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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片寂静,堪称死寂,饿鸟们无话可说。
我感觉到莱蒂的身体一松,从我背上滚落下来。我抬起头,看到金妮冷静而明理的脸庞。她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我把脸埋进她的怀抱。她一手抱住我,一手搂住莱蒂。
阴影之中,一只饿鸟支支吾吾地开口道:
——伤到你们,我们深感抱歉。
“一句抱歉就完事了?”质问的语气。
金妮轻轻摇晃身体,为我和她的女儿哼唱温柔动听的小曲。我从她怀里探出头,回头看向说话的人,泪水迷蒙了我的视线。
我凝视着她。
果然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我心里这么想,可又觉得她和莱蒂的姥姥判若两人……
我是说……
她周身银光闪闪,依旧是一头雪白的长发,但她腰身笔挺,如同少年。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但她脸上耀眼的光芒让我根本无法直视她的脸,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那光芒如同闪耀的镁光照明弹,如同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还好似正午阳光照射到银币上所反射出的炫目光辉。
我愣愣地看着她,直到眼睛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光芒,才把头扭到一边,紧闭双眼。眼前一片模糊,唯有让人欣喜的残像。
和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很像的声音继续说:“我是否该将你们囚禁在某颗黑暗星球的中心,让你们在每一刻都漫长达千年的地方慢慢体会痛苦的滋味?我是否该调出创世物种协议,把你们从物种列表上除名,让饿鸟从世上消失,让任何指望在世界之间任意游荡作祟还免于责罚的东西灰飞烟灭?”
我静静等待饿鸟们的回复,却没有听见,耳边唯有沮丧和痛苦的呜咽与啜泣。
“我受够你们了。我会在自己的时空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罚你们。不过眼下,我必须先料理好孩子们的事情。”
——好的,夫人。
——谢谢您,夫人。
“先别急着道谢,你们得先把这个世界恢复原貌,天上缺了牧夫座,地上少了棵橡树,少了只狐狸,你们要把这些修补得和原来一模一样,恶枭。”银光闪闪的女皇说出最后一个词时的腔调无疑属于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有人在哼歌,歌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意识到,哼歌的是我自己,与此同时,我想起了曲调与歌词。
女孩和男孩,大家出门来。
夜色白如昼,月亮放光彩。
别吃晚饭别吃肉,
一齐上街乐开怀。
你大呼来我小叫,
尽情玩闹多痛快。
若无真心就别来……
我倚靠在金妮身上。她身上散发着农场、厨房、小动物和食物的气味,十分真实,在那一刻,我需要的正是这种真实。
我伸出一只手,试探着碰了碰莱蒂的肩膀,不见丝毫回应。
金妮开口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莱蒂或我说话。“它们逾越了界限。”她说,“它们可以伤害你,孩子,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它们毁灭了这个世界,也算不了什么——毕竟,这只是个普通的世界,只是无数个世界中的一个,如同沙漠中的一粒细沙。可莱蒂是赫姆斯托克家族的一员,是我的小宝贝,饿鸟们没有权利伤害她。”
我看着莱蒂。她双目紧闭,头低垂在胸前。
“她会好起来的吧?”我问。
金妮没有回答,只是把我俩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摇动身体,再次哼唱起一首没有歌词的小曲儿。
赫姆斯托克家的农场和土地不再散发金光,被饿鸟们暗中注视的感觉也彻底消失。
“不用担心。”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再度变得熟悉,“你很安全,绝对安全。它们都走了。”
“它们还会回来的。”我说,“它们想吃掉我的心脏。”
“它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了。”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不过是一帮吃腐肉的乌鸦罢了。”
刚才我为什么觉得她身着银装?她明明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色睡袍,睡袍下应该是一件长睡衣,过时了几百年的那种款式。
老太太抬起一只手,放在莱蒂苍白的额头上,微微抬起,接着垂落下来。
