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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后门进入农舍时,满月当空,夏夜静好。当我与莱蒂和她的母亲从前门离开时,多云的天幕上挂着一弯微笑的白色月牙,和煦的春风不时吹拂而过,风向不定,一开始从这边吹来,一会儿又从另一边吹来。时不时,一阵风会捎来淅淅沥沥的雨滴,和风细雨自飘摇,一点也没有暴风骤雨的前兆。
我们穿过散发着浓烈粪肥味儿的农家院,走上小路。我们拐了个弯。尽管很黑,但我很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是一切的起始之地。猫眼石矿工把我家的迷你车停在这个角落,独自赴死,脸色如同石榴汁,内心为输掉的钱而悲痛不已。这儿是赫姆斯托克农场的边缘,生与死的界限薄得一捅即破。
“我们是不是该叫醒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我提议。
“没用的。”莱蒂说,“她累得睡着以后,只能等她自己醒来,也许要过几分钟,也许要过几百年。什么都叫不醒她,就算引爆原子弹也没用。”
金妮停下脚步,站在小路中央,背对农舍。
“行了!”她对夜空高喊,“过来吧!”
没有回应。一阵潮润的风刮过,转瞬即逝。
莱蒂说:“也许它们都回家了……”
“那样最好。”金妮说,“省得麻烦。”
我罪恶感重重。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没有松开莱蒂的手,后续的麻烦就不会接踵而至。乌苏拉、饿鸟,引来它们无疑是我的责任。还有昨夜发生(也许已经没有发生了)在冰冷浴缸里的事,也是我咎由自取。
我灵机一动。
“你们不能把它剪掉吗?我是说我心脏里那个它们想要的东西,你们能把它剪掉吗?就像昨晚老太太剪衣服那样。”
莱蒂在黑暗中握紧了我的手。
“如果姥姥在这儿,说不定能行。”她说,“但我做不到,我想妈妈也做不到。从时间中剪掉某些东西再缝好,这非常难,你得确保所有边缘严丝合缝。就算是姥姥,也未必次次成功。而你心脏里的东西更麻烦,它是个真实的东西,我想姥姥也不一定能在取出它的同时,保证你的心脏完好无损,而你离不开你的心脏。”接着她说,“它们来了。”
不过在她开口之前,我已经意识到了变化。平生第二次,我看到大地开始闪耀金光:花草树木、树篱、柳树丛和最后几束离群的黄水仙绽放出莹润的暗金色光泽。我环视四周,半是恐惧,半是好奇。我看到在农舍后方西边,也就是池塘的所在之处,金光最为耀眼夺目。
我听到无数强健的翅膀一齐拍打的声音,还有一连串低沉的碰撞声。我扭过头,看到了它们:虚空秃鹫、食腐肉者、饿鸟。
在这个地方,它们不再是影子。它们无比真实。它们堪堪降落在金光之外的黑暗之处,或悬在空中,或停在树上,慢慢向前挪动,尽可能靠近赫姆斯托克农场的金色土地。它们很大——每一只都比我还要大。
不过,我很难描述它们的外形。我能看到它们,抓住每一个特征,可一移开目光,它们就消失了,脑子里关于它们的印象顿时荡然无存,除了那撕天裂日的鸟喙和利爪,颤动的触须,还有毛乎乎的坚硬喙部。我无法记住它们真实的面孔。当我扭过头,唯一留存的感知是它们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目露骇人的饥饿贪光。
“好啦,高傲的美人们。”金妮双手叉腰,大声说,“你们不能留在这里,是时候离开了,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她废话不多说,“快走吧!”
不计其数的饿鸟变换了一下姿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没有移动位置。我先是以为它们在彼此耳语,后来又觉得它们在吃吃暗笑。
我听到了它们的声音,不同声音相互交织,我分不清是哪几只在说话。
——我们是饿鸟,吞噬过无数宫殿、世界、国王与星辰。我们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我们要履行职责。
——我们的存在不可或缺。
它们笑得那么大声,声响如同一辆渐行渐近的火车。我紧紧抓住莱蒂的手,莱蒂亦然。
——把男孩给我们。
金妮说:“你们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回家去吧。”
——我们被召唤到此地,在完成任务前必不离开。我们能将事物恢复成应有的样子。难道你们要剥夺我们的能力吗?
“当然。”金妮说,“你们已经吃了晚餐,现在何必自讨没趣?快滚吧,讨人厌的恶枭。我可不觉得你们这帮家伙有多金贵。回家去吧!”她抬起手挥了挥。
一只饿鸟发出一声刺破长空、经久不息的尖叫,饱含焦躁和不得餍足的食欲。
莱蒂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他处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他在我们的土地上。你们若胆敢踏上我们的土地一步,就会瞬间灰飞烟灭。所以说,你们快走吧。”
饿鸟们挤作一团。寂静笼罩了苏塞克斯的夜晚,唯有叶片随风沙沙作响,一只猫头鹰在远方鸣叫以及微风路过留下的一声叹息。但在这寂静之中,我听到饿鸟们在交头接耳,权衡各个选择的利弊,密谋行动。在寂静中,我感觉到它们的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
树上的一只饿鸟扇动庞大的翅膀,放声大叫,那是一声融合胜利与喜悦之情的尖叫,是一个饱含饥饿之感与享乐之意、号召大伙积极进发的信号。我感到胸中有东西在回应这声尖叫,好像是心脏中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冰片。
——我们不能跨越边界,这点没错。我们不能从你们的土地上抢走那个孩子,这点同样没错。我们不能伤害你们的农场和农场上的生物……
“没错,你们不能,所以你们好自为之!回家去吧。你们回去不是还有场仗要打吗?”
