
它们来了。
高空之中出现了许多黑点,乌黑发亮,黑到极致,更像是出现在我的眼球上,而非确有其物。它们有翅膀,但不是鸟。它们比鸟古老,时而在空中回旋,时而螺旋前行,几十只,也许有上百只,每一只都扇动着不同于鸟的翅膀,缓缓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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