金妮摇摇头,说:“无法挽回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怎么那么蠢,怎么就没能早点明白呢?我身边的女孩,这位倚在母亲怀中的女孩,为了救我,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它们想伤害的是我,而不是她。”我说。
“你们两人它们都不该伤害。”老太太轻哼一声。我无比愧疚,我从未感到如此愧疚过。
“我们得赶紧送她去医院。”我依然抱有希望,“找个好医生,也许能治好她。”
金妮摇了摇头。
“她死了吗?”我问。
“死?”老太太听起来被冒犯了,“赫姆斯托克家族的人哪会那么……普普通通……”她咬牙切齿,仿佛这样才能传达出话语的分量。
“她受伤了。”金妮紧紧搂住我,“伤得很重。如果我们不快点采取行动,她必死无疑。”她给了我最后一个拥抱,“起来吧。”我不舍地脱离她的怀抱,站起身来。
金妮也站了起来,女儿的身体软绵绵地挂在她的胳膊上,像个坏掉的布娃娃。我凝视着莱蒂的样子,万分吃惊。
我说:“全都怪我。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你没做错什么。”可金妮一言不发,沿着小路走向农场,绕到奶牛棚后方。莱蒂个头不小,我本以为带着她走路会很吃力,可看金妮的样子,仿佛莱蒂的体重还不如一只小猫咪。她的头和肩部搭在金妮的肩膀上,如同一个睡着的孩子正被母亲抱着上楼睡觉。金妮抱着莱蒂沿着树篱走在小路上,往回走,往回走,来到那片池塘边。
这儿没有微风吹拂,空气宛若凝固,凉夜无比寂静。照亮小路的唯有月光。池塘在我们到达时,只是一个小池塘,没有闪烁的金光,也没有神奇的满月。池水暗沉无波,真正的月亮——一弯弦月倒映水中。
我在池塘边停下脚步,老太太在我身边停下。
可金妮在继续向前走。
她晃悠悠地走下池塘,直到池塘里的水淹至大腿。她的外套和裙子漂在水面上,使水中的月亮碎成几十个小月亮,围绕着她不断变换,光怪陆离。
来到池塘中心,暗沉的池水已没过她的臀部。她停了下来,将莱蒂从肩膀上放下,用双手分别托住她的头与膝盖,慢慢把她放入水中,非常非常慢。
女孩的身体安静地漂浮在池塘的水面上。
金妮一步一步往后退,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自己的女儿。
我听到啸啸的响声,似有一阵飓风正向我们逼近。
莱蒂的身体开始摇晃。
依然没有一丝风,但水面上先是涌现了一道道轻柔涌动的浪,紧接着,一波波后浪越来越猛,拍打着池岸。一道大浪升到,冲我扑面而来,劈头盖脸,打湿了我的衣服和脸。我舔了舔沾湿的嘴唇,咸的。
“对不起,莱蒂。”我低声说。
几分钟前我还看得到池塘的另一边,可眼下,滚滚波浪占据了我的视野,我能看到的只有莱蒂漂浮的身体、无垠而孤寂的海洋以及昏天黑地。
海浪越来越大,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如同那桶海水,透射出明澈的蓝色光芒。水面上的黑色轮廓,是那个救了我的女孩。
几根干瘦的手指搭到我的肩上。“你为什么要道歉呢,孩子?你觉得是你害死了她?”
我哽咽着点点头,怕自己一开口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死。你没有害死她,饿鸟也没有,尽管它们狠命地想穿过她的身体,触碰到你。她将回归她的海洋。有朝一日,海洋自会把她送回来。”
我想到了用珍珠作眼睛的尸体和骨架,想到了轻摇尾巴优雅游动的美人鱼,我的金鱼也会这么动一动尾巴,然后不再动弹,肚皮朝上浮上水面,就像浪头上的莱蒂一样。我问:“她再回来时,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老太太放声大笑,仿佛我讲了个全宇宙最可笑的笑话。“没有任何事物会永远一样。”她说,“不管是过去一秒,还是过去一百年,瞬息万变,物换星移,人也会像海洋一样动荡变化,永不重复。”
金妮有些吃力地上了岸,与我一同站在水边,低垂着头。海浪滚滚而来,惊涛拍岸,溅起漫天水花,继而退去。低沉的隆隆声从远方传来,越来越响。有什么东西正跨越海洋,朝我们奔涌而来,从数里之外,乃至千里、万里之外:一道铭刻在海蓝之上的白色细线,它离我们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遮天蔽日。
巨浪来临,世界震颤,我仰头望着渐行渐近的巨浪:它比树木更高,比楼房更高,大脑与眼睛无法承载它,心灵无法追随它。
直到触碰到莱蒂漂浮的身体,奔腾的巨浪才轰然落下。我以为自己至少会浑身湿透,甚至可能被愤怒的海水卷走吞噬,便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
没有拍岸的惊涛,没有飞溅的巨浪,也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当我放下手臂时,眼前只有一塘暗沉而宁静的池水,水面上只漂浮着几片莲叶,倒映着似在深思的残月。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也不见了踪影,我本以为她会站在旁边。站在我身边的只有金妮,她默默地凝视着如同一面黑镜的小小池塘。
“走吧。”她说,“我送你回家。”