——我们的确无法破坏你们的世界。
——但是我们可以破坏这一个。
一只饿鸟翘起锋利的鸟喙,猛地啄向脚下的大地,开始大肆撕咬——不像在吞食泥土和牧草,而像在吞下画着世界的一片帘布。草地进了它的肚子后,什么都没剩下——空无一物,仅剩一种类似灰色的颜色,一种不停搏动的无形灰色,如同我们家的电视屏幕在取下天线、图像消失后显现出的雪花点。
这是虚空。不是黑暗,不是空无。这就是躺在绘着现实的薄布之下的东西。
饿鸟们开始扑腾翅膀,成群结队。
它们落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上,疯狂撕扯,狼吞虎咽。没过几秒,橡树就不见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橡树后方的一切。
一只狐狸从一片树篱后蹿出来,偷溜到小路上,它的眼睛、面部和尾巴被农场的光芒镀上了一层金光。路还没穿到一半,它就被剥离出了这个世界,在它身后,唯余无尽的虚空。
莱蒂说:“按他刚才说的,我们得去叫醒姥姥。”
“她不喜欢那样。”金妮说,“就算你——”
“不管那么多了。如果不叫醒她,它们会把整个世界毁掉的。”
金妮只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叫醒她。”
一群饿鸟飞向一片夜空,那片夜空的云层间逸出星光点点。饿鸟们撕开了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风筝形状的星座,用力撕扯,大口吞咽。没过几十下心跳,那片夜空和那个星座的所在之处唯余一片虚空,一跳一跳地搏动,直视那里都会刺痛眼睛。
我是个普通的孩子,也就是说,我以自我为中心,还未完全信服除我之外的东西真实存在。我坚信,毫不动摇地坚信,我在所有创世之物中最为重要。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我自己更加重要。
即便如此,我依然明白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饿鸟们会,不,它们正在撕破整个世界,使之化为虚无。再过不久,这个世界就将不复存在。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小镇、我的爷爷奶奶、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法国、电视、图书、古埃及……独独因为我,这些人和事物通通会灰飞烟灭,荡然无遗。
我不想死,更确切地说,我不想死得跟乌苏拉·芒克顿一样,被一种甚至没腿没脸的怪物用利爪和尖喙撕裂。我一点都不想死。我很清楚自己的抉择。
我松开莱蒂的手,拔腿就跑,用最快的速度全力飞奔。我知道一旦犹豫,甚至一旦放缓速度,我就会改变想法,那会是一个能让我活命的错误想法。
我跑了多远?看样子应该不远。饿鸟们开始有所反应。莱蒂大声喝止我,可我仍在继续奔跑,穿过农场。农场上的每一片草叶、小路上的每一块卵石、路边的每一棵柳树和榛树都金光闪闪。我不停奔跑,并憎恨自己这么做,如同憎恨自己站在游泳池的高空跳板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刻,心知后无退路,而前方的尽头只有疼痛。
见我向它们跑来,饿鸟们升上高空,就像见到人跑近时腾空而起的鸽子。我知道它们在上空盘旋。
我立于黑暗之中,等待它们降落,等待锋利的鸟喙撕裂我的胸口,三两口吞下我的心脏。
我大概站了两次心跳的时长,却觉得漫长得像永恒。
来了。什么东西撞上了我的背,把我压倒在小路边的泥地里,脸朝下。我的腹部狠狠着地,我眼冒金星,一时提不上气来。
(一段缥缈的记忆浮现出来:如一个幽幻的时刻,似记忆之湖中一个颤动的倒影。我知道心脏被它们夺走时是什么感觉。具体来说,我知道当饿鸟们,或者说一张张嘴,撕开我的胸腔,拽出我依然在跳动的心脏,为了得到里头隐藏的东西而疯狂掠食我的心脏时,会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种感觉,仿佛那真的是我的人生以及死亡的一部分。接着这段记忆被干净利落地一刀剪断——)
一个声音说:“傻瓜!别动!求你别动!”是莱蒂的声音,我被她死死压住,想动也动不了。她在我上方,比我重。我深深陷入草地和湿润的泥土,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感受得到它们。
我感受到它们接二连三撞上莱蒂。莱蒂牢牢罩住我,用她的身躯将我与世界隔开。
我听到莱蒂痛苦的呻吟。
我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与抽搐。
一个声音响起:“放肆!”
很熟悉的声音,但我对不上是哪个人,也无法扭头看一看是谁在说话。
后背上的莱蒂仍在颤抖,可随着那个声音继续往下说,她平静了下来。那个声音说:“你们有何权利伤害我的孩子?”
四下一片静默。
——她挡住了我们的合法猎物。
“你们是食腐物种,吃的是垃圾、废物和渣滓。你们只是清洁者,哪来的资格伤害我的家人?”
我知道是谁在说话了。这声音听起来像莱蒂的姥姥,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如此神似,又如此不同。如果老太太曾是一位女皇,那她也许会用这种腔调说话,端庄严肃,抑扬顿挫,凛然不可侵犯,与平日截然不同。
一股潮湿又温热的东西浸湿了我的后背。
——不……别这样,夫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饿鸟的语气中含有恐惧和犹豫。
“世上有条约,有律法,有协定,你们全都违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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